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開往s監獄的囚車上,陸離俞的腦子裏斷斷續續地出現的,都是他和鬱鳴珂交往的片段,那些片段,當初隻是一些甜蜜的記憶,現在看來,一切都不是那麽簡單。關於s監獄,他倒沒多想,也不吃驚。事件的一開始,他就隱隱約約地覺得這可能是結局。


    他也不是第一次才聽說s監獄的名字。事實上,這座監獄與他的身世密切相關,這件事他隻對一個人提起過,這個人就是鬱鳴珂。


    他們的交往,開始於夏商周的斷代工程。他和她被分配負責典籍整理研究這個部分,就是從先秦典籍中,找出與夏商周斷代有關的記載。其中,他們談論得最多的就是《山海經》,然後由此發展成戀人。


    像一般的男女一樣,他們的交往有一個決定性的時刻,決定了他們的關係開始發生變化。


    待在囚車上的時候,他經常回憶這個時刻,當時以為,那隻是一個親密的開始,現在想來,這會不會是鬱鳴珂期待的一個結局的開始。因為那一次,他第一次對她提起了一座監獄——s監獄。


    “你這個名字取得真巧。”鬱鳴珂一邊說著,一邊拿起陸離俞遞給她的一個複印件,“離俞,是《山海經》裏的一種怪獸哦。你媽取名的時候,是不是有預感,我兒長大以後會幹這個。”


    “這名字不是我娘取的。”陸離俞說,“我娘說,是我爹取的。不過,我從沒見過這個人,不知道他取名字的時候,是不是有預感。”


    “你爹,沒聽你說起過。”


    “十幾年前,”他說,“我還在讀初中,一直就和娘兩個人一起生活,根本不覺得自己有個爹。我娘說,我還沒生下來我爹就死了。娘還說,我那個爹是一個什麽局的科級幹部,後來出了一次長差,去了哪裏,去多久,她也不知道。我就是出差之前懷上的。幾個月後,我呱呱落地,生身之父還沒有回來,後來一直也沒回來。”


    “一年多過去了,那個什麽局的派人通知我娘,她的丈夫因公而亡,具體情況卻沒多談。隻是暗示,她最好把這個人從自己的生活中徹底抹去。那個時候,這樣的暗示意味著什麽,是不言而喻的。不久,我娘得到一個調動職務的機會,就帶著不滿周歲的我去了新疆。一路上,她都在懷疑,這次調動是不是和那個什麽局的暗示有關。”


    “文革結束後,一個從s監獄刑滿釋放的犯人突然登門拜訪。我娘終於了解到了一些情況。


    “大概在我讀初中的時候,我娘才告訴我,我爹是死在新疆s監獄,至於怎麽死的,她沒說。隻是告訴我說,在監獄裏,他給自己的兒子留了一個名字,叫陸離俞。”


    12


    他記得在講完這段身世之後,鬱鳴珂很感動,主動握起了他的手,然後問他:“那你娘呢?”


    “已經去世了。”陸離俞說,“臨死前,還在抱怨,我怎麽還不結婚。”


    另一個片段,則是關於符圖的。圓圈,s形的蛇。為了確證《山海經》的成書年代,他們收集了一些材料,其中就有這張符圖。關於這張符圖的含義,他們有過幾次討論。


    “挺神秘,是吧。”鬱鳴珂淡淡地說,“有人也許會說這是太極符號的最初雛形,也有人說它是傳說中的河圖,就是表現伏羲與女媧傳說的那個河圖,記得吧,前幾天,我們還討論過的。”


    “記得。”他把圖遞還給了鬱鳴珂,“關於這個圖,我倒有另外一個解釋。如果是一個與生殖有關的圖騰,兩條蛇交匯的地方應該是在尾部,但是這兩條蛇交匯的地方卻是在腹部……”他指著符圖上,兩條蛇交匯的部位,“它真正的含義,可能是一個由生殖衍變出來的含義……古文化常有這種含義衍變的類型……這方麵的例子,你肯定比我知道得多。你可是博士,我隻是碩士。”


    “又提這個。煩不煩。”鬱鳴珂白了他一眼,“那你覺得是什麽意思?”


    “可能是重生的含義。”他說,然後解釋了一下,遠古信仰中,有對蛇的一種迷信,來源於蛇的蛻皮現象。遠古信仰將它視作一種重生的過程,並因此發展出了最早的對蛇的崇拜。


    “重生?”鬱鳴珂笑了一下。


    “你笑什麽?覺得不對?”


    “不是,我覺得很對。”鬱鳴珂說,“隻是你以後要記住,對這個符圖,你有過一個解釋,重生。”


    “幹嗎記這些?”他笑著問,“重要麽?”


