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個俊美的男孩。”事後他向我耳語,毫不猶豫便付了錢。


    和最初開始表演事業時一樣容易,也是命中注定,我輕易改變自己的扮裝身份,成為男妓。


    第09章


    一


    從劇院風流小生變成男妓,這是一種奇特的轉變。其實,演藝界和我現在身處的同性戀世界,沒有太大的不同。兩者都以倫敦作為國家,西區作為首都。兩者都是魔幻和需求,迷魅和汗水的奇異混合體。兩者都包含各種類型——天真的新人和遲暮者、新星和流星、主角和跑龍套的……


    這些全是我見習的頭幾周裏,緩慢而穩定地學到的,就像當初我在凱蒂身邊學習劇場工作一樣。我很幸運,認識了一位朋友兼顧問,是深夜和我交談的某個男孩,當時我們一起在蘇活廣場邊緣的一棟建築物門口躲避驟雨。他屬於非常女性化的典型,他們稱之為“真瑪麗安”,而他,就像他們其中許多人,替自己取了個女孩的名字:愛麗絲。


    “那是我姐姐的名字!”當他告訴我時,我這麽說,他回以微笑,那也是他姐姐的名字——隻是他姐姐已經死了。我說不知道自己姐姐是否還活著,而且也不在乎,這並未使他驚訝。


    我想這位愛麗絲和我差不多大。他和女孩一樣美麗,甚至比大多數更美麗(包括我在內),因為他有油亮的黑發和心形的臉蛋,還有不可思議的長睫毛,又黑又密。他說他從十二歲起,便開始賣淫,現在賣淫成為他所知的唯一生活之道,不過他非常喜歡。“這樣更好,比在事務所或商店工作好。要我整天在同樣的狹小空間裏工作,踩在同樣的小板凳上,望著同樣沉悶的臉孔,我會發瘋,一定會發瘋!”他問我的過去,我告訴他,我從肯特郡來到倫敦,有人對我很壞,逼得我必須在街頭討生活;這些聽起來都很合理。我相信他替我感到難過——抑或是我們姐姐同名的巧合使他較為熱心——無論如何,他開始關心我,傳授我一些技巧和注意事項。我們有時會在萊斯特廣場的咖啡攤碰麵,吹墟或抱怨自己的生意。當我們談天時,他的視線會不停搜尋新客人或舊客人,或是情人和朋友。


    “蕭波麗。”當某個瘦弱的年輕男子走到我們身邊,他會抬頭微笑著說:“一朵小雛菊,真是一朵小雛菊,不過千萬別讓她說服你借她一鎊。”有男孩和穿紅色絲襯披風的男士搭臂坐在馬車上,前往阿罕布拉時,他會不太和善地說:“我的雙眸啊!那小妞兒老是將她的鼻子跌到鮮奶油裏去!”


    當然,他遊移的目光最後會安定下來,微微點頭,或使個眼色,便匆忙放下杯子。他會這麽說:“唔!我看見有位腳夫想在甜美愛麗絲的票上打孔,後會有期,小櫻桃。一千次親吻,吻在你明媚的雙眸上!”他會用指尖觸摸雙唇,輕壓一下我外套的衣袖,我會看著他小心穿過擁擠的廣場,前往向他示意的人。


    當他之前問我,我叫什麽名字時,我回答:凱蒂。


    二


    甜美的愛麗絲介紹我各種不同的男妓,對我解釋他們的服裝、習慣和技巧。他們之中最高級的,當然就是瑪麗安這種男孩,在白天或黑夜的任何時刻都看得到,傳粉施朱的他們會在海馬克皇家劇院遊蕩,穿著快和芭蕾女伶的緊身褲一樣緊的長褲。這些男孩會帶客人前往寄宿公寓和旅館,目標是被某位有男子氣概的年輕男子或勳爵發現,包養在私人公寓裏當男寵。成功達到這項展望的人數遠遠超乎你的想象。


    話說回來,有許多長相平庸的人,像是辦事員和商店夥計,他們相當鄙視瑪麗安這種人,認為他們隻為了錢和男人交往,而非為了體會個中刺激;我相信他們之中有些甚至有妻子或情人。這門特殊職業裏的權貴或領導分子是衛兵,之前我穿上那件猩紅色外套時,便是扮成其中之一——我當然不是刻意的,因為當時我對他們在這行的名聲一無所知。我確定這些人隻為客人手淫或口交。他們心情好的時候,偶爾會讓客戶戳上一兩回,而自己的私處從不準他人愛撫或親吻。甜美的愛麗絲說,他們的自負已到了某種狂熱的程度。


