蘭坊那條街難得在白天有了動靜。


    今天似乎有什麽特殊的事,天沒亮開始,無數輛車已經出來分頭行動,都是為了找人。


    會長淩晨時分見了麗嬸,出來後馬上安排景浩去想辦法,一定要找到陸遠柯的下落,這樣才能解決葉城的衝突。


    私下裏,他又避開了其他人親自出了沐城。


    眼看就要翻天覆地,風口浪尖上的人自己卻不自知。


    陸遠柯剛來沐城不久,有人給他安排好了房子,一套三居室,寬敞自在。


    四月,春暖花開,他剛剛睡醒。


    一切難得愜意,日子如此順遂,隻不過稍有一點點瑕疵。


    他這個星期有個重要人物需要親自照顧,遠比他這兩年接到的任務都要頭疼,他要負責保護一個七歲的小女孩,直到她的父母平安回來把她接走。


    陸遠柯這些年一直和隋遠做鄰居,具體原因說來可笑,他自己也不清楚。他過去出過車禍,撞壞了腦子,最後他沾了隋大夫的光,千辛萬苦才被救回來,傷好了能活動了之後,他什麽都不記得,全都是隋遠嘮嘮叨叨告訴他的。


    他現在知道自己的名字,但從來沒想去找關於這名字的來曆。因為從他醒過來開始,一直都是敬蘭會的人在照顧他,所以他自然認為自己沒有什麽清白身家,他當年沒有地方去,也就一直待在敬蘭會裏。


    原本他的任務是在葉城暗中保護隋遠,因為對方畢竟做過華先生的私人醫生,指不定什麽時候就被人盯上了,但其實那家夥平常就是個大夫,每天混在醫學院裏,壓根也沒遇上過什麽真正的麻煩。


    這兩年實在太平,陸遠柯就簡簡單單做隋大夫的好鄰居,沒想到幾天前隋遠回了趟蘭坊,剛折騰回家,屁股還沒坐熱,突然又被人帶走了,臨走事情緊急,隋遠就把一個小女孩托付給了他。


    陸遠柯本來不太想管這件事,雖然他記憶缺失還沒完全恢複,但常識總還是有的,小孩恐怕都不太好哄,尤其七八歲正是沒命鬧騰的時候,但後來他還是答應了,除了報答敬蘭會的救命之恩外,還有人傳話給他,隻要他能照顧好這個孩子,給他的回報條件十分誘人——他從此可以徹底離開敬蘭會,如果他想找到家裏,蘭坊也可以出麵,幫忙送他回去。


    陸遠柯不太關心回不回家的事,他什麽都不記得了,而且當年他是在山路上被人追殺出的事,恐怕他所謂的“家”,也不會有什麽好來曆。敬蘭會的人一直對他的背景諱莫如深,他也就幹脆讓自己想開一些。


    鬼知道他過去是好人還是壞人?萬一他是窮凶極惡的亡命之徒,想起來了生不如死怎麽辦?


    人嘛,及時行樂,既然還能撿回一條命,就不用太在意原因了,他隻要眼前生活過得去就好,並不想為難自己非要找到過去的記憶。


    隻不過這一次,“自由”這個條件實在誘人,他隻要幫忙當幾天保姆,從此再不用管敬蘭會那些爛攤子,這個交換條件很值得,所以陸遠柯就認命地答應了。


    他第一天見到那個小女孩,發現她有一雙很漂亮的眼睛,雖然年紀不大,但那眼睛卻讓人印象深刻,總是定定地盯著人打量。


    他如約帶著這孩子回到沐城,兩個人找到安全的地方住了下來。剩下要做的,就是等隋遠辦完事,回來聯係他們。


    今天早上起床,陸遠柯一出房間,就看到那位小祖宗自己坐在客廳裏,小女孩離開父母,每天不但不哭不鬧,反而比他還平靜。


    笙笙剛見到陸遠柯,有點陌生,起初兩三天有點防備,不太和他說話,後來漸漸也不怕了。


    陸遠柯獨來獨往,他是一個沒有過去的人,自然不會照顧人,這幾天帶著她總是手忙腳亂。他們剛回到沐城那天晚上,陸遠柯連地址都認不清,笙笙在這裏出生長大,自然比他認路,一路都是她按地址找方向,和他一起找到這處地方住下來。