    “說不定用得上。”鬱鳴珂半真半假地說,然後,對著符圖,默不作聲了很長時間,長得他都有點緊張了。


    “怎麽回事?”他問。


    “沒什麽,其實關於這個符圖,我倒聽過另一個說法。那時,我還很小,”鬱鳴珂皺了皺眉,人在提到不願意提及的舊事的時候,大概都有這種表情。從這種表情來看,小時候的這段回憶應該是有所省略的。


    “有一天,有個人走到我的身邊,在一張紙上,給我寫了這麽一個符號。然後,又把這個符號拆開,像這樣。”鬱鳴珂拿出一張紙,用筆在上麵寫了幾下,遞給陸離俞,“拆開之後,是一個英文詞組的縮寫。圓圈是o,中間的蛇是s,os,展開就是otherside。那個人告訴我說,這兩個英文單詞的意思是另一側。或者,”她抬起頭來。陸離俞不知道是不是錯覺,她的眼神一下多了一層深意:“也可以理解成另一側的人。”這層深意,一閃而過,她又恢複了矜持的狀態。


    “好像還少了一個the?”陸離俞試探性地問。


    “the有特指的意思。我想之所以不用這個詞,就是想表達這樣一個意思:沒有什麽特指,這個另一側的人,可能是任何人,任何一個你遇到的人……”


    “跟你講這些的人,是誰?”陸離俞問。


    “不記得了。”鬱鳴珂搖了搖頭,“不過,我還記得他說過的一句話,也是關於這個符圖的。他說,如果以後,這個符圖出現在你的眼前,你至少要知道它的含義。”她又看了陸離俞一眼。


    這個片段反複出現,總是讓陸離俞後悔莫名:自己當時應該讀懂那一眼的深意。它就像一個已經陷入危險的人,依然盡力尋求著援助,即使她所尋求的人,是一個她無法確認能否從他那裏得到幫助的人,那時的求助,其實是更接近於絕望……這種絕望的情緒從何而來,難道她正在受到威脅……而且,自己卻是他唯一的希望……


    當時他沒有懂。第二天,鬱鳴珂就消失了。


    此後,四年的時間,他在全國各地尋找著鬱鳴珂。在漫長的尋找過程中,他一直設想著一個結局:他會找到鬱鳴珂,然後告訴她一句話,一句和她那時的眼神有關的話。這個設想支撐著他,直到他心灰意冷,放棄了尋找,打算在c城落腳。


    有一天,在c城的一個酒吧裏,一對男女走近了他,男女的組合就讓他吃驚,男的大概60多歲,女的大概30多歲,這是怎麽組合起來的。他想。


    他們交談起來。聊到嗓子冒煙的時候,男的突然告訴他,鬱鳴珂就在本地,可以約個時間見見。時間是第二天的晚上,地址就是原來的海洋工程研究二所。


    “到了那裏,我真的就能見到她?”陸離俞不太相信自己聽到的一切,尤其是四年的尋找積壓下來的疲憊,更是讓他不敢相信,事情會這樣輕易地有了結局。


    “即使你見不到她,”那個叫錢小莉的女人微笑著說道,用自己手中的杯子輕輕碰了碰陸離俞的杯子,“你看到的一切,也會是一個暗示——她在哪裏,你在哪裏能夠找到她。”


    女人的微笑的確有說服力,兩人離開後,陸離俞的反應是激動了一個晚上。


    第二天,他在約定的時間來到那座大樓前。為了平息內心的激動,天一黑,他就待在那個叫零絕對的酒吧裏,直到約定的時間來到之前。


    他敲了敲門,沒人響應。他發現,門上有個密碼鎖,是字母鍵的。他正在想著,鬱鳴珂既然約了自己,為什麽不把密碼鎖的事情告訴自己。他怎麽進得去?正在這時,他的頭腦裏一閃,然後,他抬起手,按下了第一個字母鍵o。那時,他已知道,密碼應該是,“otherside”。


    門開了。他走了進去……門後,是一個凶殺場景,但在他看來,卻更像是一個暗示,一個他能找到鬱鳴珂的暗示。他隻能順著這個暗示走下去,一直走到他現在身處的這輛囚車。


    此時,身處在囚車中的陸離俞,似乎體會到了臨近結局的解脫:如果這真是鬱鳴珂暗示他去的地方,那麽,那裏一定會有一個結局……


    律師手上的那塊表上的圖案,似乎暗示,這個結局不是幻想。可惜,自從宣判之後,他就再也沒有見過此人。他也沒有辦法去當麵詢問對方,他跟鬱鳴珂有什麽關係?為什麽他表盤上會有那樣的圖案?他覺得不管這是不是一種巧合,命運如此設計,也許就是朝著那個他一直期待的結局……


    如果這個結局真的來臨,結局一端真的站著鬱鳴珂,他會告訴她一句話,一句他醞釀了四年的話:


    你那時的眼神,我讀懂了……現在,請你告訴我,為了你,我該做些什麽?


    13


    押往牢房的專車上,監獄方麵專門派了一個人來協助。


    這人是個老獄警,在監獄待了幾十年了,破事兒知道得真不少。一路上都在跟陸離俞扯,其中是關於一間牢房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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