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今晚天色很好,弗立克覺得很有希望。果真,就在離午夜還差幾分鍾的時候,她聽到了單引擎飛機的轟鳴聲,一開始很微弱,接著越來越響,像一陣激烈的鼓掌聲,讓她心裏頓時充滿了回家的渴望。她用手電筒閃出莫爾斯電碼的“x”字母。如果她的字母發錯了,飛行員就會懷疑是個圈套,就會直接飛走,不會降落。


    飛機盤旋了一圈,然後陡然降落下來。它停在弗立克的右方,刹了車,轉向米歇爾和克勞德之間的方向,又朝弗立克這邊滑行過來,再次將機身轉向風頭,整個劃了個橢圓形,做好起飛的準備。


    這是一架韋斯特蘭公司的“萊桑德”,它是一種小型的、翅膀上翹的單翼飛機,機身漆成啞光黑色。飛機隻有一名飛行員,有兩個乘客座位,但弗立克知道一架“莉齊”【4】總共能搭載四個人,此外艙內帶一個,包裹架上還能坐一個。


    飛行員沒有熄滅引擎。他在地麵停留的時間不過幾秒鍾。


    弗立克想擁抱一下米歇爾,祝他好運,可她也想扇他一個嘴巴,警告他不要去碰別的女人。兩樣事情她都沒時間幹,這倒對誰都好。


    弗立克隻是揮了一下手,便登上了鐵梯子,拉開艙口蓋爬進了機艙。


    飛行員匆匆向後座瞥了一眼,弗立克朝他豎起一隻大拇指。小飛機猛衝向前,加大了速度,然後一下子升到空中。


    弗立克能看到小村子裏的一兩處燈火,鄉下人對燈火管製並不在乎。弗立克飛抵此地時,時間太晚,已經是淩晨四點鍾,十分危險。當時她在空中就看見了麵包爐那紅彤彤的火光,開車穿過村子,她聞到了新鮮麵包的味道,那就是法國的味道。


    飛機傾斜著轉彎,弗立克看見月光下幾個人的麵孔,米歇爾、吉爾貝塔和克勞德,就好像黑暗的操場上的三個白色的斑點。飛機開始平穩地向英國飛去,這時,一種巨大的痛苦湧上她的心頭,她想,自己也許再也無法見到他們了。


    第二天 1944年5月29日,星期一


    06


    迪特爾?法蘭克開著那輛希斯巴諾-蘇莎趁著黑夜趕路,同行的是他的年輕助手漢斯?黑塞中尉。汽車已開了十年,但它結實的十一升發動機馬力充沛,毫無倦意。昨天晚上,迪特爾在後擋泥板上發現了幾個排成一條優美曲線的彈孔,那是聖-塞西勒廣場交火留下的紀念品,但車的機械性能沒有受損,而他認為這幾個彈孔給汽車增添了魅力,就像一個普魯士軍官經過決鬥臉頰上留下的疤痕。


    開車穿過巴黎漆黑的街道時,黑塞中尉將大燈遮上,當他們來到去諾曼底的路上後才取下了罩子。他們輪流開車,每人開兩個小時,盡管黑塞情願全程都讓他一個人開。他喜歡這車,也像崇拜英雄一般崇拜它的主人。


    迪特爾坐在乘客座位上,車燈前不斷延伸的鄉間道路給他催了眠。他似睡非睡,想象著自己的未來。盟軍會奪回法國,把占領軍趕出去嗎?想到德國可能戰敗,他難免心情低落。也許會有某種和平解決方式,德國放棄法國和波蘭,但保留奧地利和捷克斯洛伐克。但這似乎也好不了多少。他發現,自打他在巴黎生活,與斯蒂芬妮一道經曆了刺激和放縱之後,很難想象再回到科隆,跟自己的妻子和家人一起過原來那種日子了。不論是對德國還是對迪特爾,唯一完美的結局就是讓隆美爾的軍隊將侵入者推回大海去。


    在潮濕的黎明來臨之前,黑塞開進了一個中世紀的小村拉羅什-居雍,它位於巴黎和魯昂之間的塞納河上。他在村口的路障邊停下,但崗哨知道他們要來,很快就放行了。他們默默經過一座座大門緊閉的房子,到達一座古老城堡大門口的另一個檢查站。最後,他們把車停在一個鵝卵石鋪地的大院子裏。迪特爾讓黑塞留在車上,自己走進大樓。


    德軍西部戰區總司令格爾德?馮?倫德斯泰特元帥是位來自舊軍官階層的高級將領,值得信賴。他的手下是負責法國海岸防禦的埃爾溫?隆美爾元帥。拉羅什-居雍城堡是隆美爾的總部。


    迪特爾?法蘭克感到自己與隆美爾很親近。兩人都是教師的兒子——隆美爾的父親曾是位校長——因此都能從馮?倫德斯泰特一類人身上感到德國軍隊那種冷冰冰的傲慢氣息。但除此之外,他們又有很大不同。迪特爾縱情逸樂,很是欣賞法國提供給他的所有文化和感官享受。隆美爾則是一個沉湎於工作的人,不抽煙不喝酒,常常忘記吃飯。他隻結識過一個女友並娶她為妻,一天要給她寫三封信。


    在大廳裏,迪特爾見到了隆美爾的副官沃爾特?莫德爾少校,這是一個性格冰冷、頭腦極其複雜的人。迪特爾尊重這個人,但無法喜歡他。他們在前一天的半夜裏通過電話。迪特爾簡單說了一下他在蓋世太保那兒遇到的問題,說自己希望盡快見一見隆美爾。“早上四點到這兒來。”莫德爾說。隆美爾總是在淩晨四點鍾出現在他的辦公桌前。


    現在,迪特爾懷疑自己是否該這麽做。隆美爾可能會說:“你怎麽竟敢拿這種瑣碎事來打擾我?”迪特爾覺得隆美爾不會。指揮官總是喜歡掌握細枝末節,他幾乎可以肯定隆美爾會支持他,答應他的要求。不過這也難說,尤其是在指揮官備受壓力困擾之時。


    莫德爾輕輕點了一下頭,算作打招呼:“他想現在就見你。跟我來。”


    兩人經過走廊時,迪特爾說:“意大利那邊有什麽消息?”


