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來在這裏。”他拿起瓶子,看了一眼裏麵的東西(兩隻蜜蜂沒有受到絲毫打擾,仍然保持著他在開往東京的火車上第一次發現它們時的樣子)。他把瓶子放回桌上,確定它的位置和之前完全一樣。這個男孩的房間是多麽井井有條、多麽精確嚴密啊,一切都是擺好的、整齊的,就連床頭櫃上的東西也是規規整整——剪刀、一瓶膠水、一本大大的純黑色封麵的剪貼簿。


    福爾摩斯把剪貼簿拿起來,又在床邊坐下,隨意地翻開查看。裏麵貼著男孩精心收集剪貼的圖片,有的是野生動物和森林,有的是士兵和戰爭,最終,他的視線落在了廣島原政府大樓破敗凋敝的照片上。看完剪貼簿,自從天亮起就揮之不去的疲憊感終於將他完全吞沒。


    窗外,陽光突然變得暗淡。


    纖細的樹枝劃過窗戶玻璃,幾乎沒有發出任何聲音。


    “我不知道,”他坐在羅傑的床上,毫無來由地說了一句,“我不知道。”他又說了一遍。說完,他躺在男孩的枕頭上,閉上了眼睛,把剪貼簿緊緊抱在胸口:“我什麽都不知道——”


    接著,他就睡著了,不過,這種睡眠既不是筋疲力盡後的安枕,也不是夢境與現實交錯的小睡,而是一種把他拖入無盡寧靜之中的慵懶狀態。現在,那龐大而深沉的夢境把他送到了別處,把他拖離了身體所在的臥室。他睡了六個多小時,呼吸均勻而低沉,手腳一下也沒有動過。他沒有聽見正午響起的驚雷,也沒有察覺到正從他土地上刮過的暴風雨,高高的草叢被狂風折彎,豆大的雨滴砸濕了地麵;他更沒有發現暴雨過後,小屋的門被吹開了,雨後涼爽的空氣吹進客廳,吹過走廊,一直吹進羅傑的臥室。


    但福爾摩斯感覺到了臉上和脖子上的涼意,像是輕輕壓在他皮膚上的冰涼手掌,催促著他快點醒來。“是誰?”他嘟囔著醒了過來。他睜開眼睛,盯著床頭櫃(剪刀、膠水)。他緩緩移開視線,最終把目光鎖定在了房間外的走廊,走廊夾在男孩明亮的臥室和打開的前門之前,顯得很模糊。好幾秒鍾之後,他才確認有人正在走廊的暗處等著,那人一動不動,麵對著他,被身後的光線勾勒出剪影般的輪廓。微風吹得她的衣服窸窣作響,掀起了裙邊。“是誰?”他又問了一遍,但他此時還沒法坐起來。就在這時,人影往後退縮,似乎是滑向了門廳——他終於看見她了。她把一隻手提箱拿進小屋,然後把前門關上,小屋再次陷入黑暗之中,而她也像剛剛出現時那樣迅速地消失了。“蒙露太太——”


    她現身了,像是被磁鐵吸引般走向男孩的臥室。她的頭飄浮在黑暗中,像是漆黑背景中一個虛無縹緲的白色球體,可那黑暗並不是一種顏色,而是在她下方飄浮著、搖擺著。福爾摩斯推測,應該是她穿的喪服吧。她確實穿著黑色的裙子,鑲著蕾絲的花邊,樣式相當簡單樸素;她皮膚蒼白,眼睛周圍可以看到深深的黑眼圈(悲傷奪走了她身上的年輕氣質,她現在形容枯槁、動作遲緩)。她跨過門檻,不帶任何表情地點了點頭,朝他走來,看不出一絲她在羅傑去世當天痛哭流涕的悲傷,也沒有她在養蜂場時表露出的憤怒。相反,他卻從她身上感覺到了一種溫柔、一種順從,甚至是平靜。他想,你不能再責怪我或我的蜜蜂了,你錯怪我們了,孩子,你現在也意識到你弄錯了吧。她朝他伸出蒼白的手,小心翼翼地把他手裏的剪貼簿抽了出去。她躲避著他的目光,但他從側麵看到了她圓圓的瞳孔,就和他看到的羅傑屍體的眼睛一樣空洞。她一言不發地把剪貼簿放回床頭櫃,按照男孩的習慣,把它擺得整整齊齊。


