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也這麽聽說,叫我凱蒂就可以了……”


    在她們談天時,珀西問:“那麽你呢,艾仕禮小姐?你當服裝師已經很久了嗎?你看起來太年輕了。”


    “我不是真正的服裝師,至少現在不是。凱蒂還在訓練我——”


    “訓練你?”又是土嬉。“聽我的建議,凱蒂,別把她訓練得太好,小心別的藝人會從你身邊挖走。我見過這種事。”


    凱蒂微笑著說:“把她從我身邊帶走?我不會讓這種事發生的。南兒為我帶來好運……”


    我盯著盤子,覺得自己臉紅了,直到忙著裝盤的丹蒂太太叉著一塊晃動的肉片,邊咳嗽邊問我:“來點舌肉嗎,親愛的艾仕禮小姐?”


    這場晚餐的談話當然全是閑扯,對我的耳朵而言,是如此密集和詭異。看來這屋裏似乎沒人不和表演扯上關係。就連小米妮——我們晚餐的第八位成員,也就是在我們抵達時幫忙煮茶,又替丹蒂太太端菜和收盤子的女孩——即使平凡如她,也隸屬於一個芭蕾舞團,而且還和蘭貝斯的一間劇院有合約。甚至那隻一路尋香而來,流滿口水的下顎緊依著埃默裏教授的膝蓋,乞求殘羹剩飯的狗布蘭斯比也有多年表演經驗,待過南海岸一個小狗跳舞的團體,還有個藝名“阿奇”。


    那是星期天的夜晚,晚餐後沒人趕去表演,除了坐下來抽煙聊天,似乎沒事可做。七點時,外麵有人敲門,有位身穿薄紗和緞質衣裳,頭戴金色頭飾的女孩進來打招呼。她是土嬉在亭閣芭蕾舞團的朋友,過來問丹蒂太太對她服裝的意見。當她的衣服在客廳地毯上攤開時,晚餐已經收走。餐桌清理幹淨後,教授坐在桌旁,攤開一疊紙牌。珀西吹著口哨加入,西姆斯揭開丹蒂太太鋼琴的蓋子,彈奏珀西口哨的旋律。鋼琴很糟,西姆斯邊彈邊喊:“該死的舊玩意兒!彈華格納的音樂,出來的聲音卻像船歌或捷格舞曲!”旋律很歡樂,令凱蒂微笑。


    “我知道這首曲子。”她對我說。既然知道這首曲子,她便不由自主哼起來,還馬上踩過那件擺在地上的衣裳,在西姆斯身邊合唱。


    我和布蘭斯比坐在沙發上,寫給家人的明信片。“我在你們見過最奇怪的客廳裏,這裏的每個人都非常和善。還有隻有藝名的狗呢!房東太太說謝謝你們的牡蠣……”


    沙發很舒適,每個人都很快樂。大約十點半時,凱蒂開始打鼾,我馬上跳起來說自己的上床時間到了。我向後麵的人匆促示意,火速跑上樓梯,以雙倍速度換睡衣——你可能以為我會像整周沒睡般,就快因疲倦而死。相反,我完全睡不著,想在凱蒂現身前先上床——平靜安穩地準備即將到來的一刻,她將在黑暗中與我共處,我和她溫婉的肢體間隻隔著薄如紙片的棉質睡衣的距離。


    大約半小時後,凱蒂才上來。我沒有看她,也沒叫她的名字,她也沒和我招呼,隻是非常安靜地在房裏走動,我猜她大概以為我睡著了,因為我雙眼緊閉,筆直地側躺在一旁。屋裏其他地方傳來些許嘈雜聲一笑聲、關門聲,還有水從遠處水管流來的聲音。房裏一片寧靜,隻有她更衣時發出的輕柔聲、她扯開胸衣紐扣的一連串細微聲響、她裙子、襯裙的窸窣作響聲,以及解開束胸係帶的聲音。終於傳來她雙腳踩在地板上的聲音,我猜她必然全裸。