    我個人的分類,無可避免算是奇特的混合體。既然我的外型並不陽剛,那些喜歡在暗處被粗糙的手撫摸褲襠或拍打的男士不會對我感興趣;同樣地,我絕不能讓自己被視為有工人光顧,還感到自在的白皙少年。話又說回來,我很挑剔。萊斯特廣場周遭的街道有許多人有古怪的癖好,並非所有人都是我的對象。老實說,大多數男人會在我們從市場回家的路上,和酒館裏看得見的男妓走在一起:他們會歡愉地打個嗝,便想做那檔事。但是仍舊有一些人——我從遠方觀察,得知他們大多數是紳士——感到煩躁,或很渴望,或很浪漫——他們就像伯靈頓拱廊那裏的人,和我交易時僅親吻我,或向我道謝,甚至對我哭泣。


    當他們在巷弄或廁所裏拉扯我的身體,對我低語己身的欲望時,我會別過臉掩飾微笑。倘若他們長得像瓦爾特,那我能享受更大的樂趣。如果不像——至少他們都是紳士(不論他們對此的看法為何),而且解開褲扣後,看起來都千篇一律。


    我的欲念從未和他們一樣高漲。我甚至不需要他們給我錢。我就像個被奪走一切和摯愛的人,轉而成為盜賊,目的並非貪求鄰居的財產,隻是想享受搶奪的樂趣。唯一遺憾的是,雖然我每天都做出如此精彩的表演,卻沒有觀眾欣賞。當我和那些紳士在陰森黑暗的角落靠在一起喘息時,我會環顧四周,希望地上的鵝卵石是個舞台,牆上的磚塊是布幕,旁邊吵鬧的老鼠則是一組耀眼明亮的腳燈。我會期望有隻眼睛——隻要一隻眼睛!——凝視我們,一隻理解一切的大膽眼睛,看見我將角色扮演得有多好,而我愚笨老實的搭檔是如此顢頇謙恭。


    然而,考慮到實際情況,這似乎不太可能。


    三


    這一切順利持續了大約六個月之久,我在貝斯特太太家的無聊生活依舊,前往西區賣淫的事也是如此。微薄的錢減少了,最後終於花光,既然賣淫成為我現在唯一所知與關心的事,我開始以街上賺來的錢維生。


    我還是完全沒有凱蒂的消息!我推論她必定是和瓦爾特一起出國試運氣,說不定去了我們之前計劃前往的美國。我在劇院舞台表演的那幾個月,已成遙遠虛幻的回憶。有一兩次當我在城市裏遊蕩時,我會看見一些認識的人——一個我們曾和他在楷模劇院分賬的表演者、一位來自康敦鎮貝德福的服裝管理人。有一天晚上,我靠著大風車街的一根柱子,看著多莉·艾諾走出倫敦亭閣,並被扶上馬車。她看著我眨眼,然後別開目光,或許她以為認得我的臉,或許她以為我是和她共事過的男孩,或許她以為我隻是個可憐的男妓,在黑暗中尋找紳士。總之我知道,她並未從我身上認出南兒·金恩,就算我有上前表露身份以及探尋凱蒂消息的衝動,也隻維持了一會兒,就在那片刻,車夫策趕馬匹,馬車開走了。


    不,我現在和劇院的唯一接觸便是身為一個男妓。我發現萊斯特廣場的所有劇院——也就是兩年前我和凱蒂滿懷希望注視著的劇院——在這個圈子裏是著名的搭訕地點。特別是帝國劇院,總是聚滿了人。他們會和人行道上的妓女並肩同行,或是聚成小團體,交換八卦,比較財富,以高亢的聲音和揮舞的雙手互打招呼。他們從不看著舞台,也從不喝彩或鼓掌,隻從鏡中或彼此的粉臉注視自己,或是更隱密地注視從他們身邊匆匆或逡巡走過的紳士。


