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彬字道中,寧陽[18]人。自小勤奮好學,被稱為“學癡”,與當地才子王賢齊名。永樂十三年(1415年)進士。改庶吉士,授檢討。正統末,累遷太常少卿,兼翰林待詔,提督四夷館。他被景帝朱祁鈺選中,並不是他有什麽特別之處,而正是因為他平庸無奇。


    商輅字弘載,淳安[19]人。舉鄉試第一。正統十年(1445年)會試、殿試皆第一,即所謂的“連中三元”。終明一世,三元都是第一的人,隻有商輅一人[20]。即便是在整個中國科舉史上,三元第一也是極為罕見的現象。其人儀表美好魁偉,英宗皇帝很喜歡他,曾親自選拔為展書官。


    許彬一行在宣府見到了英宗朱祁鎮。一番禮節後,許彬按照英宗的授意,寫了幾篇文章,其中包括罪己詔和祭文。祭文是為了祭奠土木堡陣亡的官軍,寫得悲壯蒼涼,頗有氣勢。最關鍵的是,許彬揣度英宗的心思,在文中隱有為王振開脫之意。雖然王振已成為千夫所指的“國賊”,但英宗對王振的複雜感情,決非一言一語所能說清。許彬巧妙地迎合了上意,因此文極得朱祁鎮歡心。


    景泰元年(1450年)八月十五日,又是一個中秋節,當了整整一年俘虜的英宗朱祁鎮到達北京,一轎二馬悄然進入安定門。路人漠然注視,不知轎內坐的竟是北狩一年的太上皇。


    朱祁鎮在安定門換上“法駕”,由安定門到東安門。百官於東安門外迎接,景帝朱祁鈺於東安門下輦迎接,朱祁鎮下轎答禮。兄弟二人噓寒問暖,彼此謙讓了一番。經過了這一形式上的禮節,朱祁鎮“駕入南宮”,正式開始了太上皇的生活。


    剛開始,朱祁鎮尚能為終於平安歸來而慶幸。當他看到才二十歲出頭的錢皇後為他哭瞎了一隻眼睛、瘸了一條腿時,感動萬分。但一家人團聚的喜悅很快就被政治上的失意衝淡了,朱祁鎮發現他這個太上皇與囚徒無異,被禁錮在南內,不得出入,完全失去了行動自由。


    在中國曆史上,中原王朝君主被少數民族政權俘去,又無條件地被釋放回來,這還是第一次,堪稱明朝外交史上的一大勝利,也是在兵部尚書於謙領導下,明朝軍民堅持抗戰的結果。也先送還英宗後,恢複了與明朝的互市貿易,依舊例派遣貢使。


    而對於迎回英宗的大功臣楊善,在論功行賞的問題上,明廷中大起爭議。當時舉朝上下都認為楊善所建是不世奇功,應該封爵,賜丹書鐵券,享受一個臣子所能得到的最高榮耀。但景帝朱祁鈺隻命楊善以禮部左侍郎遷左都禦史,仍掌鴻臚寺事;校尉袁彬授為錦衣衛試用百戶;哈銘亦授為錦衣衛試用百戶,著改名為楊銘。


    如此薄待功臣,私心昭然若揭。顯然,新皇帝並不希望兄長回來,所以,出力營救兄長回來的人自然也不是什麽功臣。


    滿朝文武都為楊善和袁彬不平。袁彬與英宗關係親密,事先已經入宮拜見英宗及孫太後,得了英宗親信宦官金英的囑咐和提醒,心中早有準備,所以也不以為意,沒有表現出任何驚訝。


    而為迎回英宗已賠上全部家當的楊善則有更進一步的看法,他認為越是賞薄,越是顯得英宗為景帝所忌,越顯得他這件大功的蓋世之奇。他沒有冒昧地改去巴結景帝,而是打算坐等時機,隻要等到太子朱見深即位,英宗便成了皇帝的父親,自然能夠重見天日。到那時候,楊家的富貴自然滾滾而來。


    可惜事與願違,楊善看到了遠處,卻看不到更高處。明景帝在迎接英宗回朝一事上取得重大勝利後,已領悟到臣民不過是皇權下的螻蟻,匍匐活命,仰望求生,對天子有本能的畏懼,卑賤得不足一提。他既是高高在上的皇帝,隻要他想做的事,沒有做不成的。於是,廢英宗之子、立己子為太子,便成了迫在眉睫之事。