    “你怎麽來了?”福爾摩斯把腳擱在地上,讓自己在床墊上坐直。他剛說完這句話,卻立馬尷尬得紅了臉——是他睡在她的小屋,抱著她死去兒子的剪貼簿,就算有人要問這個問題,那提問的人也應該是她。但蒙露太太並不介意他的存在,這反而讓他更加不自在了。他環顧四周,看到了靠床頭櫃擺放的拐杖。“沒想到你會這麽快回來,”他一邊說,一邊心不在焉地摸索著,抓到了拐杖的把手,“希望你這一路不是太累。”他為自己如此淺薄的話語感到羞愧,臉越發紅了。


    此刻,蒙露太太站在書桌前,背對著他(他坐在床上,也背對著她)。她解釋說,她覺得還是回到小屋比較好。福爾摩斯聽到她平靜的語氣,不安的感覺消失了。“我在這裏還有好多事需要處理,”她說,“很多事情要辦——羅傑的事、我的事。”


    “你一定餓壞了吧,”他拄好拐杖,“我讓那個女孩子給你拿點東西來吃。要不,你就去我的餐廳吃飯?”


    他不知道安德森的女兒在鎮上買完了雜貨沒有,他站起身,蒙露太太卻在他身後回答:“我不餓。”


    福爾摩斯朝她轉過身,她正斜眼盯著他(那充滿嫌惡之情的空洞眼神從來沒有正眼瞧過他,總是把他放在視線邊緣)。“你還需要什麽嗎?”他隻能想到這樣的問題,“我能做什麽?”


    “我能照顧好自己,謝謝您。”她把目光徹底轉開了。


    她鬆開交叉抱在胸前的雙臂,開始翻看桌上的東西。福爾摩斯觀察著她的側影,突然明白她這麽快回來的真正原因了:她想要好好地終結生命中的這一段篇章。“你要離開我了,對不對?”他還沒有想清楚,就已經脫口而出。


    她的指尖拂過桌麵,掠過畫筆和白紙,在光滑的木桌表麵停留了一會兒(羅傑曾經就在這裏寫過家庭作業,畫了那些掛在牆上的精美圖畫,顯然還認真地看完了他的雜誌和書)。雖然孩子已不在人世,但她仿佛還能看見他坐在那裏,而自己則正在主屋忙著煮飯打掃。福爾摩斯也仿佛看見羅傑坐在桌前——跟自己一樣,他俯身趴在桌上,從白天坐到黑夜,又從黑夜坐到黎明。他想把自己的所見告訴蒙露太太,告訴她,他們都想象著同樣的畫麵,但他並沒有說,他隻是保持著沉默,等待著從她嘴裏最終說出的確定回答:“是的,先生,我要離開您了。”


    福爾摩斯心想,你當然是要走的。他理解她的決定,可她確定的態度讓他感覺很傷心。他結結巴巴地開口了,像是在懇求她再給他第二次機會:“拜托,你不需要如此草率地決定,真的,尤其是在這個時候。”


    “一點也不草率,您明白嗎。我想了好幾個鍾頭——我怎麽看待這件事都不可能再改變主意了——對我來說,這裏沒有什麽價值了,除了這些東西,其他都不重要了。”她拿起一支紅色的畫筆,若有所思地在指間轉動著,“不,這個決定一點也不草率。”


    一陣微風突然輕輕吹動了羅傑書桌上方的窗戶,樹枝從玻璃上擦過。一時間,微風變強,晃動著窗外的大樹,樹枝猛烈地敲在窗上。蒙露太太的回答讓福爾摩斯沮喪不已,他隻得歎了口氣,又問:“那你會去哪兒呢?倫敦?你準備做什麽呢?”


    “我真的不知道。我覺得我的生活無論怎麽樣,都不再重要了。”


    她的兒子死了。她的丈夫死了。她親手埋葬了她最深愛的人,也從此把自己埋進了他們的墓中。福爾摩斯想起了年輕時曾經讀過的一首詩,其中的一句話一直縈繞在年少時他的腦海中:我要孤獨地去了,你也許能在那裏找到我。她的絕望讓他無言以對,他走上前,說:“怎麽可能不重要?放棄希望就等於放棄了一切,你可不能這樣,親愛的。無論境況如何,你都必須堅持,如果你不堅持,那你對兒子的愛又該如何延續呢。”


    愛,這是一個蒙露太太從來不曾聽他說過的字眼。她瞥了他一眼,用冰冷的眼神阻止了他。接著,她似乎是不想再討論這個話題,便把目光轉向書桌,說:“我學了很多關於這些東西的知識。”