    他問她叫什麽,她隻說叫笙笙,連姓也不肯透露,再問她父母呢,她也不提。陸遠柯知道這肯定是敬蘭會裏哪一戶的孩子,這可真算後繼有人了,雖然是個小女孩,可她才多大,嘴就這麽嚴。


    如今,陸遠柯一看她在客廳等著吃飯的樣子就明白了。


    他走進廚房,果然,笙笙又把早飯要吃的東西都準備好了,她自己從冰箱裏拿出牛奶和麵包熱好,又把雞蛋和培根都放在鍋旁邊。這個意思很明顯,她要吃荷包蛋和煎培根,但她不會,就放好自己需要的東西,等著他來做。


    也不知道這孩子的脾氣像誰,時時刻刻都記得把自己照顧周全。


    陸遠柯就認命地幫她做了早飯,端過去兩個人一起吃,笙笙這幾天很聽話,也不挑食了,乖乖地跟他說:“謝謝陸叔叔。”


    陸遠柯聽著別扭,不由回頭去照鏡子,怎麽看自己都天生占了一張娃娃臉的便宜,明明顯得很年輕啊,怎麽都到了做人叔叔的年紀了?


    小姑娘一邊吃飯,一邊伸手去打開ipad四處看消息,他覺得有意思,於是提醒她說:“傻不傻?你不用找,蘭坊那邊如果真的有事,新聞也不可能馬上報出來。”


    笙笙看了他一眼沒說話,過了一會兒才說:“我是看看我家小區有沒有出事,家裏隻有林爺爺在,我擔心他。”


    原來她是怕自己家裏有變故。陸遠柯不願看一個孩子為難,於是想著換換話題,分散她的注意力,他看了一眼時間,才早上八點鍾,於是隨口問她:“你不喜歡睡懶覺嗎?”


    這個年紀的小孩正是賴床的時候,哪有天天起這麽早的,他幾天接觸下來覺得意外,這孩子作息時間特別規律。


    笙笙慢慢地喝牛奶,她找不到什麽有用的消息,就隨手劃著屏幕打開一個遊戲玩,過了一會兒才抽空抬頭,看著陸遠柯說:“小時候我住在福利院,大家都是這個時間起來,不起來會有懲罰。”


    她的目光很平靜,看著心情也不錯,但她冷不丁說出這話來,又讓陸遠柯心裏有些別扭,這孩子舉手投足看著絕不是普通人家的孩子,但估計也因此從小遭了不少罪。


    陸遠柯沒養過小孩,一時也不知道該說點什麽,想要安慰她,又看她似乎也不需要人哄,她很快投入到一個拚照片的遊戲裏,於是他也隻好作罷。


    笙笙玩的那個遊戲其實挺無聊的,從陸遠柯第一天見到她開始,她就一直在玩。


    類似拚圖遊戲,不過一般給小孩玩的拚圖都做得很花哨,而她這個遊戲完全就是把自己本地的照片做成拚圖,操作簡單,單純是哄小孩去拚。


    她帶著的ipad裏沒保存過什麽特殊的照片,不外乎就是她和媽媽的一些日常合影。


    陸遠柯一邊吃飯,一邊覺得她好像很喜歡玩這個,於是為了討她高興,和她商量說:“這樣吧,我給你下幾個別的玩,闖關遊戲,贏了有獎勵的那種?”


