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快亮了,裴歡好不容易才在暄園裏找到華紹亭。


    她想著以他的脾氣,總該挑個安靜地方住,但她忘了,他當年來這裏養病的時候也才十幾歲,還沒養出後來那些過分的講究。於是她這一路上找來找去,走了不少彎路,最後忽然在西邊院子裏看到了水晶洞的痕跡,才發現對麵的屋子裏有燈光。


    她推開門進去,忽然發現隋遠原來是個騙子。


    華紹亭精神不錯,並沒有昏睡,他故意讓人覺得他情況不好,也故意讓隋遠把話都往嚴重了說,這樣韓婼那種扭曲的心態才能踏實一點。


    他正在桌旁安安靜靜看一本書,那本書顯然年代久遠,估計是後來被人清理出來的,他拿在手裏隨便翻翻都帶著脆弱的聲響。


    這房間裏空空蕩蕩的,書架也沒了,書都隨便堆在桌子上,他像是隨手挑了一本還算完好的出來,一直看了下去。


    華紹亭穿了一件深灰色的薄絨上衣,於是連影子都透了燈光,虛虛實實沒個分別。他抬眼看向她,那目光並不意外,他好半天才放下書,終究歎了口氣說:“裴裴,我就怕今天來的人是你。”


    這一夜暄園裏吵吵鬧鬧沒完沒了,他八成是突然醒過來的,但天大的動靜也沒能把他請出去。


    裴歡僵在門口,走了兩步又停下來,她這些天情緒過分壓抑,這一夜又承受著莫名的恐懼,好不容易找到他,看見他平平安安坐在這裏,她竟然不知道應該先說點什麽。


    她像隻裝滿水的玻璃瓶,再不能有任何顛簸刺激,一見到他這雙眼睛,這一腔強忍下的情緒像被人突然拔掉了塞子,瞬間傾瀉而出。


    這一時,裴歡連日來的怒和怨一起湧上來,又聽見他那句話,衝過去就把他手裏的書扔開了。


    華紹亭向著她伸手,她不回應,盯著他氣到手指發抖。


    “裴裴,過來。”他看見她死活站著不動,有點無奈,他對她這脾氣一向沒辦法,於是難得又軟下聲音說了一句:“這麽多天了……我很想你。”


    裴歡被他說得心裏難受,反而更生氣了,他說得容易,還知道已經過去了這麽多天……她眼角發酸,千言萬語擰成一股火,抿著嘴角執拗起來,就是不說話。


    他隻好自己走過來,剛一抱住她,裴歡的眼淚幾乎瞬間就掉下來了,這下真連句利落話都說不出來了,連聲音都忍不住,在他懷裏放聲大哭。


    這一夜,裴歡是真被逼怕了。


    她一路找過來給自己做好心理準備,把最壞的可能性全都想好了。她可能要麵對華紹亭已經有了並發症,隨時會昏睡過去醒不來的情況。她甚至一度開始後悔,今晚不應該得罪韓婼,這麽偏僻的小鎮醫療條件實在有限,萬一華紹亭有什麽事,她要怎麽求對方放他們去找大醫院……


    裴歡不惜動搖自己心底所有的堅持,統統為了他,最後發現他平安無事,竟然還有心情在這裏一頁一頁地看書。


    她哭得眼前一片模糊,偏偏側著臉不願看他。


    華紹亭由著她鬧,一直不鬆手,最後她捂著眼睛,整張臉埋在他肩膀上,咬牙切齒地想說什麽說不出,最後恨得沒了辦法,她發起狠來,張嘴像隻急眼的貓一樣,一口就咬下去。


    他也隻好忍著,原本都是心疼,這一下倒被她逗笑了。


    他一開始還能勉強裝裝樣子,最後裴歡這幼稚的樣子惹得他也忍不住,一邊笑一邊拍著她的後背,給她順氣,拿出這輩子全部的愧疚,軟著口氣哄她道:“噓……別哭了,這不是好好的嗎?我和阿熙都沒事。”