    福爾摩斯看到她伸出手去拿裝蜜蜂的玻璃瓶。“是嗎?”他問。


    “這兩隻是日本蜜蜂,很溫柔、很害羞,對不對?跟您養的那些蜜蜂不同,對吧?”她把玻璃瓶放在自己掌心。


    “你說得對。看來你真是做過一番研究。”蒙露太太掌握的這點小知識讓他覺得驚訝,可當她不再說話時,他又皺起了眉頭(她的目光仍然停留在瓶子上,緊盯著裏麵死去的蜜蜂)。他無法忍受沉默,便繼續說:“它們是非常了不起的生物——正如你所說的,非常害羞,但在消滅敵人時,卻是不遺餘力。”他告訴她,日本大黃蜂會捕獵各種類型的蜜蜂和黃胡蜂。一旦大黃蜂找到蜂巢,就會留下分泌物以做標示,這種分泌物會把附近區域裏的大黃蜂都召集起來,對蜂巢發動攻擊。但日本蜜蜂能夠探測到大黃蜂的分泌物,從而讓自己有時間準備應對即將到來的攻擊。當大黃蜂進入蜂巢後,蜜蜂會把它們各個包圍,用自己的身體把對方團團圍住,讓它們處在四十七攝氏度的溫度中(這對大黃蜂來說太熱,而對蜜蜂來說卻剛剛好)。“它們真的是很神奇,對不對?”他得出結論,“我在東京碰巧遇到了一個養蜂場,你知道吧。我很幸運地得以親眼見到它們——”


    陽光穿透雲層,照亮了窗簾。就在這時,福爾摩斯感覺自己此時發表這樣的長篇大論實在是不合時宜(蒙露太太的兒子被埋在墳墓裏,自己能給她的居然是關於日本蜜蜂的介紹)。他搖搖頭,為自己的無助和愚蠢而懊惱。就在他思索該如何道歉時,她把玻璃瓶放在桌上,用激動而顫抖的聲音說:“這都沒有意義——它又不是人,您怎麽這麽說——它們都不是人,隻是些科學知識和書本上的東西,被塞在瓶子裏和箱子裏的東西。您難道知道愛一個人的滋味嗎?”


    她沙啞的聲音中帶著輕蔑與鄙視,福爾摩斯被她尖刻怨恨的語氣激怒了。他努力讓自己在回答之前平靜下來,可他發現自己的手已經緊緊抓住拐杖,指關節都開始發白。你知道什麽,他想。他憤怒地歎了一口氣,鬆開抓住拐杖的手,蹣跚走回羅傑的床邊。“我沒有那麽死板,”他在床腳坐下,“至少,我自己不願意這麽認為。但我要怎麽跟你說,才能讓你相信呢?如果我告訴你,我對蜜蜂的喜愛既不是出於任何科學研究的目的,也不是來自書本上的說教,你會覺得我更有人情味一點嗎?”


    她依然盯著玻璃瓶,沒有回答,也沒有動。


    “蒙露太太,隨著年紀的增長,我的記憶力恐怕也在逐漸衰退,你肯定很清楚這一點。我經常把東西放錯地方——我的雪茄煙、我的拐杖,有時候甚至是我的鞋——我在口袋裏找到的東西自己也不知道是什麽時候放進去的,這既讓我覺得好笑,也讓我覺得害怕。還有的時候,我會忘記我為什麽從一個房間走到了另一個房間,或是怎麽也看不懂自己剛剛寫下的句子。但有其他很多事情,卻牢牢地烙在我的腦海裏,似乎永遠都無法磨滅,這真是矛盾極了。比如說,我對自己的十八歲就記得非常清楚。我當時是個高個子、獨來獨往、算不上英俊的牛津大學學生,每天晚上和教數學與邏輯的導師在一起。導師是個循規蹈矩但很愛挑剔的人,並不討人喜歡,和我一樣住在基督教會學院,你也許聽說過他的名字,劉易斯·卡羅——我叫他c.l.道格森教士。他發明了神奇的數學謎題和字謎遊戲,還有最讓我感興趣的密碼文,他的魔術手法和折紙藝術直到今天還令我記憶猶新。還有,我也清楚地記得我小時候養過的一匹小馬,我記得我騎著它,奔馳在約克郡的荒野上,在石南花盛開的花海中迷了路,但我卻那麽高興。在我的腦海中,還有其他很多這樣的場景,很容易就回想起來。為什麽它們能保存下來,而其他的記憶卻煙消雲散了呢,我也說不上來。


