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間接著一間的劇院、一家接著一家的音樂廳,他都如數家珍。


    “在我們前方的是倫敦亭閣。那裏是……”我們沿大風車街斜眼看去,“投卡德侯皇宮,右方則是王子劇院。”我們開進了萊斯特廣場1。布利斯先生吸了一口氣,“最後,”然後脫下帽子放在膝上,“是帝國劇院和阿罕布拉劇院,全英國最好的劇院,在那兒演出的藝人都是巨星,來的觀眾也是穿著講究,就連窯子的姑娘——請原諒我出言不遜,巴特勒小姐和艾仕禮小姐——也身披皮草、佩戴珍珠或鑽石呢。”


    1萊斯特廣場,位於倫敦西區中心,為戲劇蓬勃發展之地,共有將近四十間劇院,莎士比亞噴泉為其地標。


    布利斯先生拍拍車廂頂,車夫便將馬車停在廣場中央一個小花圃的角落旁。布利斯先生打開車門,帶我們來到花圃中央。


    我們三人背對著大理石基座上的莎士比亞雕像,望著金碧輝煌的帝國劇院和阿罕布拉劇院的正麵。帝國劇院有廊柱和閃閃發光的號燈、沾有汙痕的玻璃與柔和的電燈,阿罕布拉劇院則有圓頂、尖塔和噴泉。我不知道世界上有這樣的劇院,也不知道有這種地方存在——既卑劣又華麗、既醜陋又壯麗,各式各樣想象得到的階級與人種並肩站在這裏、漫步或四處閑蕩。


    有紳士、淑女步出馬車。


    有女孩端著放有鮮花、水果的淺盤,有賣咖啡、雪波1的小販,也有賣湯的人。


    1雪波,以小蘇打、果汁粉調製而成的清涼飲料。


    有穿深紅色軍服的士兵,有頭戴格子硬草帽、下了班的店夥計。有圍圍巾的女人,有係領結的女人,也有穿短裙、露出足踝的女人。


    這裏有黑人、中國人、意大利人和希臘人。有初次來到這座城市的人,和我一樣困惑地打量四周。也有人蜷縮在階梯和長椅上,衣服皺成一團或滿布汙漬,像是不分晝夜待在原地。


    我看著凱蒂,我想自己露出了驚訝的表情,因為她大笑,拍打我的臉頰,緊握著我的手。當她握住我的手時,布利斯先生說我們現在到了倫敦的心髒地帶,最中心的位置就是那裏,“他朝阿罕布拉劇院點頭,”一切都圍繞著我們。“他揚手掃過廣場,”你們知道是什麽讓這顆巨大的心髒跳動?是音樂廳的遊藝表演!艾仕禮小姐,遊藝表演不會因時間而凋謝,也不會因社會風俗而陳舊。“現在他轉向凱蒂,”我們現在正站在世界上最偉大的遊藝殿堂前。明天,巴特勒小姐——明天,或下周,也或許是下個月,但我向你保證,你很快就會站在那裏麵,站在那裏的舞台上。到時你會讓倫敦心跳加速!你會讓整座城市大聲喝彩!”


    他一邊說,一邊拿起帽子,拍出裏麵的空氣。有一兩個路人轉頭看我們,然後不以為意地轉移視線。我認為他剛才的話非常動人——我知道凱蒂也這麽想,因為當我們聽這些話的時候,她緊抓著我的手,因喜悅微微顫抖,雙頰和我一樣泛紅,雙眼也和我一樣睜得很大,並閃閃發亮。


    我們沒有在萊斯特廣場逗留太久。布利斯先生給一位男孩一先令,請他跑腿買三杯冒著泡沫的雪波。我們坐在莎士比亞雕像的陰影下一會兒,邊喝飲料邊看來往的路人,留意帝國劇院的外觀,我們知道不久後,凱蒂的名字會以一個個的字母黏在離地三英尺高的位置上。當我們喝完杯中的飲料時,他拍拍手說該前往布裏斯頓,房東丹蒂太太在等我們。布利斯先生帶我們回到馬車,並協助我們上車。我覺得自己剛睜大的雙眼,因為車裏的黑暗又變小了,我不再興奮,反倒有點緊張。我納悶他會找到什麽樣的居所,還有丹蒂太太會是什麽樣的人。希望兩者都不誇張。


