弗立克降落在倫敦以北五十英裏的坦普斯福德,這是英國皇家空軍的一個簡易機場,附近是貝德福德郡的桑迪村。僅憑嘴巴裏那夜晚濕冷空氣的味道,她就知道自己回到了英國。她愛法國,但這裏是她的家。


    走在機場上,她想起自己小時候度完假返回時的情景。她母親一看到自己家的房子,總會說出那句話:“外出不錯,但回家更好。”在這最不平常的時刻,母親的話湧上了她的腦際。


    一個身穿急救護士隊下士軍服的年輕女子在等她,開一輛大馬力的捷豹預備將她送到倫敦。“真是奢侈啊。”弗立克說著,坐到車裏的真皮座椅上。


    “我直接帶你到果園宮,”司機說,“他們在等著聽你的匯報。”


    弗立克揉了揉眼睛。“老天,”她尋求同情般地說,“他們不覺得我得睡會兒覺嗎?”


    司機沒有搭茬,而是問道:“任務執行得很順利吧,少校?”


    “全他娘砸。”


    “對不起,什麽?”


    “全他娘砸,”弗立克重複了一句,“這是句縮略語,也就是情況全他娘的搞砸了的意思。”


    那女子不說話了。弗立克覺得自己的話讓她尷尬。不錯,她沮喪地想,終究還有受不了這種軍營粗口的女孩。


    當汽車快速通過赫特福德郡的斯蒂夫尼奇和奈柏沃斯村時,天已破曉。弗立克看著窗外掠過的房屋和屋前園子裏的蔬菜,看見鄉村郵局那脾氣欠佳的女局長在沒好氣地施舍小額郵票,還看見各式各樣的小酒館,那裏麵盡是溫乎乎的啤酒和快散架了的鋼琴。納粹沒能打到這麽遠的地方,真讓她深深感到慶幸。


    這種感覺讓她更加鐵了心回到法國去。她要尋找機會再次襲擊城堡。她想到那些留在聖-塞西勒的人們:阿爾伯特,年輕的貝特朗,美麗的吉娜維芙以及其他或戰死或被俘的戰士們。她想到了他們的家人,這些人正在被失去親人的痛苦和焦慮所折磨。她痛下決心,絕對不讓他們白白犧牲,一切付出終究要求得到結果。


    她應該立刻投入行動。馬上讓她作匯報更好,今天她就有機會提出自己的新計劃。特別行動處的人一開始會謹慎對待,因為誰也沒有派過清一色都是女性的小組執行這類任務。一定會有這樣那樣的阻礙。不過幹什麽事情都會有阻礙的。


    他們到達倫敦北部郊區的時候,天已經大亮,到處是起早幹活的人,郵差和送奶工在遞送貨物,火車司機和公交車售票員正徒步趕去上班。戰爭的跡象隨處可見,反對浪費的招貼畫,屠夫的窗口掛的“今天沒有肉”的牌子,一個開著垃圾車的女人,整排被炸成廢墟的小房子。但這裏沒人會攔住弗立克,沒人會要她出示證件,沒人會把她投入牢房,拷打她交出情報,再把她用拉牲口的卡車送到某個集中營,一直待在那裏餓死。她感到臥底生活那種高度緊張正慢慢緩解,她往後倒在汽車座椅上,閉起了眼睛。


    她醒來的時候,汽車已經進了貝克街。車子走過了64號。特工一般不進總部大樓,萬一受到審問,他們便不會透露其中的秘密。事實上,很多特工都不知道它的地址。汽車轉到了波特曼廣場,在那座公寓樓——果園宮外麵停了下來。


    司機跳下車,為她打開車門。


    弗立克走進裏麵,去找特別行動處的那一層。見到珀西?斯威特時,她一下子來了精神。這是一位五十歲的男子,禿頭,上唇留著牙刷般的胡子。他像父親一般喜歡弗立克。他穿著便裝,兩人都沒有敬禮,特別行動處的人都沒耐心講究軍事禮節。


    “看你的臉色就知道事情不妙。”珀西說。


    他同情的嗓音讓弗立克再也忍不住了,剛發生的悲劇驟然間壓垮了她,她一下子哭了起來。珀西用胳膊摟住她,拍著她的後背。她把臉埋在他的老花呢夾克裏。“沒事了,”他說,“我知道你已經盡力了。”


    “哦,上帝,對不起,我怎麽成了這樣哭哭啼啼的女孩。”


    “我希望我的手下都是你這種女孩。”珀西話裏有話地說。


    她離開珀西的懷抱,用袖子擦了一下眼睛。“請別在意。”


    他轉過身去,用一塊大手帕擤了擤鼻子。“是喝茶還是喝威士忌?”他問。


    “還是茶吧。”她打量著周圍的一切。屋子的陳設破破爛爛,是1940年匆忙配置的,以後就再也沒換過。一張不值錢的桌子,一塊破舊的地毯,還有幾把配不成對的椅子。她一下子陷在鬆垮垮的扶手椅裏。“沾了酒我會睡著的。”