    “但還是請你聽我再說一件關於我自己的事,因為我覺得它很重要。我知道,你看著我的時候,一定覺得我是個沒有感情的人。孩子,你會有這種感覺,錯更多地在我,而不在你。你隻認識年老時的我,隱居在這與世隔絕的養蜂場裏。每次我多說幾句話,往往說的也都是蜜蜂。所以,我不怪你對我有這樣的看法。可是,在四十八歲之前,我從來不曾對蜜蜂以及蜂巢的世界產生過一絲一毫的興趣——到了四十九歲,我的腦子裏卻除了它們再沒有別的了。我該怎麽解釋這一切呢?”他深吸一口氣,閉了一下眼睛,繼續說,“你知道嗎,當時我在調查一個女人,她比我年輕,跟我素昧平生,但我覺得她是那麽迷人,我發現自己滿腦子想的都是她——我其實也不完全明白個中緣由。我們在一起的時間非常短暫,還不到一個小時,真的。她對我一無所知,我對她也知之甚少,隻知道她喜歡看書,喜歡在花叢間散步,於是,我就和她一起散步,知道吧,在花叢間漫步。這案子的細節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最終她還是從我的生命中消失了。我無法解釋自己的心情,隻感覺好像是弄丟了什麽很重要的東西,內心出現了一個大大的空洞。可是,可是,她又開始在我思緒中出現了。她第一次出現時,我的頭腦很清醒,覺得也沒有什麽,後來,她一次又一次出現,再也沒有離開過我了——”他沉默了,眯起眼睛,仿佛在召喚著過去。


    蒙露太太回過頭看了他一眼,微微做了個鬼臉:“您為什麽要告訴我這件事?這件事有什麽意義嗎?”她開口說話時,光潔的額頭上顯出皺紋,而深陷的皺紋成了她臉上最顯眼的地方。福爾摩斯沒有看她,而是把目光投向地板,仿佛盯著一樣隻有他才能看見的東西。


    是沒有什麽重大意義,他告訴她,哪怕是凱勒太太在他麵前現身,穿越曆史的長河,向他伸出了她戴著手套的手,也都沒有什麽意義。在物理和植物協會的公園裏,她曾經撫摸過藍荊棘和顛茄、馬尾草和小白菊,又把一朵鳶尾花捧在手心。她縮回手時,發現一隻工蜂飛到了手套上。但她沒有退縮,也沒有把蜜蜂抖落,更沒有一下把它捏死,而是仔細地看著它,露出崇敬的表情(她好奇地微笑,用深情的語氣悄悄說著什麽)。工蜂停留在她手上,並不急於離開,也沒有把刺紮進她的手套,似乎和她一樣,也正打量著對方。


    “那種親密的交流,我沒法用言語來準確描述,從那以後,我也再沒有見過類似的畫麵。”福爾摩斯抬起頭,“總而言之,那交流持續了也就十來秒鍾,絕對不會再長了。然後,她覺得是時候該放走這個小東西了,便把它放回了它來時飛出的花朵。這短暫而簡單的經過,這女人和她溫柔的手,還有她曾經全心信賴、握在手中的生命,促使我一頭紮進了蜜蜂的世界,並全身心投入了進去。你看,這並不是什麽精確計算的科學,親愛的,可它並不像你說的那樣毫無意義。”


    蒙露太太仍舊盯著他:“但那很難算是真愛吧,不是嗎?”


    “我對愛沒有什麽了解,”他痛苦地說,“我從來沒有說過我懂愛。”無論是誰或是什麽激發了他對蜜蜂的興趣,他知道,他這孤獨一生的追求將完全依靠於科學的方法,他的想法和所著的書籍都不是感情豐富的門外漢們所能理解的。不過,他還有金色的蜂群,金色的花朵,金色的花粉。神奇的蜂群文化支撐了蜜蜂們的生活方式——持續了一個世紀又一個世紀、一個時代又一個時代、一個萬年又一個萬年——證明了昆蟲王國在克服生存困境時的巧妙功力。蜂巢是一個自給自足的小小社會,沒有一位成員需要依賴人類的施舍。隻有守衛在蜜蜂世界邊緣的人、保護它們的複雜王國不斷進化的人,才會對人與蜜蜂的夥伴關係感興趣,在它們和諧的嗡鳴聲中找到平靜,舒緩心靈,在麵對世界紛擾變遷時,能得到一絲絲的安慰。而由此生發的神秘、驚喜與敬畏之情,又在傍晚照耀養蜂場的橘黃色陽光中更加彰顯。他確定這一切羅傑也都曾體會過、思考過。當他們一起在養蜂場時,他不止一次在那孩子的臉上發現了由衷的驚奇表情,這也讓他心中湧上一種無法準確表達的情緒。“也許有人會說那是一種愛,如果他們硬要這麽說的話——”他的表情突然變得哀傷而壓抑。


