危其領著眾部首齊聲叫好。


    女汩回頭,叫一個女侍又斟滿了,然後,向兩邊一一躬身之後,舉樽說道:“女汩此樽回敬危其長舅,以及各位部首。因女汩私事,連累各位,遠途奔波,日夜操勞,實在是有愧於心。隻能以此一樽,敬謝各位,護持之恩,此生不忘。”說完,又滿飲了一樽。


    危其又領著各位部首叫了一聲好。


    女汩正待坐下,危其趕忙說:“長宮且慢。剛才一樽,隻能算是回報了危其,危其心領。要論操勞,其他部首,遠遠高於危其,豈能一概而論。危其愧領一樽,其他部首也當一並如此,一一敬過才是。”說完,危其就哈哈大笑起來。


    其他部首覺得這可沒法跟了。女汩好歹也是帝子,剛才那一番敬辭,已經給足了自己的麵子。現在危其又要她一一來敬,把女汩當成什麽了,陪酒的女司?再說,女汩畢竟是一女子,酒量有限,一圈喝下來,會是個什麽樣子?危其這樣說,不是明顯叫女汩為難麽?


    女汩微微一笑,態度比剛才要沉靜得多了,剛才是有點女兒私情,現在則完全是一派帝子風範。


    她說道:“危其部首所言極是。隻是女汩女流,加上年幼,實在難耐酒力。如果一一敬過,最後不免失態,傷了帝家禮儀。此宴乃是為危其部首而設。既為迎賓,應當盡禮為上。若因女汩不勝酒力之故,賓主敗興,難以成禮。女汩之罪,何以贖之?”


    這樣一說,危其臉上自然一臉尷尬,無言以對,隻好嗬嗬笑著。


    女汩又是一笑:“不過,危其部首所言也對。各位部首日日殺伐,全為女汩,女汩雖然不能一一奉樽,也當另有回謝。這樣吧,女汩曾陪祭懸澤,習得祭歌一首。各位如不嫌棄,女汩就以此奉獻各位。一來此歌清逸,能夠稍緩耳中的殺伐之聲;二來軍旅在外,故土思念,此為鄉音,正好勞慰各位的故土之情。”說完,她命身邊的侍女取出一張木琴。


    侍女一直站在女汩身後,抱著一個長長的絲囊。現在解開絲囊,取出裏麵的木琴。


    女汩接過木琴,盤腿坐下,置琴膝上,流目四周,然後淺淺一笑:“望各位先恕女汩冒昧自獻。”開始朗聲吟唱起來:陟彼懸澤兮,我心窈折,匪心窈折兮,子意未決。陟彼河源兮,不能旋還,女子善懷兮,我思尚遠。陟彼高崗兮,我馬離殤,匪馬離殤兮,我意無往。噫哉汪洋兮,一燈浩茫,攜之雲門兮,與子徜徉。


    剛一唱完,就聽到有人“噫”了一聲。聲音短促,好像剛一出口,就硬生生地收了回去。


    女汩聽出來了,聲音竟是來自宴座一側的雜役,不僅暗自詫異。她知道,這幫雜役都是從死士中挑出來的,心想:死士裏麵,誰敢這麽大膽?暫且放下,回去再查。


    她按下心中的疑惑,含笑下視。眾人皆是一臉陶醉,等到女汩目光下視,眾人連同危其在內,齊聲叫好,然後盡皆滿飲一樽。


    帝丹朱麵帶欣喜,看了一眼剛剛風頭出盡的女汩,然後對眾人說:“小女淺陋,各位厚愛。要論歌藝,河海澤荒,部落之眾,皆推浴月之地。浴月之地,所當推者,非我姬月帝後莫屬。”說到這裏,帝丹朱看著姬月。


    姬月笑著接了一句:“帝的意思是,我也得唱?”


    帝丹朱還沒答話,下麵的眾人馬上一哄而起。大家都知道,姬月平生最得意的是什麽。


    剛才女汩一曲,姬月一直默然不語。帝丹朱自然知道其中何意,所以趕快把話頭轉向姬月,免得大家接下來的頌揚之聲都送給了女汩,冷落了帝後。


    姬月微微一笑:“那好啊。反正也是盡興。各位遠道來此,一為小女私事,二來也是為我雨師妾的體麵。姬月忝為帝後,自當也有奉答之儀。我浴月之地,倒有一曲,獻神之時,往往吟唱。我也冒昧一次,不知道各位聽不聽得進去。”她欠了欠身,打算站起身來,又像想起什麽,坐了下來:“不過,姬月不像女汩,有備而來。此曲得操琴而歌,方顯其中意蘊悠長。這樣吧,姬月就借女汩的琴用用。”


    姬月身邊的女侍趕忙移動腳步,打算去女汩那裏取琴。剛一動步,就被姬月用眼神製止了。姬月漫聲斥道:“女汩身為帝女,當知奉迎禮節,用得著你來多事。退下!”女侍趕快退了回去。


    女汩連忙站起身來,取過琴,低頭離座。雙手舉琴至眉前,躬身,一步一挪,走到姬月座前,行了一個跪禮:“女汩奉琴。”


    姬月接過琴,笑了一下:“有勞你了。”也不說回座二字。女汩隻好原樣跪著。


    眾人見此,一片沉寂。帝丹朱也是一臉無奈。


    姬月調了調琴,然後滿意地點點頭:“這首曲子,乃是思神之曲,神今不在,真是不知道,姬月該唱給誰聽?”眾人麵麵相覷,心想,神今不在,這是何意?