    笙笙不讓他亂動自己的東西,一把搶回去,低頭跟他說:“不要,我就玩這個。”她說著說著好像覺得自己有點不禮貌,又明白陸遠柯是好意,於是衝他笑,意思就是謝謝他。


    “為什麽啊,就那麽兩張照片有什麽好拚的,你玩得我都快背下來了。”陸遠柯湊過來跟她一起看,忽然又問她:“對了,你爸爸呢?這些照片裏都沒有爸爸啊。”


    本來氣氛好好的,他這麽一問,笙笙突然有點戒備了,她把手裏的ipad反扣過去,遊戲也不玩了,警惕地看著他說:“我隻有和媽媽的照片。”


    陸遠柯完全不明所以,不知道自己說錯什麽了,眼看笙笙有點不高興,他為了獲取小孩子的信任,隻好去翻自己口袋,把大衣暗兜裏的東西拿出來,遞過來給她看。


    那也是張好不容易留下來的照片,他當年出事差點車毀人亡,一條命雖然救回來了,但其他東西也都毀了,唯獨留下這照片,據說他一直貼身而放,應該是極其珍視的合影。


    那照片是用幾年前最流行的拍立得照出來的,上邊顯然是他和一個女人,能看出來他們關係親密,所以他一直隨身帶著,隻不過車禍事故嚴重,照片損毀很厲害,隻剩下兩個人的輪廓。陸遠柯被救之後,曾經想辦法找人複原,但恢複之後的照片也還是模糊不清。


    他隻知道那是個妖嬈漂亮的女人,僅憑模糊的輪廓他都能感受到對方風情萬種的樣子,可惜沒有更多的細節了,如今他什麽也想不起來,他不知道她是誰,也不知道自己應不應該去找她,更不知道要上哪裏找……


    不過這些統統不重要,這照片依然是他最重要的東西,證明了他的過去,這是如今他和過往唯一的聯係。


    陸遠柯很大方地把照片拿給笙笙看,跟她說:“來來來,小祖宗,咱們來交換,這是我最重要的東西,都拿出來給你看了,你也不用再防著我。”


    笙笙盯著那張殘破不全的照片半信半疑,又側過臉看看陸遠柯,她那認真的樣子分外可愛,於是把陸遠柯逗笑了,揉揉她的頭說:“我分享了自己的秘密,禮尚往來,你是不是也應該告訴我一個?來,給我看看你爸爸。”


    小女孩慢慢地把手裏的ipad翻過來,它裏邊的相冊還真的沒有存過他們一家人的照片,她給陸遠柯打開滑動著看,有點無奈地說:“我沒有爸爸的照片。”


    她仰起臉,突如其來有些難過。


    陸遠柯看見笙笙的樣子誤會了,他想這孩子是不是根本沒見過她父親?他今天非要問,豈不是勾起了小孩的傷心事。


    這下他犯了愁,琢磨著帶孩子果然是個辛苦活兒,誰家沒有點傷心的事呢,何況是敬蘭會裏的人家……他隻能再換個話題,還沒等他琢磨出來,一旁的小女孩忽然伸手過來,拿過他那張複原的照片慢慢地看。


    她用手小心翼翼地摸了摸,似乎很是羨慕,又和他說:“我想爸爸的時候就玩拚圖,拚我們的照片……希望有一天,也能有爸爸和我們在一起的。”


    陸遠柯終於明白過來,她是希望能有一張和爸爸的合照。


    這下他覺得事情簡單多了,不管他們家裏有什麽難處,但孩子有這點心願總不算難事吧,於是他嘴上順口安慰她說:“沒事,再等兩天,等他們回來接你,我幫你們拍。”


    笙笙搖頭,但什麽也沒再和他說,很快拿著牛奶跑到沙發上玩去了。


    陸遠柯看著她,手下忽然一頓,他想明白她的意思之後反而有點驚訝……她父親究竟是什麽身份的人,從始至終,連一張合影也不能留下?