    “都是壞消息。”莫德爾說,“我們要撤出阿爾塞。”


    迪特爾表情堅忍地點了點頭。德國人在拚命戰鬥,但他們仍然無法阻止敵人向北前進。


    一分鍾後迪特爾走進隆美爾的辦公室,這是位於一樓的一個寬敞華麗的大房間。迪特爾注意到一麵牆上掛著一塊價值連城的17世紀哥白林掛毯,頓時心生羨慕。這裏辦公用具不多,但幾把椅子和一張巨大的古董桌子,在迪特爾看來可能與掛毯一樣古老。桌子上放著一盞燈,桌子後麵坐著一個小個兒男人,發際線已退後,長著一頭淡棕色的頭發。


    莫德爾說:“法蘭克少校來了,元帥。”


    迪特爾緊張地等在一旁。隆美爾繼續讀了一會兒,然後在一張紙上做了個記號,那姿態就像一個銀行經理在查看他最最重要顧客的往來賬目。而當他抬起頭來,立刻變成了另一個樣子。迪特爾以前見過這張臉,但每一次見到他,都讓迪特爾感到氣勢壓人。這是一張拳擊手的臉孔,長著扁平的鼻子和寬寬的下巴,靠得很近的雙眼,整張臉上帶著一種不加掩飾的挑釁神情,這讓隆美爾成了一位傳奇般的指揮官。迪特爾記得隆美爾在第一次世界大戰時的故事,那是他的第一場戰役。他帶領著三個人組成的先遣隊遭遇二十人的法國部隊。他沒有撤退尋求增援,而是朝對方開火,勇敢地衝入敵陣。他幸運地活了下來——但迪特爾記得拿破侖的名言:“我要的就是幸運的將軍。”從那兒以後,隆美爾就一直喜歡大膽的突然襲擊,而不是謹慎的計劃進攻。他與他的沙漠對手蒙哥馬利是截然相反的兩極,後者的觀點是直到有把握取勝才發動進攻。


    “坐下,法蘭克。”隆美爾爽快地說,“你有什麽想法?”


    迪特爾已做過一番排練,他說:“按照您的指示,我走訪了可能受抵抗力量攻擊的關鍵設施,改進了這些地方的安全防衛。”


    “很好。”


    “我也一直在設法評估抵抗組織會造成嚴重破壞的可能性。他們會真正牽製我們,應對入侵嗎?”


    “你的結論呢?”


    “情況比我們想象的要糟。”


    隆美爾厭惡地哼了一聲,好像一個令人不快的猜測得到了證實。“你的理由是什麽?”


    隆美爾不會一口咬掉他的腦袋,這讓迪特爾稍稍放鬆了點兒。他說起了昨天在聖-塞西勒遭遇的進攻,一一陳述了抵抗組織獨特的計劃,大量的武器彈藥,最主要的是那些戰士勇猛頑強。唯一沒說的細節是那個美麗的金發姑娘。


    隆美爾站起身,朝那塊掛毯走過去。他眼睛盯著它,但迪特爾相信他不是在看掛毯。“我擔心的就是這個。”隆美爾說,他聲音很輕,幾乎是在自言自語,“我可以擊退一次進攻,哪怕我隻有幾支隊伍,隻要保持靈活機動就行——但如果我的通信垮了,我就會必輸無疑。”


    莫德爾同意地點點頭。


    迪特爾說:“我認為我們可以利用這次攻擊電話交換站事件,把它變成一次機會。”


    隆美爾轉過臉來,苦笑了一下。“我的上帝,我希望我的所有軍官都像你一樣。說下去,你想怎麽做?”


    迪特爾感到這次會麵已經按照他的意思進行了。“如果我能審問那些被俘的囚犯,他們就會讓我找到其他組織。運氣好的話,我們可以在入侵前重創抵抗陣線。”


    隆美爾有些懷疑。“聽起來有點兒自我誇大。”迪特爾的心往下一沉,隆美爾繼續說:“如果別人說這種話,我會把他轟走。但我記得你在沙漠工作中的成績。你能讓那些人不知不覺招出口供,連他們自己都意識不到。”


    迪特爾很高興,他抓住自己的優勢,繼續說:“不幸的是,蓋世太保拒絕讓我審問那些囚犯。”


    “他們就是這麽愚蠢。”


    “我需要您的幹預。”


    “當然可以。”隆美爾轉向莫德爾,“給福煦大道打個電話。”蓋世太保的法國總部設在巴黎福煦大道84號。“告訴他們,法蘭克少校今天要審問犯人,要不就讓貝希特斯加登那兒的人給他們打電話。”他指的是希特勒的巴伐利亞要塞。陸軍元帥擁有直接接觸希特勒的特權,該用的時候隆美爾從不猶豫。


    “好的。”莫德爾說。


    隆美爾繞著他17世紀的桌子走了一圈,又坐了下來。“有消息請立即通知我,法蘭克。”他說,隨後又去看他的文件了。


    迪特爾和莫德爾離開了房間。


    莫德爾把迪特爾送到城堡大門口。


    外麵,仍是到處漆黑一片。


    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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