擁抱風浪而不沉底;


    讓我們用歡笑驅除傷痛,


    記住這無怨無悔的相聚。


    酒會達到了鼎沸,你中有我,我中有你,鬧成了一團。於毛子將提包打開,把山珍野味分給了大家。


    今夜的月亮完整了,圓圓地映在黃浦江的水裏,他想媽媽了,家鄉的月亮已無法印在封凍的黑龍江和科洛河裏,但一定會照在媽媽的窗前……。於毛子覺得在上海待下去已經沒有了意義,不過心裏一直有著一個堅定的信念,一定讓兒子知道他的身世。毛毛離開臥虎山時還小,記憶會漸漸淡去,他母親錢愛娣會如實對他講述那段鮮為人知的曆史嗎?尤其是他的爺爺,那位葬身於黑龍江的俄羅斯人。這都是一些未知數,一旦她把這些秘密永遠地埋在肚子裏,怎麽辦?對,給兒子寫封信,讓胖姑娘轉給毛毛。她們同在一個上海,隻要用心和留意,機會總是有的。


    於毛子用延安飯店的信箋給兒子寫了一封信,一封不會退回來的信。


    親愛的兒子於小毛:


    你好!十分地想念你!當你看到這封信的時候,不知已過去了多少歲月?也許你一長大成人,也許俺已離開了人世間。這是俺作為你的親生父親來上海找你留下的一封信,但願你能看到它。


    你是俺於家世代延續的根苗,確切地說,應該是俄羅斯人種與中國人種的結晶,你的爺爺是一位優秀的俄羅斯青年,你的奶奶是一位偉大善良賢惠吃苦耐勞的中國婦女。他們結合在二十世紀五十年代初。中蘇友好的蜜月期,相識短暫。爺爺弗拉斯基米諾夫就永遠離開了這個世界,卻在你奶奶白瑛(現在叫於白氏)的腹中留下了俺於毛子,一個中蘇蜜月留下的夢生。俺沒有見過你的爺爺,俺的爸爸,一個英俊漂亮瀟灑的蘇聯人。


    毛毛,親愛的兒子,還有一人必須向你交待,那個人是你名正言順的爺爺叫於掌包,山東人。他因為打了山鷹而死於槍下,埋在了臥虎山上,咱們隨他姓了於姓。


    你的於爺爺在爸爸出生時差點動了槍,殺死俺這個雜種,應該理解他的衝動。後來爸爸對俺就像親生兒子一樣,有過之而無不及。這是一個荒誕的愛情故事,你奶奶隻想做個女人,有兒女的母親,這是她的權利,俺和今後長大的你,都不能責怪她。


    你的媽媽錢愛娣是上海到黑龍江璦琿縣插隊的知識青年。她和那個外號叫“胖姑娘”一行七人來到俺家樺皮屯。陰差陽錯,錢愛娣和俺有了一種那個時代釀造的情感,確切地說不應是愛情,也許叫做一種相互幫助吧。俺們住在了一起,在於家小院裏生下了你,又有了一個小雜種。這話難聽了點,叫混血兒吧,取名於小毛。


    俺和你媽媽有“城下之盟”,一九七七年知識青年開始大批返城,你媽媽帶著三歲的你,帶著你於爺爺給你留下的財產,一罐沙金,回到了上海,這座本應該屬於你的大都市。回到上海以後的事是你的親身經曆,你自己去感悟吧。


    黑龍江畔的俺們,奶奶爸爸想念你,當然也想念你的媽媽錢愛娣。三年多來,俺給上海徐匯區的紅旗新村發了三十八封信,都退了回來,原因是“查無此人”。


    奶奶和爸爸受不了這種糊塗的煎熬,爸爸來到了上海,開始大海撈針,線很容易找到,每當到了穿針引線的關鍵時候,針眼都明明白白的消逝了。俺理解你的媽媽,她有苦衷,俺不怪罪她。紅旗新村你的表舅轉信給俺一張你六歲時的照片,俺也讓他們轉交給你小時候愛吃的魚,七裏付子的標本,還有爸爸親自為你做的一個樺木皮刻製的筆筒。目的隻有一個,你要記住天的那一邊,還有著你的親人,你的根你的魂!以上這些都是你應該知道的。


    你的爸爸是一個出類拔萃的男人,雖然俺生活在遙遠的邊塞,小興安嶺的大山深處,可是俺算得上一個真正的男人,一個樣樣行行都幹的出色的男人,這些應該引以自豪!


