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塤又道:“若是當日源義經自殺而死,就沒有後來的成吉思汗,也就沒有而今的瓦剌太師也先。所以一切的源頭,都在源氏身上。”


    朱驥半信半疑地道:“源義經當真是成吉思汗嗎?”


    楊塤哈哈大笑起來,道:“當然不是真的,跟楊貴妃一樣,都是日本人的美好想象,假的真不了。”又指著源西河笑道:“若說鐮倉幕府源氏是傳自中國北魏鮮卑,我倒是相信。”


    源西河正色道:“正如楊匠官所言,中國姓源的少,天下郡望僅有西河、樂都兩處,總人數不過千人。我家收藏有詳細族譜,每一支都有記載,從沒有提及有日本的分支。”


    楊塤笑道:“我開玩笑的,源公子可別當真。我原先不知道中原還有源這個姓,不過日本源氏是天皇賜姓[7],與北魏鮮卑毫無關係。”


    又聊了一些日本的風土人情,李時勉畢竟年紀大了,又受了一番磨難,體力不支,先起身告辭。朱驥、楊塤、源西河亦就此辭了出來。


    孫忠忙命下人準備車馬,打算親自送李時勉回去。出來時才發現李時勉之孫李驥及幾名熱心監生早雇好了驢車,正等在外麵。


    李時勉道:“我明日便會上書辭官,就此返歸故鄉,隻怕日後再無機會見麵,請孫國丈受我一拜。”欲鄭重拜謝孫忠。


    孫忠忙扶住李氏,連聲道:“使不得,實不值一提。李祭酒實在要謝的話,就謝謝他們兩個。我足不出戶多日,多虧小楊和朱千戶趕來報信,我方才知道這件事。”


    朱驥忙道:“我無尺寸之功。請孫國丈出麵營救,其實是楊匠官的主意。”


    楊塤笑道:“哎,大家都在為營救李祭酒出力,譬如令孫,還有這些國子監監生。出力不分大小,有心就行。”


    李時勉頗對楊塤刮目相看,連聲道:“有道理,有道理。那好,我就籠統地道一聲謝,多謝大家夥兒。”遍揖在場諸人後,這才扶了孫子李驥的手,顫顫巍巍地登車離去。


    源西河道:“我目下暫時住在對麵衍聖公府,我見二位似乎意猶未盡,要不要再進去坐坐?”


    楊塤道:“好啊。源公子,你知不知道這衍聖公府的髹漆,也有我楊某人的手筆。朝廷下了大本錢,都是用的最好最貴的料呢。”


    源西河皺眉道:“是嗎?我可看不出來好在哪裏。”


    楊塤笑道:“這叫不識廬山真麵目,隻緣身在此山中。況且源公子是衍聖公的弟子,見識的大場麵也不少。對了,那曲阜的衍聖公府,比起眼前這座宅子如何?”


    朱驥見楊塤半醉不醉,東扯西拉,沒完沒了,忙道:“源公子,你明日還要進宮祝壽,不如早些回去歇息。我和楊匠官尚有公務要辦,改日再來拜訪。”拉著楊塤就此辭去。


    楊塤道:“呀,走那麽快幹嘛?我挺喜歡這位源公子,氣度不凡,一看就是出身名門,又沒有公子哥兒的嬌氣和傲氣。”


    朱驥道:“楊匠官不是說今晚還要解決賊人畫像一事嗎?”