    蒙露太太發現他偷偷在哭(淚水湧上眼眶,順著臉頰,流到了胡須裏)。可是,那眼淚的消失和它的出現同樣迅速,福爾摩斯把臉上的淚痕擦幹,歎了一口氣。最後,他聽到自己說:“我真的希望你能再考慮考慮,如果你能留下來,對我來說真的很重要。”蒙露太太不願說話,隻是把目光轉向牆上的畫,仿佛當他不存在。福爾摩斯又低下頭。這是我罪有應得,他想。眼淚又開始湧出,但馬上停止了。


    “您想他嗎?”終於,她打破沉默,語氣平淡地問。


    “當然想。”他立馬回答。


    她的目光掠過畫作,停在了一張褐色的照片上(照片裏,她懷抱著還是嬰兒的羅傑,年輕的丈夫驕傲地站在他們身邊)。“他很崇拜你,真的。您知道嗎?”福爾摩斯抬起頭,如釋重負地點了點頭。她轉身看著他:“是羅傑告訴我關於瓶子裏蜜蜂的事的。您跟他說過的關於蜜蜂的一切,他都提過;您說的一切,他都跟我說過。”


    尖銳嚴肅的語氣消失了,蒙露太太突然想要跟他說話了。她溫柔的聲音中透著憂鬱,她直視著他的眼睛,這讓福爾摩斯感覺她似乎原諒他了。可他隻敢認真聆聽,點頭讚同,偷偷地打量著她。


    她的痛苦越來越明顯,她仔細盯著他懊惱而憔悴的臉:“先生,我現在該怎麽辦?兒子不在了,我該怎麽辦呢?他為什麽會那樣離開我?”


    可福爾摩斯也想不出任何確定的答案回答她。她用目光懇求著他,似乎她隻要一樣東西,一樣有價值的東西,一樣確定的而且是好的東西。在那一刻,他突然感覺全世界最殘酷無情但又是最堅韌不屈的心態應該就是在沒有確定答案的情況下,還想要尋找一件事真正的意義。況且,他知道,他不能像對待梅琦先生那樣,編造謊言去安慰她;也不能像華生醫生寫小說那樣,創造出一個令人滿意的結論來填補事實的空白。不行,這一次,事實的真相是明明白白、無法否認的:羅傑死了,而且死於不幸的意外。


    “這一切為什麽會發生,先生?我必須知道為什麽。”


    她說的這句話之前有無數人曾經說過——他在倫敦時就來找過他的人;多年以後,他退休隱居在蘇塞克斯時,還來打擾他的人——他們都想要他的幫助,請求他減輕他們的困擾,讓他們的人生重新恢複正常。如果事情真有那麽簡單,就好了,他想。如果每個問題都能確定找到一個解決的辦法,就好了。


    然後,困惑感再次席卷而來,讓他感覺無法再思考,但他盡力要把自己的想法表述清楚。他莊重地說:“有時候,很多事情的發生似乎確實超出了我們的理解範圍,親愛的,現實的情況對我們來說是不公平的,是毫無邏輯的,是我們無論怎樣都找不出個中緣由的。可它們就是如此,很遺憾。我相信,我真的相信,我們如果要生活下去,就必須接受最殘酷的現實。”


    蒙露太太盯著他看了一會兒,似乎並不打算回應,但接著,她苦笑著說:“是的,是這樣的。”在接下來的沉默中,她又把目光轉向了書桌——筆、紙、書、玻璃瓶——她把她曾經碰過的每樣東西都擺得整整齊齊。擺完以後,她轉過身,對他說:“對不起,我要睡一覺了,過去這幾天真的太累了。”


    “你今天晚上要待在我那邊嗎?”福爾摩斯很擔心她,同時,他也感覺此時的她不應該一個人待著。“安德森的女兒正在做飯,不過,也許你會發現她的廚藝實在不怎麽樣。客房裏還有幹淨的床單,我確定——”


    “我在這裏挺舒服的,謝謝您。”她說。


    福爾摩斯想堅持己見,但蒙露太太的目光已經越過他,投向了黑暗的走廊。她弓著背,頭卻堅定地仰著,眼睛睜得大大的,瞳孔又圓又黑,周圍還有一圈淺綠色。她無視他的存在,把他推到一邊,一言不發地走進羅傑的房間。他想,她大概也會以同樣的方式出來吧。她朝門口走去時,他攔住她,抓住她的手,不讓她往前走。


    “我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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