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認為陸軍元帥很希望得知,我們今晚要展開一場小小的行動——在一批破壞者到達時逮捕他們。”迪特爾猶豫要不要在電話裏說出細節,但這是一條德軍軍用線路,被抵抗組織竊聽的危險很小。再說,贏得莫德爾對行動的支持非常重要。“我掌握的信息是,其中一人能夠向我們提供大量信息,牽涉到不少相關抵抗組織。”


    “好極了,”莫德爾說,“碰巧,我是在巴黎給你打電話。我從這兒開車到蘭斯要多長時間,兩個小時?”


    “三小時。”


    “那我會參加你的突擊行動。”


    迪特爾十分高興。“我想,陸軍元帥一定會滿意的。我們十九點整在聖-塞西勒城堡見麵。”他看了一眼韋伯,那家夥現在臉色發白。


    “很好。”莫德爾掛了電話。迪特爾把聽筒還給漢斯。“隆美爾元帥的私人助理莫德爾少校,今晚將和我們一道參加行動,”他耀武揚威地說,“這就又多了一個理由,需要我們確保各項工作無可挑剔,萬無一失。”他笑著環顧四周,最後把目光停在韋伯那裏,“我們這不是很幸運嗎?”


    29


    “寒鴉”們坐在一輛小客車上一路向北進發,走了一整個上午。這是一次緩慢的旅程,穿過樹葉茂密的林地和長滿綠色麥苗的田野,曲曲彎彎地經過一個個沉睡的集鎮,繞經倫敦向西而去。這裏的鄉村似乎已被戰爭遺忘,或許這裏自從20世紀以來的確如此,弗立克真希望能一直這樣下去。當他們穿過古老的溫徹斯特時,弗立克想起了另一座教堂城蘭斯,想到街上那些身穿製服、高視闊步的納粹和坐在黑色轎車裏橫衝直撞的蓋世太保,她暗自禱告著,感謝英吉利海峽阻擋了他們。她坐在保羅旁邊,看了一會兒窗外田野,沒多久——由於整晚都沒睡,他們一直在做愛——她就把頭倚在他的肩膀上睡著了。


    下午兩點他們到達貝德福德的桑迪村。客車沿著蜿蜒的鄉間小路下來,上了一條尚未鋪就的林間小徑,然後就到了一幢叫做坦普斯福德公寓的大宅邸前。弗立克曾經來過這兒,這裏是附近的坦普斯福德機場的集結點。安寧的心緒一下子消失了。盡管這地方充滿18世紀的優雅,對她來說,卻象征著飛入敵方領土前幾小時那難以忍受的緊張狀態。


    他們沒有趕上午飯時間,但餐廳為他們準備了茶水和三明治。弗立克喝著茶,但心急得無法吃下任何東西。不過其他人都狼吞虎咽吃完了。隨後他們被帶到了各自的房間。


    過了一會兒,女人們在藏書室集合。這間屋子看上去更像是電影片場的藏衣室。屋裏擺著一排排衣架,上麵掛著各種服裝,到處是帽子盒和鞋盒子,紙箱上標著法語寫的“內褲”“襪子”和“手帕”,屋子中間還有一張支架桌和幾台縫紉機。


    替她們更衣的是吉耶曼夫人,她身材苗條,穿著罩衫裙和一件別致的短外衣,年紀五十上下。她的鼻梁上夾著一副眼鏡,脖子上掛著一根皮尺,用一口標準的法語跟她們說話,還帶著點兒巴黎腔:“正如你們所知,法國服裝明顯有別於英國服裝,我不能說法國服裝更時尚,但是你們知道,它們的確……更加時尚。”她做了一個法國式的聳肩動作,姑娘們都笑了。


    這並不是什麽時尚不時尚的問題,弗立克悶悶不樂地想:法國外套通常比英國的長十英寸,細節上也有許多差別,任何疏漏都會造成致命後果,讓特工露餡。因此,這裏的所有服裝都是從法國購買,或者用新的英國服裝跟難民換來的,也有的是依照法國原樣製作,然後做舊,顯得不那麽新。