    她不吃這一套,不管不顧,開口就跟他算賬:“行啊,華紹亭!你都安排好了,隻有我是個例外,我今天確實不該來,你要幹什麽我都該當作不知道,最後等著那個女人通知我?”平常裴歡也有生氣的時候,但兩個人從來沒真的吵過什麽,她想著他的病,氣到最後都是收斂的,以為再沒有什麽過不去的坎兒,但今天不一樣,裴歡是真急了,一句一句帶著刺甩給他:“你成心隻防著我,隻有我找不到你,最後還是韓婼帶我來的,華紹亭!你……”


    她這委屈和氣憤都混在一起,說著說著自己都沒了辦法,最後實在是哭累了,紅著一雙眼問他:“你想幹什麽?你是要按敬蘭會的規矩,扔下一家人,跑來暄園給她償命嗎?”


    華紹亭看她這樣自然心疼,等她平複下來,把她的頭發都理順別到耳後,那口氣又淡了,說:“當年的事對韓婼確實不公平,這麽多年我也算收著她家的東西,所以我才來見她,但那些事早該入土了,她怨念重,非要翻出來報複,不能牽扯到你。我出來,把她引回這裏來,省得大家麻煩。”


    他親了親裴歡的額頭,抱著她沉沉地歎氣,關於他自己的過去,實在沒什麽值得一提的好事,所以過去不管誰來問,他都不願提,早早想著避開她和孩子,如今她還是跑來了,他又覺得這樣也好。


    他的裴裴就是這麽倔,他要是不在,她想哭都沒個地方哭,左右都為難,於是這一刻他又和別人沒什麽不同,男人似乎天生找不到什麽哄人的好辦法,尤其他最怕裴歡哭。


    華先生又能如何?現在的他還不是隻能踏實坐著等,等她撒完氣。


    華紹亭把她的眼淚都擦幹淨了,看著看著覺得有點不對勁,於是他把一側的燈光全都打開,仔細看她的臉,忽然沉下聲音問她:“臉上怎麽了?”


    裴歡愣了一下,揉揉臉衝他搖頭,示意沒事。華紹亭的身體情況不能隨便動氣,她絕不能現在刺激他,於是避重就輕,隨口抱怨了一句:“我能有什麽事,我找不到你,一生氣跟她打了一架。”


    他定定地看她,裴歡對著這雙眼睛不由有點心虛,趕緊緩和口氣,跟他解釋道:“女人打架不就是扯來扯去的,都是胡鬧,沒什麽事。”


    她推開他往屋子裏走,坐在床上,四處看了看,這一夜輾轉,從沐城來到興安鎮,她什麽也沒準備,風衣裏就穿了薄上衣和牛仔褲。


    華紹亭想起她前兩天還在發燒,於是拿外衣給裴歡蓋住,她就縮著肩膀拉著他的手,剩一張臉還帶著淚痕,抬頭看他,這下總算笑了笑。


    他看她的樣子,知道她的感冒已經好了,於是稍稍放心。


    裴歡什麽都不想再爭了,對著他千言萬語隻剩這一句:“大哥,算我求你了,你千萬……千萬不能有事。”


    這一刻,哪怕他們莫名被困在暄園裏,隻剩空蕩蕩的一間舊屋,什麽都沒有,她都覺得安心。


    “我隻擔心你,其他什麽都不重要。”她頓了頓,對著華紹亭又說,“你不用顧慮我,我來這裏隻是想和你在一起,不管發生什麽我都不怕。”


    他點頭說:“很快,我不急著走是因為這兩天韓婼總是刺激阿熙,不能把阿熙留在她手裏。”


    她想起隋遠提前來到沐城的事,於是又問她:“你本來想讓隋遠把笙笙帶走,可現在他又被韓婼逼著來了暄園。”她說著說著喉間發緊,“我不該讓孩子離開我。”他竟然笑了笑跟她說:“隋遠來這裏是我安排的,這確實是臨時起意,韓婼想知道我的病情,而且阿熙那邊也不穩定,總要給暄園裏找個醫生,與其讓她去找,不如叫隋遠來。”他倒真放心自己的女兒,“不用太擔心笙笙,她啊,比你厲害,現在有人照顧她,放心。”


