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不。”我說。


    “你沒有戀人嗎?”


    “沒有。”


    這似乎令彌爾恩太太很高興。“我很高興。你知道,這裏隻有我和女兒同住,而她是個很特別的女孩。我不希望房客不斷來去……”


    “我沒有戀人。”我堅定地說。


    她再度微笑,不過有些遲疑。“容我問——容我——為何你要搬離目前的住處?”麵對這個問題我猶豫了——而她的笑容變得有些收斂。


    我說:“老實說,我和我的房東太太有些不愉快……”


    “啊。”她輕輕發出一聲,我發現自己不該說實話。


    “我的意思是,”我開口——但我可以看見她已開始盤算。她會怎麽想?該不會是之前的房東太太逮到我親吻她丈夫?


    她再度開口,很後悔地說:“你知道,我女兒……”


    我想她女兒一定很漂亮,不然就是花癡,才會如此就近守護,不讓年輕小夥子接近。不過,就像受到商店櫥窗上拚錯字的卡片吸引,這屋裏的某樣事物和屋主也無可言喻地吸引我。


    我抓住一個機會。


    我說:“彌爾恩太太,真相是我的工作非常奇特,你可以說是與劇院相關的職業,所以我有時得穿上男裝。我的房東太太看見我穿男裝,便以此為難。我當然很清楚,假使我住在這裏,我絕不會將男人帶進你家。你也許會覺得很奇怪,我為什麽會知道你的想法,但我隻能說,我的確知道。我不會拖欠房租,更不會妨礙你們,你們幾乎不會感到我的存在。要是你和令嬡不介意看到一個女孩經常穿著長褲,戴著領結,那我想,我就是你要找的房客。”


    我說得很誠懇——幾乎可這麽說——現在彌爾恩太太一臉深思。“你說男裝。”她的語氣沒有不友善或不相信,而是帶著一絲興趣。我點點頭,拉開袋子上的綁帶,拿出一件外套,那是衛兵製服的上衣。我搖搖外套,滿懷希望地抵在身上。“我的天啊,”她交疊起雙臂,“這可真漂亮,不是嗎?我女兒一定會喜歡。”她指向房門。“如果你允許……”她走到樓梯口大叫一聲:“葛麗絲!”我聽見樓下有陣腳步聲。彌爾恩太太歪著頭,低聲說道:“她有點害羞,如果她對你做了些蠢事,千萬不要在意。她就是那樣。”我不安地微笑。一會兒葛麗絲開始上樓,又過了一會兒,她已經進入房間,和母親站在一起。


    我原先預期是個絕色美女。葛麗絲·彌爾恩並不漂亮,但我馬上發現她相當特別。她的年齡難以判斷,我想她大概介幹十七至三十歲之間,然而她的頭發有如亞麻般又黃又美,像小女孩般隨意披在肩上。她穿著一套由各種衣服組合而成的怪異服裝,藍色短裙搭配黃圍裙,裙下是一雙織有花樣的華麗絲襪,以及一雙紅色絲絨拖鞋。她的雙眸是灰色的,兩頰非常蒼白。她的容貌有種不可思議的特質,像是某人不太情願地畫在一塊橡皮擦上的圖畫。她的聲音很尖銳,還有點沙啞。我頓時確定之前的猜測:她相當單純。


    當然,不到一會兒功夫,我便發現了這一切。葛麗絲挽著母親的手臂,在母親介紹她時,頗為害羞地躲在一旁。不過現在,她顯然很快樂地望著我拿在身前的外套,看得出來她很希望撫摸那紅色的衣袖。


    這畢竟是件可愛的外套。我問葛麗絲:“你想穿穿看嗎?”


