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明白了。”


    可福爾摩斯現在看見坐在麥考夫身邊的,並不是拉蒙特,也不是什麽拉蒙或拉本,而是身材高大、臉龐細長、留著山羊胡的鬆田梅琦。他們在那間私密的會客室裏首次見麵,而福爾摩斯幾乎立馬就能看得出來,他完全符合那個職位的條件。從麥考夫給他的檔案資料來看,鬆田顯然是個非常聰明的人(他寫了好幾本著名的書,其中一本講的就是秘密外交),作為特使相當有能力(他曾在日本外交部工作的背景就能說明這一點),而作為親英派的代表人物,他又對自己的國家並不抱任何幻想(在需要他的時候,他願意隨時從日本前往庫克群島或歐洲)。


    “你覺得他適合這份工作嗎?”麥考夫問。


    “很適合,”福爾摩斯微笑著回答,“我們認為,他就是最完美的人選。”


    鬆田和拉蒙特一樣,在運籌帷幄、開展各種政治活動時,會非常謹慎——他會在庫克群島合並一事中進行斡旋,而他的家人還以為他在倫敦正潛心研究憲法呢。


    “祝您好運,先生,”問話結束以後,福爾摩斯握著鬆田的手說,“我確定您一定能順利完成任務。”


    他們後來又見了一麵——在一九〇二年的冬天,或者,是一九〇三年初(新西蘭開始正式合並群島後的兩年左右),當時,鬆田就紐埃島的問題向福爾摩斯尋求建議,那座島原本是和薩摩亞群島、湯加王國聯盟的,但在新西蘭合並庫克群島一年後被新西蘭占據了。鬆田此時還麵臨著是否要接受另一個重要職位的選擇,但這次他代表的不是英格蘭,而是新西蘭。“我必須承認,這是一個相當誘人的機會,夏洛克先生。我可以永遠待在庫克群島,處理好紐埃島人的抗議,並幫助這座叛亂的小島建立獨立的管轄機構,同時,還能改進其他島嶼上的公共設施。”


    他們坐在福爾摩斯位於貝克街上的客廳裏,一邊喝著幹紅葡萄酒,一邊談著。


    “可你害怕你這樣的行為會被看作是對英國政府的背叛?”福爾摩斯說。


    “差不多吧,是有這樣的擔心。”


    “如果我是你,我才不會擔心呢,我的好兄弟。你已經完成了你的任務,而且還完成得相當出色。我想,你現在終於可以自由地把你的才華運用到別的地方了,為什麽不去呢?”


    “你真是這麽想的嗎?”


    “當然,當然。”


    然後,鬆田跟拉蒙特一樣,向福爾摩斯道了謝,又請求他對這段談話保密。他在離開前,喝完了杯裏的紅酒,鞠了一躬,才跨出前門,走到大街上。他很快就回到了庫克群島,開始頻繁往返於島嶼與島嶼之間,與五位主要的島嶼大酋長和七位地位稍低的酋長會麵,闡述他對未來島上立法機構的設想。最終,他甚至去了新赫布裏底的埃羅芒奧島,最後一次有人看見他時,他正要深入那裏最偏遠的地區(那個地方極少有外人進入,與世隔絕,叢林茂密,最出名的是當地人用頭骨豎立起來的巨大圖騰柱和用人骨頭做成的項鏈)。


    當然,這個故事還遠遠算不上無懈可擊。如果梅琦先生追問下去,福爾摩斯擔心自己很可能把各種細節、人名、日期或曆史事實弄混。再說,他也無法合理解釋為什麽鬆田必須要拋棄自己的家人住到庫克群島上去。但梅琦是那麽迫切地想要找到答案,福爾摩斯覺得這個故事應該能夠滿足他的要求了。他想,無論是什麽未知的原因促使鬆田開始一段新的生活,對梅琦而言,都已經不重要了(毫無疑問,這些原因應該都是基於個人或隱私的考慮,是他不可能知曉的)。但梅琦還是能知道一些關於父親的重要事實:他曾經在阻止法國入侵庫克群島時扮演過重要的角色,他平息了紐埃島的叛亂,在他消失在叢林之前,還曾經號召島民有朝一日建立起屬於自己的政府。“你的父親,”他將如是告訴梅琦,“受到了英國政府的高度尊敬,而對於拉羅湯加島上的老人,以及周圍島嶼上上了年紀的人們來說,他的名字就是一個傳奇。”