    她被他說得無奈,果真人人犯愁的事,一到華紹亭這裏都不算難,既然他不擔心,孩子的事情上,他總該心裏有數。


    淩晨五點,天邊微微泛了光,卻還沒有大亮,房間裏的燈光已經被調暗,牆壁上的顏色經年透著灰,幽幽剩下一片暗藍色的光。


    裴歡漸漸感受到華紹亭手腕上一陣又一陣清淡的香氣,這沉香的味道太過於熟悉,能將周遭統統揉在一處,房間裏異常安靜,連風聲都停了,很快她就被這串香木的味道催著放鬆下來,渾身困倦。


    華紹亭讓她躺一會兒,他對這房間十分熟悉,顯然過去曾經住過,他四處看了一圈,讓裴歡放心。


    她雖然累了,躺得卻有些不踏實,於是他就坐到她身邊去陪著,一直扣著她的手,輕輕拍了拍,她就定下心。


    哭過之後的人總是很容易睡著,裴歡很快閉上眼,似睡非睡地平靜下來,精神短暫放鬆,這一段積累下來的疲憊就瞬間占領了她的全部意識,總算湊合著歇了一會兒。


    蘭坊這一夜也不好過,朽院裏的燈徹夜長明,大家都被折騰起來了。


    從過完年開始,敬蘭會和軍方勢力在葉城那邊有所衝突,形勢膠著。從清明之前那幾天開始,事態逐漸失控,鬧了快一個月,弄得人心惶惶,大家的日子都不算好過。


    這幾天談判沒談攏,眼看控製不住,兩邊的勢力隨時可能在葉城發生衝突。蘭坊雖然看著一如往常,格外沉寂,卻恰恰是暗流洶湧的時候。


    大家好不容易忍到了這一晚,沒想到上邊卻突然偃旗息鼓,雙方都沒了動靜。


    以往華先生在的時候,誰也不敢輕舉妄動,等到他人沒了,敬蘭會在陳家人手上搖搖欲墜,反倒讓外人找到了清算總賬的好時機。


    陳嶼要擺會長架子,終究不肯拋頭露麵,也不願親自去葉城,他人就留在蘭坊遙控局勢,但他懸著一顆心,一夜沒睡,一直盯著葉城那邊的動向。


    快到天亮的時候,終於有消息傳回來。


    他這一代新提拔出的大堂主景浩辦事最利落,對方急匆匆從外邊接了電話回來,低聲進來匯報道:“會長,葉城的陸將軍來話了,他家裏有個重要的人失蹤很久了,如果我們能幫忙把人找回去,這一段的麻煩就算過去了。”


    陳嶼雙手撐在書桌上,想了一下皺眉問:“陸將軍?”


    “是,不知道陸家聽到什麽風聲了,突然跳出來攔住了葉城的衝突,他暗中聯係蘭坊,隻要咱們找到人,上邊和敬蘭會的問題他可以出麵幫忙解決。”


    “我沒記錯的話,那個老家夥多少年沒出來說話了,怎麽這一次倒這麽熱心腸?”


    景浩搖頭,又說:“會長,這次的事不一般,陸將軍有個獨子,幾年前這個兒子出了意外,生死未卜,下落不明,陸將軍派人翻天覆地找了好長時間,什麽消息都沒找到。”


    說是事故,其實那次的事也不完全是意外。他兒子在外邊惹了事,開車在山路上被人追上了,本身生還幾率不大,但偏偏生不見人,死不見屍,哪怕找到屍首也算是個交代,可幾年下來,愣是什麽都沒找到。


    陸家傳到下一代就剩這麽一個孩子了,做父母的自然心裏死活不肯釋然,怎麽都不相信兒子已經不在了,於是堅持要找,一直沒放棄。


    陳嶼思前想後沒琢磨明白這事和今年的衝突有什麽關係,他作為會長,從來沒和葉城陸家有過交情,所以他問景浩:“所以他是想找他兒子?為什麽突然找到我們?”


