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山是專門安葬親王的地方,楊行祥果真被安葬在那裏的話,就表明朝廷正式承認他是建文帝朱允炆了。


    朱驥搖了搖頭,道:“這我可不知道,錦衣衛又不負責操辦喪事。”


    楊塤便不再多問,道:“明知道楊行祥的身份,還膽敢殺人,凶手應該不是普通人。”


    朱驥卻懷疑錦衣衛內部人,因為對方非但能令獄卒韓函和仵作伍漢俯首聽令,還能及時察知他正著手調查楊行祥一案。


    楊塤道:“楊行祥不是一般人,朱千戶親口說過,非但韓函沒有膽量殺他,就是錦衣衛長官王林也沒有這個膽子。”


    朱驥道:“那麽我實在想不出還會有誰了。”


    楊塤問道:“王林奏疏一事,朱千戶可有告訴旁人?”


    朱驥搖頭道:“沒有。我嶽父告知王林奏疏一事後,我回官署想了一通,便去找獄卒韓函,聽說他失了蹤,才知道事情不簡單,一時沒有好的辦法,便來向楊匠官你求助了。”


    楊塤道:“我有一個大膽的推想,不過又是胡說八道的那種性質,朱千戶可以聽聽,不必當真。”朱驥忙道:“願意洗耳恭聽。”


    楊塤道:“殺死楊行祥的凶手,一定是個大有來頭的人。這一點,是毫無疑問的。但既然朱千戶說王林沒這個膽量,我相信你的判斷。王林應該是個不學無術的草包,能坐上錦衣衛高位,全是仗著他叔叔王振的勢力。”


    既然錦衣衛最高長官都沒有膽量殺死楊行祥,而凶手又能令獄卒韓函和仵作伍漢參與其中,那麽一定來自上麵。也就是說,凶手是比錦衣衛長官權力更大的人。


    那麽上麵有誰會想要楊行祥死呢?隻有姓朱的。這姓朱不是朱驥的朱,而是朱明王朝的朱。除了對姓朱的皇帝有威脅外,楊行祥對其他人均是無害。


    朱驥駭然張大了嘴,半天才合攏,問道:“楊匠官是說……是說……”


    楊塤道:“請朱千戶先聽我說完。當世有能力在錦衣衛詔獄殺死楊行祥的人不多,但不是唯一,朱皇帝卻是唯一有動機的人。”


    大概經過應該是:英宗皇帝朱瞻基不知出於什麽目的,忽然決定要殺死秘密囚禁在錦衣衛大獄中的楊行祥,以絕後患。但楊行祥是皇帝的叔祖,朱瞻基沒有公然殺他的勇氣。或許皇帝信任的大宦官王振出了個主意,派人勒死楊行祥後,再偽裝成上吊,如此,即便是錦衣衛中的知情者,也隻以為楊行祥是自殺。但事情再機密,也需要獄卒和仵作的配合,韓函、伍漢由此而參與其中。事後,錦衣衛以自殺上報,果然將事情掩蓋了下來。


    至於韓函失蹤,大概因為他是實際動手者,親手勒斃了楊行祥。他雖隻是奉命行事,皇帝卻必須求得心安,弑君者必須處死,曆史上多有此類先例,於是韓函便離奇消失了。


    而伍漢隻是在驗屍文書上做了偽證,不算大過,今日之所以被殺,完全是因為朱驥突然要調查楊行祥一案。皇帝雖然出征在外,以親弟郕王朱祁鈺監國,宮中卻仍有心腹,至少孫太後人還在紫禁城中。大概有人知道金英將王林奏疏內容泄露了出去,而朱驥必然會查驗真相,當值獄卒韓函和仵作伍漢是他必查之人。韓函已死,不足為患,仵作伍漢卻是個隱患。該心腹怕事情牽扯出皇帝,遂搶先一步,殺了伍漢滅口。


