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完,福爾摩斯才離開,他和梅琦穿過野草叢,走到沙灘上。很快,他就和流浪漢以及孩子們坐在了一起,聽著樂師撥動琴弦,唱出自己的故事(福爾摩斯後來才得知,樂師的眼睛是半盲的,卻以步行的方式走遍了大半個日本)。海鷗在頭頂俯衝盤旋,像是也被音樂吸引了;地平線上輕輕滑過一艘船,朝港口開去。所有的一切——完美的天空,專心的聽眾,堅韌的樂師,異域的音樂,平靜的海灘——福爾摩斯都把它們看得清清楚楚,並認為這是他整段旅程中最開心的一刻。後來發生的一切像夢中的驚鴻一瞥,在他腦海中飛快閃過:隊伍在傍晚時分重新聚集,半盲的樂師引領著人群走過海灘,穿過一堆堆用浮木點燃的篝火,最終走進了海邊茅草屋頂的居酒屋,受到了和久井和他太太的迎接。


    陽光照在窗戶的窗紙上,樹枝的黑影是模糊的。福爾摩斯在餐巾紙上寫下了“下關,最後一天,一九四七年”的字樣,把它收好,用以提醒自己不要忘了這個下午。和梅琦一樣,他也已經在喝第二杯啤酒了。和久井告訴他們,用藤山椒做的特別蛋糕都已賣光,但他們可以找點別的代替。福爾摩斯愉快地喝了一會兒酒,回味著自己的發現。就在那兒,就在那天傍晚,就在他和梅琦喝著酒的時候,他仿佛又看到了那株在城市之外蓬勃生長的灌木。它是孤獨的、被蚊蟲困擾的,它多刺的外表並不美麗,但卻是獨特而有用的——他頑皮地想,和我自己也沒什麽區別嘛。


    客人們在三弦琴樂聲的召喚下,不斷湧進居酒屋。孩子們都回家了,他們的臉被陽光曬得通紅,衣服上滿是沙塵,他們跟樂師揮手道別,表示著感謝。“他叫高橋竹山,”和久井說,“他每年都會走路到這兒來,孩子們就像蒼蠅似的圍著他。”但特別的蛋糕已經賣完,隻有啤酒和湯用以招待流浪的樂師、福爾摩斯和梅琦先生。船隻卸下貨物,漁民漫步街上,走到居酒屋敞開的大門前,呼吸著誘人的酒精香味,就像迎麵感受著寧靜的微風。夕陽預示著黃昏的來臨,福爾摩斯感覺到有什麽東西完整了——是在喝第二杯、第三杯,還是第四杯酒的時候?還是在找到藤山椒的時候?又或者是在聽到美妙的春日樂聲的時候?——那感覺妙不可言,讓人心滿意足,就好像是從一夜安睡中慢慢醒來。


    梅琦放下香煙,從桌子上俯過身,盡可能輕聲地說道:“如果您允許的話,我很想謝謝您。”


    福爾摩斯看著梅琦,仿佛他阻礙到了什麽般,說:“到底怎麽回事?應該是我要謝謝你,這次的旅行非常有趣。”


    “如果您允許的話,我要謝謝您,是您解開了我人生最大的謎局。也許我還沒有得到我要找的所有答案,但您已經給我足夠多了。我感謝您對我的幫助。”


    “我的朋友,我真的完全不知道你在說什麽。”福爾摩斯固執地說。


    “重要的是我說了,這就夠了。我保證,再也不會提起了。”


    福爾摩斯玩弄著自己的杯子,最後開口道:“嗯,如果你真那麽感謝我,那就幫我把杯裏的酒倒滿吧,我好像快要喝完了。”


