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瑾問道:“他信得過嗎?”


    朱驥未及回答,一旁吳珊瑚已插口道:“別看楊匠官總是油腔滑調,其實是個再好不過的人。”


    楊塤哈哈大笑道:“多謝珊瑚娘子一語褒讚,楊塤不勝榮幸。”


    吳瑾卻極是謹慎,並不全信妹妹的話,見朱驥點了點頭,這才道:“那我就長話短說,禮部胡濙胡尚書失蹤了。”


    原來吳瑾亦是京營將官,今日扈從孫太後和皇帝到東郊進香,回城後又奉命去給幾名達官貴人送壽酒。到麻繩胡同禮部尚書胡濙家時,胡濙幼子胡傅將吳瑾拉到一旁,悄悄告知今早父親照例去附近的棋盤街吃茶湯果餅,但人再也沒有回來。他尋到棋盤街小吃鋪後,竟有一封留給胡家人的信,內中稱胡濙已落入其手,若是胡家人老老實實,胡濙尚能歸來,敢報官或是聲張,就等著替胡濙收屍。胡傅大驚失色,忙回家與家人商議。


    胡濙雖是幾朝重臣,但為人寬厚,生性節儉,喜怒不形於色,能屈尊待人。譬如他愛吃北京小吃,每日必去街邊小吃鋪,且獨自一人,從不帶隨從,與店內販夫走卒都能談笑風生,相處得很好,平易近人的性情大概與其浪跡民間多年的生活有關,因而時人頗譏諷他沒有禮部尚書的威儀。這樣一個老好人,歹人當然能輕易接近並得手,可對方的目的又是什麽呢?


    胡家看過胡傅帶回來的信箋後,均讚成先聽從歹人指示,以保住胡濙性命。然等了一天,歹人卻未再送信來。胡家人不知對方意圖,愈發焦急,又因為在麻繩胡同見過好些個陌生人來回閑逛,生怕胡宅已被歹人監視,不敢報官,也不敢有進一步的動作。


    剛好吳瑾奉太後、皇帝之命到胡宅賜酒,胡傅與吳瑾相熟,便將情形如實告知。


    吳瑾問道:“胡兄是讓我幫忙尋找胡尚書嗎?”


    胡傅道:“不。家叔和家兄反複商議過了,父親莫名失蹤,對方既不要錢,也不索物,怕是沒那麽簡單。北京城這麽大,要想不打草驚蛇尋找失蹤的人,如同大海撈針。況且吳老弟在京營任職,不便出頭。錦衣衛千戶朱驥不是你家鄰居嗎?可否請他出麵,暗中調查家父失蹤一案?”


    吳瑾當即答應。胡傅又怕胡宅已被監視,請吳瑾務必喬裝打扮,不露形跡地去找朱驥求助,這才有了吳瑾回家後即刻裝扮成下人、跟隨妹妹吳珊瑚來朱家一事。


    當今禮部尚書失蹤非同小可,胡濙又是幾朝老臣,其麻繩胡同居處更是皇帝賜第,榮耀無比。胡家不敢報官,卻委托吳瑾來向朱驥求助,當然是因為他是錦衣衛千戶,有查案的便利,可以以調查其他案件來掩蓋尋找胡濙的真相,而不至於引起歹人懷疑。更因為胡濙本人與兵部侍郎於謙是至交好友,胡家人深知其女婿朱驥可靠可信。朱驥聽了詳細經過,卻一時沒有眉目,不由得轉頭去看楊塤。


    吳瑾狐疑問道:“朱老弟看楊匠官做什麽,莫非他牽涉其中?”朱驥道:“不,不是,我是想問楊匠官怎麽看待這件事。”


    朱驥今日之內遭遇奇事甚多,而楊塤曾推測出賊人身上的扇子必是於璚英遺失的冬扇,且極可能是事實,令他驚佩不已,料想楊氏玩世不恭的外表下,有著縝密的觀察力和深刻的洞察力,是以想聽聽對方對禮部尚書失蹤一案有什麽看法。


    楊塤卻問道:“那個楊行祥是怎麽回事?”


    朱驥“啊”了一聲,忙連使眼色,不欲吳氏兄妹知曉楊行祥之事,又補充道:“我問的是胡尚書失蹤這件案子。”


    楊塤道:“哎呀,朱千戶,你別擠眉弄眼了,吳將軍和珊瑚娘子又不是外人!我說的也是胡尚書這件案子,楊行祥不是冒充建文帝嗎,胡尚書他生平最著名的事件是什麽?”


    胡濙生下來即有異象,頭發全白,滿月後才變黑。其人自小聰穎好學,於建文帝二年(1400年)中進士,授兵科給事中,後遷戶科都給事中。明成祖朱棣即位後,因懷疑建文帝朱允炆借大火逃走,遂派胡濙暗訪其蹤跡。胡濙在外麵漂泊十六年,期間母親去世,請求回鄉守喪,朱棣不許,隻不斷加官加祿,以為封賞。


    世人風傳胡濙是朱棣心腹密探,除了肩負查訪建文帝的使命外,還負責刺探民間隱情,密奏源源不斷地送往皇帝手中,而除了朱棣本人外,無人知道內容。


    永樂二十一年(1423年),胡濙回朝。已經就寢的朱棣聽說胡濙求見,立即披衣起身召見。胡濙夜幕入見,到漏下四鼓才出來。


    這之後,朱棣不再派人尋訪建文帝。胡濙寵遇日隆,卻依舊沒有結束密探的身份,受朱棣之命到南京任職,監視太子朱高熾。當時朱高熾不為父皇所喜,朱棣有心查找其過失,但胡濙卻沒有迎合上意,一再聲稱太子誠敬孝謹。