    景泰二年(1451年)七月,明景帝朱祁鈺寵愛的妃子杭妃生下一個兒子,取名朱見濟。此時英宗朱祁鎮雖然被軟禁在南宮,不能踏出宮門一步,形若囚徒,但名義上的太子依舊是英宗的兒子朱見深,朱祁鈺對此自然不甘心。從兒子朱見濟落地的時候開始,他便處心積慮地開始了易立太子的計劃。


    明朝開國皇帝朱元璋臨死前,在遺訓中規定了大明皇位繼承製度:即嫡長繼承製,太子立嫡,無嫡立長。在皇帝無子的情況下,可以兄終弟及。


    皇位嫡長子繼承製源於西周時期周公創製,是周公“製禮作樂”的重要內容。它是在君主多妻製的情況下,根據母親身份的貴賤尊卑將王子區分為嫡子和庶子,以確立王位繼承人的資格,並依照先嫡後庶、先長後幼的順序,把王位繼承人的資格限製、壓縮在一個人的範圍之內,來保證國家最高權力在一家一姓內部和平過渡。


    嫡長子繼承製的產生在當時有深刻的曆史背景。直接的原因是基於商代的教訓。商代的王位繼承製度以“兄終弟及”為主,但傳弟及盡之後,下麵的嗣立者應該是兄之子,還是弟之子呢?理論上應該傳位於兄之子,但往往不是如此,弟都希望能傳給自己的兒子。因此,“兄終弟及”製度在執行中具有很大的含糊性和不確定性。商朝自中丁以後。“弟子或爭相代立,比九世亂”,就與“兄終弟及”製度所造成的紊亂有很大關係。相反,“自康丁以下,四世傳子,王室比較安定”。以周公為代表的西周統治者看到了兩種繼承法的不同治亂後果,為了矯正商朝“兄終弟及”繼承製度混亂的弊端,正式創立了嫡長製的繼承製度。


    嫡長製確立後,為後代王朝所繼承,延續為“百王不易之製”。秦漢以後,除了秦朝因短命而亡沒有來得及立太子、清朝采取秘密建儲製度外,絕大多數王朝都將嫡長製奉為“萬世上法”。


    但嫡長製在執行過程中既有不可克服的困難,也有人為幹擾的因素。


    首先談不可克服的困難。曆史上許多皇後往往沒有兒子,或者兒子患病早夭,這樣,“立嫡”的首要條件得不到保證。舉例來說,秦漢兩朝共有二十八個皇帝,嫡出者僅三人,東漢皇帝竟無一人嫡出。宋代十八個皇帝中,僅三人嫡出。如此可見,嫡子繼位在曆代皇帝中的比例很小。這樣,在不能立嫡的情況下,隻能退而求其次,采取推長而立的原則,即在庶出的皇子中選擇年紀最大的作為繼承人。


    其次是人為幹擾的因素。皇帝的喜好往往是嫡長製能否實行的重要因素。皇後嫡子即便被立為太子,當皇後年老色衰失寵後,不僅動搖皇後地位,勢必連帶危及太子地位。比如東漢光武帝劉秀由皇後郭氏而移寵陰麗華,郭氏之子太子劉強隻有惶恐讓位於陰氏之子劉莊,即後來的漢明帝。唐玄宗王皇後無子,寵妃趙麗妃所生長子李瑛被立為太子。後來,唐玄宗寵愛武惠妃,又想廢除太子李瑛,立武惠妃之子為太子,李瑛太子位因而不保。這都是曆史上著名的事例。


    曆史上還常常有各種權貴勢力幹預其中,如幹政的宦官、外戚後妃集團等,常常出於各自的利益幹擾嫡長製的實行。唐朝後期,宦官不僅把持朝政,而且出於政治鬥爭的需要,對皇帝廢立生殺,自然更談不上嚴格實行嫡長子繼承製了。


    明朝開國皇帝朱元璋繼承並嚴格遵守了嫡長製。他最早立馬皇後所生嫡長子朱標為太子,並延請名儒宋濂等人為太子之師,希望能將朱標培養成為一代明主。然而,天有不測風雲,洪武二十五年(1392年)四月,年僅三十八歲的皇太子朱標英年早逝,史稱“懿文太子”。朱元璋白發人送黑發人,傷心之餘,不得不重新考慮皇位的繼承問題。他曾想到了皇四子朱棣,因為朱棣性英武,許多地方都與他自己非常相似。但在朝議論的時候,翰林學士劉三吾提出了反對意見:“如立皇四子燕王,那麽皇二子秦王、皇三子晉王將立於何地?”