    她看著珀西沏茶。他這人很有同情心,但也會十分強硬。他在一戰中獲過戰功,二十幾歲時領導過工人罷工鬧事,他參加了1936年的卡波街戰役【5】,與東倫敦佬們襲擊了試圖穿過倫敦東頭猶太人街區的法西斯。他會就她的計劃提出各種尖銳細致的問題,但他也會十分開明,聽取別人的見解。


    他把一杯茶遞給她,外加牛奶和糖。“今天上午晚些時候有個會議,”他說,“我要在九點鍾以前把簡報送給上司。時間有點兒緊。”


    她喝了一口甜茶,感覺到攝入的能量帶來的快意。她把在聖-塞西勒廣場發生的一切告訴他,他坐在辦公桌邊,用尖尖的鉛筆記著筆記。“我本應該放棄這次任務,”她最後說,“安托瓦內特對提供的情報有懷疑,我本應該推遲突擊,給你發一條無線電通知,說我們寡不敵眾。”


    珀西悲哀地搖搖頭說:“可是沒有時間推遲。要不了幾天就要進攻了。就算你向我們發出請求,我估計結果也沒什麽兩樣。我們能幹什麽?我們無法給你派更多人手。我想我們隻能命令你不顧一切往前衝。必須作出嚐試,電話交換站太重要了。”


    “嗯,這倒是種安慰。”想到不必認為阿爾伯特是為了她的戰術失誤而死,弗立克心情稍稍好過一些了,但這並不能讓死人複生。


    “米歇爾沒事吧?”珀西問。


    “確實很受罪,不過都會恢複的。”特別行動處招募弗立克時,她沒告訴他們自己的丈夫是抵抗組織的人。如果他們一開始就知道這些,他們就會去讓她幹別的工作了。但這一點並沒有真正得到證實,隻是她的猜測。1940年5月她在英國探望母親,米歇爾像當時所有身強力壯的法國青年一樣,正在部隊服役,法國的淪陷讓他們滯留在國外。當她以特工的身份回來時,才知道她丈夫的真正身份,那時組織在她身上已經投入大量的時間和訓練,她對特別行動處來說已經相當重要,不會隻憑推測她有情感牽涉就開除她了。


    “誰都不願意從後麵挨槍子兒,”珀西若有所思地說,“別人會認為那是在逃跑時中的彈。”他站了起來,“好了,你最好回家睡上一覺。”


    “等一等,”弗立克說,“首先我想知道我們接著該幹什麽。”


    “我要把這報告寫完——”


    “不是,我指的是電話交換站。如果它非常重要,我們就要把它敲掉。”


    他重又坐下,用一雙機敏的眼睛看著她說:“你到底有什麽想法?”


    她從背袋裏拿出安托瓦內特的通行證,把它放在桌上。“有個進去的好辦法。這是清潔工的通行證,她們每天晚上七點到裏麵去。”


    珀西拿起通行證,仔細審視著它。“好聰明的姑娘,”他的話裏帶著一種欽佩的意思,“接著說。”


    “我得回去。”


    一絲痛苦的表情從珀西的臉上劃過,弗立克知道他在擔心她再去冒生命危險。不過他什麽也沒說。


    “這次我要帶上一組人。”她繼續說,“每個人都得有這種通行證。我們代替那些清潔工進入城堡。”


    “那些清潔工都是女人?”


    “對。我需要一個女性小組。”


    他點了一下頭。“這裏不會有誰提出反對意見——你們這些姑娘的確很棒。但你去哪兒找這麽多女人?我們那些受過訓練的人幾乎都在那兒了。”


    “先批準我這個計劃,女人我去找。我去找那些應召特別行動處給刷下來的人,那些沒有通過培訓課程的,還有其他什麽人,我們應該拿到那些檔案,看看她們都是什麽原因落選的。”


    “原因嘛,不是身體上不合適,就是嘴巴太鬆,或者太喜歡暴力,還有的在跳傘訓練時太緊張,不敢從飛機上往下跳。”


    “就算都是些二等人選也沒關係,”弗立克急切地說,“我能處理好這件事。”在她腦子裏有另一個聲音在說:你真能嗎?但她不去理會它。“如果我們的總攻失敗,我們就喪失了歐洲。多少年都無法奪過來,這正是一個轉折點,我們得把一切應敵力量全都用上。”


    “你不能靠那些當地法國女人嗎,那些抵抗戰士?”


    弗立克早就有過這個想法,但隨即被她否定了:“如果我有幾周時間的話,可以從五六個抵抗組織那裏抽調人力,組成一個女性小組,但是找到她們,再把她們送到蘭斯要花費很長時間。”


    “這還是有可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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