    而且陸家人失蹤已經是幾年之前的事了,當年都不來找蘭坊裏的人幫忙,為什麽今年又來聯係敬蘭會?


    景浩看了一眼四下,把前廳裏留守的下人都放出去了,一時隻剩下他和會長,他才開口說:“陸家是今年清明的時候才得到了確切消息,當年陸將軍的兒子出事之後,是被敬蘭會的人救走了。他們這幾個月恐怕一直在想辦法找,但沒有線索,最後陸將軍沒辦法,才聯係到我們,說是請我們幫忙,其實就是管蘭坊要人來了。”


    陳嶼猛地看向他,明顯十分震驚。


    “陸將軍的兒子叫陸遠柯,現在基本確定,陸遠柯人就在敬蘭會,但不知道具體下落,也不知道為什麽他被救之後卻一直沒回家,總之整件事發生的時候……”景浩頓了頓,打量陳嶼的神色,小心斟酌了一下用詞才繼續說,“那會兒華先生還在,所以這些細節的事,我們可能不清楚。”


    陳嶼斟酌著沒有馬上做決定,他顯然也明白過來,這件事恐怕牽扯極深。


    陸遠柯在葉城出事,被敬蘭會的人救走,可能是偶然,也可能另有所圖,但不管當年救人出於什麽原因,這幾年下來,敬蘭會的人一直扣著他,到底為了什麽?


    最關鍵的恐怕不是他們這麽做的目的,而是到了今年形勢微妙的時候,又是誰把消息放出去的?葉城陸家一旦知道兒子的下落,必然找上門來,雖然看似是為了幫敬蘭會扭轉局麵,但……


    陳嶼有些焦慮,事情突如其來逆轉,轉機出現了,可是他卻犯了難。


    他並不知道陸遠柯被誰救了,也不知道陸遠柯藏身在什麽地方,整件事他當年沒有參與,如何幫忙?


    景浩替他分析道:“會長,陸遠柯是將軍的獨子,身份特殊,他被救之後這種事一定會報回蘭坊。我猜測當年海棠閣裏肯定有消息,華先生雖然不在了,但我們或許可以問問華夫人。”


    陳嶼心裏一動,這幾天裴歡正好在麗嬸那邊住著,他馬上讓景浩去請。


    偏偏所有的事都這麽巧,景浩人還沒走出朽院,麗嬸卻不請自來,火急火燎衝了進來。


    裴歡從下午出去之後就跟人離開蘭坊了,這麽冒險的行為沒有留下任何吩咐,到現在也沒有消息,麗嬸急著要見會長。


    她有辦法找到暄園。


    這一晚果然難熬,漫漫長夜,無數夢中人驚醒,天終究還是要亮了。


    裴歡還真的睡著了,睡得迷糊之間,忽然聽見一陣咳嗽的聲音,她一下子又醒了。


    她一睜眼,先看見房頂上的影子,那是古建才有的房梁,她瞬間有點恍惚,有那麽一時半刻,以為自己回到了十年前,依稀還是在海棠閣的時候……


    耳鬢廝磨,他們日夜相守那十年,真是最好的十年。


    裴歡眼角濕潤,徹底清醒之後猛地翻身坐了起來。


    天完全亮了,這地方雖然不是蘭坊,但四下裝飾也都是舊式紋路,一扇擋風的窗戶上麵有菱形的紋路,於是在地上透出一片燦爛陽光,她突然看過去,一下子被晃得發了蒙。


    睜眼之間,日夜交替,房間裏四下終於清楚了,這確實不是海棠閣,這裏的一切都還是二十年前的陳設,老舊的收音機和掛鍾被擦拭一新,但屋頂上已經露出了磚塊,遲遲無人修葺。


    欲蓋彌彰,這園子四處都充斥著不合時宜的修整,一座枯墳偶然冒了新的枝椏,也不代表真能起死回生。


    裴歡回頭找華紹亭,發現他站在窗邊一直在咳嗽,好像有些喘不過氣,於是她趕緊過去看他的情況。他搖頭示意自己沒事,裴歡盯著他的臉色,又問他這幾天停藥後的感覺,越看越覺得他氣色不好,心裏著急,非要出去找隋遠。