    梅琦的感激之情溢於言表,並以不止一種的方式表現了出來——他立馬點了一輪酒,很快又點了一輪,又是一輪。他整個晚上都莫名其妙地微笑著,問著關於藤山椒的各種問題,似乎突然對這種植物有了興趣。他向盯著他看的其他客人表達著滿心的喜悅(鞠躬,點頭,舉起手裏的酒杯)。喝完酒,他已經酩酊大醉,但仍能飛快地起身,扶著福爾摩斯站起來。第二天早上,登上開往神戶的火車時,梅琦依然保持著體貼細心的態度,他滿臉微笑、心情放鬆地坐在座位上,顯然並不像福爾摩斯那樣正受到宿醉的困擾。他指出一路經過的景點(隱藏在樹叢後麵的廟宇,曾經爆發過著名領地戰爭的村莊),還時不時地問:“您感覺還好嗎?您要點什麽嗎?要我把窗戶打開嗎?”


    “我挺好的,真的。”福爾摩斯總是嘟囔著回答。在這種時候,他無比地懷念之前旅途中漫長的沉默。他也明白,返程的路途往往都比出發時感覺更冗長乏味(剛開始出發時,見到的一切都是奇妙而獨特的,而每一個未來的目的地都能讓人有各種新的發現),所以,在回程時,最好盡量多睡覺,在昏昏睡意中跨越千山萬水的距離,讓疲憊的身軀趕緊回家。但他在座位上不斷被驚擾,他睜開眼睛,用手捂住嘴,嗬欠連天,梅琦那過分殷勤的臉龐、永無休止地在他身邊出現的笑臉讓他開始覺得厭煩了。


    “您還好嗎?”


    “我挺好的。”


    所以,在到達神戶後,福爾摩斯萬萬沒有想到,見到瑪雅嚴肅冷漠的表情,自己會那麽高興,而一向和藹親近的健水郎居然也有比不上梅琦熱情奔放的時候。可即使再受不了梅琦令人厭煩的微笑和刻意展現的活力,福爾摩斯也知道,他的本意至少是好的:他想在客人停留的最後幾天,營造出好的氛圍,消除自己內心反複無常的情緒和煩悶,讓福爾摩斯知道他已經有所改變了——是福爾摩斯推心置腹的坦誠讓他受益匪淺,他會永遠感激自己所知道的事實的真相。


    可他的變化並沒有改變瑪雅(福爾摩斯想,梅琦到底有沒有把自己知道的事告訴他母親,還是他母親壓根就不在意?)她盡可能地躲避著福爾摩斯,從不關注他的存在,當他在她對麵的餐桌旁坐下時,她會嘟囔著表示不滿。最終,她知道或是不知道福爾摩斯說的關於鬆田的故事都已經沒有差別了,知道不會比不知道更令她得到解脫。無論如何,她會繼續怪罪於他(自然,事情的真相根本不會對她產生任何影響)。就算她知道了,她也隻會得出結論,是福爾摩斯在不經意中將鬆田送到了野蠻的食人族地區,讓她唯一的兒子失去了父親(在她看來,這對孩子是個毀滅性的打擊,他從此失去了一個可以作為模範的男性榜樣,導致他拒絕除母親之外的其他所有女人的愛意)。無論她選擇相信的是哪個謊言——是鬆田多年前寄來的那封信,還是梅琦在深夜得知的故事——福爾摩斯都清楚,她會一如既往地討厭他,期待她會有什麽別的態度隻是枉然。


    即便如此,他在神戶度過的最後幾天雖然波瀾不驚,但還是相當愉快(和梅琦、健水郎繞著市區散步,直到筋疲力盡,晚餐後一起喝酒,早早休息)。他說過、做過、聊過的細節已經記不起來了,隻剩下海灘和沙丘填補著記憶中的空白。在厭倦了梅琦沒完沒了的關心之後,在神戶,福爾摩斯反倒對健水郎產生了真正的好感——這位年輕的藝術家不帶任何不可告人的目的,抓著福爾摩斯的胳膊,熱情地邀請他到自己的工作室參觀,把畫作展示給他看,自己卻謙虛地把目光投向了濺滿顏料的地板。


