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科進士丘濬今日亦在金桂樓擺酒請客,慶祝隻是其一,更多的是為了一個承諾。他在正統九年(1444年)即考中舉人,在廣東鄉試中名列第一,然赴京會試卻名落孫山,之後入國子監深造,一直留在京師生活。期間也曾參加過一次禮部會試,直至今年才金榜題名。會試時,主考官內閣大學士商輅列其文章第一,然殿試時因策文不合明景帝朱祁鈺心意,隻能屈居二甲第一[1]。雖然未能成為大明狀元,但卻是十八名入選翰林院的進士之一,仍然榮耀無比。


    十年異鄉生活,寒窗苦讀之餘,亦是思念親人。正當丘濬在京師國子監苦讀時,其結發妻子金氏在家鄉瓊州亡故,甚至未能見到最後一麵。


    初接到消息時,丘濬傷心欲絕。然彼時國家亦多災多難,五十萬京軍覆沒於土木堡,英宗皇帝也被瓦剌俘虜,他的個人情懷很快淹沒在巨大的憂慮中。


    那一日,丘濬遇到伯父、父親均戰死沙場的將門之女吳珊瑚,見到對方清瘦哀戚的容顏,心中陡然起了巨大的波瀾,不由自主地想要去關心她、愛惜她。二人同病相憐,彼此嗬護,彼此撫慰,逐漸走到了一起。


    然吳珊瑚是蒙古人,即便是再婚,丘氏家族依然不同意丘濬娶異族女子為妻。丘濬借回鄉探親之機,欲設法說服親朋好友。吳珊瑚竟摒棄京城富貴榮華,跟隨丘濬到了海島,又拜當地漁家為義父,以普通漁家女的身份留在瓊州。


    傳統中國人在感情表達上多含蓄深沉,對女子的期待尤其如此。吳珊瑚此舉,曾在北京激起了軒然大波,然南方海島風俗淳樸開放,倒也不認為有什麽出格之處。


    吳氏本是蒙古王族,出身豪門,自小萬事無憂,本來連做飯、縫補之類的小事也不會做,兩年海島生活下來,竟成為織網好手,小有名氣。丘家感懷萬狀,終於認可了這樁婚事。丘濬遂許下諾言,一旦金榜題名,便正式迎娶吳珊瑚為妻。因而今日金桂樓酒宴,不獨是慶祝他進士及第,亦是要當眾宣布婚期。


    錦衣衛指揮僉事朱驥早早便趕到了金桂樓,能夠親眼看到兒時玩伴嫁個好男子,自然令人欣慰。隻是他到得太早了些,主角丘濬、吳珊瑚都還未到,隻有吳珊瑚兄長吳瑾在包廳裏裏外外張羅。他便自己在大堂尋了個位子,正待坐下,臨窗一桌的年輕男子忽道:“這金桂樓一到飯點,便火爆得不行,兄台反正隻是等人,何必多占一張桌子?不妨過來這邊擠上一擠。我也在等人,我們算是‘同等’。”


    朱驥抱拳道:“承教了。”走過去坐在那男子對麵,剛要詢問對方姓名,卻不禁訝然呆住。一時還不能相信,微一猶豫,便伸手往那男子眼前晃了幾晃。


    那男子笑道:“兄台不必再試探了,我確實是個瞎子。”


    朱驥忙道:“抱歉,是我失禮了。閣下既然看不見,如何知道我在等人?”


    那男子笑道:“我眼睛瞎,心可不瞎。”


    朱驥見對方態度隨意自然,顯然不以自己是瞎子為恥,心念一動,問道:“莫非閣下就是仝寅?”


    那男子笑道:“不錯,正是我。嗯,兄台能知道我的名字,應該是官府中人了。聽你行走矯捷輕便,應該是身懷武藝之人,不是京營將官,便是錦衣衛。”


    朱驥道:“錦衣衛也算是京營,不過我確實是錦衣衛。”當即報了自己姓名。


    仝寅道:“原來是朱指揮,久仰。”朱驥道:“我也久仰仝先生大名。”


    仝寅字景明,山西安邑[2]人。十二歲時雙目失明,無以謀生,於是拜師學占卜之術。其人聰慧敏捷,技成之後,占禍福多奇中。石亨為大同參將時,仝寅父親仝清帶著兒子經過大同,仝寅為石亨占卜,無不靈驗。石亨大為稱奇,便將仝寅留在身邊。北京保衛戰後,石亨因軍功封武清侯,成為武臣之首,風光顯赫。仝寅也跟著來到北京,住在石亨府邸中。京城中的達官貴人都愛來找仝寅占卜,一時享有盛名。


    仝寅笑道:“久聞是真,久仰未必。朱指揮想必對占卜這等江湖之術不屑一顧,也不如何相信。”


    朱驥心中確實是這麽想的,但不便當麵承認,隻笑道:“哪裏的話,仝先生言重了。”


    仝寅道:“朱指揮,你有位好友就快要到了。”


    朱驥心道:“我獨自來到酒樓,又曾上樓看過,仝寅大概聽到動靜,不難猜到我在等人。即便他看不到我身穿便服、未攜兵器,但我是錦衣衛指揮,大白天的來到酒樓,當然是為私事,等的人必是朋友。這些我都能推測到,仝寅猜到‘好友就快要到了’又有什麽稀奇?如果說這也叫占卜,那楊塤應該稱得上神算。”也不說破,隻笑應道:“希望他快些到吧。”