    我喜歡和他們說話,看著他們,和被他們看。我喜歡在帝國劇院附近漫步——如瓦爾特所形容,這是全英國最華麗的劇院,也是凱蒂殷切卻無望進入的劇院!為了一項虛假的邀約——我喜歡在那附近散步,背對著璀燦的金色舞台,我的服裝會在吊燈的耀眼燈光下發亮,頭發光澤動人,長褲突起,雙唇粉嫩,而我的身影和姿勢,一如那些男妓所說,散發熏衣草的氣味,它們的意涵大膽且明顯。至於歌手和喜劇演員,我從沒看過。我已經完全和那個世界斷絕關係。


    一切就如我說,進行得很順利。然後在一八九一年的頭幾個溫暖星期裏——那已是我離開凱蒂的一年多後——我小小的生活作息遭逢一項惱人的阻礙。


    經過一晚的工作後,我回到妓女戶,發現老鴇失蹤了,她的椅子被翻倒,我房間的門被打成碎片,散得一地都是。我始終無法明確知道究竟發生了什麽事,老鴇似乎被人帶走或趕走,沒人知道是警察還是同業的娼主所為。總之,盜賊趁她不在時溜進屋裏,要挾裏麵的妓女和皮條客,還隨意拿走能搬的任何東西:黏答答的床墊、毯子、裂開的鏡子、一些老舊的家具——還有我的衣服、鞋子、軟帽和錢包。這些損失對我而言並不嚴重,然而這表示我得穿男裝回家,我穿著一條舊的牛津褲、戴一頂硬草帽,還得試著在貝斯特太太撞見我前回房。


    那時已經很晚了,我非常緩慢地走到史密斯菲爾德,希望到家時貝斯特家的人都在睡夢中。當我到家時,窗內沒有燈火,一切似乎都很平靜。我走進屋裏,悄悄踏上樓梯——驚慌地想起上次我悄悄潛入一棟沉靜的屋子,以及後來發生的事。或許是回憶使我慌張失措,上樓梯時有半數時間我都用雙手抱頭,硬草帽從欄杆掉到地上,在樓下的走廊發出一聲聲響。我停下來咒罵一聲,知道得下樓拿帽子。正當我準備轉身下樓時,傳來一聲開門的嘎吱聲,一圈晃動的燭光出現。


    “艾仕禮小姐——”房東太太的聲音在黑暗中聽起來既微弱又不耐煩。“艾仕禮小姐,是你回來了嗎?”


    我沒有停下來回答,反而奮力爬完剩下的樓梯跑進房裏。門在我身後關上,我脫下外套和長褲,和襯衫、內褲一起塞進牆上一塊遮有布幕的凹陷處,我用那裏掛衣服。我找到一件睡衣,當我扣喉嚨上的紐扣時,卻聽見擔心出現的聲音:從樓梯傳來的急促、沉重腳步聲,伴隨著敲在我房門上的重擊聲和貝斯特太太的叫聲,既大聲又尖銳。


    “艾仕禮小姐!艾仕禮小姐!希望你把門打開。我在樓下走廊發現一樣東西,我確定你房裏有某個你不該帶來的人!”


    “貝斯特太太,這是什麽意思?”我回答。


    “你知道我是什麽意思,艾仕禮小姐。我現在警告你,我兒子在這裏!”她握住門把搖晃。樓上傳來更多腳步聲,小孩被吵鬧聲吵醒,開始啼哭。


    我轉動鑰匙打開門。貝斯特太太穿著一件睡衣,披著一塊格子披肩,從我身邊衝進房裏。她身後站著她兒子,穿戴著襯衣和睡帽,表情極度難看。


    我轉向房東太太,她正沮喪地環顧四周。“我知道這裏躲著男人!”她大叫著拉起床單,停下來檢查裏麵。最後,她朝牆上的凹陷處走去。我跳上前阻止她,她得意地揚起嘴角。“現在我們逮到他了!”房東太太經過我,用力扯著布幕,喘著氣退開。那裏有四套西裝,還有我剛才脫下來的那套。“為什麽,你這個小婊子!我敢說你正打算和往常一樣做生意!”她大叫。


    “做生意?做生意?”我交疊手臂,“貝斯特太太,那隻是一點針線活,為男士縫補衣服不算犯規吧?”


    她撿起一件我剛脫掉的內褲嗅味道,“這件內褲還是溫熱的!我想你八成會說那是出自你縫衣針的溫熱,我看,應該是出自他縫衣針的溫熱吧!”我張開嘴巴,卻找不出可以反駁她的話。在我遲疑時,她走向窗戶往外看。“他們就是從這裏逃走的吧。那些惡棍!他們光著身子一定跑不了多遠!”