    華紹亭把她攔下來,裴歡急歸急,也知道隋遠來了估計也沒辦法,這園子裏什麽檢查設施都沒有,韓婼困著他們,無形之中就在加重華紹亭的病情,他最耗不起的就是時間。


    華紹亭自己卻很坦然,他看她醒了,就順手把窗戶推開。


    今天外邊是個燦爛的大晴天,院子拐角的地方種著一棵楸樹,雖然沒人修剪,但雨水足夠,總能頑強生長。


    這樹是過去流行的樹種,幾十年前的大宅院裏如果能種上三兩棵楸樹,總被視若珍寶,隻不過現在這時代沒人喜歡了。


    他微微皺眉,一起身胸口一陣絞疼,於是他避開裴歡的目光,走到窗邊打量那棵樹,慢慢忍了過去。


    他和她講起過去的事:“老會長讓我來這裏養病,住了兩年吧……我搬來的那年才十幾歲,我記得當年暄園門口都是這種樹,滿滿種了一排,一到枝繁葉茂的時候成了一片樹牆,特別漂亮。”


    華紹亭從淩晨時分一直守著她,看過的書就放在枕邊,裴歡隨手拿起來翻了翻,正好看到一段話。


    “謂林屬於山曰麓,堯使舜入林麓之中,遭大風雨而不迷。”


    四千年前,堯打算將帝位傳給舜,但又放心不下,於是為了考驗他,在一個暴風襲來的夜晚,堯吩咐他進入原始森林,看對方能不能順利地回到自己的身邊。那條路途格外艱險,進入的人需要具備堅強的意誌力和驚人智慧,而且一路上要不停披荊斬棘,甚至對付猛禽野獸,但是最終舜成功了,因此才有了日後的一切。


    這故事雖然簡單,但流傳千年必然有它的價值,無論天下大事還是日常瑣碎,依舊還遵循了這樣的舊理。


    一到白天,園子裏的一切看得清清楚楚,無所遁形。


    華紹亭轉過身,發現裴歡在看那本書,於是順勢就開口跟她說:“我當年就看過這些話,以為老會長給我的考驗和它是一樣的。”他顯然有點自嘲的意思,“當時也是歲數小,我也犯過傻,尤其那個年紀的男孩心氣都差不多,我看到書上記著這種話,就覺得自己肩上擔負著太多使命。”


    後來華紹亭如願以償,等到他真的身居高位之後才真正明白,所謂的使命感,不過都是人為了取舍,故意給自己找來的借口而已。


    所以他才總說,路都是人選的。


    華紹亭能有今天,也是做過取舍才換來的,他一向是個極其強勢的人,卻唯獨在這方麵例外,他不替任何人為自己的前路做決定。


    學會對自己負責,是人生最重要的一課,每個人過去都有陰暗麵,坦然麵對來時逆旅,才能不丟了前路方向。


    裴歡把書替他收起來,起來挨個查看房子裏的東西,那些過去的舊物太久沒人用,收音機已經找不到現行頻率,她給它通上電,按了半天也沒有聲響。


    她玩了一圈有些感慨,突然想起什麽,又看著他問:“我已經知道水晶洞的事了,韓婼是不是一直住在這裏?我讓麗嬸幫我打聽過,她說曾經有過傳言,但誰也不確定是不是真的,私底下傳過老會長有私生子被藏起來了,一直沒露麵。”


    甚至沒人知道那孩子是男是女。


    華紹亭點頭,說:“我來之前,韓婼從來沒離開過興安鎮。”他告訴她,那座水晶洞除了形態巨大之外沒什麽特殊,本來不是名貴的東西,應該是暄姨早年家裏人留下來的,已經不知道來曆了,被人普普通通擺在暄園裏當個裝飾。老會長後來讓人封存起來,因為暄姨自盡死在那東西之前,血濺當場,造孽太重。老會長上了歲數開始迷信,請人來看,說千萬不能毀掉,隻能供養起來,於是就把它原樣仔細掩蓋,雕成一座佛像,最後還從院子裏搬開了,挪到了後院風水好的地方。