    她點點頭,望向母親:“如果可以的話。”彌爾恩太太說可以。我拿高外套讓她方便套上,幫著扣上紐扣。猩紅色的斜紋布與金色的裝飾和她的頭發、眼睛、裙子和絲襪異常搭配。


    當我和彌爾恩太太退後觀察她時,我說:“你看起來就像馬戲團裏的小姐,馬戲團管理人的女兒。”她微笑,笨拙地鞠躬。彌爾恩太太笑著拍手。


    “這件可以給我嗎?”葛麗絲問我。


    我搖搖頭,“老實說,彌爾恩小姐,我想我不能給你,除非我有兩件一樣的衣服……”


    她母親說:“葛麗絲,你不能拿。艾仕禮小姐需要服裝工作。”葛麗絲皺眉,不過似乎沒有很難過。彌爾恩太太引起我的注意,低語道:“不過,她可以跟你借嗎?可能不止一次……”


    “我的衣服都可以借她。”我說,當葛麗絲往上看時,我對她使了個眼色,她蒼白的雙頰有點泛紅,低下頭來。


    彌爾恩太太溫和嘖了一聲,滿足地交疊起雙臂,“艾仕禮小姐,我真的覺得你會和我們處得很好。”


    五


    我立刻搬進這裏。我在取出行李中度過了這裏的第一個下午,每當我取出一件東西,在旁的葛麗絲都會興奮大叫,彌爾恩太太端來茶,接著是更多茶和蛋糕。到了晚餐時間,我已經成為她們口中的“南茜”,晚餐是餡餅、豌豆、肉湯,和餐後甜點,放在模子裏的牛奶凍——這是我從一年前回惠茨特布爾以來首次坐在家庭餐桌前吃飯。


    第二天,葛麗絲以各種組合試穿我的衣服,她母親為她拍手。晚餐是香腸,甜點是蛋糕。吃完蛋糕後,我轉而前往蘇活區。當彌爾恩太太看見我穿斜紋布和絲絨西裝時,她又拍了手。她為我打了一把鑰匙,當我晚回家時也不需叫醒她們……


    那就像是和天使同住。我可以自由熬夜,穿我選擇的衣服,彌爾恩太太都沒有意見。我可以穿西裝外套,領口留著男人不小心留下的體液——她會從我緊張的雙手接過,在水龍頭前清洗:“沒見過有女孩喝湯喝得這麽不小心!”我會頹喪地醒來,腦海塞滿回憶,而她會將我的早餐堆得愈來愈高,什麽也不問。她的作風就像她女兒一樣單純,因為葛麗絲的關係,她對我很好,因為我很喜歡葛麗絲,也對她很和善。


    比方說,葛麗絲喜歡色彩,我對此很有耐心。你不可能在那屋裏待上三分鍾,還不發現那些色彩。過了三天,我開始發覺她對色彩的著迷有一種係統,假如我像普通女孩,有自己的習慣,大概會相當生氣。在我來到這裏的第一個星期三,我穿黃色背心下樓吃早餐,彌爾恩太太擔憂地說:“葛麗絲非常討厭在星期三看到屋裏有黃色的東西。”然而三天後,我們吃蛋奶凍當茶點,星期六的食物卻又非得是黃色不可……


    彌爾恩太太早對女兒的這些嗜好習以為常,幾乎不擺在心上,到了後來,如我之前所說,我也習慣了,當我早上換衣服時,我會喊:“葛麗絲,今天是什麽顏色?”“我可以穿藍色絲織斜紋布西裝嗎?還是非得穿牛津褲?”或是“晚上可以吃醋栗或巴騰堡蛋糕嗎?”我並不介意,因為這像是一種遊戲。我想,葛麗絲和許多人一樣,有種自成一套的哲學。我十分明白,她對活潑、明亮事物的基本情感,源於城市裏有太多可愛的顏色,就某種意義而言,她教我重新看待它們。當我在街上遊蕩時,我會留意她喜歡的圖片和衣服,再買回家送她。她有數本大相簿貼剪下的圖片。我會翻她的雜誌和小書,擔心她拿剪刀剪下;我會從賣花少女的攤位買花送她,像是紫羅蘭、康乃馨、熏衣草和藍色的勿忘我。當我將花送給她時,會像魔術師般邊哼歌邊從外套下拿出來,葛麗絲會高興得臉紅,或許還會頑皮地行個小禮。彌爾恩太太在旁觀看,雖然開心不已,卻會搖頭假裝斥責。


    她會對我說:“嘖!你一定會寵壞她!”我覺得奇怪,她鼓勵葛麗絲和我扮演情人,卻又帶著漠不關心的態度。她一直如此謹慎地保護女兒,使她遠離年輕男人的貪楚目光,這是多麽詭異的事。


