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什麽都沒說,我早就知道是這麽回事了。


    道奇聳著雙肩,上半身橫在我身上,依舊死死抓著方向盤,仿佛他可以用意誌力啟動這輛車。


    “現在怎麽辦?”整整一分鍾的沉默後,我問道。


    他惱怒地歎口氣。


    “等達倫和艾瑪回來。”過了一會兒,他說,“我們必須回到公路上去,而且不能讓你一直攙著我過去。除非你自己去一趟?”他看著我,我馬上搖搖頭。


    我們又慢慢地回到了依舊荒涼的沙灘上。為了找點事做,我們做了午飯。我們兩個都沒吃早飯,這會兒,我覺得很惡心,不過很難說清這是因為我擔心馬丁,還是太餓了的緣故。我強迫自己去吃,每次塞得滿口都是食物。


    我們吃完了,他們還是沒回來。沒有更好的事可做,於是我們坐下來,望著不斷流動的海水。我們沒有說話。責備達倫和艾瑪,猜測馬丁在什麽地方,根本於事無補,隻會加深憤怒和恐懼。過了一會兒,我從衣兜裏拿出胸針,撫摸起來,用手指沿著彎曲的邊緣遊走,用指尖摩挲著上麵的花紋。跟之前一樣,這塊金屬依然觸手冰涼,雖然一整個早晨,它都貼著我的身體。


    又過了一會兒,我才意識到道奇在盯著我,盯著胸針。


    “我想把它還回去。”我輕輕地說,“我總感覺我們不該把它拿走。它不屬於我們,而且它可能對別人來說很重要。他們出於某種原因把它放在了那裏,所以它就該待在那裏。”


    道奇沒回答,我轉頭注視他。他的表情很令人費解。


    “怎麽樣?”我問。


    “隨你喜歡。”他淡淡地說。


    我盡量不讓眉毛皺在一起,可我不喜歡他這樣的反應。我噘起嘴,感覺應該再解釋解釋。


    “我隻是……我隻是感覺這東西不祥。看看自打我們找到這該死的東西之後,發生的事情吧。”道奇蹙起眉頭,我匆忙繼續解釋,“我是說,他們大吵了一架,馬丁氣著離開,那之後便失蹤了。然後,手機出了問題,你的腳踝——”我指指他腫脹的腿,“現在車子也啟動不了,艾瑪和達倫不在營地,而他們早就該回來了。”


    道奇笑了起來。


    “達倫和艾瑪不會有事的。”他說,劃掉了我的清單中的最後一項,“至於其他的……馬丁從一開始就不願意讓達倫來——”(我對此並不驚訝,但讓我有點不高興的是,他從沒親口告訴我他的想法。)“——而且,不管達倫怎麽說,那輛該死的沃爾沃汽車都是一堆靠不住的爛鐵。”


    “我知道,但我還是希望能把它送回去。總感覺……總感覺拿走它很奇怪。我不喜歡它。”


    “我現在不適合長途跋涉。”道奇說,“再說當務之急是找到馬丁——”他突然住了口,仔細地看著我的臉,“可如果你不想要它的話——”


    我還沒弄明白他想幹什麽,他就從我手裏拿走了胸針。他在椅子上坐直身體,向後揚起手臂,把那個小小的圓環扔到了空中。它在烏雲密布的空中劃出一道弧線,跟著,落在距離岸邊幾米遠的海裏,在波濤洶湧的浪濤中濺起一片水花。我目瞪口呆地望著大海,隨即把目光落在他身上。我不希望這樣,我真的不希望這樣。


    “解決了。”他嚴肅地看著我說。


    “道奇!”


    我對那枚胸針懷有的忐忑感覺一下子升到了極點。現在根本不可能把它找回來了。我隻知道它墜落的大概位置,隻是海浪不斷運動,肯定把它衝到了別處,更何況大海那麽黑暗陰沉,凶險無比。


    這會兒,我感覺自己比盜賊更可惡。我是一個蓄意破壞者,不尊重別人的東西。我是……我是……我不知道該用什麽詞來形容。我感覺五髒六腑翻攪著。


    但我不願意和道奇吵架,畢竟現在發生了這麽多事兒,於是我把氣話都咽了回去,任其灼燒我的心。


    “我想去找艾瑪和達倫。”我說著突然站起來。


    我還沒說完,他就開始搖頭。


    “我的腳踝——”


    “我知道。”我打斷了他的話,“你留在這裏,我一個人去。這樣我們才不會和他們走岔。”我還可以走開一會兒,平息我的怒火。畢竟那隻是一枚胸針而已,不可能有個聲音在我的腦海裏輕聲告訴我,這樣公然地把它丟掉,是非常非常壞的行為。


    “你要一個人去?”道奇不置信地問,“希瑟,你壓根兒就不知道那個海灣在什麽地方。”


    “那個——”他說得很對。我一邊沒有必要地把沒粘上一粒沙子的手在牛仔褲上蹭蹭,一邊琢磨著該怎麽反駁他,“不就是一片海灘嗎?”這其實不是一個問題,不過道奇還是點點頭。“我可以沿著海岸線走。”


    “也許吧。”他瞧著我,並不信我,“如果你迷路了,怎麽辦?”