    再後來呢……


    後來的華紹亭見到了韓婼,對方性格陰晴不定,被限製自由而催生出不合年紀的暴躁脾氣,一切的一切,可憐又可恨,但總不至於成為他的威脅。


    所以一開始他剛住進來那段時間,他確實想過用一些平和手段解決兩個人之間的矛盾,於是對韓婼拿出過幾分耐心。


    可惜他忘了韓婼是個幾乎不會與人相處的女孩,她其實根本不通人情世故,剛到了最莽撞年紀,她為了自己在意的一切,輕易就能豁出命去。


    最後她也做到了。


    天剛亮沒多久,暄園裏的下人客客氣氣送了早餐過來,擺在院子裏。


    廊下石桌清淨,伴著四月天氣,如果不是人人各懷鬼胎,這景象看起來隻是故地重遊,舊友相見。


    天氣這麽好,華紹亭和裴歡把房間門打開了,兩個人就在廊下坐著一起吃飯。


    好不容易熬到一個大晴天,舊宅子裏的寒氣都散了,萬物向陽,卻有人偏偏要躲在陰暗的拐角偷窺,一直藏在楸樹後邊。


    韓婼多年壓抑,許多過去留下來的怪毛病改也改不了。她從年輕的時候就喜歡暗自偷窺華紹亭的一舉一動,連帶著如今明知道他有了裴歡,還要逼自己眼見為實。


    華紹亭出來的時候餘光就打量到樹後有人,他知道韓婼遠遠站著,一直盯著他們這裏,但他什麽也沒說,隻當作沒看見。


    他掃了一眼韓婼的影子,伸手把裴歡拉到身邊,坐下去的時候也一直擋在她身前,連看也不肯讓外人多看。


    韓婼就這麽遠遠盯著他們,她看他們夫妻兩個人相對而坐,不管什麽時候都從容,一點也不像受人脅迫的樣子。兩個人不知道說了什麽,她看見華紹亭總算把裴歡哄笑了,連他自己的臉色都顯得緩和了不少。


    人人都怕華先生,二十年來傳言入了魔,最後把他的故事渲染得格外離譜,如今提到他的名字依舊讓人噤若寒蟬,可他一到了裴歡麵前,分明隻是個普通人。


    光陰之速,年命之短,世變無涯,人生有盡,身不由己,但愛這東西卻是唯一無法掩藏的本能。


    韓婼順著樹影一直看著她們,忽然看穿了,任何人,哪怕是華紹亭這種可怕的男人,看向愛人的時候,眼睛裏的光都顯得不一樣。


    他真的願意把裴歡收在心裏,於是做什麽都有溫柔的底色。明明他對誰都是居高臨下的態度,一到裴歡麵前就做什麽都是忍讓的。


    她還看見裴歡的右手似乎不方便,袖子上不小心沾上了湯汁,華紹亭就親自低頭去給裴歡係扣子,平平淡淡的幾個動作,裴歡聽話地不動,看著他笑,又湊到他耳邊不知道說了些什麽,低聲笑,拉住他的手。


    他縱容她的一切,樂在其中。


    韓婼想起來二十年前,她也和華紹亭一起吃過飯。


    那時候暄園還沒有其他人,華紹亭吃東西需要格外注意,白天的飯都單獨安排,到了晚上大家吃得都清淡,菜式上一般沒有特意區分,所以隻要他沒有外出辦事,韓婼就會和他麵對而坐,一起吃晚飯。