    我早已關上煤氣燈,卻為她點上一根蠟燭。我知道如果現在睜開雙眼,轉過頭來,就能瞧見她一絲不掛,僅有陰影與琥珀黃的燭光打在胴體上的光景。


    但是我並未轉頭。又傳來另一陣她換上睡衣的窸窣聲。燭火很快便熄了,床嘎吱作響,並且上下起伏,她躺在我身邊,既溫暖、又真實地令人難以置信。


    凱蒂歎了一口氣。我感覺她的氣息吐在我的頸子上,也知道她正在看我。她又歎了一口氣,然後又一次,“你睡著了嗎?”她輕聲說。


    “沒有。”我說,覺得再也裝不下去。我翻過身子平躺。這個舉動使我們靠得更近,那真的是一張很窄的床,所以我隨即轉向左側,直到床的邊緣。現在她的氣息呼在我的臉頰上,比之前更加溫暖。


    凱蒂問:“你會想家和愛麗絲嗎?”


    我搖搖頭。


    “一點也不想嗎?”


    “這個嘛……”


    我意會到她在微笑,十分輕柔,卻很真實。她把手移到我的手腕上,將我的手拉到被子上,她的頭抵著我的鎖骨,而我的手環在她的頸子上。她放在自己喉前的手不住晃蕩,她的臉抵著我扁平的乳房,比熨鬥更灼熱。


    “你的心跳得好快!”凱蒂說,我的心因此跳得更快。她又歎了一口氣,這次她的嘴對著我睡衣開口的部分,她的氣息呼在我裸露出的肌膚上。她說:“不知有多少次,我躺在蒲太太家的房裏,想著你和愛麗絲躺在那張靠海的床上。和她一起睡就是這種感覺嗎?”


    我沒有回答。我和她一樣,也在回想那張小床。躺在沉睡的愛麗絲身邊有多難受,我的腦海滿是凱蒂。凱蒂就在我身邊,如此靠近卻又遙不可及,真是難受!這是一種折磨。我想明天就要打包行李。我得很早起床,搭第一班車回家……


    凱蒂繼續說話,無視於我的沉默。“你和愛麗絲,你知道嗎,南兒,我有多嫉妒……”


    我咽著口水,“嫉妒?”這個字眼在黑暗中聽起來很恐怖。“是的,我——”她似乎有些猶豫,然後說:“你知道,我不像其他女孩有姐妹……”她鬆開我的手,將她的手放在我的腰,手指在我腰間盤旋。“現在我們就像姐妹一樣,對不對,南兒?你會當我的姐妹吧?對不對?”


    我僵硬地拍拍凱蒂的肩膀。我別過臉,感到一陣暈眩,夾雜著安心和失望的感覺。我說:“哦,當然,凱蒂。”她把我壓得更緊。凱蒂睡了,她的頭和手變得鬆懈而沉重。


    我還醒著——就像我以前躺在愛麗絲身邊那樣。但現在我沒有做夢,隻是嚴肅地自言自語。


    我知道自己不可能在明天早上收拾行李,向凱蒂平靜道別;我很清楚,既然已經走了那麽遠,我不能這麽做。如果我要和她在一起,就得照她所說的做,我得學會壓抑詭異而痛苦的欲念,與她“姐妹”相稱。當凱蒂的姐妹總比和她非親非故來得好。倘若我的腦海和內心——還有我炙熱、翻騰的靈魂——高喊著這種念頭,我就得加以抑止。我得學會如同凱蒂愛我般地愛著她,否則就再也沒有機會。而我知道,那是很嚴重的。


    第04章


    一


    我們隔天下午踏進明星劇院時,發現這間劇院的排場連先前和布利斯先生一起想象凱蒂成名的華麗西區劇院的十分之一都不到,不過仍算可觀。經理林恩先生在後台出入口和我們見麵,領我們到他的辦公室,大聲宣讀合約內容,並要凱蒂在上麵簽名。之後他起身和我們握手,還叫來工作人員迅速帶我們到舞台。我在這裏等凱蒂和指揮說話,和樂隊排練她的歌曲,感覺既不自在又別扭。有位肩上扛著掃帚的工友走向我,問我的來意。