    借著蒲團旁邊一盞燈籠的微弱光線,福爾摩斯抓起拐杖,站了起來。他穿上和服,走過房間,非常小心地不讓自己被絆倒。當他走到牆板前時,站了一會兒。對麵就是梅琦先生的房間了,他能聽到打呼的聲音。他盯著牆板,用一根拐杖輕輕地敲了敲地板。然後,他聽到裏麵像是傳來一聲咳嗽,接著是輕微動作的窸窸窣窣聲(翻身的聲音,掀開被單的聲音)。他聽了一會兒,但又什麽都聽不到了。最後,他摸索著想找門把手,結果隻找到一道凹槽,他摳住凹槽,拉開了推拉門。


    隔壁房間完全是福爾摩斯所睡房間的翻版——燈籠發出暗淡而昏黃的光線,地板中央擺著一張蒲團,桌子是固定在地上的,靠牆擺著用來坐或跪的墊子。他走到蒲團邊。被子被踢開了,勉強能看到梅琦先生半裸著身體,仰麵睡著,一動不動,非常安靜,看上去甚至連呼吸都停止了。蒲團的左邊,燈籠旁邊,是一雙拖鞋,擺得整整齊齊。福爾摩斯彎下腰時,梅琦突然醒了,他用日語驚恐地說著什麽,盯著在麵前不斷逼近的黑影。


    “我有話必須對你說。”福爾摩斯把拐杖橫放在自己膝蓋上。


    梅琦仍然直盯前方,他坐起來,伸手去拿燈籠,又把燈籠舉起,照亮福爾摩斯嚴肅的臉龐。“夏洛克先生?您還好吧?”


    福爾摩斯在燈籠的照耀下,眯起了眼睛。他用手掌摁著梅琦抬起的手,輕輕地把燈籠往下壓。然後,他在暗處開口了:“我要求你,隻需要聽我說就好,等我說完以後,請你不要再追問有關這件事的任何問題了。”梅琦沒有回答,於是福爾摩斯繼續說,“過去這麽多年,我一直嚴格恪守著一條原則,那就是,無論在任何情況下,都絕對不能談論那些必須嚴格保密或涉及國家機密的事件。我希望你能夠理解,因為破壞這條原則很可能會危及很多人的性命,也會讓我的名譽毀於一旦。但我現在意識到,我已垂垂老矣。我想,我的名譽早已有定論,而我保守了幾十年的秘密中所涉及的人,也恐怕不在人世了。換句話說,造就了我的一切都已不在這個世界上,而我還活著——”


    “不是這樣的,”梅琦先生說。


    “請你千萬不要說話,如果你什麽都不說,我會把關於你父親的事一五一十告訴你。你看,我希望能趁著我忘記他之前,把對他的了解跟你解釋清楚——我希望你隻要認真聽就好——等我說完以後,我會走的,我請求你再也不要和我討論這件事了,因為今天晚上,我的朋友,這是我第一次違背自己堅守一輩子的原則。現在,就讓我盡我所能,讓我們倆的心緒都能得到一些平靜吧。”


    說完,福爾摩斯開始講述他的故事,他的聲音低沉而含糊,仿佛是在夢中。當他悄聲說完以後,他們麵對麵坐了一會兒,都沒有動,也沒有說一個字,隻有兩個模糊的身影坐在那裏,彼此像是對方的倒影。他們的頭隱藏在黑暗中,腳下的地板反射著微微的光線。最後,福爾摩斯一言不發地站起來,搖晃著走向自己的房間,疲倦地上了床,拐杖砰然掉到了蒲團旁。


    20


    自從回到蘇塞克斯後,福爾摩斯再也沒有去多想那天晚上在下關跟梅琦說的故事,也不再回想一直被鬆田之謎所困擾的行程。可是,當他把自己反鎖在閣樓書房時,思緒突然把他帶回了那裏——就是他和梅琦曾經一起漫步的遙遠沙丘;更準確地說,他仿佛看見自己和梅琦在海灘上,又朝那些沙丘走去,兩人時不時停下來遠眺大海,或是看看地平線上飄浮的幾朵白雲。


    “天氣真好,是不是?”