    仝寅大概聽出了朱驥的漫不經心,便微微一笑,不再言語,隻安心飲茶。


    鄰座幾名酒客正在議論當下傳得沸沸揚揚的複儲一事,即重新立英宗之子朱見深為太子。


    明景帝朱祁鈺以庶子身份幸運登上大寶,地位穩定後,將兄長英宗朱祁鎮囚禁在南內,又費盡心機,廢掉了英宗之子朱見深,改立自己的兒子朱見濟為太子,甚至不惜送禮物討好群臣,廢除原配皇後汪氏。這一赤裸裸的出於私利的做法,令景帝的名望和威信大打折扣。


    盡管朱祁鈺在改立太子的鬥爭中取得了最後的勝利,但勝利太過短暫,他的寶貝兒子朱見濟當上太子僅僅一年,便夭折於繈褓之中。因為朱祁鈺隻有朱見濟一個兒子,幸運女神再度向英宗之子朱見深招手。


    民間甚至有不少議論,認為景帝朱祁鈺奪兄位、廢兄子,是犯了天忌,所以老天爺都不幫他,有意要讓他絕後。


    那幾名酒客顯然也同情明英宗父子。一個黑臉漢子道:“我以前就聽人說過,太上皇是天命所歸,一個宮女的兒子,卻當上了皇帝。後來被瓦剌捉去,還能完好無缺地活著回來。這些可都是前所未有的奇事。”


    另一個紅臉漢子接口道:“什麽天命所歸!真有天命的話,還會被關在冷宮中做太上皇?”


    黑臉漢子答道:“當今皇帝沒有兒子,大寶之位最終還是要傳給太上皇的兒子。到了那個時候,太上皇等於還是皇帝,這不是天命所歸嗎?”


    一個白臉男子道:“那倒也未必。當今皇帝年紀不大,也許還會有子嗣。”左右看了一眼,刻意壓低聲音道:“聽說皇帝近來日夜忙碌於後宮嬪妃的床笫,為的就是盡快生下兒子。我昨晚去麗春院,還聽說了一件奇事……”


    他有意停頓了下來,幾經同伴催促,才不無得意地道:“聽說皇帝已經慌不擇食,連教坊司的妓女也看上了,連夜派人召她進宮呢。”


    同伴聽說此等風流韻事,大感興趣,急忙追問被明景帝看上的妓女是誰。白臉男子道:“好像叫蔣瓊瓊。”


    紅臉漢子忙道:“我知道蔣瓊瓊,她以前曾是麗春院頭牌紅妓,長得一朵花兒似的,我有個富豪朋友還摸過她。”


    白臉漢子笑道:“如此,你那位朋友豈不是與皇帝共摸過同一個女人?”


    紅臉漢子道:“是這個理。不過算起來,那蔣瓊瓊年紀不小了,至少有三十好幾了。當今皇帝還要比她年輕許多,不知如何會看上她。”


    白臉男子笑道:“也許皇帝偏偏喜歡那種半老徐娘呢。”


    他三人暗中議論宮廷大事,雖隻是取樂,卻也怕朝中耳目聽到後招惹禍事,聲音甚是細微。朱驥卻是習武之人,耳聰目明,聞言立欲起身,卻被仝寅及時按住了手,不禁一怔。


    仝寅搖頭道:“坊間閑言碎語,當不得真。朱指揮雖是錦衣衛官員,可也別失了身份。”


    朱驥未及回答,忽聽到有人招呼自己,回頭一看,卻是錦衣衛指揮盧忠。盧忠原先在兵部當差,父親曾是郕王府管事,算是明景帝朱祁鈺私人,因為這一層的關係,朱祁鈺將盧忠安插進錦衣衛做了長官。


    朱驥不大喜歡盧忠,但對方畢竟是自己上司,忙起身見禮。


    那黑臉漢子等三人看到盧忠穿著一身錦衣衛的飛魚服,料想朱驥也必是錦衣衛,他適才坐在鄰座,也不知聽到了多少對話,嚇得魂飛魄散,想也不敢多想,忙不迭地起身走了。


    盧忠笑道:“這兒不是官署,朱指揮不必多禮,我也是來赴朋友私宴。”


    原來盧忠與司禮監太監王瑤交好,今日湊巧是王瑤義父老太監阮浪生日。那阮浪在永樂朝便已淨身入宮,是目下紫禁城中資格最老的太監,皇宮許多後進宦官都是他的義子或是門下弟子,王瑤也是其中之一。阮浪最愛金桂樓的菜式,王瑤便與另一名出自阮氏門下的大太監曹吉祥一道在金桂樓定了一桌豪華酒席,要為義父賀壽。


    朱驥忙道:“我也是為朋友賀喜而來。”


    盧忠瞟了仝寅一眼,問道:“朱指揮的朋友該不會就是他吧?”


    朱驥道:“不是,我朋友在樓上包廳。這位是……”


    正好司禮監太監王瑤率一眾人護著阮浪進來,盧忠便甩下朱驥,自去招呼寒暄。朱驥隻好回來坐下。仝寅忽開口道:“我朋友到了。”


    朱驥道:“既是如此,我便不打擾仝先生與朋友會麵。”


    起身時,一名青衣女子施施然走了過來,正是李惜兒。她已長成一名靈秀少女,雖不施粉黛,素麵朝天,依然難掩麗色。人也變得成熟了許多,大大方方地招呼道:“朱指揮。”


    朱驥道:“惜兒,好久不見,你又長高了一截。”又問道:“你來找我有事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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