    那會兒華紹亭和其他人相處總是界限分明,當年他算是借住在她家的園子裏養病,可是到最後也不肯和她吃同一個盤子裏的菜。


    晚飯時候,一張桌子涇渭分明,不管什麽端上來都分兩份。


    那會兒韓婼還記得,自己總拿家裏的下人出氣,動不動就不想吃飯,非要鬧上一場。華紹亭最煩她這樣,吃飯的時候三番五次拿話堵她,最後惹他煩了,幹脆直接把菜都推給她,韓婼才能消氣,踏踏實實吃她自己那一份。


    少年時代的華紹亭,整個人都透著冷清,那並不是簡單的孤僻,而是一種刻意的距離感。他冷冷清清一個人來,一個人走,一個人看書,一個人養病,他不需要人陪,也不屑於浪費時間在任何人身上。


    所以那時候韓婼太著急,急著想離他近一些。


    如今,韓婼真看不起自己當時那麽卑微的心情,她恨不得天天惹事,華紹亭越不喜歡的事她越要去做,這樣才能引起他的注意,她以為自己能用這種愚蠢的辦法惹他多費幾分心思,哪怕隻有幾分……都值得。


    所以後來他們每每偷著開車出去的時候,她都欣喜若狂,明明隻是出去兜風,她都覺得近似狂歡。


    這哪像正常人會做的事,不外乎都是馴養的寵物才生出這種可笑的行為。


    此時此刻,韓婼看著遠處他們兩個人,喉嚨裏一陣腥鹹,翻湧著不知道都是些什麽可笑的情緒。


    這樣瑣碎卻又點滴珍貴的日子,讓那個一向陰鷙淡漠的男人,終於活得像個凡人了。


    她靠著那棵楸樹幾乎失了神,直到遠處一陣碎裂的聲音傳來,她才反應過來。


    長廊之下,華紹亭突然揪緊了胸口的位置,他皺著眉似乎說不出話,裴歡顯然慌了,一起身過來扶他,直接把餐具都碰翻在地。


    韓婼自然早早知道華紹亭病情不好,她偏偏想看他能忍到什麽時候,她明知道這也是在自虐,卻又克製不住。


    裴歡送他回到房間,很快外邊來了人,把隋遠送了過來。


    隋遠一進來,正好看見華紹亭坐在床邊上,裴歡趴在他肩頭,渾身發抖,他抱著她不讓她哭。


    那動作難免親密,隋遠一時有點尷尬,又擔心他的情況,於是進退兩難,隻能關上門站在門口處,一時之間也有點著急。


    華紹亭倒無所謂,使了個眼色讓他過來,做了個噤聲的動作,讓他看身後。


    隋遠自然明白了,他等到門外的下人都退下去了,才開口說話:“你現在就是找死!突然停藥,再拖下去隨時可能會誘發急性並發症,這破地方連個正經醫院都沒有,誰也救不了你!”


    隋遠不是第一天認識華紹亭,他當然清楚老狐狸的硬脾氣,他好話壞話說盡了,除了來來回回勸說對方盡快想辦法回沐城之外,實在不知道還有什麽辦法。於是他氣極了,直接說了重話:“你找死我也管不著,我就是奇怪了,你又不聽我的,幹嗎千裏迢迢叫我過來!”


    華紹亭總算把這一陣疼忍過去了,口氣還算平穩,輕輕跟他說:“本來裴裴要是沒找過來,我來這裏就是想在暄園裏把事情解決,不用再牽扯沐城的人,找你過來是讓你想辦法把阿熙的情緒鎮定下來,不然她一直情緒失控,不肯跟我回去。”


    結果他最擔心的事還是發生了,韓婼還是想盡辦法把裴歡帶了過來。


    華紹亭在這事上堅持原則,不肯讓裴歡涉險,不管是什麽事,連碰也不能碰,凡是不幹淨的東西,絕不能讓她看見。


    何況他不能讓裴歡冒險,萬一韓婼急了指不定會對她做什麽,現在他必須引韓婼離開暄園,任何矛盾和恩怨不能在這裏解決。


    裴歡知道他不舒服,於是再勸什麽都是浪費時間,她隻能壓低聲音拚命問他到底想做什麽,無論他怎麽決定,她都要和他一起。可華紹亭一個眼神沉沉望過來,她又全都明白,於是死死忍著眼淚,硬是不再攔他。