    “啊,是啊。”福爾摩斯表示同意。


    這是他們在下關的最後一天,兩人睡得都不好(福爾摩斯在去找梅琦之前,一直睡得斷斷續續的,而梅琦在福爾摩斯找過他之後,完全無法入睡),但勁頭卻很足,他們繼續尋找著藤山椒。那天早上,風完全停了,呈現出一片完美春日的景色。當他們很遲才吃完早餐,從旅店離開時,整個城市仿佛也恢複了生機:人們從家裏或商店裏出來,清掃著街道上被風刮落的雜物;在赤間神宮大紅色的神廟前,一對老夫妻正在陽光下吟誦佛經。他們走到海邊,看到遠處的海灘上有不少撿東西的流浪漢——十來個女人和老人在海麵漂浮的雜物中翻找著,把隨海浪漂來的貝殼或其他有用的東西收集起來(他們的背上已經背著沉重的浮木,有些人還把厚重的海草串成串,掛在脖子上,就像一條條肮髒不堪的大蟒蛇)。很快,他們就走過了流浪漢身邊,踏上了一條通往沙丘深處的狹窄小路,越往裏走,小路也就越寬,直到最後,他們來到了一片微微閃亮、柔軟開闊的空地。


    沙丘的表麵被風吹得起伏不平,四處還有野草、貝殼碎片或石頭的點綴。沙丘擋住了海洋,傾斜的山坡似乎是從海灘無邊無盡地伸展出來,又朝著東邊遠處的山脊或北邊高高的天空爬升再落下。哪怕是在這樣一個無風的日子,沙丘的形狀也隨著他們前進的腳步而不斷變化,在他們身後打著旋,讓他們的衣袖都蒙上了帶著鹹味的細沙。他們身後留下的腳印慢慢消失了,就像被一隻看不見的手撫平。前方,沙丘與天空交界處,海市蜃樓的幻景如水蒸氣般從地麵上升起。他們能聽見海浪拍岸的聲音、流浪漢們相互喊叫的聲音,以及海鷗在海麵上鳴叫的聲音。


    讓梅琦意外的是,福爾摩斯指著前一天晚上他們找過的地方,又指了指他認為現在應該找尋的地方——沙丘北邊最接近海的位置。“你看,那邊的沙子更潮濕,是最適合藤山椒生長的環境。”


    他們一刻不停地繼續向前,眯起眼睛以阻擋強烈的陽光,不斷吐掉吹進嘴裏的沙子,鞋子還時不時陷進沙丘的深坑裏。福爾摩斯有好幾次差點失去平衡,還好梅琦及時牢牢扶住了他。最後,腳下的沙地終於變硬,海洋似乎就在幾尺開外。他們來到了一處長滿野草和各種灌木的開闊地,這裏還有一大塊浮木,像是漁船外殼的一部分。他們在一起站了很久,喘著氣,拂去褲腿上的沙子。然後,梅琦在浮木上坐了下來,掏出手帕擦著從眉毛流到臉上又流到下巴上的汗滴。福爾摩斯則把一支沒有點燃的牙買加雪茄塞進嘴裏,開始認真地搜尋野草,查看周圍的植物,最後,他在一叢蒼蠅圍繞的灌木邊彎下了腰(那些害蟲包圍了灌木,大批聚集在它盛開的花朵周圍)。


    “原來你在這兒呀,我的小可愛。”福爾摩斯感歎著,把拐杖放到一8○○txt ˋc○m旁。他輕輕地撫摸著它的嫩枝,那葉片底部有成對的短刺以自我保護。他發現,它的雄花和雌花生長在不同的植株上(腋生總狀花序;雌雄異花,花朵淺綠色,很小,大約隻有零點二到零點三厘米長,花瓣五到七片,白色),雄花大約五個花蕊,雌花四個或五個心皮(每個心皮包括兩個胚珠)。他看著黑色閃亮的圓圓種子。“真漂亮。”他就像對著知心好友般對藤山椒說著話。