    “現在是夏天,所以我們穿棉質衣服,輕便的毛外套或防雨外衣。”她朝坐在縫紉機前的兩個年輕女人一擺手,“如果衣服不太合適,我的助手會幫助修改。”


    弗立克說:“我們需要非常昂貴的那種衣服,但要用舊了的。要讓我們看上去像有名望的婦女,以免引起蓋世太保的懷疑。”當需要偽裝成清潔工時,她們可以摘掉帽子、手套、皮帶,立刻就能顯得卑微一些。


    吉耶曼夫人從魯比開始。她仔細看了魯比一分鍾,然後從架子上拿來一套藏青色外套和一件褐色的雨衣。“試一試這些衣服。這外套是男式的,但法國人現在誰都沒那麽挑剔。”她朝房間另一頭一指,“你可以在屏風後麵換衣服,如果覺得不好意思,也可以去桌子後麵的套房。我們都覺得那兒是房子主人偷偷看色情書刊的地方。”大家又笑了,隻是弗立克沒笑,她以前就聽吉耶曼夫人說過這個笑話。


    女裁縫仔細打量著葛麗泰,然後說:“我過一會兒再為你選。”她給“果凍”選完,又給戴安娜和莫德挑了衣服,她們幾個都去了屏風後麵。然後,她轉身對弗立克低聲說:“這是個玩笑嗎?”


    “你這是什麽意思?”


    她轉過來對著葛麗泰,說:“你是個男人。”


    弗立克輕聲歎了口氣,轉過臉去,感到很受挫敗。女裁縫幾秒鍾就看穿了葛麗泰的偽裝,這實在是個不祥的預兆。夫人又說:“你可以蒙騙很多人,但騙不了我,這一點我可以保證。”


    葛麗泰問:“為什麽?”


    吉耶曼夫人一聳肩,說:“比例全不對——你的肩膀太寬,髖部太窄,腿上肌肉很多,你的手也太大——這些讓專家一看就看得出來。”


    弗立克急切地說:“為了這次任務她就得是女人,請你盡最大可能把她打扮好。”


    “當然——不過,看在上帝份兒上,別讓裁縫看見她。”


    “沒問題。蓋世太保裏麵不會有太多裁縫的。”弗立克的信心是裝出來的,她不想讓吉耶曼夫人看出她有多著急。


    女裁縫再次打量葛麗泰,說:“我給你一套反差大點兒的裙子和上衣,能降低你的身高,再來一件四分之三身長的大衣。”她選好衣服,把它們交給葛麗泰。


    葛麗泰不太喜歡地看著這些衣服。她本想把自己打扮得更加迷人。不過,她沒有任何抱怨。“我會害臊的,真得把自己鎖在套房裏邊。”她說。


    最後吉耶曼夫人給弗立克找了件蘋果綠的裙子和匹配的外套。“這顏色能凸顯你的眼睛,”她說,“既然你不愛誇耀賣弄,幹嗎不把自己打扮漂亮點兒呢?我會幫你展現出你的魅力,擺脫所有煩惱。”


    這衣服很寬鬆,穿在弗立克身上就像一頂帳篷一樣,但她用一條皮帶束出了腰身。“你太時髦了,跟個法國女孩一樣。”吉耶曼夫人說。弗立克沒有告訴她,要這根皮帶主要是為了帶槍。


    大家都穿上了新衣服,在房間裏走來走去,裝扮自己,一邊咯咯笑著。吉耶曼夫人選得不錯,她們都喜歡自己的衣服,隻是有些服裝需要改一下。“我們現在就改衣服,你們可以選一些配件。”夫人說。