    劉三吾的理由依舊就是嫡長子製,因為這三個兒子都是嫡出,按照嫡長子原則,應該立皇二子秦王,無論如何都輪不到燕王朱棣。朱元璋覺得有理,不應該亂了禮法,然而,他並不喜歡秦王,於是選立太子朱標的兒子朱允炆為皇太孫。朱允炆是朱標的第二個兒子,他本來還有個哥哥朱雄英,但很早就死去了。也正是因為如此,他才因為嫡長孫的身份被立為皇太孫。


    立儲的事情就這樣解決了。但後來又起了變化,皇二子秦王和皇三子晉王先後病死,這樣,皇四子燕王朱棣就成了嫡長子。朱元璋偏愛燕王朱棣,有心想改立朱棣為太子。但群臣紛紛反對,理由是:“皇孫世嫡,富於春秋,正位儲極,四海係心。”


    此時,朱元璋已經是一個年過古稀的老頭,年老力衰,已經沒有很多精力,見群臣反對,就此作罷。不料他所喜愛的皇四子朱棣後來還是發動了靖難之役,從侄兒朱允炆手中奪走了皇位。


    但朱棣的皇位是奪來的,在皇位繼承的合法性上大打折扣,即使當上了皇帝,仍被傳統士大夫視為篡位,於是他大揮屠刀,以極其暴虐的手段屠戮建文舊臣,以堵住眾人非議的悠悠之口。他後來連年對蒙古用兵,也是希望得到傳國玉璽,表明自己是皇位的合法繼承人。


    為了加強正統繼位形象,朱棣還大興土木,修建了大報恩寺和武當山宮觀。大報恩寺名義上為紀念太祖朱元璋和馬皇後,借以讓人知道,朱棣是明太祖和馬皇後的嫡子,是皇位的正統繼承人。對於實行嫡長子皇位繼承製的明朝來說,這關係到嫡庶問題,進而關係到帝位的合法性問題。而修建武當山宮觀則是朱棣假托天命,宣揚自己得了真武帝君的庇佑。武當金殿中供奉著真武帝君的鎏金銅像,披發跣足,形象逼真,據傳是按朱棣的相貌和體態鑄造。


    朱棣奪取皇位後,立太子一事便提上日程,他亦陷入煩惱。按理來說,朱高熾是嫡長子,以前又是燕王世子,是理所當然的太子人選。但朱棣在這件事上表現出相當的猶豫,他不喜歡朱高熾,更偏愛作戰勇猛的第二子朱高煦。朱高煦對兄長的地位也一直虎視眈眈。朱棣卻沒有違背祖製的勇氣,朱高熾最終還是以長子身份被立為太子,由此亦可見嫡長製作為“萬世上法”的巨大威懾力。


    朱高熾即位為仁宗後,立嫡長子朱瞻基為皇太子。朱瞻基即位為宣宗後,朱祁鎮因為是長子,被立為皇太子。朱祁鎮開始還隻是庶子的身份,後來母親孫貴妃被立為皇後,也因而成為嫡長子。而英宗朱祁鎮被瓦剌俘虜後,異母弟朱祁鈺登位為景帝,但他既非嫡子,亦非長子,由此成為明朝曆史上第一個以庶子身份即位的皇帝[21]。


    明景帝初即帝位時,隻是為了形勢和國家的需要,但如果朱祁鈺改立自己的兒子為太子,那將是公然對祖宗製度的破壞。因而,朱祁鈺一開始也不敢公開表露,先是將自己的意思告訴發妻皇後汪氏。汪氏是北京本地人氏,其父是中城兵馬司指揮汪英,正統十年(1445年)八月冊封為郕王妃。景帝登基後,冊立汪氏為皇後。汪皇後無子,隻生有二女。


    出乎意料的是,汪皇後對丈夫的提議持反對意見,她認為如果朱祁鈺這樣做,會讓天下人笑話。朱祁鈺不以為然地說:“父死子繼,天經地義,誰會笑話。”


    汪皇後反問道:“兄未終而弟及,又是什麽天經地義?”


    朱祁鈺大怒,當即拿起桌子上的茶杯向汪皇後砸去。汪皇後倒是閃開了,但帝後不和的矛盾由此悄悄在宮中流傳。這其中,最高興的人當然要數生下兒子的杭妃了。


    朱祁鈺立自己兒子的決心已下,但生怕眾大臣反對,便先試探司禮監大宦官金英的態度,問金英道:“太子的生日是七月初二吧?”