    此刻,梅琦先生已經在藤山椒旁蹲下了,他拿出一支香煙,對著蒼蠅吐出煙霧,把它們熏走。但最吸引他注意的,卻並不是藤山椒,而是福爾摩斯入迷的表情——他靈活的指尖觸碰著葉片,像念咒語般自說自話(“單數羽狀複葉,二到五厘米長;主莖狹窄,刺多,三到七對小葉,再加上最末的一片光滑葉片——”),臉上微笑的表情和閃亮的眼睛明顯流露出了最純粹的滿足和驚喜之情。


    而當福爾摩斯看著梅琦時,他也看到了類似的表情,這是他在整趟旅行中都還不曾見過的——那是一種發自內心的自在與包容。“我們找到了想找的東西了。”他看到了自己在梅琦眼鏡鏡片上的倒影。


    “是的,我想我們找到了。”


    “這其實是很簡單的一樣東西,真的,但它就是讓我很感動,我也不知道該怎麽解釋了。”


    “我和您有同樣的感受。”


    梅琦鞠了一躬,馬上又直起身。就在那時,他似乎很急切地想說點什麽,但福爾摩斯搖搖頭,阻止了他:“就讓我們靜靜地感受這剩下的一刻,好嗎?多嘴多舌隻會破壞這難得的機會——我們都不想這樣吧,對不對?”


    “當然。”


    “那就好。”福爾摩斯說。


    此後,兩人都久久沒有說話。梅琦抽完香煙,又點了一支,他看著福爾摩斯一邊仔細地看著、摸著、研究著那株藤山椒,一邊不停地嚼著牙買加雪茄的煙蒂。附近的海浪卷起一波又一波,流浪者們的聲音似乎越來越近。後來,正是這心照不宣的沉默在福爾摩斯腦中留下了最深刻的印象(兩個男人,在海邊,在藤山椒樹旁,在沙丘間,在完美的春日裏)。他曾經試著回憶他們一起住過的小旅店,一起走過的街道,在路上一起經過的建築,但總也想不起什麽具體的實質內容。隻有那沙丘、那海洋、那灌木、那誘騙他來到日本的同伴,讓他無法忘懷。他記得他們之間短暫的沉默,也記得從海灘上傳來的奇怪聲音,那聲音一開始很微弱,後來越來越響,低沉的說話聲和單調尖利的和弦聲打破了他們之間的寂靜。


    “有人在演奏日本三弦。”梅琦站起身,望著野草的遠方,草莖撓著他的下巴。


    “演奏什麽?”福爾摩斯抓起拐杖。


    “日本三弦,有點像魯特琴。”


    在梅琦的幫助下,福爾摩斯站起來,也望向野草叢的遠方。他們看到,在海灘邊,一支又長又細的隊伍正慢慢朝南邊流浪者的方向走去。隊伍裏幾乎全是小孩,領頭的卻是一個穿黑色和服、頭發蓬亂的男人,正用一把大撥子撥弄著一個三條弦的樂器(一手的中指和食指還緊緊壓著琴弦)。


    “我知道這種人,”隊伍走過後,梅琦說,“他們演奏樂器,討點吃的或錢。很多人很有才華,實際上,在大城市裏,他們的生活過得還不錯呢。”


    孩子們就像童話故事《吹笛手》裏著了魔的聽眾般,緊緊跟在男人身後,聽他一邊唱歌一邊彈琴。隊伍走到流浪者麵前時,停了下來,歌聲和樂聲也停止了。隊伍散開來,孩子們圍繞著樂師,各自找地方坐在沙灘上。流浪者也加入了孩子的行列,他們解開綁著東西的繩子,卸下沉重的負擔,或跪或站在孩子們身邊。等每個人都安頓好以後,樂師開始表演了。他的歌聲情感豐富,但屬於敘事的表達方式;他高高的音調與和弦相得益彰,帶著點類似電子震動樂的感覺。


    梅琦懶懶地把頭歪到一邊,看著海灘,然後又像是事後想起般,補充了一句:“我們要不要去聽聽?”


    “我覺得我們應該去。”福爾摩斯盯著人群回答。


    但他們並沒有匆忙離開沙丘——福爾摩斯要去看藤山椒最後一眼,他扯下幾片葉子,放進口袋(後來,在去往神戶的路上,這些葉子卻不知道放到哪裏去了)。在橫穿沙灘之前,他再次戀戀不舍地看了幾眼那株灌木。“從來沒有見過像你這樣的,”他對那植物說,“恐怕以後再也見不到了,見不到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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