    兒子,或許你不相信,一個農村的粗漢能有多大的學問,甚至懷疑這封信是爸爸托別人代寫的,這你就錯了。俺也是高中畢業,學習成績一直在學校班級名列前茅。當然,從文采上不如你的媽媽錢愛娣,俺文字方麵的進步,還要感激你的媽媽,她給了俺很大的幫助,這一點要向你媽媽學習。


    毛毛,俺唯一能給你的就是你血液中的基因,誰也無法去改變他。你現在有這麽好的學習環境,一定要珍惜,努力學習,多掌握一些本領,一定要考上大學,畢業之後找個好工作,為社會,為家多擔起一些責任。更希望你知道這一切後,到臥虎山看一看爸爸和奶奶,也看一看臥虎山上的於爺爺和江北岸的俄羅斯爺爺。


    囉囉嗦嗦地寫了這麽多,這是父子的親情所致。明天俺就要離開上海了,離開這潮濕空氣裏散發著你的氣息的上海。爸爸相信,咱們父子總有相見的那一天。


    兒子還記得嗎?咱家的獵狗“蘇聯紅”,它也向你問好。


    爸爸於毛子


    x年x月x日夜於上海延安飯店


    信寫完了,於毛子把在南京路上翻拍的那張發黃的全家福照片,取出了一張放在了給兒子的信裏,這時黃浦江畔的華燈已經熄滅了,東方泛出彩霞萬道。


    上海北站的站台上下著毛毛的細雨,細雨中還夾帶著碎碎的小雪花。上海的冬季很少見到這種天氣,也許是對這位曾為上海知青做出過貢獻的於毛子的挽留,傷感。或許是被他給兒子留下的感人肺腑的滴血情書所動容。


    胖姑娘他們來送行,她還招來了臨江公社其他村的上海知青,幾十號人把於毛子圍在了人群的中央,他從這熱烈的場麵中想起了當年在嫩江火車站歡迎他們的情景,駒光如駛,思之不禁令人躍然。現在這些人都已為人父為人母,何時還能相聚?下一次也許都已兩鬢銀白了。


    於毛子的兩個提包又被裝滿。


    “於排長,什麽時候再來上海?大家都想你啊,你知道嗎?見到了你,就見到我們在黑龍江的那個年代!”


    “是啊,那個時代結下的友誼堅如磐石,像黑龍江的水一樣純淨,像臥虎山上的雪一樣潔白。給鄉親們捎好!”


    “回去之後,別忘了給我們大家寄來一些沙葫蘆子幹魚來……!”


    於毛子沒有機會回話,他一個勁不停地點頭,他自己也覺得俺這條強硬的漢子突然變得脆弱起來,愛流淚了。


    車站的鈴聲響了起來,胖姑娘趕忙從衣袋裏掏出了一個信封,她塞到於毛子的手中:“上了車再看吧,記住,大家都會想你,你給毛毛的信,我一定會設法交到孩子的手裏。前提是於毛毛已經懂事了,到了分辨是非的時候。”


    “謝謝!這俺就放心了!”於毛子匆匆給大家鞠了一個躬,扭身踏上了北去的列車。


    車開了,於毛子把臉緊緊貼在玻璃上,雙手不停地揮動著。站台上,幾十位當年的知識青年追趕著列車,呼叫著於毛子的名字。雨水、雪水和淚水送走了他們心中的英雄,民兵排長神槍手於毛子。


    於毛子淚如泉湧,這是自己無法控製的,他突然想起了錢愛娣教她唱的那一段蘇州評彈,毛主席的詞《蝶戀花》答李淑一唱評彈,他居然不跑了調:“我失嬌陽君失柳,楊柳輕揚直上重霄九。問訊吳剛何所有,吳剛捧出桂花酒。寂寞嫦娥舒廣袖,萬裏長空且為忠魂舞。忽報人間曾伏虎,淚飛頓作傾盆雨。”


    於毛子知道自己失去的並不是嬌陽,是一種迷蒙的情感,是割舍不斷的父子之情,還有在艱苦生活中共同培養的一種群體意識,任何一個脫離這個群體的遊子,都會感到孤獨和傷感。


    眼淚隨著列車的平穩出站漸漸地止住了,於毛子在硬臥車廂頭上的洗漱間洗淨了臉。走到了兩節車廂連接處,他掏出上海產的牡丹牌香煙,抽出一支放在鼻子上聞了聞,點著之後,狂吸了幾大口,一支煙就被吸到了過濾嘴邊。他又接上了一支,速度顯然放慢了,心情也平靜了下來。一個星期的上海之行,就像做了一個夢。一眨眼的功夫,這座大上海就在他眼前消失得沒有了一點的蹤影,隻留下腦海中一幕幕的畫麵在瞬間劃過。