    窗外的陽光透過薄薄的窗紗照進來,客廳裏十分暖和,笙笙趴在沙發上,軟軟的頭發散開,迎著光線眯起眼,活像隻柔軟的小動物。


    陸遠柯收拾完桌子,一點也不知道自己現在成了敬蘭會最著急要找到的目標。他今天心情不錯,哼著歌問笙笙說:“在家悶了好幾天了,看著也沒什麽事了,我帶你去公園吧。”


    小女孩不說話,還在玩遊戲。


    他覺得沒勁,過去戳戳她的臉說:“哪有小孩不喜歡出去玩的啊?走吧。”


    她覺得有點曬了,擋著臉躺回沙發靠背之後,於是又逆著光看陸遠柯,跟他說:“不去,你也不要出去。”


    “為什麽?”


    笙笙很是認真地看著他解釋道:“外邊肯定有人在找我們,你和我都很重要,不能亂跑的。”


    陸遠柯這下真沒辦法了,他實在閑得發慌,於是隻能打開了電視,還不忘嘲笑她說:“哎喲,你還知道不能亂跑……雖然我不認識你父母,不過你確實很重要,我就無所謂了,我連自己是從哪兒來的都不知道。”


    一個人如果不知道自己是誰,那種痛苦遠非常人能想象,好在最終他想開了。


    陸遠柯開始看娛樂節目,笙笙嫌吵,過來搶他手裏的遙控器,把聲音調小,最後才小大人似的拍拍他的肩膀,跟他說:“放心,我爸既然能把我托付給你,那就證明你一定是個非常重要的人。”


    笙笙說的是實話,不管人生如何灑脫,人一旦有了孩子,逃不過凡事要為子女籌謀。


    這道理以前華紹亭真的無法感同身受,他有嚴重的遺傳病,以為自己這輩子都不會有孩子,沒想到老天竟然還能把笙笙帶給他。


    所以二十年後,同樣在暄園的後院,華紹亭再一次和韓婼開車出去的時候,心境完全不一樣了。


    隋遠一早上起來就跑去演了一出大戲,醫者父母心,涉及人命關天的事絕不能兒戲。他把這大道理給韓婼講了一遍,韓婼果然如華紹亭所說的那樣,決定親自送他去醫院。


    華紹亭還是坐在副駕駛的位置上,他一直按著胸前的位置,某種尖銳的疼痛感倒也不是裝的。


    他自然是算準了韓婼還想和他一起開車出去。


    韓婼一直盯著看他的臉色,一時半會兒也不急著把車開走,兩個人就在車裏這促狹的小小空間之中,分明像是回到了當年。


    她仔仔細細看他,這男人其實真的沒怎麽變,年輕的時候他也這樣帶著病,臉色總比其他人都要淺,開口說兩句話,中氣不足的樣子。隻不過那時候他們同齡比肩,如今華紹亭坐在這裏,依舊咫尺之間,她反而看不清了。


    二十年的距離實在太遠,遠到韓婼看著華紹亭竟然有些失神,不由自主說了一句:“我昏迷了很久,兩年多之前突然醒過來,那時候隻想找你,可我出不來,昏迷了太久連路都走不了,後來能動了,又聽到你病故的消息,人人都來跟我說一遍,說到後來我差點就信了,以為你就那麽死了。”


    她的聲音發顫,說到“死”這個字的時候,頓了又頓。


    華紹亭胸口憋悶,實在沒工夫給她什麽回應,他並不關心韓婼是怎麽死裏逃生,又是怎麽出現的,他好像說話都很費力氣,隻是淡淡地笑了一下,靠在一側的車窗上,側過臉跟她說:“我怎麽樣其實不重要,重要的是你不死心。”


    所以就算聽見華紹亭病逝的消息,她依然四處打探消息,依然想盡辦法,不惜挖墳掘墓,發誓要把他翻出來。


    他搖了搖頭,那樣子竟然是在替她可惜似的,問她:“你想從我這裏得到什麽呢?韓婼,二十年前我就問過你,那時候你說要自由。”


