樹枕越過小十二,將鯉伴護在身後,就像剛才小十二護著她一樣。樹枕瞪著眼睛問小十二:“不是說隻讓他失憶嗎?我不許你把他當作……”


    樹枕看了一眼小十二手裏長了毛的肉團,繼續說:“我不許你把他當作一隻任由你揉捏的耗子!”


    小十二狠而快地揉捏手裏的肉團,那兩個肉團仿佛是軟泥一般被捏成了兩隻老鼠模樣。可是那兩隻老鼠的五官變了形,醜陋得很。


    鯉伴心想,小十二捉到這兩隻老鼠的時候肯定沒有仔細看看它們是什麽模樣,於是按著他自己的想象馬馬虎虎地將它們捏回成老鼠的樣子。加上他又氣又急,沒有好好地捏,所以才將這兩隻老鼠捏得亂七八糟。


    小十二將兩隻畸形的老鼠扔在地上,老鼠獲得生機,立即四腳狂奔,離開了這個險惡的地方。


    “我不是要把他捏成肉團,我是擔心待會兒初九找到這裏來。等我把他捏成了肉團,初九即使來了,也找不到他,對我們也沒有任何辦法。等這事情過去,我再把他捏回來。”小十二說這話的時候脖子上青筋暴起,臉皮漲紅。


    鯉伴頓時毛骨悚然,倘若自己落在他手裏,恐怕也跟那兩隻老鼠一樣要變成一個怪物模樣了。


    但是他知道,這裏至少有兩個人是護著他的。一個是樹枕,自不用說。另一個是操控樹枕身體的雷家二小姐。


    樹枕的身體既然不是奪取來的肉身,那麽她的一舉一動都是雷家二小姐幫她做出來的。雖然雷家二小姐操控傀儡的技藝爐火純青,熟稔自如,但是她若不是也護著他,必定不會如此迅速地做出剛才那些動作。甚至,那些動作似乎並不是通過揣測樹枕的心思做出來的,而是她早就打算這樣做了。


    鯉伴雖然不記得以前的自己幫助過她的母親和姐姐,但是顯然她還是感恩的。尤其是剛才樹枕故意提及當年的恩情之後,她的表情有了明顯的變化。


    他知道,樹枕說那句話,就是要讓雷家二小姐跟她一條心。


    狐仙見樹枕護著鯉伴,便說:“事已至此,說明白了也好。就像你說的,反正待會兒會讓他忘記的。”


    狐仙用小十二的話反過來說他,小十二沒法再作辯駁。


    “房子失火是我們沒有預料到的。你知道的,我和樹枕在你家樓上住了十多年,跟你父母不是親人,但勝似親人。樹枕要奪取你母親肉身的事情,也是子虛烏有的。我想,或許是初九已經知道我們要返回皇城,命令狸貓放火燒死我們,也或許是那些狸貓自作主張。那幾天我們忙於準備返回皇城和給樹枕準備傀儡木身,疏於防範,才使得那些狸貓得手。”


    “可是……有人說燒掉我家房子的是狐火,用水怎麽澆都澆不滅。”鯉伴說。


    狐仙苦笑搖頭,說:“那狸貓裏麵有一隻狸貓模仿了我兩百多年,胡子金胡子銀也認得它,不叫它狸貓,叫它狐貓。它曾經殺死了我的同類,一隻火狐。然後,它讓皮囊師將自己的尾巴削掉,換了那隻火狐的尾巴,從而學會了使用狐火。”


    鯉伴剛才還聽屈寒山他們說人才需要換皮削骨,妖怪不用,現在又聽狐仙說有隻修煉的狸貓通過皮囊之術換了一條火狐的尾巴。


    “狸貓還能換皮削骨?”鯉伴不相信狐仙的話。


    “當然可以。”狐仙毫不猶豫地說。


    鯉伴問:“我聽人說妖怪自己能變幻,不像人一樣需要換皮削骨才能做到。它是可以變幻的狸貓,又怎麽會換尾巴?你怎麽讓我相信你的話?”


    說話的時候,鯉伴還是不敢直麵狐仙。他不想也不願看到原來的“自己”。


    狐仙哈哈大笑,然後說:“何須我來讓你相信?你就是妖啊,你就剔了肉削了骨……”


    “我……我是妖?”鯉伴完全聽不懂狐仙在說什麽。


    狐仙一拍手,說:“哦,對,你已經忘記這回事了。”


    鯉伴能聽出來,狐仙沒有半點開玩笑的意思。他頓時慌了神,連忙將目光轉向樹枕。


    樹枕垂下頭,不敢與他對視。


    他又將目光轉向雷家二小姐。雷家二小姐沒有躲避,凝視著他,然後微微頷首示意。


    “我是妖?我怎麽可能是妖?你們騙我!在桃源的時候你就跟我說過,妖都有破綻的,即使是道行高深的精怪,也偶然會不小心露出破綻,被人看到原形。我有什麽破綻可以證明我是妖?”鯉伴慌亂地問。


    狐仙淡淡地說:“你的破綻,就是能輕易看出其他妖怪的破綻。”


    “能輕易看出其他妖怪的破綻……這……這怎麽會是我的破綻?”鯉伴不理解地問。


    雖然他也很詫異,自己為什麽能輕易發現妖怪的破綻,但是他一直認為這是上天給予的恩賜,怎麽在狐仙的嘴裏就變成了令人難堪的破綻呢?


