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第一次扮裝的成功使我大膽了起來。我又前去蘇活區扮裝,然後走得更遠;我又去那裏,接著又去……我成了柏威克街妓女戶的常客——那位老鴇每周為我保留三天房間。當然,她早就發現我來這裏的目的——不過,從她給我房間時眯起的視線來看,我想她一直不確定我究竟是來她房子換男裝的女孩,還是來換下女裝的男孩。有時候,連我自己也搞不清楚。


    每次去那裏,我都會發現新技巧,使扮裝更趨完美。我去理發店剪掉使我柔弱的頭發。我買了鞋襪、襯衣、內褲和連身內衣。我用繃帶試著使不明顯的胸部曲線變得更加模糊,我會在鼠蹊部放一條折疊整齊的手帕或手套,模仿突起的陽具。


    我無法描述自己有多快樂——你一定想象不出現在的我有多快樂。我在貝斯特太太家度過太多悲慘的時光,在自己的房裏自怨自憐,一如牆上的壁紙,褪去了希望和顏色。盡管我不停哭泣,整個倫敦也絕不會被洗刷褪色,現在我終於能自在地走在倫敦街上——就像個穿著講究的英俊男孩一樣昂首闊步,旁人永遠投以羨慕的目光,而非嘲笑的眼神——我知道,這麽做僅是出於虛榮的自我滿足。


    我會想:讓凱蒂看看現在的我,當我還是女孩時,她不要我——所以讓她看看現在的我!我想起一本母親從圖書館借來的書,內容是說一個被逐出家門的女人,扮成保母回來照顧骨肉的故事。我想:如果能再見到凱蒂,並像個男人般愛她一再揭露我的真實身份,傷她的心,就像她傷我的心一樣!


    就算我這麽想,我還是沒有嚐試和凱蒂聯絡,而巧遇她的可能性——看見她和瓦爾特一起——仍舊使我畏懼發抖。六月來臨,到了七月,她絕對已從蜜月假期返回,我從未看見她的名宇出現在任何劇院或音樂廳的海報上。我也從沒買過一份劇院報紙,尋找她的名字——因此不知道她成為瓦爾特的妻子後,生活過得如何。我隻會在自己的夢中看見她。在那些夢裏,她依然甜美可愛、依然呼喚我的名字並讓我吻她。不過,最後瓦爾特的手臂依然會搭在她布滿斑點的肩上,她會將愧疚的目光從我身上移開,轉向瓦爾特。


    現在當我從這樣的夢醒來時,我不會哭泣,隻會讓這些夢化為驅策我回到柏威克街的動力。我想:這些夢增添了我扮裝的才能。


    六


    奇妙的是,直到八月某晚,夏天最炎熱的時期結束之際,當我在伯靈頓拱廊閑逛時,我才發現自己扮得有多好。


    那時大約九點,我原本在走路,停在一家煙草店的櫥窗前,欣賞展示的商品,像是雪茄盒、雪茄夾、銀質牙簽和玳瑁發梳。那是個炎熱的月份,我不再穿藍色絲織斜紋布西裝,改穿之前唱《猩紅熱》那首歌時的裝束——一套衛兵的製服,還有一頂雅致的小帽。我解開喉頭上的紐扣,好透透氣。


    我站在那裏時,才發現身旁有個人。那人先是和我一起站在櫥窗前,不動聲色向我緩緩靠近,現在距離我真的非常近——近到我的手臂能感到他手臂上的體熱,還能聞到他身上的肥皂味。我沒轉頭仔細瞧他的臉,卻能看見他的鞋子擦得很亮,而且相當精致。


    經過一兩分鍾的沉默後,他開口:“這是個舒適的夜晚。”


    我依舊沒轉頭,隻是同意他的話——完全不耍嘴皮子——今夜的確頗為舒適。


    “你是在欣賞櫥窗裏的擺飾吧?”他接著說。我點點頭,隨即轉頭看他,他看起來很愉快。“我看得出來,咱們是臭味相投!”他有紳士的聲音,卻將語調壓得很低。“我不抽煙,卻發現自己無法抗拒不了一家上好煙草店的誘惑。那些雪茄、刷子、雪煎夾……”他以手示意,“煙草店非常具有陽剛味,你不覺得嗎?”他的聲音終於變得比喃喃自語稍微大聲一點。他以同樣的口氣說話,但說得非常快:“你要做嗎,二等兵?”