    我完全不需要操心。當我們離開西區。到了河的另一端,街道變得愈來愈灰暗單調。不同於萊斯特廣場詭異的五光十色風格,這裏的房屋和人都很整齊美麗,卻過於千篇一律,似乎出自同一位缺乏想象力的工匠之手。過不了多久,街道連之前的整齊美麗都沒有了,變得有點破舊,行經的每個街角、每間酒館、每排商店和住宅,似乎一個比一個髒亂。凱蒂和布利斯先生已經開始談論有關音樂廳、合約、服裝和歌曲的事。我的臉仍舊緊貼車窗,心想何時才會離開這個恐怖的地區,抵達油彩大道上的新家。


    終於,我們轉入一條滿是高大平頂屋的街道,每間屋前都有一排生鏽的欄杆,窗戶還有一套被煤煙熏黑的百葉窗和窗簾,布利斯先生停止談話,瞄向窗外,說就快到了。那時的我隻能藉由從他和藹的笑臉上移開目光掩飾心中的失望。我知道我對布裏斯頓的興奮想象——閃閃發亮的油彩、我們的紅頂房屋——都是愚蠢可笑的。整條街看起來十分灰暗低陋。我想,這裏和惠茨特布爾的普通街道沒兩樣,隻是很詭異又陰森。


    我們步出馬車時,我瞥向凱蒂,觀察她是否也同樣感到不快,但她興高采烈,濕潤的雙眼一如從前發亮,抿唇微笑看著布利斯先生領我們前往住處。突然間,我明白了,我從前一知半解,現在才發現她過去都住在簡陋的房子,沒住過更好的地方。這個想法讓我產生一些勇氣,也讓我因同情和關愛而感到心痛。


    屋裏的情況較令人愉說。丹蒂太太在門口迎接我們,她是一位滿頭白發的微胖女士,像對待朋友般和布利斯先生打招呼,稱呼他“瓦爾”,讓他親吻臉頰,然後帶我們進客廳。她招呼我們坐下,要我們別太拘束,隨後叫來一位女孩,差遣她拿來一些杯子,並為我們煮茶。


    門關上時,丹蒂太太向我們微笑,她的聲音就像聖誕節蛋糕一樣甜美醇厚,“歡迎你們,親愛的,歡迎來到吉內拉路。衷心希望你們和我同住能感到愉快,還能為你們帶來好運。”講到這裏,她對凱蒂點頭,“巴特勒小姐,布利斯先生說我的屋簷下有顆閃爍的小星星呢!”


    凱蒂謙稱自己並不清楚,丹蒂太太咯咯地笑,最後竟使得她咳嗽。有很長一段時間,她咳得全身顫抖,我和凱蒂坐直身子,交換了緊張不安的眼神。然而,當她停止咳嗽後,這位女士看來又像之前一樣平靜愉悅。她從衣袖中抽出手帕,用它擦拭嘴唇和雙眼,接著伸手拿身邊桌上的一包忍冬牌香煙,遞給我們一人一根,自己也拿一根。我瞧見她的手指上有黃色的煙漬。


    過了一會兒,茶端來了,凱蒂和丹蒂太太忙著分茶碟時,我東張西望。這裏有許多可看之處,因為丹蒂太太的客廳與眾不同。地毯和家具十分平凡,牆壁卻很美觀,每麵牆上都掛滿了畫和照片——名副其實地掛滿,框架間幾乎沒有空間,看不到壁紙的顏色。


    “看得出來你對我小小的收藏很感興趣。”丹蒂太太將茶杯遞給我時這麽說,我尷尬地發現所有人的目光突然轉向我。她對我微笑,伸出發黃的手指,把玩著以黃銅線懸垂在耳洞的水晶耳墜。“他們都是我以前的房客,你可以發現,其中有些人頗有名氣。”


    我再度注視那些圖和照片。現在我才發現,它們是各大音樂廳和劇院的藝人肖像一大部分都有簽名。就如丹蒂太太所說,我認得其中幾張臉孔——例如歌王凡斯1他的照片掛在煙囪中間的位置,旁邊掛著喬利·約翰·納什擺著“放浪傑克”姿勢的照片;沙發上擺著一張歌詞單,上麵草率寫著:“給親愛的丹蒂太太,祝事事順心。貝絲·貝爾伍上。”絕大多數我都不認得,有幾位笑臉迎人、擺出職業姿態的男士和女士,穿著華麗的服裝,不是平庸就是帶著異國風情——珍妮·魏斯特、拉哥上校、辛卡布·李——我完全無法推敲出他們的表演內容。想到他們都住過這裏,當美麗丹蒂太太的房客,我大為驚歎。