    “裴裴,人要對過去的事負責,我也不例外。”他握緊了她的手,看著她眼角發紅,揉揉她的臉,讓她冷靜下來。


    隋遠背過身,退後了兩步,等在一旁也有些不忍。


    裴歡低著頭沒說話,過了好一會兒才看向他,華紹亭緩下口氣,又對她說:“如果有萬一,等事情了結之後,你去找一個叫陸遠柯的人,他會保笙笙平安,你找到他就可以把孩子接回來,隋遠知道他在哪。”


    裴歡被他說得渾身一震,這麽多年了,他們在一起不是沒經過難事,但千難萬險,華紹亭從沒交代過這些話,過去他從來不說萬一。


    但現在不同,今時今日他們已為人父母,他有女兒,這一局就分毫不能出錯,否則滿盤皆輸,他一定要把話都提前交代清楚。


    裴歡手下掐著床邊的木紋,一聲不出,滿腔的悲憤交加,偏偏一句話也不能再說。


    華紹亭今天的唇色一直不對勁,隋遠有點擔心他心動過緩,要測他心跳。


    他皺眉搖頭,示意自己沒事,又吩咐隋遠道:“你現在出去找韓婼,告訴她,你要馬上送我去醫院。”


    隋遠點頭,但明顯還有疑慮。


    華紹亭沒什麽表情,並不解釋,口氣十分篤定:“她不會放你去的,她一定會親自跟我走。”


    隋遠雖然不太明白,但也隻能答應下來,趕緊出去了。


    外邊有了動靜。


    畢竟隋遠也在敬蘭會裏鍛煉了這麽多年,尤其跟在華紹亭身邊,耳濡目染也學會了演戲的基本功,他這一出鬧得十分像樣,吵吵嚷嚷就去找韓婼了。


    隻有西邊他們這處房間裏顯得格外安靜。


    裴歡伸手拉住華紹亭,看著他的眼睛,再開口的時候,聲音顫抖著帶著全部的哀求,終於還是沒忍住叫他:“大哥……”


    華紹亭那雙眼突如其來沉下去,終究帶了情緒。


    他撫著裴歡的頭發歎了口氣,最終還是問出口:“如果最後隻剩你一個人,裴裴,你能不能陪孩子長大?”


    裴歡再也忍不住,甩開他的手真的急了,可他不肯放,又把她拖回來,一直抱在懷裏。


    裴歡掙紮著沒了力氣,靠在他胸口幹巴巴地忍著眼淚,她和自己較勁,死活不肯哭。


    哭又有什麽用,華紹亭從來一意孤行。


    今生她既然選擇和他在一起,永遠要麵對這種情況,她好幾次都以為自己忍到麻木了,事到臨頭,卻發現這一切對孩子太過殘忍。


    裴歡終於在這一刻明白了,為什麽過去華紹亭明明喜歡孩子,等到她懷孕了,他卻並不高興。


    如果真有這麽一天,她本來可以幹脆和他一起走,這輩子就這麽了結,不枉費轟轟烈烈愛一場,如今卻不行。


    她不能這麽自私,笙笙還是個孩子啊……


    他們的女兒那麽小,假如有一天孩子沒了父親,裴歡不可能讓她再失去母親。


    裴歡聽著他的話心如刀割,真是字字句句逼她直視自己最脆弱的一麵。


    她甚至有點不敢細想,此時此刻如果她再有分毫動搖都要崩潰,於是她就這麽狠狠地掐著自己的手指,硬逼自己點頭,半天才哽咽著勉強說出一句:“好。”


    華紹亭抱緊她,吻在她頭上,許久之後才開口道:“就在這裏等我,別出去,不管發生什麽事,別聽別看,等我回來。”


    裴歡靜靜地閉上眼睛,幽暗的沉香味也蓋不住她的慌張,明明一顆心都被揉碎還要碾出血來,可她不能讓他有顧慮。


    她一點一點把血淚辛酸咽回去,放開手,再一次答應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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