    楊塤笑道:“是了,其實就是找個人代替畫工。我有個人可以舉薦,而且畫藝絕對超出你們錦衣衛畫工百倍。”


    朱驥道:“現下能找到他人嗎?”楊塤道:“她人肯定在家裏。我今日還見過她兩次。”


    朱驥聞言忙道:“事不宜遲,我們這就去請楊匠官朋友幫忙。”


    走不多遠,正好遇見率兵巡城的禦史邢宥。邢宥急叫道:“朱兄,你去了哪裏?我正找你呢。”


    之前邢宥為了追查兵部機密文書的下落,帶兵到會同館,找由頭搜查了兀良哈使團。結果沒有搜出書卷,倒是找到了一堆碗、碟之類的青花瓷器,均產自景德鎮官窯,顯是兀良哈人竊自官衙[8]。怒氣衝天的使者非但不承認盜竊瓷器之罪,反而惡人先告狀,稱邢宥粗魯無禮,沒有大朝臣子風度。上頭遂下了嚴令,稱要以大局為重,除非有確實證據,否則嚴禁再騷擾兀良哈使者。


    所謂“大局”,不言而喻——目下瓦剌正進攻大明,而兀良哈與瓦剌素有仇怨,敵人的敵人就是朋友,況且兀良哈還能從東北麵牽製瓦剌軍力。


    朱驥忙道:“今晚夜幕初臨時,那對賊人又出現了,一心要殺楊匠官滅口。”大致說了經過。又告道:“從蛛絲馬跡來看,楊匠官認為有人向邢兄匿名投書告發一事,極可能是有意陷害兀良哈使者,好轉移視線,我也認為有道理。”


    邢宥雖覺有理,卻是大惑不解,道:“既然賊人已經得到了機密文書,還留在京師做什麽?又現身鬧市追殺楊匠官,更是不可思議了。”


    朱驥道:“這也是我們想不明白的一點。也許如楊匠官之前所言,要製造出稱手的兵器,不光需要書卷圖紙,還需要會技術的工匠。賊人還需要繼續留在京師,尋找合適的人選。而那時楊匠官是唯一見過賊人麵目的人,殺了他,對未來潛伏有好處。”


    邢宥道:“倒是有幾分道理。既是如此,你二人便快些去找畫工,繪出畫像來,及時分發下去。北京城雖然大,但隻要他們拋頭露麵,總有人會見到。”


    朱驥道:“是,我們正要去尋楊匠官的朋友畫像。”


    一路往東南而來。京城東南多為武將及手工匠人聚居處。快到南城根時,朱驥不禁狐疑起來,道:“我家就在前麵的船板胡同。這一帶我很熟悉,楊匠官的朋友到底是哪位,說不定我認識。”


    楊塤笑道:“別說朱千戶還真認識,是你朱家的鄰居,蒯祥蒯匠官的孫女蒯玉珠。”


    朱驥聞聲立即頓住腳步,道:“我與玉珠自小相識,從來沒聽說過她會畫像。”


    楊塤道:“那麽你知道玉珠爺爺蒯匠官的外號叫什麽?”朱驥道:“蒯魯班。”


    蒯祥跟楊塤同鄉,是蘇州人氏,出身於香山木工[9]世家,祖父蒯思明、父親蒯福都是技藝精湛、名聞遐邇的木匠。蒯福曾被明太祖朱元璋任命為“木工首”,主持建築南京宮殿,聲望很高。蒯祥子承父業,自幼隨父學藝,成人後由於技藝精湛,接替父親出任“木工首”。明成祖朱棣營建北京紫禁城時,選中蒯祥擔任工部營繕所丞[10],負責設計並直接指揮了紫禁城及長陵的建設工程。


    彼時蒯祥正當盛年,建築技藝已達到了爐火純青、巧奪天工的程度,且有很高的藝術天賦和審美意識,“凡殿閣樓榭,以至回廊曲宇,蒯祥隨手圖之,無不稱上意”。當由蒯祥負責設計並組織具體施工的承天門完工時,見者交口稱讚。就連一向以苛刻嚴厲著稱的成祖皇帝朱棣亦連連點頭,極為滿意,誇獎蒯祥為魯班再世,“蒯魯班”的外號不脛而走。


    關於蒯祥營造紫禁城,留下了不少逸聞趣事。當年皇宮造得差不多快完工的時候,明成祖朱棣親臨視察。皇帝率領群臣登高臨視,俯瞰皇宮,但見金虯伏棟,玉獸蹲戶,簷牙高築,金碧輝煌,龍飛鳳舞,富麗堂皇。朱棣龍顏大悅,連誇蒯祥是當世最巧最絕的工匠。


