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林是王振侄子,素來不喜朱驥,又預備未來將楊行祥之死歸咎於朱氏,當然不會選中他跟隨皇帝親征,隻將其部下調走。如此,雖然朱驥名義上是副留守長官,其實成了空架子。留守長官馬順好花天酒地,時常不來官署,朱驥手下無人,值守的校尉又多是王振一黨,不願意聽他調遣,有事隻能親自跑腿,所以朱驥才有“忙得團團轉”之語。


    皇帝離京,政事卻不能不辦。王林所上奏疏早已送到司禮監。昨日秉筆太監興安清理案頭時,發現了這封奏疏,尚未拆閱。明英宗朱祁鎮曾經交代:凡大臣奏疏,小事由司禮監自行批閱,大事則送軍中。興安照例打開王林奏疏,閱讀後很是吃驚,於是將之稟報給提督太監金英。


    金英道:“而今多少軍國大事要辦,一個罪人,死了也就死了。”也不說要如何處置,將王林奏疏自己收了,轉身便出宮趕到兵部,將其事告知兵部侍郎於謙。


    兵部尚書鄺埜隨皇帝出征在外,於謙是兵部代理長官,日夜操勞,已多日未曾歸家。他正為調派前線軍隊補給而焦頭爛額,聽聞此事後,也不多言,隻派人叫來女婿,將事情告訴了他,又道:“我實在太忙,分身乏術,你自己看著辦吧。”便打發了朱驥出來。


    禁中奏疏是機密,私下泄露內容要承擔很大的風險,楊塤聽說是提督太監金英主動知會了於謙,很是驚訝,問道:“金英為什麽要這麽做?”


    朱驥搖了搖頭,也不知是不知情,還是不願意揣度。


    金英是安南人,楊塤曾因兵部機密文書失竊一案而懷疑過他,甚至疑心那對男女賊人來自安南,跟金英有千絲萬縷的聯係。然朱驥後來暗中調查當日金英行蹤,得知他隻在圓覺寺前後忙碌,沒有任何出格異常之處,也未曾離開過孫太後半步,足見並未參預兵部機密文書失竊之事。


    楊塤懷疑金英的起因,實是因其人原是安南俘囚,被迫閹割為奴,明朝算是他的仇人。但朱驥則舉出了大明曆史上另一著名宦官鄭和的例子。鄭和身世亦類似金英,以元朝俘虜身份被閹割,之後非但沒有懷恨報複明朝,反而為明成祖朱棣傾心信任,率領船隊幾下西洋,成就了一代外交偉業。楊塤這才無話可答,不再認為金英是盜竊兵部機密文書的主謀。


    此刻楊塤聽說是金英主動向於謙泄露禁中機密,倒對金氏多了幾分好感。又道:“姑且不理會金英的目的。楊行祥這樁案子其實一點兒也不複雜,朱千戶隻需要找到當日值守的獄卒,詳細了解經過,再請他做證人,不就結了嗎?”


    朱驥道:“我當然想得到這一點,可我今日去找當班獄卒韓函時,才知他早已告假,多日未來官署。”


    他隨後尋去了韓家,方知韓函一月前便已離家,左右鄰居都再未見過他。


    楊塤立即起了警覺之心,問道:“這個一月前,是不是湊巧在楊行祥死後,在當今皇帝禦駕親征前?”朱驥道:“是。”


    楊塤歎了口氣,道:“那麽朱千戶找不到韓函了,他多半被你們那位錦衣衛指揮僉事王林殺了滅口了。”想了想,又搖頭道:“不過不應該呀,如果要將朱千戶牽連其中,韓函是最好的證人,讓他活著,比殺死他價值要大。以王振叔侄的權勢,讓一個小小的錦衣衛獄卒俯首帖耳,又有什麽難的?”又問道:“那韓函不算什麽正派人吧?”