    他的話使我眨眼,“你說什麽?”


    他以老練的目光迅速環視四周,動作滑順得猶如一隻上了油的家具腳輪,他望回我。“你想玩玩嗎?可有房間讓我們待著?”


    “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麽。”我說——盡管老實說,我對這個主意有些動搖。


    他一定以為我在調情,微笑著舔舔胡須。“你不是嗎?我還以為你們這些衛兵都知道怎麽玩……”


    我一本正經地說:“我不知道,我上周才人伍。”


    他再度微笑,“一名新兵!你還沒和其他男孩做過吧?一個像你這麽俊美的男孩?”


    我搖搖頭。


    “好吧,”——他咽著口水——“要不要和我做?”


    “做什麽?”我說。


    他敏捷油滑的目光再度出現,“用你漂亮的屁眼服侍我——或用你漂亮的嘴。不然用你漂亮的手摸我的褲襠也可以。不管怎樣,士兵,都依你的意願,我隻求你停止對我調情。我硬得像掃帚,痛得想噴出來。”


    在這段驚人的交談中,我們持續打量煙草店的櫥窗擺飾,絲毫不受影響。他不斷低語,以同樣壓低的語調訴說淫穢的提議,他的胡須幾乎紋風不動,便讓話語通過。我想:任何旁觀者都會以為我們是沒有交集的兩個人,各自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裏。


    這個想法令我微笑。我用和之前一樣的調侃語氣說:“那你要給我多少?”


    聽到這句話時,他露出譏諷的表情,好像早就料到我會這麽問,但是在僵硬的表情下,我也發現一股熱情——他似乎非要我不可。他說:“一枚金鎊換吸一口或一首羅伯特,”——他指的當然是羅伯特·布朗寧1的詩。


    1羅伯特·布朗寧,一八一二至一八八九年,英國維多利亞時代最傑出的詩人之一,擅以戲劇性的獨白鋪陳具有感染力的敘事詩,創造戲劇行的獨白體例。他寫給妻子伊麗莎白的情詩向來被廣為傳誦。


    “半枚畿尼1換一句浪語。”


    1畿尼,英國舊時金幣,價值二十一先令,約為一點零五鎊。


    我假裝搖頭,將帽子傾向他旋即離開,完成對他的嘲弄。他不耐煩地半轉過身,我看見他腰上有個閃閃發亮的東西。那是一條扁平的金製表鏈,掛在一件俗麗的條紋背心上。我再次望著那男人的臉,現在有從櫥窗裏映射出的燈光照在其上,他的胡須和頭發都是濃密而帶著薑色的。他的眼睛是棕色的,雙頰頗為凹陷,但整體而言,他看起來就像瓦爾特,就像凱蒂同床共枕和親吻的瓦爾特。


    這個想法對我有種特別的效果。我開口說話——但那就像是另一個人在說話,不是我。我說:“好吧,我做。我要——摸你,代價是一金鎊。”


    他變得煞有其事。當我走開時,他還在櫥窗前徘徊一會兒,隨後才跟上來。我並未走向我的老妓女戶,感到非常疑惑,不知道自己會怎樣,卻知道不該和他共處一室,免得讓他有機可乘。我走向附近的一條小巷,那裏有個隱蔽的角落,底下有個妓女當成廁所使用的柵欄。當我走進去時,有個女子走出來,緊壓著雙腿間的裙子抹幹自己,她對我使了個眼色。當她走後,我站著等待,過了一會兒,那男人便出現了。他用報紙遮住褲襠,當他拿開報紙時,我看見那裏的突起有如一個瓶子。我有點慌張,不過他站在我麵前,看起來滿臉期待。當我開始解他褲子的紐扣時,他閉上雙眼。


    我掏出他的陽具觀察,我從來沒有看過,也沒這麽靠近過,而且——我無意冒犯任何男士——那看起來相當可怕。不過劇院裏總有黃色笑話,我很清楚它的功用。我緊握著它上下擺動,我確定技巧非常生澀,盡管他似乎並不介意。


    “真是又大又粗。”我說,我知道每個男人都希望在這種情形下聽到這種讚美。那人歎了一口氣,睜開雙眼。


    “喔,真希望你親我那裏,你的嘴如此完美——就像女孩。”他低語。


    我放慢節奏,又看了他緊繃的陽具一眼,當我跪下時,好像是別人在跪下,而不是我自己。我想,這就是瓦爾特的味道!