    於毛子感到了渾身上下說不出的一種疲憊,可能是精神所致,八天來緊張的情緒鬆弛下來,四肢開始發軟無力。他爬上了頂鋪,閉上了眼睛,列車的轟鳴和輕微有節奏的晃動把他帶到了另一個世界裏。


    還是錢愛娣走進樺皮屯的頭一個冬季,那場與公狼相鬥、相戀之後,錢愛娣身心受到了童話般的刺激,身體也極度虛弱。青年點第一年在夥食上沒有結餘,她們又沒有計劃,前鬆後緊,快到了年根底日子就要過不下去了,大家都盼著隊上早日分紅。沒有錢給錢愛娣增加點營養,眼看著人就瘦下了一圈。


    那條公狼離去之後,不知是死是活,錢愛娣一直惦記著它,她始終不明白這條公狼的智慧和行為,與人為善?還是與她錢愛娣結下了一種什麽特殊的情緣。在它收到於毛子的重創之後,居然能躍上那塊巨石,把紅圍巾疊好放在那裏。難道狼也有思想?也有感情?讓她覺得更不好意思的是,幾天之後,一隻公狼大小的狗,日本種的公狗狼青又經常出現在知青點的周圍。


    於毛子熟悉屯子裏的每一戶人家,更熟悉每戶養狗的是什麽樣的品種,個頭及公母。這條狼青不是樺皮屯的。肯定也不是江北跑過來的。蘇聯和日本開戰之後,戰俘按照國際公約嚴格地履行了各項條款,展示了蘇聯紅軍的責任和義務。戰俘裏沒有包括那些比日本鬼子還凶狠的軍犬狼青。紅軍們大開殺戒,所有的狼青都變成了他們碗中的美味佳肴。


    這條狼青是哪裏來的?臨江公社每個自然村屯距離都很遠,少則十幾裏,多則幾十裏。狗最認家,決不會是臨村的,那肯定是一條野狗,還是那隻公狼所變?


    於毛子分析來分析去,總覺得這隻狼青的出現不是什麽好的兆頭,一定要設計捕殺它。再說那幫上海青年已經有段時間沒有沾著肉星了。


    狼青十分狡猾,隻要於毛子一出現,沒等舉槍,它就會飛快地藏躲起來。隻要你於毛子一走,狼青又慢慢悠悠地溜了回來。


    再狡猾的狗也抵不住像於毛子這樣精明的好獵手,他叫胖姑娘領著錢愛娣去鬆樹溝公社衛生院看病。把家裏燉剩下的麅子骨頭撿來,放在知青院裏的排水溝眼邊,其它的知青全部進屋,他們爬在小窗的玻璃前,往外張望於毛子實施的捕殺計劃。


    於毛子蹲在木伴子垛後,將獵槍上膛。


    狗青嗅到了骨頭的香味,它也幾天沒有吃到食物了。它的敵人於毛子又沒有出現,狼青一點一點接近了知青宿舍,然後從排水溝口鑽進了院裏。


    於毛子得意極了,他扣動板機,“砰”沙彈飛出。狼青發現這是陷阱,從排水溝出去已經來不及了,隻見槍聲和它騰空躍向板障子牆幾乎同步,第一槍沒有打中它,如果換了別人,狼青一定會逃之夭夭。於毛子身經百戰,隻見他一順槍口,第二顆子彈飛出了槍膛,正打在還未落地的狼青身上。那條狗失重一樣跌在木半子上,又從木半子上掉在了院子裏。


    門“咣”一聲推開了,幾個男知青衝到了院裏,一頓美餐就要到口了,他們實在是饞壞了。於毛子指揮他們將狗吊起來,扒皮開膛剔骨卸肉。然後用飯盆裝上清水,把狗肉放進去泡掉血水。


    女知青早就點火燒水。狗肉白水下鍋,放上幾個紅辣椒,大蒜頭,蔥薑精鹽、撇去血沫,一會肉香飄出。引得這幫小青年更覺饑腸轆轆。於毛子將狗皮收走,並囑咐大家,不要告訴錢愛娣和胖姑娘這是狗肉,隻說是排長送來了一隻小麅子。


    錢愛娣回來了,一進屯子就聞到了肉香,她倆怎麽也不會想到,香味是從她們的青年點裏放飛的。七個知青來不及將肉盛到盆裏,大家圍著熱氣騰騰的柴鍋你一筷子、她一筷子吃了個幹淨,連肉湯也都泡了饅頭。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殉獵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鉛筆小說網隻為原作者黎晶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黎晶並收藏殉獵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