    不過,在這棟房子裏的生活是這麽平順、隨意和甜蜜,讓人實在無法認真思考。


    加上失去凱蒂之後,思考已變成我最不在意的事,對我而言正是如魚得水。


    六


    因此,一個又一月匆匆而過。我的生日到了,過去一年我從未注意生日,如今卻有禮物和一個插著綠色蠟燭的蛋糕。聖誕節到了,出現更多的禮物,以及一頓晚餐。我腦海中有一小部分頑固地想起我和凱蒂一起歡度的兩個聖誕節,接著想起家人。我猜戴維已經結婚,還可能當了父親——我也成了姑姑。愛麗絲將滿二十五歲。今天他們會一起慶祝新的一年到來,不過少了我——或許他們會想我在哪裏,過得如何,凱蒂和瓦爾特或許也會這麽想。我想:就讓他們去想吧。當彌爾恩太太在晚餐桌前舉杯,祝福我們三人在整個冬季和新年都很幸運時,我對她微笑,在她臉頰上親了一下。


    彌爾恩太太說:“多棒的聖誕節!現在我有兩個最棒的女孩陪在我身邊。南茜,你來敲我們家門的那一天,對我和葛麗絲來說,是多麽幸運的日子!”她的眼中閃著些許淚光,她以前也說過類似的話,卻沒這麽感動。我知道她的想法,我知道她把我當成某種女兒——她親生女兒的姐姐,一位可以依賴的和善姐姐,或許可以在她死後照顧葛麗絲……


    在那時,這種想法讓我害怕,我也沒有其他打算。現在的我無親無故,當然也沒有情人,因此我回答:“這對我來說才是幸運的日子,但願一切都能持續下去,直到永遠!”彌爾恩太太眨開眼淚,用老邁、粗硬的手握著我柔軟白皙的手。葛麗絲凝視我們,一臉愉悅,卻因光線分神,她的發絲在燭火下如黃金般閃閃發亮。


    當晚,我和往常一樣前往萊斯特廣場。即使是聖誕節,那裏還有幾位紳士尋求慰藉。


    六


    可惜在冬季的月份裏,生意很冷清。濃霧和日漸增長的夜晚很適合做些偷偷摸摸的事,但當牆上結冰柱時,沒人願意解開自己的紐扣,我也不太願意跪在濕滑的鵝卵石上,或隻為了展現我的臀部和褲襠的手帕團,穿著一件短外套在西區遊蕩。我很高興能有溫暖的家,一月時娼妓們發燒或感冒,或罹患更嚴重的病,如同九柱戲瓶般紛紛倒下。甜美的愛麗絲整個冬天都在咳嗽,說很怕跪在紳士麵前咳嗽,結果不小心把對方的陽具咬下。


    然而,當春天再度來臨,夜晚變得暖和,我在煤氣燈下的怪異工作變得容易許多,不過我卻愈來愈懶。現在,我待在房間的時間比在街道亂闖來得多——並非待在房裏睡覺,隻是睜著雙眼、衣衫不整地躺著;或在夜深人靜,燭火愈燒愈低,燭芯晃動熄滅時抽煙。我大開窗戶,使城市的聲音傳進房裏:從格雷客棧路傳來的出租馬車和篷車聲、從王十字區傳來的蒸汽聲、從路人傳來的招呼聲和爭吵聲——“你好啊,珍妮!”“到星期二、到星期二……”當六月的炎熱抵達時,我在陽台上擺了張椅子,坐在上麵直至涼爽夜晚降臨。


    那年夏天我過了大約五十個這樣的夜晚,往來行人中我大概連五個記不得。然而有一晚,我卻對一個女孩印象深刻。


    我按照慣例,將椅子擺在陽台,椅背朝著街道跨坐著,雙臂交疊,下巴抵在手臂上。我記得當時穿素色亞麻長褲和襯衫,沒扣領扣,為了抵擋強烈的午後陽光,戴了一頂稻草水手帽,還忘記拿下來。我讓身後的房間保持黑暗,我猜除了香煙偶爾會有些火花閃動以外,一定沒人看得見待在暗影下的我。當我突然聽到音樂聲時,我閉著雙眼,什麽也沒想。有人彈奏某種發出甜美弦樂聲的樂器,不是斑鳩琴,也不是吉他,傍晚的微風中飄著一陣吉普賽音樂的旋律。一個髙亢、抖顫的女聲很快加入唱和。


