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塤接口道:“是啊,兄台不當家不知柴米油鹽貴,就這一百貫寶鈔,還是虧了呢。你出去往隔壁左右店鋪問問,現下沒有人願意收寶鈔的[6]。”


    郭信隻掏出數張寶鈔來,明顯數目不夠,又沒有攜帶銀兩,隻得道:“我身上隻有這些,先付給娘子,餘下容我日後送來,可以嗎?”


    蔣蘇台聞言,便將數張寶鈔還給了郭信,道:“公子出門,身上不能不帶錢。剩下的,方便時再送來不遲。”


    郭信大為感激,當即收了扇子,再三道謝,這才拱手辭去。等他離開,蔣蘇台才想起紙箋尚在裏屋,忙取了追出門去,卻已不見了人影。


    楊塤見蔣氏進來時神色古怪,隨口問道:“怎麽了?”蔣蘇台道:“這位郭公子要求題寫的扇詞有點怪,似乎是絕命詞。”


    楊塤展開紙箋一看,很是驚訝,問道:“他自稱姓郭,是嗎?”蔣蘇台道:“是啊,怎麽了?”


    楊塤道:“這首詞確實是絕命詞,而且不是一般的絕命詞,是前朝宣宗皇帝郭嬪郭愛殉葬時所作。”


    中國曆史上一直有用活人殉葬的殘酷製度。商朝時,用奴隸殉葬和祭祖的做法十分盛行,且規模很大,奴隸殉葬人數眾多。從周朝起,人殉的做法已不多見,基本上改用木製或泥製人形偶像殉葬。秦獻公還明令廢除了人殉製度。然秦始皇死後,秦二世胡亥下令宮中沒有生育的宮女全部殉葬,加上為秦始皇營造陵墓的工匠,殉葬者數以萬計。


    到了漢朝,殘酷的殉葬製度被徹底廢止。漢朝明文規定:不許任意殺人和用人殉葬。唐朝李世民當上皇帝後,不僅不準用人殉葬,還規定嚴厲禁止厚葬,凡五品以上官員和勳親貴族一律遵照執行,如有違反處以嚴刑。他在安排自己的陵寢時,親自規定:以山為陵,表示不占用良田,能放下自己的棺木即可。


    然這一殘酷製度在明朝再度被恢複。明太祖朱元璋次子秦王朱樉死後,朱元璋即下令兩名王妃殉葬,正妃為元將王保保[7]之妹,次妃為明開國名將鄧愈之女,由此重開殉葬製度,並且一直沿用下去。


    朱元璋死時,被迫殉葬者有四十六人,均為沒有生育過子女的妃嬪。明成祖朱棣也效法自己的父親,死前留下遺詔:“喪服禮儀一遵高皇帝遺訓。”殉葬妃嬪多達三十餘人。此後的明仁宗朱高熾、明宣宗朱瞻基也各以五妃、十妃殉葬[8]。


    蔣蘇台聽說詞主郭愛是宣宗皇帝殉葬嬪妃,很是驚訝,道:“宣宗皇帝有十妃殉葬,當今皇帝有聖旨予以追諡表彰[9],昭告天下,沒有姓郭的呀。”


    楊塤道:“因為郭愛入宮才二十天,不巧趕上宣宗去世,不幸被圈去為皇帝殉葬。未獲得追諡,蓋因她入宮時間太短,且不願主動殉葬,抗拒了一番,才被迫自殺。”


    原來那郭愛字善理,穎悟警敏,擅長文章,是鳳陽著名才女,且正當妙齡,容顏姣好,四方求親者不計其數。不知如何,明宣宗朱瞻基也聽到了她的芳名事跡,竟下令召她進宮。郭愛已有傾心愛人,然聖旨大如天,竟由此被朱瞻基棒打鴛鴦,生生拆散。


    郭愛被送入宮中後,被封為嬪,還未來得及受到朱瞻基寵幸,便趕上皇帝病歿。天真的她還以為能就此出宮,回去家鄉與愛人團聚,卻不想被指定為殉葬宮人。反抗不成後,自知死期,遂書詞自哀。服侍她的宮女記性甚好,將其絕命詞傳了出去,但僅在宮禁內作為逸聞韻事流傳。楊塤為三大殿上漆時,曾聽人議及此事,印象很深。


    蔣蘇台這才知道究竟,道:“難怪詞意如此哀傷淒涼。郭愛娘子這份才氣,怕是不在教坊司蔣瓊瓊之下。”不由得深為歎息。一想到郭愛若是還活著,也就三十歲,正是盛年,如此才貌雙全的女子,竟因為名聲太大而落了個生殉的下場,實在可憐可惜。


    楊塤生怕蔣氏感傷落淚,忙道:“適才那郭信既自稱鳳陽人,又姓郭,手裏還有郭愛的《絕命詞》,說不定是其親眷,弟弟或是侄子也說不準。不過郭愛既未追諡,連追封詔書中都沒有她的名字,朝廷應該不會恩及家人[10],也不知郭信到京城來做什麽。”


    蔣蘇台道:“或許是因為旁事吧。不過至親被逼殉葬,他又怎能忍心因此而接受官祿?”


    楊塤道:“世人多名利之徒,本朝那些太祖朝天女戶,不都是靠殉葬親眷發家的嗎?”


    正議著郭愛之事,忽有人大踏步進來,卻是錦衣衛千戶朱驥。


    楊塤笑道:“而今皇帝親征在外,朱千戶是錦衣衛留守副長官,應該忙得團團轉才是,如何得閑來這裏?”