    “這些畫非常——我也不知道該怎麽說——非常現代,健水郎。”


    “謝謝您,先生,謝謝您。”


    福爾摩斯仔細研究起了一幅未完成的油畫——飽受蹂躪、瘦骨嶙峋的手指絕望地從廢墟下往外扒,一隻橘色的大花貓在前麵咬著自己的後爪——然後,他又看了看健水郎:他帶著孩子氣的臉龐是那麽敏感,害羞的棕色眼睛中透露出單純和善良。


    “這麽溫和的性格,卻有如此殘酷的觀點……我想,這兩者的結合是很難得的吧。”


    “是的——謝謝您——是的——”


    在靠牆擺放的許多已經完成的畫作中,福爾摩斯走到了一幅與其他作品明顯不同的畫前。這是一幅相當正式的肖像畫,畫中是一位三十出頭的年輕男人,非常英俊,背景是深綠色的樹葉,他穿著和服、劍道褲、羽織外套、分趾襪和日式木屐。


    “這是誰?”福爾摩斯問。一開始他並不確定到底這是健水郎的自畫像,還是梅琦先生年輕時候的樣子。


    “這是我的——哥哥。”健水郎努力解釋道,他哥哥已經死了,但並非因為戰爭或什麽重大的悲劇。不是的,他用食指劃過自己的手腕,表明哥哥是自殺的。“他愛的那個女人——你知道吧——也像這樣——”他又劃了一下自己的手腕,“我唯一的——哥哥——”


    “兩人共同赴死?”


    “是的,我想是的——”


    “我明白了。”福爾摩斯彎下腰,仔細看著油畫中的臉,“這幅畫很可愛,我非常喜歡。”


    “非常感謝您的誇獎,先生——謝謝您——”


    最後,在福爾摩斯就要離開神戶前的幾分鍾,他突然感覺很想擁抱一下健水郎以示道別,但他控製住了自己,隻是點點頭,用拐杖輕輕敲了敲他的小腿。倒是站在火車站台上的梅琦先生往前跨了一步,雙手搭在福爾摩斯的肩膀上,鞠了個躬,說:“我們希望有一天能再次見到您,也許是在英國,也許我們能去拜訪您——”


    “也許吧。”福爾摩斯說。


    然後,他就登上了火車,選了一個靠窗的座位。梅琦和健水郎仍然站在站台上,抬頭看著他。但福爾摩斯最討厭傷感的離別,討厭誇張而鄭重其事的分離,於是,他避開他們的目光,忙著擺放自己的拐杖,又伸伸腿活動筋骨。火車從站台開出了,他回頭看了一眼那兩人站的地方,卻不禁皺起眉頭,原來,他們已經走了。火車快要開到東京時,他發現自己的口袋裏被偷偷塞進了一些禮物:一個裝著兩隻日本蜜蜂的小玻璃瓶;一個寫著他名字的信封,信封裏是梅琦寫的一首俳句。