    蒯祥所任營繕所丞作用雖然重要,地位卻不高,僅為九品芝麻小官。工部右侍郎官秩正三品,是蒯祥的頂頭上司,見手下一個小小工匠得到皇帝如此褒獎,很是妒恨。於是,在營造最後一座宮殿時,這位工部右侍郎趁雷雨交加之夜,偷偷鑽進工地,將尚未完工的金門檻截斷了一段。這一招十分毒辣,因為找不到同樣的材料補上,金門檻便裝不起來,蒯祥身為負責工匠,便麵臨坐牢甚至殺頭的危險。


    第二天一早,風停雨止,氣象一新。蒯祥見到斷門檻後,非常吃驚,要重新做門檻顯然已經來不及。經過一番冥思苦想後,他幹脆把金門檻的另一頭也截短一段,再在門檻兩邊各做一個槽子,這樣便形成了一個活絡門檻,可裝可拆,方便馬車轎子出入,後世建築者將這一巧妙設計稱為“金剛腿”。蒯祥又結合蘇州彩畫技術,在“金剛腿”上刻了兩朵牡丹,葉綠花紅,色彩鮮豔。頂部還雕著一對獅子,小巧玲瓏,十分可愛。竣工之日,皇帝和大臣看到新穎別致的“金剛腿”時,歎為觀止,蒯祥自此名聲大噪。


    當今英宗皇帝朱祁鎮即位後,想做一件超越祖先前人之事,於是重新修建了永樂年間毀於大火的奉天、華蓋、謹身三大殿,建築工程依舊由蒯祥負責。早已聞名遐邇的蒯祥不辱使命,再創輝煌——將江南建築藝術巧妙運用到皇宮中,金漆彩畫,琉璃金磚,使殿堂樓閣顯得富麗堂皇。


    而蒯祥最為傳奇的並不是其建築創造,而是繪圖技藝——他能雙手握筆同時在一根柱子上繪製雙龍,“畫成合之,雙龍如一”,“技藝嫻熟,出神入化”,有如鬼斧神工。又精通尺度計算,每當營建宮殿樓閣之前,他持尺丈量,隻需略加計算,便能畫出設計圖來。待竣工之後,建築實體與設計圖樣大小尺寸、位置距離分毫不差。


    朱驥自小與蒯氏為鄰,又久在官中,自是了解蒯祥傳奇生平,但聽說其孫女蒯玉珠能繪人像,不免半信半疑。


    楊塤笑道:“建築既複雜又精細,高明工匠無一不是畫圖高手。玉珠女流之輩,天資所限,建築工藝不及其祖,但其繪圖技藝絕不在蒯魯班之下。”


    朱驥道:“就算如此,繪製建築與畫出人像,可是兩碼事。”


    楊塤道:“這麽說吧,好工匠一定能做好畫工,但好畫工卻做不了好工匠。就畫像這一條,工匠隻會畫得更好。當然我所說的‘好’,隻是指形似非神似。”


    朱驥便不再質疑,一路朝蒯府趕來。


    到蒯府大門時,正好遇到一小隊京軍,為首的是京營將領李端。他本負責東郊警戒,今日孫太後與英宗皇帝到圓覺寺禮佛時,住持特意進獻了百壇寺廟自釀的壽酒。孫太後不敢獨享,便讓皇帝分別賞賜給朝廷重臣,李端是奉命專程來為恭順伯吳允誠及匠官蒯祥送酒。


    朱驥簡略跟李端打了聲招呼,便徑直到大門前,請門仆通報,求見蒯府小娘子蒯玉珠。


    門仆笑道:“都是老鄰居了,小的都是看著朱千戶長大的,還求見不求見的,客氣什麽。朱千戶直接進去便是,珠娘正在繡樓陪客呢。”


    朱驥聽了這話,反而躊躇著停下腳步來,似乎有所顧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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