    至於王林就楊行祥一案再上奏疏一事,大概宦官王振也知道侄子是個草包,怕他壞了皇帝大事,所以並沒有將事情真相告訴他,甚至特意選了王林扈從太後、皇帝到圓覺寺禮佛當天動手。王林回城得知楊行祥上吊自殺後,或許是真的發現了可疑線索,或許是隻想利用此事,竟上了一本。王振因忙於策劃皇帝親政諸事,一時未來得及理會侄子的奏疏,這才有了今日司禮監秉筆太監興安檢閱出王林奏疏一事。


    而提督太監金英與王振素來沆瀣一氣,他是否早已知道楊行祥一案的真相?素有惡名在外的他,又為何要將王林奏疏內容告知於謙,結好兵部長官是最明顯的意圖,其真正目的何在?為何他甘願因此擔當極大的風險?這些疑問,楊塤自己也沒有想通。


    朱驥越聽越覺有理,隻是瞠目結舌,渾然不知該如何自處了。


    楊塤道:“這些隻是我的推測,但眼前倒有一處物證,多少能從旁佐證。”指著伍漢的右手道:“朱千戶請看。”


    朱驥這才看到伍漢以手指蘸血,在地上劃了兩筆。


    楊塤道:“伍漢既是仵作,知道現場留下的物證對破案十分關鍵。他被捅了兩刀倒地後,並沒有立即死去,而是竭盡全力想寫下凶手的名字,隻是尚未寫完,便已斷氣。你看這一撇一橫,像不像是‘朱’的起筆?”


    朱驥一時無語,他是吃朝廷俸祿的武官,要他相信九五之尊為了掩飾殺人陰謀不惜濫殺無辜,實是有些困難。凝視了那一“丿”一“一”許久,才想起來一處可以用來反駁楊塤的疑點,問道:“那當日胡尚書失蹤又是怎麽回事?楊匠官不是說他跟楊行祥一案有關聯嗎?總不可能是皇帝派人綁架了他。”


    楊塤一時噎住,半晌才道:“還真是。”


    在楊塤看來,禮部尚書胡濙失蹤,楊行祥於錦衣衛詔獄被殺,兩案發生在同一日,絕對不可能是巧合,必有關聯。他的推測能很好地解釋楊行祥被殺一案,卻無法解釋胡濙為何莫名失蹤一天後又神秘歸來。英宗皇帝果真想就建文帝一事谘詢胡濙的話,大可直接召見他。而且朱祁鎮當日陪母親孫太後去了東郊圓覺寺,人並不在京城中。


    但就楊行祥一案而言,動機和物證都指向朱祁鎮,不是朱皇帝,又是誰呢?


    楊塤一時也想不明白,道:“胡尚書年事已高,這次沒有隨皇帝出征。不如你我這就去找胡尚書,當麵問個究竟。”


    他二人談得興起,早忘了眼前還有一具屍體等待處理,正好有人探頭進來,“媽呀”大叫一聲,轉頭就跑。


    朱驥忙叫道:“等一下!”上前出示腰牌,告道,“我是錦衣衛千戶朱驥,麻煩你跑一趟錦衣衛官署,就說仵作伍漢死了,叫些人來。”


    忽又想到自己的部下被王林調走扈從皇帝,目下官署校尉都是王林、馬順的親信,不聽自己指揮,便又道,“還是就近請總甲[12]來,讓他派人去西城兵馬司報案。”


    總甲就在附近,等其人到後,朱驥便與楊塤離開。他著急知道真相,當真引著楊塤來到麻繩胡同找禮部尚書胡濙。


    胡濙正在後院曬太陽,聽說朱驥、楊塤求見,忙命人引進花廳,自己特意換了衣衫,這才出來見客。


    楊塤深知此公飽經世故,圓滑老練,也不拐彎抹角,直言告道:“今日我二人特為楊行祥一案而來。”