    韓婼握著方向盤,他們現在就停在後院的停車場裏,但她一直也沒決定方向。


    隻不過華紹亭很清楚,韓婼想和他開車出去,卻不會真的送他去醫院,他今天逼她出來也並不是這麽簡單,他們兩個人的立場從始至終都對立,半生過去,依舊重蹈覆轍。


    韓婼苦心籌謀找到他,找到裴熙,還找到了他如今的愛人,所有故人一一重逢,這一段風波早晚要落幕。


    她千辛萬苦重新從舊日陰影裏走出來,仿佛隻為了這一天,隻為了能再次和華紹亭坐在同一輛車裏,同一個起點,同樣沒有目的,徑自瘋狂開下去,開回到二十年前那一天。


    韓婼還記得,那天前一晚也下過雨,所以早上一起來,整座暄園都濕漉漉的,氤氳出一片膩人的霧氣。


    那是她最討厭的天氣。


    那段時間,韓婼過得如同夢魘,幾乎不記得每日是怎麽渾渾噩噩熬過來的,她知道自己和華紹亭隻能留下一個人,就像被灌了慢性毒藥,即將喪失全部感官,卻又什麽也說不出來,偏偏不能求個利落。


    她被恐懼感充斥,怕得睡不著,頭頂懸了刀,於是隻能跑去整夜整夜站在華紹亭的窗下,可惜思前想後,一切無解,她並沒有什麽好辦法。


    後來早上天亮,華紹亭醒了之後走出來,一如往常,連看她的目光也沒變,她一向古怪守在他窗口,他似乎也早就習慣了。


    那是他們最後一次一起吃飯,韓婼一直像隻刺蝟一樣,心神不定,一頓早飯什麽也沒吃下,反倒是華紹亭口氣平淡,趁著四下無人的時候,輕聲點破了她的焦慮,直截了當地說:“你也知道現在的形勢,我要敬蘭會,你呢?你要什麽?”


    韓婼沒想到他這麽輕易就把這事說了出來,讓她手裏的湯匙拿都拿不住,整個人都愣住了,很久都不敢看他。


    她本來做過打算,想豁出臉麵來勸他,眼下蘭坊來人苦苦相逼,那隻有一個辦法,就是他們一起逃出暄園,但華紹亭突如其來的問話,甚至沒等她開口就先把一切結束了,他要敬蘭會,所以韓婼的辦法就顯得格外自作多情,連她多日來的痛苦也隻是一出愚蠢的獨角戲。


    華紹亭沒有半分麵對死局的樣子,他那一頓清粥小菜吃得格外順暢,絲毫不掛心。


    韓婼絕望至極,對著他那雙波瀾不驚的眼,如同含著一口滾燙的開水,咽不下吐不出,最後她顧不上再想其他,隻剩嘴硬才可以挽回顏麵,於是韓婼暗中要求道:“自由,我要離開暄園。”


    從此她不再攔他的路,江河湖海,各有各的歸宿。


    韓婼從小被監視,要徹底擺脫舊日陰影,合情合理,華紹亭自然會答應她的條件,他想得到敬蘭會,就必須要走一條通往權勢頂峰的捷徑,那韓婼也確實需要消失,以至於他必須做一番取舍安排,暗中想辦法把她送走。


    那天華紹亭費心安排,和她約好,讓韓婼天黑的時候去後院,他會安排讓人都避開,她隻需要在那條通往停車場的小路上等待,他會送她離開興安鎮。


    這看上去真是一番天衣無縫的分別,隻不過人這一顆心總比想象中要硬,她也比自己想象中更執著。


    比鄰而居,不過兩年而已……她以為自己真能攔得住他。


    那日子估計已經到了秋天,天漸漸黑得早,過了下午六點,院子裏明顯暗下來。


    韓婼為了避人耳目,當天特意早早吃了晚飯,她特意挑了還是飯點的時候行動。下人忙碌,於是院子裏的燈光還沒點亮,她趁著這一間歇,一路溜到了後院。


    通往停車場的路與後院有道鐵門相連,她避開人推門出去,獨自等在那條小路上,那地方多年隻出不進,吃飯的時間也不會再有其他人。


    那天一切都格外順利,韓婼滿心焦急,走得很快,隨身什麽也沒拿。她在這院子裏出生,又活到十八歲,突然要逃走,終生不回,她也毫無留戀,以至於走到鐵門邊,她忽然看到門邊放著那座水晶洞,腳步也根本沒有停下,多一眼都不想再看。