    我失眠了——


    有人在睡夢中大喊,


    風聲回答著他。


    在沙灘中尋找,


    曲折輾轉,


    藤山椒卻隱藏在沙丘之間。


    三弦琴聲響起,


    黃昏暮靄降臨——


    夜色擁抱樹林。


    火車與我的朋友


    都走了——夏天開始,


    春日裏的疑問有了答案。


    福爾摩斯對這俳句的來源非常確定,但麵對玻璃小瓶卻困惑了。他把瓶子拿到眼前,仔細看著封存在裏麵的兩隻死蜜蜂——一隻與另一隻糾結在一起,雙腿纏繞著。這是從哪裏來的?是東京郊區的養蜂場嗎?還是他和梅琦旅程中經過的某個地方?他不確定(就像他也無法解釋口袋裏出現的很多零碎東西到底從何而來一樣),他也無法想象健水郎抓住蜜蜂,把它們小心地放進瓶子,再偷偷塞進他口袋時的樣子。這口袋裏除了蜜蜂,還有殘破的紙頭、香煙煙絲、一個藍色的貝殼、一些沙子、從微縮景園撿來的天藍色鵝卵石,以及一顆藤山椒的種子。“我到底是在哪兒找到你們的?讓我想一想——”可無論他怎麽努力,都想不起是怎麽得到這個玻璃瓶的了。但他顯然是出於某個原因,才收集了兩隻死的蜜蜂——或者是為了研究,或者是為了留作紀念,又或者,是為了給年輕的羅傑帶一份禮物(以感謝羅傑在他出門期間細心照料養蜂場)。


    在羅傑葬禮之後的兩天,福爾摩斯在書桌上的一遝紙下麵,又發現了那封寫著俳句的信。他用指尖拂過被壓皺的邊緣,身體癱坐在椅子上,嘴裏叼著牙買加雪茄,煙霧繚繞,直飄向天花板。過了一會兒,他把信紙放下,吸進煙霧,又從鼻孔中呼出去。他看著窗口,看著煙霧朦朧的天花板,煙霧飄浮升起,就像天上的白雲。然後,他仿佛看到自己又坐上了火車,外套和拐杖就放在膝蓋上。火車開過逐漸遠去的鄉村,開過東京的郊區,開過鐵軌上方的橋梁。他看到自己坐在皇家海軍的大船上,在軍人們的圍觀中,獨自靜坐或吃飯,就像是與時代脫節的古董。他基本不說話;船上的食物和單調的旅程讓他的記憶力受到了進一步的影響。回到蘇塞克斯後,蒙露太太發現他在書房裏就睡著了。然後,他去了養蜂場,把裝蜜蜂的小瓶子送給羅傑。“這是送給你的,我們可以叫它們日本蜜蜂,怎麽樣?”“謝謝您,先生。”他看見自己又在黑暗中醒來,聽著喘氣的聲音,頭腦一片模糊,但天一亮,思緒似乎又回來了,就像過時的老機器又恢複了運轉。安德森的女兒給他端來早餐,是塗著蜂王漿的炸麵包,並問他:“蒙露太太托人帶了什麽話嗎?”他看見自己搖了搖頭,說:“她什麽話都沒有帶。”


    那兩隻日本蜜蜂呢?他突然想起了這件事,探身拿來拐杖。男孩把它們放在哪裏了?他一邊想,一邊站起來看了一眼窗外——晚上他在書桌前工作時就開始出現的烏雲籠罩著天空,天色陰沉,壓抑了黎明的光線。


    他到底把你們放在哪裏了?最後,他走出農舍時,心裏還在想,拄著拐杖的手裏還緊緊握著小屋的備用鑰匙。


    21


    烏雲席卷海麵和農莊上空,福爾摩斯打開蒙露太太所住的小屋房門,蹣跚走了進去。窗簾都是拉著的,燈都是關著的,四處彌漫著樹皮般的樟腦丸氣味。每走三四步,他都要暫停片刻,向前方的黑暗張望,重新調整手中的拐杖,似乎是擔心某個無法想象的模糊影子會從陰影處跳出來,嚇他一跳。他繼續向前走,拐杖敲在地板上的聲音遠沒有他的腳步聲沉重而疲憊。最後,他走進了羅傑敞開的房門,進入了小屋中唯一一間並未與陽光完全隔絕的房間。這是他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踏足男孩屈指可數的領地之一。


    他在羅傑鋪得整整齊齊的床邊坐下,看著周邊的環境。衣櫃門把手上掛著書包,捕蝴蝶的網立在角落。他又站起來,慢慢在房間四處走動。好多書。《國家地理雜誌》。抽屜櫃上的小石頭和貝殼。牆上掛的照片和彩色畫作。學生書桌上擺滿各種東西——六本教科書、五支削尖的鉛筆、畫筆、白紙——還有裝著兩隻蜜蜂的玻璃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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