    我將他的體液噴在鵝卵石上,他萬分感激地向我道謝。


    “有沒有可能,”他扣上紐扣,“在同樣的地點再見到你?”


    我無法回答——事實上,我覺得自己就要哭了。他遞給我一枚金鎊,猶豫片刻後靠近我,親吻我的臉頰。這個舉動讓我退縮,他發覺我在顫抖,卻有所誤解,一臉渴望的模樣。


    他說:“不,你不喜歡那樣,你們這些士兵小夥子,對不對?”他的口氣很奇怪,當我看著他時,他的雙眼閃閃發亮。


    他的興奮之前使我覺得古怪,現在,他的反應讓我覺得異常體貼。當他轉身離開小巷時,我留在那裏,渾身發抖——並非難過,而是有種詭異的滋味。那男人長得很像瓦爾特,而我因為凱蒂的緣故,以某種怪異的方式取悅他,這讓我惡心。但是他不像瓦爾特,可以在選擇的地方取得歡愉。他的歡愉最後轉變成一種悲傷,他的愛是如此猛烈而隱晦,使他必須在惡臭彌漫的小巷中,透過陌生人得到滿足。我知道這種愛。我知道當你展露狂跳的心,畏懼自己這麽做的當下,心跳聲會變得太大聲,繼而背叛你,那是什麽感覺。


    我一直壓抑著心跳,卻還是被心跳聲背叛了。


    而今,我又背叛了一個人,就像我自己一樣。


    我將那男人的金鎊放到一旁,走到萊斯特廣場。


    這裏是我在西區隨意遊蕩時,總會避開或匆匆走過的地方。我會想起自己第一次來到這裏,和凱蒂、瓦爾特同行,我通常不會因這段回憶造訪這裏。然而今晚,我卻懷有目的地走向那裏,我走向莎士比亞雕像,當時我們坐的地方,我傾身靠向雕像,凝望當時所看的景象。我想起瓦爾特說我們在倫敦最中心的位置,我知道是什麽讓這顆巨大的心髒跳動?是遊藝表演!那天下午我環顧四周,驚訝地發現全世界的遊藝表演集中在一個神奇之處。我看到了貧與富、美麗與汙穢、白人與黑人,全都並肩而置。我看到他們形成一個廣大而和諧的整體,興奮地想著我將在其中找到自己的天地,成為凱蒂的朋友。


    從那時起,我對世界的觀感大為改變!我得知倫敦的生活比我想象的更陌生和五花八門;我也得知,不是所有偉大的表演都能用普通人的雙眼看見;城市的每個分子並非全然平順地聚合,而是互相摩擦、推擠與重疊,使得有些分子出於恐懼,選擇自我隱蔽,隻對一些可以信賴的人顯現。現在,我非常不明智地被一個神秘分子發現,並成為他們的一分子。


    我望著從四麵八方湧來的人群。那裏一共有三百、四百,也或許有五百個男人。他們之中有多少人和我剛才接觸的男士一樣?就在我思索這個問題時,我瞧見有個人刻意看我這裏——然後是另一個人。


    從我以男孩的模樣重回世界之後,或許便招來許多這類目光,不過我之前不曾注意,也不以為意。而今我明確地注意到了——我又開始顫抖,和之前一樣帶著滿足和輕蔑。我穿上長褲,原本是為了避免男人的視線,卻發覺自己現在成了這類男人的目光焦點。這些男人以為我和他們一樣,和那個男人一樣——這也沒什麽好苦惱的,就像是以某種奇特的方式複仇。


    有一兩周,我繼續遊蕩並四下觀望,學著我先前顛躓進入的世界的各種儀態和舉止。走路和觀看是這個世界的主調:你走在路上,使自己被人觀看;你觀看別人,直到找到喜歡的一張臉孔或一個身影,有人點頭、使眼色、搖頭,有目的地走進巷子或寄宿公寓……一如我所說,我起初並未參與這些眼神交換,隻是從中觀察,發現上千次探詢的眼神——我對其中一些采取非常挑逗的態度,不過頃刻便置之不理。後來某天下午,又有一位男士靠近我,對我而言,他和瓦爾特有些神似。他隻是要我把手放在他身上,在他耳邊說一連串淫穢的話語——這似乎沒什麽,就算我有所猶豫,相信他也不會發現。我開出條件——又是一枚金鎊——把他帶去我服侍之前那個人的角落。他的陽具相當小,我再度撒謊讚美又大又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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