    1歌王凡斯,一八四〇至一八八九年,原本律師書記,後來以歌手身份大放異彩。不管是表演時或現實生活,他都打扮時髦的浪子形象聞名於世。名曲之一為《在動物園遛達》。


    我們不斷聊天,直到喝完茶,房東太太抽了兩三根香煙為止。她拍了拍膝蓋,緩緩起身,興高采烈地說:“我敢說你們一定很想看看房間,順便洗把臉。”


    她轉向一同起身的布利斯先生,“瓦爾,麻煩你幫小姐們提行李……”她領我們走出客廳,走上樓梯。我們爬了三層樓,梯井隨著高度愈來愈暗,然後又變得光亮。最後幾階很窄,沒鋪地毯,有些許日光照射,窗戶上沾著一條條的煤灰和鴿糞,從那裏看出去,九月的天空竟是如此清澈蔚藍,天空像是天花板,往上爬讓我們愈趨接近。


    樓梯頂端有扇門,門後是個很小的房間——和我預期的附床房間不同,是一間小巧的起居室,火爐前擺著兩張塌陷的老舊扶椅和一個淺底的老式衣櫥。衣櫥旁是另一扇門,通往第二個房間,斜斜的屋頂使其比先前的房間還小。凱蒂和我踏進門檻,並肩看著裏頭的擺設:一座洗手台、一張有七弦琴般椅背的椅子、一間凹入牆壁的小室,前麵有塊布幕遮著,以及一張有厚床墊和鐵製床架的床,底下擺著夜壺——比我在家裏和姐姐同睡的床還小。


    一起進入臥房的丹蒂太太說:“想必你們不介意同房,隻是你們恐怕得睡在對方身上——不過不比樓下那些男孩擠,他們隻有一個房間。布利斯先生堅持為你們保留空間。”她對我微笑,我移開目光。凱蒂卻十分高興地說:“這再適合不過了,丹蒂太太。我和艾仕禮小姐會像娃娃屋裏的娃娃一樣舒適的,對不對,南兒?”


    我瞧見凱蒂的雙頰微微泛紅,可能是因為剛才爬樓梯的緣故。我回答:“對。”再度轉移視線,向布利斯先生接過一口箱子。


    即使這個房間是布利斯先生租的,他好像認為在女士的房間逗留不禮貌,因此沒待太久。他和凱蒂談了一些有關明天在博蒙賽明星劇院表演的流程——早上她得和劇院經理會麵、和樂隊彩排,準備晚上的第一場表演——他和凱蒂還有我握手,向我們告別。想到他要離開我們,我突然惶然不安,就和幾小時前要和他見麵的感覺一樣。


    布利斯先生還有丹蒂太太走了以後,凱蒂關上房門,跟在他身後下樓,沿路不停地喘息和咳嗽,我縮進其中一張扶椅,閉上眼睛,感覺在疼痛中帶著快樂,也為終於能和對我而言意義非凡的女孩獨處而感到欣慰。我聽見凱蒂走過行李,當我睜開雙眼,她已在我身邊,伸手輕扯我辮子脫散的一撮發絲。她的觸摸使我不自在,我仍舊無法習慣出於友誼的輕撫、牽手和撫摸臉龐,每個動作都使我微微退縮,隨著愛欲和困惑而麵露陶醉。


    凱蒂微笑,彎下身拉腳旁簍子上的皮帶。我無所事事地坐在扶椅上好一會兒,望著她埋首於衣服、書籍和帽子間,才起身幫忙。


    我們花了一小時整理所有行李。我破舊的裙子、鞋子和襯衣隻占了些許空間,一下子就收拾好了,但凱蒂不隻有日用衣物和靴子,還有西裝和禮帽。當我們著手整理這些東西時,我將它們從她身邊拿開,“現在你得讓我負責你的行頭。看看這些硬領!它們需要刷白。看看這些絲襪!我們得把洗幹淨的絲襪放在一個抽屜,把需要縫補的放在另一個。我們得找個箱子裝袖口鏈扣,免得弄丟……”


    她退到一旁,讓我繼續對領扣、手套和襯衫前襟的事嘮叨。一兩分鍾後,我全心投入地安靜工作。我抬頭發現凱蒂看著我,我和她四目交會,她眼神閃爍,瞬即臉紅,“你不知道我有多高興,南兒。每位二流藝人都期望能有服裝師,每位在地方舞台表演,渴望到倫敦劇院演出的忙碌小牌女伶都希望擁有兩個不錯的房間,而非僅有一個可憐兮兮的房間。晚上還有馬車接送,和隻能搭電車的可憐藝人不同。”她站在傾斜的屋頂下方,臉上蒙著一層陰影,雙眸又黑又大。“而今,我忽然擁有了這一切,長久以來我一直夢寐以求的事物!南兒,你知道滿足心中欲望的感覺是什麽嗎?”