    她們很快丟掉了起先的顧忌,穿著內衣在屋裏嬉笑逗趣,試著各種帽子和鞋子、圍巾和手包。弗立克想,她們暫時忘記了等在前麵的危險,享受著換上新衣的單純快樂。


    葛麗泰從套房裏出來,一身打扮看上去相當驚豔。弗立克頗有興致地打量著她。她把純白色上衣的領子立起來,顯得十分時髦,還穿了一件不定型的大衣,那大衣像鬥篷一樣披在她的肩上。吉耶曼夫人隻是揚了揚眉毛,沒作評論。


    弗立克的衣服需要裁短。趁著加工的工夫,她仔細研究起那件外衣來。臥底特工的經驗讓她的目光十分銳利,不放過任何細節,她急急地檢查邊縫、襯裏、紐扣和口袋,確信一切都是法國式的。她沒看出有什麽毛病。在衣領的標簽上寫著“拉斐葉百貨店”【11】。


    弗立克把自己的翻領刀給吉耶曼夫人看。這把小刀隻有三英寸長,刀刃很薄,但十分鋒利。它有一個小柄,但沒有刀把。裝在一個很薄的皮革刀鞘裏,上麵有穿線的小孔。“我想讓你把它縫在翻領下麵。”弗立克說。


    吉耶曼夫人點點頭,說:“我可以縫。”


    她給大家每人一小疊內衣,每種都有兩件,上麵都帶著法國店鋪的標簽。她選出來的內衣不僅大小合適,每個人最適合的款式也絲毫不差。“果凍”的是束身內衣,莫德的是漂亮的花邊襯裙,給戴安娜的是藏青色燈籠褲和無骨胸罩,為魯比和弗立克選了簡單的內衣和短襯褲。“手帕上都帶著蘭斯不同洗衣店的標誌。”吉耶曼夫人頗為自豪地說。


    最後她拿出了各種各樣的提包:一個帆布旅行包,一個格萊斯頓提包,一個肩袋,還有不同顏色和大小的廉價行李箱。每個女人都拿到一個。裏麵裝著牙刷、牙膏、撲粉、鞋油、香煙和火柴,一切都是法國品牌。盡管隻在很短的時間內使用,弗立克還是堅持給每個人都配了全套用具。


    “必須記住,”弗立克說,“除了今天下午給你們的這些東西以外,你們什麽也不能帶。這決定了你們的生命安危。”


    想到再過幾個小時就要身處險境,沒人再咯咯笑了。


    弗立克說:“好了,請大家回到各自房間,穿上你們的法國服裝,包括內衣,然後到樓下吃晚餐。”


    這座宅邸的主客廳裏設立了一間酒吧。弗立克走進去時,看到裏麵已經有十幾個人,有些人穿的是英國皇家空軍的製服。弗立克以前到這兒來的時候了解到,這些人都是被指定去法國執行秘密飛行任務的。一張黑板上寫著那些今晚離開的人的名字或代號,後麵跟著離開這座房子的時間。弗立克見上麵寫著:


    亞裏士多德——19:50


    詹金斯上尉和拉姆齊中尉——20:05


    全體寒鴉——20:30


    科爾蓋特和邦特爾——21:00


    浮泡先生、悖論、薩克斯管——22:05


    她看了看手表。現在是六點半,時間還有兩個小時。


    她坐在酒吧裏,環顧四周,心想,不知道這些人中誰能生還,誰將戰死沙場。其中有的非常年輕,一邊抽著煙一邊說著笑話,看上去毫不在意。年長的人麵色堅毅,品味著威士忌和杜鬆子酒,冷酷地意識到這可能是他們最後的一杯酒。她想到了他們的父母、他們的妻子或女友、他們的孩子。今晚的出征會在其中某些人心中留下無法消除的悲傷。


    眼前出現的兩個人打斷了她陰鬱的思緒,她不禁大吃一驚。西蒙?福蒂斯丘,這個軍情六處老練油滑的官僚,穿著細條紋外套走進了酒吧——陪著他的是丹妮絲?鮑耶。


    弗立克的臉沉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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