    胡濙問道:“楊行祥?是那冒充建文帝的老僧嗎?他不是早死在錦衣衛大獄了嗎?”語氣神態極為平靜,仿佛是在閑聊一般。


    楊塤道:“當年胡公曾參與會審楊行祥,應該知道到底是怎麽回事。我說的楊行祥一案,是指一月前楊行祥在錦衣衛大獄中上吊自殺,恰好跟胡公被綁是同一天。”


    胡濙笑道:“楊匠官愛開玩笑,老夫是知道的,眾多匠官中,就數你最風趣。你又在說笑了,楊行祥早死了。除非你說的是另外一個人,不然不可能死而複生,再在一月前上吊自殺一次。至於綁票,那是小兒虛驚一場,根本沒有的事。”


    楊塤道:“我猜到胡公會這麽說。不過我個人認為胡公是真的被人綁票了,且跟楊行祥一案大有關聯。一月前我就這麽告訴過朱千戶,隻是他沒當回事。”


    胡濙笑道:“看來朱千戶也跟老夫一樣的看法,不當回事就好。”


    朱驥躊躇道:“當時我確實是沒當回事,可而今情勢不同了。”


    他身為朝廷武官,一些話不便明說,小心措辭,頗費思量。


    楊塤便接口道:“胡公可知道,一月前楊行祥自殺後,當值獄卒韓函失蹤,去向不明。今日仵作伍漢又被人殺死在自己家裏。如果……我是說如果……如果真像我之前推測的那樣,兩件案子大有關聯,下一個會不會是胡公?”


    胡濙笑道:“這番話有點繞,但老夫還是聽明白了,楊匠官是說有人要來殺老夫滅口嗎?”


    楊塤道:“也許會,也許不會。但目下楊行祥一案當事人均遭滅口,線索徹底斷掉,胡公是唯一一個可能提供線索的人,不然的話……嗯,不然的話……”


    他本意是想引誘胡濙接口,不想老尚書隻端起茶盞,細細品茶,意態悠閑。對方既不上當,楊塤隻好將底牌完全攤出來,續道:“在胡公眼中,韓函、伍漢那些人地位卑微,不值一提,胡公大概也不會關心他們為何被殺,真相到底如何。但是兵部於侍郎呢?於侍郎的愛女呢?還有眼前這位朱千戶呢?他們的性命安危,胡公也毫不在意嗎?”


    胡濙這才放下茶盞,正容問道:“到底怎麽回事?”


    朱驥便將事情原原本本說了,隻未提及楊塤關於英宗皇帝朱祁鎮是楊行祥一案背後主謀的推測。


    胡濙聽完思慮良久,方才歎道:“事情竟然鬧得這般複雜。”又正色道:“楊匠官,這件事本不關你事,你肯為朋友挺身而出,很講義氣,老夫都看在了眼裏。朱千戶,如果事情僅僅是牽涉到你,我是不會幫忙的。但你嶽父於公為人忠直,日夜忙於國事,我不能讓他為此分心。並非老夫生性冷酷,而是我已經經曆了太多風雨,看得多了,便會明白過來——有些事,是命中注定,上天早就安排好了,人力再如何抗爭也沒什麽用。”


    朱驥愕然問道:“胡尚書此話何解?”


    胡濙道:“譬如當今皇帝,他尚在繈褓中就被立為太子,生母也由此當上了皇後,人們都說母憑子貴,到底母憑子貴,還是子憑母貴,誰又能真正分辨清楚!但有一點,他是天命所歸,所以不管他是宮人之子也好,是太後親子也好,甚至先皇過世後,太皇太後欲另立長君,然終究還是太子登上了大寶。老夫說這番話,是想說楊行祥也有他的命,他最後的結局,從他被太祖皇帝立為皇太孫那天就注定了。一個沒有天命的人,妄登大寶之位,非但自己坐不長久,還會禍及他人。建文帝的好處是,他逃離南京後,並沒有繼續貪戀權位,以皇帝玉璽發布詔書,號召各地起兵勤王,與成祖皇帝相抗,而是選擇了銷聲匿跡,所以他得享高壽。但他的身份如此,又怎能改變命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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