    我知道。那是一種很美妙的感覺,卻也是一種可懼的感受,因為你會不斷覺得自己不該有這般好運;你從別人手中錯誤地接過這一切,在你不注意時,便會被奪走。我想,一旦你得到了,便會不顧一切、不計代價地保有心中的那份欲望。我知道凱蒂和我有同樣感受,隻不過針對的事物不同。


    我後來應該記住這點才對。


    三


    一如我之前所說,我們花了一小時整理行李,過程中聽見屋裏其他地方傳來各種不同的叫聲和騷動。現在大約是六點,樓下的樓梯口又傳來一陣腳步聲,還有一聲呼喊:“巴特勒小姐、艾仕禮小姐!”丹蒂太太前來告訴我們,如果願意,晚餐就在樓下的客廳,而且還有不少人打算認識我們。


    我又餓又累,厭倦握手和對陌生人露出微笑,但凱蒂低聲說最好還是下去,否則其他房客會認為我們耍大牌。因此我們要丹蒂太太給我們一些時間準備,當凱蒂換衣服時,我梳理頭發,重新綁辮子,把裙擺上的灰塵撣進火爐,洗手後便下樓。


    客廳變得和剛才喝茶時截然不同。有張桌子被攤開,被拉來擺在房間中央,上麵擺著晚餐。更重要的是,桌旁圍著一圈生麵孔,當我們出現時,每張臉都綻出微笑——和牆上所有照片一樣,是迅速、老練的職業微笑,仿佛有六張照片裏的人活生生地從滿布塵埃的相框裏走出,和丹蒂太太共進晚餐。


    桌旁一共設有八個座位——其中兩個是空的,顯然留給我和凱蒂,其他座位都有人坐。丹蒂太太坐主位,正在分裝冷盤肉,當她看見我們時,便略微起身,要我們不要拘束,以手中的叉子向其他人示意——首先是坐她對麵的一位身穿絲絨背心、上了年紀的紳士。


    “埃默裏教授,超能力讀心師。”她直率地說。


    教授起身向我們微微行禮。


    “啊,我曾經是超能力讀心師。”他說,看了房東太太一眼,“丹蒂太太實在太客氣了。我上一次站在觀眾前,猜出一位女士皮包裏的東西,已經是好多年前的事。”他微笑著重重坐下。凱蒂說非常榮幸能認識他。


    丹蒂太太指著教授右邊的一位瘦削紅發男孩,“西姆斯·威利斯,喜劇演員——”


    “一流喜劇演員,”他迅速地說,傾身和我們握手,“名副其實的哦。還有這位……”他朝對麵的另一位男孩點頭,“這是我兄弟珀西,他演戲也是一流的。”當他說話時,珀西使了個眼色,仿佛要證明手足的話般,從盤子旁拿起一對湯匙,在桌布上輕敲出一段美麗的軍樂。


    丹蒂太太清清喉嚨,指著西姆斯身旁一位擁有粉紅嘴唇的美麗女孩。“別忘了我們的芭蕾女伶佛萊特小姐。”


    那女孩回以假笑,伸出一隻手,“你們得叫我莉迪亞,那是我在——你再笑嘛,珀西!——那是我在亭閣的藝名。如果你們喜歡,也可叫我的本名莫妮卡。”


    “或是土嬉,”西姆斯補充:“她的朋友都這樣叫她。如果你們讀過《艾立·史洛普》1原因我就留給你們自己想。讓我說句話,巴特勒小姐,當瓦爾特告訴我們安排你住進來時,她有點緊張,生怕你是有十寸蠻腰的美豔歌舞女郎。她知道你是男裝麗人時,才鬆了一口氣。”


    1《艾立·史洛普》(ally sloper''s),指創立於一八八四年,經營至一九二〇年的連環圖雜誌《艾立·史洛普的半個假日》(ally sloper''s half holiday)。每周出刊一次,以嘲諷詼諧的黑白漫畫風靡一時。艾立·史洛普是一個經常做出引人發舉動的窮人,土嬉是他的小孩。


    土嬉推了他一把,“別理他,他老是這麽輕浮。我非常高興,能有一位女孩做伴——該說兩位才對——不論是否美豔。”當她說話時,給了我們一個迅速、滿意的一瞥,足以透露她認為我是何種身份,當凱蒂在她身邊坐下,留下我和珀西為鄰時,她說:“瓦爾特說你很有名氣,巴特勒小姐。我聽說你明晚開始在明星演出。那是一家很不錯的劇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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