    然朱高熾即位後,得知胡濙曾受命監視自己,且有密疏上奏成祖,心中很是不滿,隻命胡濙在南京任國子監祭酒。直到明宣宗朱瞻基即位,才擢升胡濙為禮部尚書,且將長安右門的一座宅第賜給他,即為現今胡氏麻繩胡同居所。胡濙生日,宣宗皇帝在胡家賜宴,極為榮耀。


    英宗皇帝朱祁鎮即位,年過七旬的胡濙名列五輔臣之中,與內閣大學士三楊平起平坐。他亦不滿大宦官王振擅政,幾度辭官,朱祁鎮因其是托孤重臣,均不允準。


    胡濙浩蕩一生中,最驚心動魄的無疑是在外流浪的十六年,行跡雖不為人所知,目的卻隻有一個——尋訪建文帝朱允炆下落。這是他生平最著名的事件。


    朱驥這才回過味來,道:“啊,楊匠官是說……”


    楊塤道:“我什麽都還沒說呢。胡尚書失蹤,楊行祥又那個了,這兩件事的共同點便是建文帝。你非要說這是兩起獨立案件也行,可偏巧發生在同一天,是不是太過湊巧了?”


    吳珊瑚狐疑問道:“你們說的楊行祥,可是曾經冒充建文帝的那名老僧,他不是早死在錦衣衛大獄了嗎?”


    吳瑾忙咳嗽了聲,示意妹妹不要插口,尤其是涉及皇室機密的大事。


    朱驥果然不願意多提楊行祥的話題,隻道:“目下能確定的是,胡尚書被人綁了票。他是國之重臣,必須得盡快找到他。楊匠官機智多謀,可有良策?”


    楊塤搖頭道:“不必擔心,胡尚書性命無憂。綁架他的歹人不要錢、不要財,隻要求胡家人保守秘密,顯然是盤問胡尚書什麽事,問完了自會放人。”頓了頓,又道:“我敢肯定,歹人要問的事,一定與建文帝有關。”


    朱驥見眾人目光灼灼,盡落在自己身上,隻得如實告道:“不是我不願說,而是不能說。姓楊的那件事,上頭早有嚴令,不可泄露半句。”


    楊塤雙手一攤道:“那就沒事了。反正歹人遲早也會放回胡尚書,各位都回家安睡吧。”


    吳瑾卻是半信半疑,問道:“楊匠官能肯定嗎?你隻是個漆匠,怎能……”


    吳珊瑚嗔道:“大哥,你又來了,漆匠怎麽了?玉珠全家還是木匠呢。”


    吳瑾忙道:“我不是那個意思,我隻是奇怪楊匠官何以能肯定歹人一定會放回胡尚書。”


    楊塤道:“我隻是推測。胡尚書是出名的儉樸,但胡家曆年官俸、賞賜所積,拿出個萬兒八千也並非不可能。綁架朝廷重臣是殺頭大罪,歹人鋌而走險,卻不求錢財,已大異常理,除非他有更大的陰謀。想來想去,能與胡尚書扯上幹係的陰謀,就是建文帝了。歹人目標既不是胡尚書本人,得到想要的訊息後,自會放了他。”


    吳瑾道:“既然事關皇室機密大事,難道歹人不會殺人滅口嗎?”


    楊塤道:“人一死,事情就鬧大了。更何況死的不是普通人,朝廷必然傾盡全力追查。歹人要繼續實施陰謀,就會困難得多。相反,胡家人不敢報官,之後胡尚書被放回,以他個性,定然不會聲張,就此息事寧人。神不知鬼不覺,對歹人最有利。”


    吳瑾聽了楊塤分析,也覺得有理,忙道:“那麽我就再走一趟胡府,告訴胡家人不必緊張。”


    楊塤道:“吳將軍不必多此一舉。要麽今晚,要麽明日,胡尚書一定會自己歸家的。”


    話音剛落,便有吳府下人引著胡府管家胡福進來。胡福見堂中尚有外人,一時躊躇,不肯開口。


    吳瑾忙道:“這裏的人都已知曉胡尚書一事,且是可信之人。”


    胡福便道:“我家老爺已經回來了,就在吳將軍離開後不久。”


    吳瑾大奇,忙問道:“胡尚書可有說過發生了什麽事?”


    胡福道:“老爺半句不提被綁票一事,亦不準家人再提及此事。老爺聽說小公子私下向吳將軍求助,便派小的來,稱事情已經了結,請吳將軍和諸位切莫外泄。”


    吳瑾立時對楊塤刮目相看。他是個爽直的蒙古漢子,送走胡福後,當即豎起了大拇指,道:“我以前隻聽說過‘料事如神’,想不到當真有人能做到。楊匠官,你好生了不起。”


    吳珊瑚道:“現下大哥不會再看不起工匠了吧。”


    吳瑾忙道:“沒有沒有,我隻是很佩服楊匠官的才智。”


    楊塤卻仰頭望著房頂,對讚美置若罔聞,似在神思,忽道:“咦,你們說,那歹人會不會是從胡尚書口中得知了什麽,然後……然後就……”


    朱驥本能地接口道:“楊匠官認為楊行祥之死,也跟那歹人有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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