    “我在等巴特勒小姐。”我的聲音細如耳語。


    他說:“是嗎?那你得在別處等,甜心,因為你擋到我掃地了,快走開。”我滿臉通紅地離開那裏。當搬運簍子、梯子和一桶桶沙子的男孩從我身邊經過、橫我一眼,或咒罵我擋路時,我隻能呆站在走廊上。


    然而,當晚的二度造訪愉快許多,我們直接進入更衣室,我在那裏比較清楚自己的工作。當我們進去時,我的心又是一陣翻騰,因為這裏一點都不像坎特伯裏藝宮的溫馨小房間,那裏的一切都屬於凱蒂,我習慣將房間打理整齊。這間更衣室卻是又暗又髒,放著供藝人使用的長板発、掛衣鉤,以及一個油膩膩的水槽,想必也是大家共享。還有一扇門必須用東西抵住,否則便會被走廊上的工作人員和訪客窺見。我們到得很晚,發現大多數的掛衣鉤都有人用,


    有些長板発上坐著身著便裝、分屬不同表演的女藝人。她們大多抬頭看我們,對我們微笑。凱蒂拿出一包韋特牌香煙和火柴時,有人大喊:“感謝上帝,她有煙!賞我一根好嗎,寶貝?我挨不到發薪日了。”


    凱蒂被安排在當晚前半場演出。我幫她穿戴硬領、領結和玫瑰花時,內心十分平靜,但是當我們走到舞台側麵等著亮相時,從一間全然陌生的劇院陰影中望著台下心不在焉的廣大觀眾,我開始發抖。我看著凱蒂。她脂粉下的臉是白色的,我無法分辨那是出於恐懼,還是強烈的企圖心緣故。我緊握著她的手。我發誓,除了鼓舞她,別無他意。我因為決定隻扮演她的姐妹而處處小心。


    舞台經理終於向凱蒂點頭示意時,我卻別開目光。這間劇院沒有主持人維持觀眾秩序,而排在凱蒂前一個的喜劇演員大受歡迎,他一共被叫回舞台四次,最後還得央求觀眾讓他退場。觀眾不甘願地同意,當樂隊演奏凱蒂的開場曲時,他們毫不在意。當凱蒂走進腳燈的燈光下,揮舞帽子對觀眾打招呼時,頂層座位並未發出響應的叫聲,隻有包廂和前排座位傳來些許不太情願的掌聲——我猜他們是因為她的服裝而拍手。我強迫自己望向整間劇院,發現觀眾全都不安於室——有人正走向酒吧或洗手間;有男孩背對我們,爬到頂層的欄杆上;有女孩正在叫喚三排座位外的朋友,或和旁邊的人聊天,就是不欣賞舞台上可愛伶俐的凱蒂唱歌與昂首闊步地揮灑香汗。


    然而,整間劇院的態度逐漸轉變——並非相當巨大的轉變,卻也綽綽有餘。當凱蒂唱完第一首歌時,有位男士從包廂傾身大喊:“快把尼柏斯找回來!”他指的是尼柏斯·福勒,凱蒂接替的那位喜劇演員。凱蒂的眼睛眨也不眨。當樂隊演奏下一首歌的前奏時,她朝著那位男士高舉帽子,並說:“為什麽,他有欠你錢嗎?”觀眾大笑,比較仔細聽她唱下一首歌,也在她唱完後報以較為踴躍的掌聲。不久後又有人試著要把尼柏斯叫回來,鄰座的人對他發出噓聲。當凱蒂唱完民歌和投擲玫瑰後,全場觀眾都熱切而滿懷激賞。


    我驚奇地從舞台側麵的位置看著她。凱蒂走進舞台側麵時,又疲累又滿臉通紅,接下來是一位詼諧歌手的表演。我用力握著她的手臂。布利斯先生和林恩先生一起出現,他們從前排座位觀賞她的表演,看來非常滿意。布利斯先生緊握凱蒂的手,大喊太成功了,巴特勒小姐!這是我看過最成功的演出。”