    我再次看著她兒子,他正盯著從我睡衣露出的腳踝。


    “我很抱歉,貝斯特太太,我不會再犯了,我向你保證!”我說。“你絕不會再犯,在我的房子裏不會!艾仕禮小姐,我要你早上就搬走。我不在乎告訴你,我一直都認為你是很奇怪的房客,現在竟然還敢這樣蒙騙我!我不會再讓這種事發生,不,當然不會!你搬進來時我就警告過你了。”


    我低下頭,她轉身走開。在她身後,她兒子發出輕蔑的一聲:“蕩婦。”他吐了一口痰,隨母親走入黑暗。


    四


    由於沒有太多行李要打包,隔天早上我一梳洗完便離開。我經過貝斯特太太時,她揚起嘴角。瑪麗卻以某種欣賞的眼神注視我,仿佛感到敬畏和讚賞,我終於證明自己很正常——如此奇特地正常。我給了她一先令,拍拍她的手。我最後一次繞著史密斯菲爾德市場散步。那是個暖和的早晨,動物死屍的惡臭十分難聞,圍繞的蒼蠅嗡鳴聲如機械般低沉穩定,盡管如此,我卻對這個在我神智不清的幾周中經常注視的地方,有種淒涼的喜好。


    我繼續前進,留下蒼蠅享用它們的早餐。對於要往哪裏去,我毫無頭緒,不過我曾聽說王十字區附近的街道都是寄宿公寓,或許可以到那裏碰運氣。然而,我沒走那麽遠,在格雷客棧路上的一家商店櫥窗前,我看見一張小卡片:高尚的女士尋求男——女性寄宿者,底下是地址。我看著那張卡片有一分鍾之久。高尚一詞令人困惑,我無法再麵對另一個貝斯特太太。但是男——女性這個字卻顯得非常吸引人。我看見自己被寫在那裏麵——就在連結號裏麵。


    我記下地址。那是一條叫格林街的街道,離這裏不遠,一邊是保存完善的連排屋,另一邊則是陰森的公寓。我找的號碼是那些連排屋中的一間,看起來非常舒適,台階上擺著一盆天竺葵,還有一隻三腳貓正在洗臉。我走過去時,那隻貓跳了一下,抬頭讓我搔癢。


    我拉動門鈴,一位麵容和善,穿著圍裙和拖鞋的白發女士出來應門。我說明來意,她立刻請我入內,自稱彌爾恩太太,並撫弄那隻貓。我乘機環顧四周,不時眨眼。屋裏的走廊和丹蒂太太家的老舊前廳一樣幾乎擠滿圖片。不過那些圖片並非以劇院為主題,就我所能辨識的圖片而言,除了色調都很鮮豔,沒有任何共通點。大多數的照片看起來都很廉價,有些顯然是從書本和報紙上剪下,直接釘在牆上,但還是有一兩張很有名的圖片,例如雨傘架上方掛著名畫《世界之光》1的複製品,下方則是一幅印度圖片,是一位畫眼線,手握笛子的纖細藍色神祇。我懷疑彌爾恩太太可能是某種宗教狂熱者,也可能是神學家或改信印度教的教徒。


    1《世界之光》,英國畫家威廉·霍爾曼·亨特(一八二七至一九一〇年)代表作,《世界之光》內容是耶穌手持油燈,正在敲一間房子的門。這幅畫收到極大回響,甚至被帶至英國殖民地,如美國等地巡回展覽。


    不過,當她發見我在看牆壁時,卻微笑得像個基督徒。“那些是我女兒的圖片,”她說,好像這解釋了一切。“她喜歡那些色彩。”我點點頭,跟著她上樓。


    她直接帶我去出租的房間。那是個舒適、普通的房間,裏麵的所有東西都很潔淨。其中最吸引人的是窗戶,是通往小陽台的一對落地窗,可眺望格林街並麵對那些破舊的房屋。


    “房租是八先令。”當我打量周遭時,彌爾恩太太說。


    我點頭。


    她接著說:“你不是第一個租這裏的女孩,不過老實說,我原本期望的是較年長的女士——像是寡婦之類的。我侄兒之前住這裏,直到最近離開成家立業。相信你很快也會考慮結婚的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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