    七月初二其實是景帝兒子朱見濟的生日。金英也不是不明白朱祁鈺的意思,他曾在危急關頭力主立朱祁鈺為帝,但在立儲這件事上,卻是心向太子朱見深,答道:“太子生日是十一月初二。”


    朱祁鈺下麵的話就不便說了,隻好默然不答。


    既然金英不開竅,朱祁鈺便明白地去問心腹宦官王誠、舒良等人的意見。王誠竟然建議朱祁鈺去賄賂大臣,朱祁鈺欣然采納。


    景泰三年(1452年)正月初十,景帝朱祁鈺派宦官興安到內閣傳旨,賜給內閣大學士陳循、高穀、江淵、王一寧、蕭鎡、商輅等人銀百兩,金五十兩。這是從所未有的事,明眼人已經看出這是朱祁鈺在為易儲做準備。


    然而,朱祁鈺登基之時,曾許諾將來傳帝位於英宗長子朱見深,並立其為太子,當時詔告天下,人所共知。如今朱祁鈺為了私心要改立太子,事關國本,即便是收了皇帝賄賂,明白景帝心意的大臣,也不願意主動迎合上意。興安跑前跑後地忙活,滿朝文武依然無人上奏提出易儲。


    這下,朱祁鈺著急了。而千裏之外的廣西,此刻正發生一件滅門血案,誰也想不到,這一起殺人案,竟然由此成為改立太子的契機。


    廣西思明府的土知府,一直由土官黃家世襲。景泰三年(1452年)正月,土知府黃年老,奏請自己的兒子黃鈞襲位。黃同父異母的庶弟黃任都指揮使,謀奪兄長的世職之位,率領兒子黃震及驍悍數千人,化裝成賊人模樣,半夜殺入土知府,見人就殺,將黃和黃鈞都殺死並肢解。碎屍裝入兩個大缸,埋在後花園。第二天,黃假裝才知道慘案,一麵懸賞捕凶,一麵上書,請以黃震襲位土知府。


    但黃的仆人福童發現了奧秘,跑去向巡撫李棠和總兵武毅告狀。總兵武毅經過查訪,證據確鑿,上奏請求將黃革職查辦。黃驚慌失措,急忙派千戶袁洪到京師行賄,企圖保命。


    袁洪經過“高人”指點後,急忙趕回廣西,向黃麵授機宜。於是,黃於千裏外給景帝上書,要求易儲。疏稱:“往年上皇輕身禦敵,駕陷北塞,敵人進犯都門,幾乎危及社稷,不有皇上,臣民將何歸?今已過二年,皇儲未建。臣以為,人心易搖,多言難定,爭奪之態一萌,則禍亂不息。皇上即循遜讓之美,欲全天敘之倫,恐怕事機叵測,反複無常。萬一羽翼養成,權勢轉移,委愛子於他人,寄空名於大寶,階除之下,變為寇仇,肘腋之間,自相殘殺,那時則悔之晚矣。乞皇上與親信文武大臣密定大計,以統一中外臣民之心,絕覬覦之望。”


    景帝朱祁鈺正愁沒人出頭,看到黃的奏書後大喜,說:“萬裏以外,不料有此忠臣。”不但下旨免除了黃的殺兄之罪,還加官都督同知。隨即將黃原書發給禮部,由禮部尚書胡濙主持廷議。


    群臣“王直、於謙以下,各相顧眙愕”。戶科都給事中李侃、吏科都給事中林聰,及禦史朱英三人率先反對。但於謙、王直、胡濙等重臣都不表態。


    宦官興安厲聲喝道:“此事今天一定要決定下來。同意的,請署上名字;不同意的,不必署名,但不可以首鼠兩端。”掏出一張紙,讓群臣署名。


    群臣見興安早有準備,事已至此,大都表示讚同,稱“父有天下必傳於子,此三代所以享國長久也”。簽名首先從內閣開始,內閣大學士陳循、高穀等人事先收過景帝的賄賂,內心有愧,簽得都比較幹脆。


    下麵輪到吏部尚書王直,他麵有難色,不肯署名。內閣大學士陳循將筆塞到他手裏,王直最終還是簽了。


    下一個便輪到於謙。於謙提起筆的時候,猶豫很久,遲遲不肯下筆,顯見他內心的遲疑和波瀾,但他最終還是緩緩寫上了自己的名字[22]。後麵的大臣見素有剛直之名的於謙都簽了,自然也都跟著簽了。


    滿朝文武,無論是願意的,還是不願意的,都署上了名字。這次早有預謀的投票表決幾乎是全票通過,隻缺一個人的票,吏科都給事中林聰拒絕署名。但林聰也因而付出了代價,他隨後被調為春坊司直郎,雖然春坊司直郎是從六品,比他原來的吏科都給事中還高了一品,但卻是個閑職,典型的明升暗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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