    林恩先生顯得保守許多。他對凱蒂點頭,“做得好,親愛的。這是群難纏的觀眾,你卻能巧妙地把他們治得服服帖帖。如果樂隊能抓上你走路的步調,就會更完美。”


    凱蒂隻是皺眉。我從更衣室帶來一條毛巾,她拿著貼在臉上。她脫下外套遞給我,解開喉嚨上的領結。“和我預期的一樣,表演得不好,激不起半點火花。”


    布利斯先生用鼻子哼了一聲,展開雙手。“親愛的,這可是你在首都的第一次演出!這是一間比你先前表演的地方都大的劇院!觀眾會開始認識你,消息會傳出去。你一定要有耐心,他們馬上就會專程買票來看你!”這時候,我看見劇院經理眯眼向他那裏望去,凱蒂讓自己擠出一個微笑。布利斯先生說:“這樣好多了。兩位小姐,如果你們願意賞光,我相信吃點晚餐會是很好的選擇。——或許,還有一大杯會起泡的飲料,巴特勒小姐。”


    布利斯先生帶我們去的餐廳在附近,專門開給劇院人士,裏麵全是像他一樣穿時髦背心的紳士,和像凱蒂一樣衣袖沾著一條條油彩痕跡、眼角留著黑色眼影屑末的男女。每桌似乎都有他的朋友,當他經過時,每個人都向他打招呼,但他沒停下來寒暄,隻是揮揮手上的帽子,帶我們走向一間空包廂,並叫服務生報上餐點。當服務生報完所有餐點後,我們也決定好要吃什麽,他向附近的一位男士示意,對他低語。服務生告退,過了一會兒,帶著一瓶香檳回來,布利斯先生以誇張的態度開瓶。就在同時,別桌傳來歡呼聲,一位女士在笑聲和掌聲中開始唱歌,唱著她不會叫雪利酒、不會叫啤酒,也不會叫香檳,因為她知道會喝醉……


    我想著回去後該寫張明信片:“我在一間劇院的餐廳吃晚餐。凱蒂在明星劇院首度演出,他們說很成功……”


    布利斯先生和凱蒂在閑聊。當我再度專注傾聽時,才知道他們談的是正事。


    布利斯先生說:“我想要求你做一件事,如果今天我不是你的經紀人,一定會羞於提出。我想要求你在這座城市裏四處走走,你得幫助她,艾仕禮小姐,”當他發現我在看時補充:“你們兩個得在這座城市四處走動觀察男士!”


    我對凱蒂眨眨眼,她則回以不確定的微笑。“觀察男士?”她說。“徹底研究他們!”布利斯先生說,他正看著一塊薄肉片。“抓住他們的特質、小動作、習慣和走路的姿態。他們有什麽背景?有什麽秘密?有沒有出息?有夢想和期望嗎?他們失去情人嗎?還是腳痛或肚子唱空城計?”他揮舞叉子,“你得一清二楚,準確模仿他們,讓觀賞表演的觀眾一目了然。”


    “你的意思是要更改凱蒂的表演?”我不解地問。


    “艾仕禮小姐,我的意思是擴大凱蒂的表演內容。她扮演風流小生很成功,但她不能一輩子戴著淡紫色的手套走在伯靈頓市場街1裏。”他再次看著凱蒂,以餐巾擦嘴,以更令人信賴的語氣說;“你覺得警察的製服如何?還是水手上衣?你覺得陀螺褲,或是珍珠色的外套如何?”他轉向我,“想想看,艾仕禮小姐,所有的男士服裝正軟趴趴地躺在服裝師的衣籃裏,隻等著凱蒂·巴特勒穿上賦予生命。想想那些無比美麗的布料——象牙白的絨布、起波紋的絲綢、暗紅色的絲絨和深紅色的毛織斜紋布;隻要想象裁縫的剪刀剪過、縫針穿過那些布料的聲音;隻要想象她成功地裝扮成士兵、攤販,或是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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