    帝丹朱皺起了眉頭。他當然知道,姬月此言的真正用意,隻是沒有想到,姬月會如此無忌。幾天之前,已經有人密報:青銅麵具的事情,已經有點眉目了。那晚,有人看到一個頭戴青銅麵具的人,從帝後的洞府裏走了出來。隻是還沒查明,那人是誰,待在帝後的洞府裏做些什麽?


    帝丹朱聽了之後,半天沒有說話,隻是嚴令密報之人:此事不得外泄,否則立斬無赦。現在,聽到姬月說出“神今不在”四個字,帝丹朱心裏就是一顫——一個青銅麵具的影子浮現在腦海……


    姬月抬頭,好像剛剛發現女汩跪在前麵的樣子,輕聲一笑:“怎麽還跪著,回去吧,有勞你了。”


    女汩站起身,施禮完畢,低頭回到自己的座上,一臉寡歡。


    危其看到這幅場景,心裏暗自發笑,心想,這場爭鬥真是女人才能想得出來。


    姬月左手按住琴弦,右手一撥,琴聲飄出,跟著就是姬月的吟唱之聲:


    三月江離,欣發初期,惜我佳人,莫置我衣。四月采靡,悲莫知己,歸我佳人,莫浣我席。近黍如旅,遠黍如薺,知我佳人,行行未已。采采猗鯉,來奉久侶,念我佳人,琴瑟無依。


    唱到最後一個音的時候,姬月彈弦的手突然發力,崩的一聲,弦應聲而斷。


    姬月又是一笑:“糟了,用力過猛。女汩勿憂,回去之後,換一把好的給你。這把我先收著。”說完,她把琴遞給了自己的女侍。


    女汩隻好起身道謝,然後怏怏坐下。帝丹朱拍了拍女汩的手,算是勸慰。他知道姬月如此作為,其實是有深意的,因為姬月弄壞的這把琴,是他送給女汩的。


    眾人趕緊舉樽,滿座皆是頌揚之聲,姬月含笑領受,然後吩咐雜役上菜。


    眾人知道,到了這個份上,再不弄點場麵出來,就太對不起帝丹朱的一番苦心了。姬月帝後、女汩長宮都一一獻歌,自己能做的,就隻剩下賣力地喝、賣力地吃、賣力地一片喧嘩。


    片刻之後,觥籌交錯,笑語歡談,已是不絕於耳。隻有女汩一臉寡歡,如坐針氈,巴不得早點結束,回到自己的洞裏做點什麽,發泄下心中的悶氣。


    柏高和漪渺作為使者,都坐在靠近帝丹朱的位置,正對著危其。


    柏高始終很沉默,對周圍發生的一切不聞不問。


    13


    漪渺倒是熱情,尤其是跟危其。她好像對浴月之國這個名稱很感興趣,不停地向危其打聽。危其告訴漪渺:所謂浴月之國,是傳自始祖,據說始祖之妻,名為常羲。常羲生下了十二個月亮。月光皎潔,如同出浴,所以,這一地方又被稱為浴月之國。


    “既然是十二個月亮,”漪渺好奇地說,“為什麽現在隻有一個?難道跟十個太陽一樣,有九個都被禳解之術去掉了?”


    “這個我也不知道。大概也是有禳解之術吧。”危其說,“事涉遠古,我也難知其詳。”


    “事涉遠古,你們不算遠古,誰算?”


    喧鬧的宴會中,突然有人問了這樣一個問題。眾人都覺驚愕,一下子靜了下來。大家循聲望去,結果發現,聲音竟來自站在一旁的幾個雜役之中。雜役負責上酒上菜,到開吃開喝的時候,就退到一邊,大家一直都當他們不存在。沒想到,裏麵竟然會有人來插上一嘴。


    “大膽。”危其站了起來,“剛才是哪個膽大的奴才肆意出聲?”


    一陣靜默之後,有一個人被人猛地推了出來,踉蹌到宴席的正中。


    女汩睜大了眼睛,叫起來了,總算找到一個可以發泄的對象了:“這個死囚,怎麽到這裏來了?”


    帝丹朱這才認出來,這人就是打算朝女汩扔出飛刃,後來被他下令關進死牢的那個人。


    姬月的態度很直接:“推出去,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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