    我睜開眼尋找聲音的來源,出乎意料,聲音並非來自樓下的街道,而是來自對麵的公寓——那棟總是陰森且空無一人的舊建築,和我房東太太的房子形成強烈對比。有工人在那裏工作了一個多月,當他們在屋裏敲打、吹口哨、在梯子上攀爬時,我曾依稀察覺他們的存在,現在那棟公寓已整修完畢。在我住在格林街的那段時間裏,對麵公寓的窗戶一直都是暗的。然而今晚,窗戶卻是打開的,窗簾也被拉開。歡樂的旋律正是從那裏傳出,拉開的窗簾使我看得很清楚屋裏奇怪的景象。


    我發現樂器是曼陀林,彈奏者是位美麗的年輕女子,身穿縫製考究的外套與白色女用上衣,戴著領結和眼鏡,我認為她是一位女職員或女大學生。她一麵微笑一麵唱歌,當她的歌聲拉不到高音時,便會哈哈大笑。她在曼陀林的琴頸上綁著數條緞帶,彈奏時緞帶會晃動並閃閃發光。


    然而,聽她唱歌的那一小群聽眾,就不怎麽快樂了。一位穿破舊西裝的男子坐在她身邊,保持一種滿懷希望的微笑,不時點頭,他膝上抱著一位甜美的小女孩,身穿補丁洋裝和圍裙,她的手被男子控製,在適當的時候拍手。他的肩頭靠著一位男孩,纖細脖頸周圍的頭發理成短須,還有一對又大又紅的耳朵。男子身後站著一位表情疲倦且僵硬的女子,我猜他們是夫妻,而她懷裏抱著一個無精打采的嬰兒。這場聚會的最後一名成員是穿時髦外套的矮壯女孩,隻能從窗簾的邊緣約略看見。我看不見她的臉,卻能清楚看見她纖細蒼白的手,拿著一張卡片或一本小冊子在靜止、溫暖的空氣中充當扇子揮動。


    這些人全都聚集在一張桌子前,上麵擺著一瓶孱弱的小雛菊與一頓簡單晚餐的殘羹剩肴:茶、可可亞、冷盤肉、醃黃瓜,以及一個蛋糕。除去僵硬的臉孔和勉強的笑容,這樣的景象是有些慶祝的氣氛存在。我猜這是喬遷宴——盡管我看不出來那名彈曼陀林的女子和這個貧陋的小家庭有何關係。我也不清楚那名雙手蒼白的女孩,我想,她可能與當中某人有關。


    旋律改變了,我能感到那一家人變得不安於室。我點燃一根香煙,心想這是個值得觀察的景象。窗簾後的那名女孩停止搧風,站了起來,小心翼翼地繞過那群人來到窗口,那窗戶和我的窗戶一樣通往小陽台,現在她站在陽台上,邊打哈欠邊以溫和的眼神觀察樓下的寧靜街道。


    我們之間隔不到十二碼的距離,而且高度幾乎一樣,不過就像我之前推測,我隻是黑暗房間中的一個陰影,她沒注意到我,我也看不見她的臉。窗戶和窗簾巧妙地將她框起來,她背著室內的光線。燈光照過她的頭發,看起來似乎和開瓶拴一樣卷曲,她的頭環繞著發光的光環,就像教堂窗戶繪製的聖徒,臉龐卻處於黑暗之中。我觀察著她。當音樂停止時,室內響起一陣不自然的掌聲和散漫的喝彩聲,她依然保持陽台上的姿勢,並未回頭看。


    終於,我的煙燒完了,差點燒到手指,我將煙丟到樓下的街道。她注意到我的舉動,嚇了一跳,斜眼看我,變得僵硬起來。盡管四周一片黑暗,我可以從她的耳朵末端看出她臉紅了,她的困惑使我驚慌,直到想起身上的男裝。她把我當成某個無禮的偷窺狂!這個想法使我心裏混著羞愧和尷尬,我也得承認,還混雜著歡愉。我禮貌地拿起硬草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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