    朱驥道:“唔,這個……”


    楊塤笑道:“朱千戶不願意說下屬壞話,果然是個正人君子。其實你不說我也猜得到,如果韓函不是真的牽連進了楊行祥一案,怎麽會被殺人滅口?既然牽涉其中,最大的可能便是被人收買了。”


    朱驥道:“韓函真的牽連進了楊行祥一案?楊匠官何以特別強調‘真的’二字?”


    楊塤道:“就是我懷疑楊行祥確實是非正常死亡。這一點,早一月前我就對朱千戶提過。目下既知獄卒韓函失蹤,愈發證明了我的猜測。”


    錦衣衛指揮僉事王林預備以楊行祥一案扳倒朱驥,對王林、朱驥兩方而言,當值獄卒韓函是最好的證人。既然韓函不是什麽正派人,對王林而言,他活著比死了好處更大,隻需要他出麵做偽證,便能輕而易舉地令朱驥深陷泥潭,無以自辯。


    然韓函依然被殺死滅口,表明他已深陷楊行祥一案,他確實可以幫助王林做偽證,但他也洞悉幕後真相,對王林是個巨大威脅,所以王林不得不舍棄韓函這個小卒子。


    朱驥開始尚未完全明白,回味一番後,才失聲問道:“楊匠官懷疑是王林指使韓函殺了楊行祥?”


    楊塤道:“這是有可能的呀。王林既早有心對付朱千戶,便刻意選擇你當值那天動手。目下無論韓函是死是活,隻要能證明楊行祥是非正常死亡,你朱千戶便難辭其咎,至少有‘失囚’之責,怕是不止免職那麽簡單。”


    朱驥道:“我知道,我自己倒沒什麽,但我一旦獲罪,還要禍及家人。我若充軍邊關的話,我妻子也要被沒入官中為奴。她是於公膝下愛女,下嫁我這樣一個粗人,已是大大的委屈,我實不忍她還要因為我的過失受牽累。可恨我自己愚鈍無知,不知該如何查明楊行祥一案真相,所以才冒昧來找楊匠官幫忙。”


    之前楊塤僅憑蛛絲馬跡便推斷出女賊人身上的骨扇是朱驥妻子於璚英遺失的冬扇,且賊人跟蹤監視了於璚英很長時間。事實亦果然如此——


    後來朱驥拿著賊人畫像找妻子查證,他怕妻子受驚擔心,不敢明說那是闖入兵部盜取文書賊人的畫像,隻說是錦衣衛在尋那兩個人,有人見過他二人在南城出現,問妻子是否見過。於璚英一眼便認出了女賊人,記得對方跟她搭訕問過路。朱驥由此對楊塤佩服得五體投地,就連他嶽父兵部侍郎於謙聽了,也覺得楊塤機智聰慧。


    朱驥又補充道:“在我所認識的人當中,確實有比楊匠官聰明的,譬如讀書過目不忘的丘濬,但論到觀察入微,心思縝密,實在沒人比楊匠官更厲害了。”


    楊塤笑道:“朱千戶如此信得過我,我當然要盡力而為。”又問道:“楊行祥是怎麽死的?”朱驥道:“是上吊自殺而死。”


    楊塤道:“我是說真正死因。”朱驥道:“也是上吊自殺而死,仵作有正式驗屍文書。”


    楊塤道:“朱千戶親眼見過楊行祥屍體嗎?”


    朱驥道:“見過。當日我與楊匠官分手後,便匆匆趕回錦衣衛官署。那時楊行祥已被人放了下來,頸中有一道青紫淤痕,看起來確實是上吊自殺。”


    楊塤道:“我以為錦衣衛詔獄是天下最密不透風的黑獄,想不到竟有犯人能從容自殺。”


    朱驥道:“按照慣例,為防囚犯自殺,入錦衣衛獄前都要戴上械具。除非是獄卒幫助,否則犯人根本沒有能力自殺。但楊行祥的情況又有所不同,上頭特別關照過,要予以優待,所以沒有給他上鐐銬之類。”


    楊塤道:“會不會是有人先殺死楊行祥,譬如能接近他的獄卒韓函,將他勒死後再偽裝成上吊自殺的樣子?”