    “我不會有事的。我隻是……我隻是不能繼續在這裏幹坐著。”


    我沒有給他機會繼續和我爭論。我轉身向帳篷走去,去換雙更輕便的鞋子,又穿上一件衣服。天空中都是烏雲,海灘上的溫度在降低;海灣那裏更冷——潮水距離太遠,衝不到海岸線拐彎處的岩石。


    道奇看著我離開,表情很不悅。我估計他很擔心,要是我也一去不回,他被困在沙灘上,一個人走不出去,到時候不知道會發生什麽事。不過我不會走遠的。況且他的父母知道我們在什麽地方,他們一定會來找我們的。


    一想到這個,我就打起了精神。我們應該在三天後返回,食物足夠我們撐到那個時候。就算我們開不了達倫的汽車,就算道奇走不回文明世界,他父親也會來救我們。


    現在唯一的問題就是馬丁。要讓我一連三天都擔心他的安危,那我還不如死掉算了。我滿心盼著他已經回家去了,向他的父母和我們其餘的朋友說我們的壞話。我希望我還有機會為了他的不辭而別把他“掐死”。


    我沿陡峭的山坡走出不遠,就來到了那片在陸地邊緣起伏的低矮懸崖。小路上的泥土都已被踩實,布滿了鬆散的碎石,被我的鞋底一踩,就會滾開。走到某些地方,我必須拉住長長的草,才能穩住身體。山頂的景致可謂美輪美奐。大海鋪陳在我麵前,波浪起伏的海水一直延伸到地平線,我看到遠處有一艘船。我身後是長滿了歐石楠的山丘,但我並沒有回頭望。我知道那座石塚就在那兒,如同位於這片區域裏的一座燈塔;我想象著它在默默地指責我。


    我沿一條羊腸小徑繼續往前走,腳下的路充其量隻能算是被踩倒的草叢而已。據道奇說,肯定走不了多遠就能到那個海灣。他覺得,根據他父親的描述,頂多需要走十分鍾。但願如此,因為這會兒天越來越黑了。我知道,要過好幾個鍾頭,夜幕才會降臨,可天色黯淡,叫人心生膽怯。整個世界因此顯得有點模糊,有點看得不那麽分明。我不喜歡這樣。奇怪的形狀不斷地出現在我的眼角餘光裏,讓我驚懼不已,可到最後,我才發現那隻不過是樹枝在搖晃,或是鳥兒衝向天空。


    “艾瑪,我一定要讓你好看。”我一邊走,一邊嘟囔著。聽到有人說話,我就覺得不那麽孤獨了,即便說話的人是我自己。


    我不知道,等到這次旅行結束後,我們幾個人的友誼還能維持多久。這之後,馬丁絕對不會願意出現在有達倫的地方,這其實沒什麽大不了,可達倫去什麽地方,艾瑪就去什麽地方。老實說,我也不願意和艾瑪相處了。達倫似乎從她身上挖掘出了討人厭的品質:虛榮,自私,假裝弱不禁風,好讓男孩子來討好她。我想象著她那賣弄風情的笑,覺得很不舒服。我感覺自己很壞,可我還是模仿她的笑聲,然後,在聽到皮笑肉不笑的回音的時候,我又咯咯笑了起來。突然,另一個聲音傳來。一個讓我寒毛直豎的聲音。


    我聽到艾瑪在尖叫。


    第16章現在


    “你說艾瑪在尖叫。這是你的原話。你還記得你告訴過警方這個嗎,希瑟?你說你從小路上聽到了她的叫聲?”


    我沒搭理他,隻是盯著時鍾,看著分針向前移動。三分鍾。我自鳴得意地朝自己笑笑。又過了一個小時,彼得森醫生又一次隻從我嘴裏挖到了隻言片語。我注意到他也看了一眼牆上的時鍾。他一準兒會生氣,所以我會更開心。這世上所有的資質證書都不能掩蓋一個事實:無論如何,他都在我這裏取得不了任何進展。


    不管他說了什麽,不管他怎麽覺得,贏家都是我。


    我在座位上動了動,準備站起來。準備穿過豪華走廊,走一段漫長的路,回到鋪有光鮮亮麗漆布地板和有光禿白牆的病房,家屬和來訪的達官顯貴永遠都不可能看到那裏,因為那裏是這座醫院的深處,是彼得森個人的小小帝國。守衛在我身後輕輕咳嗽一聲,我知道他是在提醒我:他一直都在。如果我有什麽突然的舉動,比如像以前那樣,向前衝過去,撞在彼得森醫生的身上(我要說,我幹得挺成功),他一定會阻止我。至少他認為他能阻止我。我可不這麽肯定。不過他是個大塊頭,而且很年輕。


    這不要緊,反正我今天沒打算攻擊彼得森醫生。我隻是準備離開。回到我那毫無生命的生活中,盯著牆壁和電視,盯著其他“病人”,而他們是真正的神經病。我總是盯著看。我現在就是這麽盯著彼得森醫生,等他放棄說服我這個微乎其微的可能性,把我打發走。


    他不再看時鍾,目光又回到我身上。我注意到,就在他發現我看他的方式有所變化的時候——不再是徹頭徹尾的鄙視和厭惡,而是期待得到解脫——他的嘴角抽搐了一下,不過我還沒看清楚這個表情下的情緒,他就換上了其他表情。


    “怎麽了,希瑟?”他冷靜地問我。


    太冷靜了。我的大腦接收到了他的奇怪語調,太友好了,太自命不凡了,但我一心隻想離開這個辦公室,並沒有引起重視。而且,我開口了。他一向嚴謹地遵守時間表,所以,他現在什麽都做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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