    朱驥苦笑道:“我手下盡扈從皇帝出征,無人可調,大小事情得親自動手,忙得團團轉倒是真的。不過我來找楊匠官,是有件更重要的事。”


    楊塤道:“什麽事?”


    蔣蘇台見朱驥欲言又止,便道:“裏屋清靜,楊大哥可引朱千戶進去說。”朱驥道:“再好不過,隻是又要叨擾娘子了。”


    蔣蘇台一笑道:“朱千戶不嫌簡陋就好。我去給二位沏茶。”


    朱驥與楊塤交往了一段日子,已知其對蔣蘇台有意,見他目送著蔣氏,直至人影消失不見,這才戀戀不舍地收回目光,忍不住好奇問道:“楊匠官既喜歡蔣家娘子,又是同鄉,何不娶她做妻子?”


    楊塤搖了搖頭,無奈地道:“我是匠戶[11],她兄長不願意妹妹嫁給匠戶。”


    朱驥道:“蔣鳴軍自己以前不也是匠戶嗎?”


    楊塤道:“就是因為他討厭匠戶,才千方百計地予以擺脫,不惜走歪路子加入了京營。不說了,他人還在後院呢。上次他被男賊人刺成重傷,無法隨軍出征,心中怨恨不已,一見到我就要破口大罵。”


    朱驥道:“這位蔣校官脾氣可真不好,連蔣娘子自己都說了,這件事的起因還是因為那柄扇子。”


    楊塤低聲道:“其實他真正生氣的不是這個,而是因為受傷不能隨禦駕出征。”


    英宗皇帝禦駕親征,調派了五十萬京軍精銳,神機營也在其中。蔣鳴軍本是神機營將校,然在營中幾年,隻摸過神機銃幾次,一銃都沒有放過,這次好不容易有機會真真正正地使用火器,卻因為受傷臥病在床,不得參與戰事,也難怪他惱火。


    朱驥搖了搖頭,不再多提,隨楊塤進來裏屋,低聲告道:“正如楊匠官所言,那楊行祥之死,果然有蹊蹺。”


    楊塤忙道:“哎,別說我沒提醒朱千戶,你一直是絕口不提楊行祥三個字的。”


    朱驥道:“但目下已有人上奏朝廷,說楊行祥死得可疑,還要將他的死歸咎於我,我當然得查個水落石出。”


    楊塤問道:“是不是錦衣衛指揮僉事王林上書告發了朱千戶?”


    朱驥大感意外,道:“是。楊匠官真是消息靈通,竟連這個都預先知道了。”


    楊塤笑道:“我可沒有聽到什麽風聲,隻是胡亂猜的。”


    之前朱驥始終不肯透露楊行祥相關事宜,可見楊氏一事幹係朝廷機密。既然如此,那麽知情之人定然是少之又少。知道楊行祥死去時正是朱驥當值,又上書欲牽連朱氏,隻能是錦衣衛同僚。朱驥生父朱護生前是錦衣衛指揮使,頗有聲威,嶽父又是兵部長官於謙,即便不算大有來頭,背景也不算小。兼之朱驥靜默少言,沉靜有度,極少得罪人,要借楊行祥一事將其扳倒者,隻能是王振一黨——也就是王振侄子王林了。


    而楊行祥死在一個月前,拖到現在才拉扯出這件事來,愈發證明此點,蓋因為王振、王林叔侄均隨英宗皇帝出征在外。


    朱驥聽了楊塤分析,深為歎服,道:“楊匠官聰明絕頂,隻做個工部主事,實在可惜。”


    楊塤道:“哎,我覺得沒什麽可惜。我主業可是漆匠,匠官隻是副業。在漆匠一行,我已登峰造極,無人能夠超越。站在巔峰,傲視群雄,這正是匠戶一生所求,我三十歲前便已實現,人生無憾。反觀你朱千戶,你也算是年輕有為,這麽年輕就做到了錦衣衛千戶,做官是你的主業,在你的觀念裏,應該是不可惜吧?可你上麵還有一大堆長官呢,就算你做到了錦衣衛指揮使,上麵還有大學士、司禮監、皇帝。”


    朱驥一怔,答道:“我從來沒有想過要以升官發財為人生目標。”


    楊塤道:“那麽錦衣衛算是你的主業,你又有什麽驚人的成就呢?是否有什麽事,隻有你能做到,旁人做不到呢?”


    正好蔣蘇台端茶進來,抿嘴笑道:“朱千戶別聽楊大哥的。他好抬杠,而且總有一套一套的道理。其實人各有分工,各有所長。譬如皇帝少了錦衣衛就不行,而目下錦衣衛少了朱千戶就不行。”


    楊塤忙道:“蘇台說得對,現下朱千戶是不是心裏舒服多了?”


    朱驥笑了一笑,也不答話。


    等蔣蘇台斟完茶出去,楊塤收斂笑色,道:“我開玩笑慣了,朱千戶別當回事。楊行祥一事甚是機密,你卻隻來找我,足見信得過我這個漆匠,我很感激。”又問道:“有人要用這件事牽涉朱千戶一事,你嶽父兵部於侍郎知道嗎?”


    朱驥點了點頭,道:“這件事,正是我嶽父告訴我的。”


    當日楊行祥死在獄中,錦衣衛副千戶白琦以自然死亡上報。因楊氏身份不凡,其死為皇帝所矚目,指揮僉事王林預備借此事大做文章,將錦衣衛中看不順眼的人一舉鏟除,因而上書稱楊行祥之死有異,即指其是非正常死亡。然天下正值風雲際會,大明時勢亦隨之而動。英宗皇帝尚不及關注這件事,便聽從大宦官王振建議,決定禦駕親征,隨即牽動滿朝文武,再無人留意此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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