    朱驥搖頭道:“這絕對不可能。韓函是錦衣衛特別指定的幾名專職看守,隻負責看管楊行祥。知情者雖然口中不說破,但誰都猜得到楊行祥是……那個……”


    楊塤道:“我明白了,楊行祥身份不同凡響,殺他罪孽太大,韓函沒有那個膽子動手。”


    朱驥道:“非但韓函,就是長官王林也沒那個膽子。況且先勒斃再偽裝成上吊自殺的話,有經驗的仵作一眼就能看出來。”


    楊塤一拍桌子,叫道:“太好了!這茶真是好茶,朱千戶,快些把這杯茶喝了,我和你一道去找仵作。”


    朱驥一怔,問道:“什麽,楊匠官還是懷疑楊行祥不是自殺?”


    楊塤道:“朱千戶不是那種隨便說兩句就能陷害的蝦兵蟹將,王林要拖你下水,必須得把證據做足。就像之前王振殺死侍講劉球,還得靠編修官董磷編造證詞,整治前任祭酒李時勉,還得等到他修剪了樹枝。也就是說,王林手裏應該已經有能證明楊行祥是死於非命的證據或證人,真的也好,偽造的也好,它都已經在那裏等著你朱千戶入網了。好處是,目下王振、王林叔侄二人在戰場奮勇殺敵,你我還有時間來查驗此事。”


    朱驥細細一想,果然是這個道理,忙道:“還是楊匠官有辦法,我竟沒有想到這一點。”忙將殘茶飲盡,引楊塤來找仵作伍漢。


    伍漢是個鰥夫,妻兒早逝,獨自住在西四附近的一處小院子。院門虛掩,門上有血跡,朱驥一眼看到,大吃一驚,忙命楊塤退到一旁,推門而入——


    卻見伍漢歪倒在正堂簷下,左手捂胸,右手頓地,眼睛瞪得老大。


    朱驥正要上前探視,卻被楊塤拖住。楊塤道:“地上的血已經凝固,他人已死了一會兒。這裏已成凶案現場,還是不要妄動的好。”


    朱驥道:“這……這是怎麽回事?誰會想要殺伍仵作?”楊塤道:“當然是有利害關係、非要他死的人。”


    問題來了,伍漢被殺,與楊行祥一案有關嗎?


    如果有關的話,楊行祥又是自殺而死,伍漢所填驗屍文書是據實而報,沒有什麽可指摘的。就算王林要陷害朱驥,所能做的,隻會是威逼伍漢更改文書,稱楊行祥不是上吊而死,犯不著殺人。況且王林人在前線軍中,留守的馬順雖是其心腹,卻日日忙著泡妓院、喝花酒,哪裏有閑心來管一個小小的仵作?


    那麽就隻剩下一種情況,楊行祥一定是他殺。伍漢驗屍時,受人指使,有意說成自殺,以掩飾內幕。而今朱驥被迫重新調查案子的真相,有人得到消息,搶先動手,殺了伍漢滅口。也就是說,殺死伍漢的人,極可能就是殺死楊行祥的真凶。


    但仍然有兩點疑問:一是對方如何會知道朱驥在調查楊行祥一案,還會來找仵作伍漢?二是楊行祥既是他殺,韓函、伍漢均應知悉內幕,為何韓函一月前就失了蹤,伍漢今日才遭滅口?


    楊塤道:“現下朱千戶還認為楊行祥是上吊自殺嗎?他的屍體呢?”


    朱驥道:“早就下葬了。況且過了這麽多日,屍體已經腐爛,就算挖出來,也驗不到什麽了。”


    楊塤道:“嗯,那就算了。”又好奇問道:“楊行祥是不是被秘密葬在了西山?墓碑是怎麽寫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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