    “理由很簡單哪,因為你是妖,並且是得了人身的妖,所以你能輕易看穿他們。”狐仙輕描淡寫地說。


    鯉伴沉默不語。狐仙說得太有道理了。妖怪能迷惑人,就是因為他們的修行比普通的人要高,妖怪迷惑欺騙普通人,就如普通的大人用小伎倆迷惑欺騙涉世未深的小孩。可是他心裏仍然有疑問。


    “既然我是妖,那應該變幻自如,可是我不會變幻。如果我是妖,已經得了人身,就應該至少已經活了數百年,不會再生長,可是我又從嬰兒模樣長大成人。這不自相矛盾嗎?”鯉伴問。


    狐仙籲了一口氣,說:“你真是忘得一幹二淨了。你雖然是妖,卻不是完完全全的妖,你是半妖。”


    半妖?鯉伴聽到這個詞就已經知道狐仙的意思,但需要狐仙解釋得更為清楚。


    “是的。這世上有妖,也有人。人會相戀相依,妖修煉成人形,也有了人的煩惱和歡喜。自然而然,妖也會相戀相依。如此一來,人與妖因為偶然的機緣,竟然會突破界限和禁忌,雖然不能白頭偕老,卻如普通夫妻一般走完一生。這種夫妻的孩子,多因違逆天道而遭受懲罰,或小產,或怪胎,或懷胎數年而不得產。但是也有少之又少的這種夫妻能順利生子。這樣的孩子,就是半妖,既有人的血肉,又有妖的精元。”狐仙說。


    鯉伴忍不住打了一個冷戰。


    狐仙又說:“你小時候應該聽家裏人說過,你的名字是你爺爺生前就取好了的,叫作鯉伴。為何你的名字取作鯉伴?因為你的父親是普通人,你的生身母親是一條修煉成人的鯉魚。鯉伴鯉伴,鯉之伴也。”


    居然是這樣……鯉伴在狐仙的話裏找不到任何破綻。難怪小矮人無法再次生長,而自己能重新長大成人。人的血肉,妖的精元,竟然會達成這樣的效果!


    小十二幹咳一聲說:“好了,能讓你知道的都讓你知道了。你也不用擔心了。我們給你再次剔肉削骨之後,你還可以長大成人。半妖壽命比妖短,比人長,我猜這一次遺忘所有之後,你可以像普通的人一樣從牙牙學語的嬰兒長成為……現在這樣。然後,你可以找到一個新的心愛的人,白頭偕老。”


    鯉伴瞥了樹枕一眼,樹枕兩眼無神。


    狐仙輕歎一聲,說:“太傅大人一手創造了皮囊師的世界,又一手毀掉這個世界。我想他在決定遺忘這一切的時候就不想再記起,全當這一切沒有存在過。”


    小十二在旁補充說:“是的,他希望他的門徒也沒有存在過,他希望生命中遇到的其他人,統統沒有存在過。”


    樹枕苦澀地笑了笑,表情非常失落。


    雷家二小姐見她這樣,插言說:“太傅大人應當有他的苦衷,他不能選擇忘掉一些事記得一些事,不能選擇忘掉一些人記得一些人。要忘掉隻能全部忘掉,要記得隻能所有都記得。一定是這樣的。”


    小十二不高興地看著雷家二小姐,嘴角抽出一絲笑意,冷冷地說:“不論怎樣,他最終還是選擇了全部忘掉。這是他本人的意思。我和你們一樣,都受了他的囑托,讓他忘記這一切。我們既然答應了他,就要做到。現在是我們履行諾言的時候了。”


    小十二看了看醫館裏的眾人,然後揮手說:“小的們,把他抓起來!你們如果不願意參與,那就讓我一個人來讓他遺忘這一切!”


    皮囊師門徒們一擁而上,將鯉伴摁倒在地。


    小十二從懷中掏出一小捆雪白的線,嘴角露出一絲不易察覺的邪魅的笑,說:“這是用雷家雪蠶絲做成的線,刀割不斷,火燒不爛,捆上之後,你不要再做無謂的掙紮。你越掙紮,這線會勒得越緊。這樣會傷了你自己。”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皮囊師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鉛筆小說網隻為原作者童亮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童亮並收藏皮囊師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