    夠了……韓婼真的受夠了。


    不知道是哪位大師的說法,對方看過園子的走向之後,非要建議大家把水晶洞挪到後院這種地方,結果造成這麽一座巨大的石頭靠著鐵門,黑漆漆的在夜裏透著古怪。


    韓婼一心隻想趕緊見到華紹亭,她甚至想著,隻要他能送她先離開興安鎮,她還有一路上的時間,勸說他跟自己一起走。


    那時候她才十八歲,人生的路一步都沒有踏出,也沒有資格回顧自己的一生。


    她不知道每天睜眼,每句話、每條路的方向都可能讓生活滄桑巨變,她無法預知下一秒風雲千檣,於是癡癡地站在艱難的分岔路口做出選擇的時候,還以為那不過又是沉悶平和的一天。


    當年的韓婼怎麽也想不到,那天晚上她最終沒能走出停車場。恰恰是她腳下這條最讓她厭惡的濕滑小路,成了她前半生最後見過的畫麵。


    韓婼看向停車場,心裏十分平靜,環顧四下,記得把自己小心地藏在陰影裏。


    她隻記得這條小路是單向道,隻出不進,卻忘了那也就等於她是站在一條死胡同的盡頭。


    車燈明晃晃向著韓婼照過來的時候,她腦子裏嗡的一聲全亂了。


    她所在的這條路最多一輛車的寬度,而出口處的停車場裏竟然有車故意調頭進來,筆直衝著她而來,分明就是想要撞死她。


    事態驟變,韓婼前後幾乎隻剩下十幾秒的反應時間,人在危急關頭必然拚命想法自保,她下意識地衝到那扇鐵門旁邊,想要躲回後院去。


    很快她就發現那扇門竟然推不動了,黑暗的後院裏有人衝過來,眼睜睜在她的哀求之中飛快給門上了鎖,讓她退無可退,等同於徹底把她送上了斷頭台。


    她就這樣被困在一條死路裏,從頭到尾,這都是場死局,隻有她不自知。


    華紹亭是什麽心性的男人,她相處兩年都看不清。


    她看著華紹亭的那輛車開過來,連喊都來不及喊,最後那幾秒,已經毫無逃生的辦法,隻能拚命貼著牆壁徒勞地想把自己藏起來。


    確實是他,握著方向盤的人真的是他。


    那雙眼她至死不忘。


    韓婼眼前隻剩下刺眼的光亮,什麽都看不見了,她瀕死之際意識錯亂,在巨大的撞擊聲之中竟然詭異地聽見了貓叫,她被衝撞得側過臉,最後的最後,她倒在地上,眼前天旋地轉,隻看到了那座水晶洞,她看見那東西後邊,後邊竟然藏了一個人……


    她終於知道,地獄往往就在人間。


    這就是二十年前華紹亭的取舍。


    那之後呢?華紹亭為自己成功上位而鋪路,果真對得起老會長一番栽培,心狠手辣,隻需要簡單利用人心設個局,輕易就解決掉了地位尷尬的韓婼。


    說到底,當年老會長為了平衡各方勢力,不可能突然認下韓婼帶回蘭坊見人,但因為早年他自己又當著所有人的麵承諾過暄姨,他對自己這個沒有照顧過一天、也不想認的私生女有所顧忌,所以這事交給華紹亭暗中解決,再合適不過。


    隻有韓婼什麽也不懂,一頭撞了鬼魅,輕易被他迷了心竅。


    從她聽華紹亭說他自己選了敬蘭會那天開始,她就該明白,於他而言,她實在連塊絆腳石都算不上。


    二十年後,他們坐在車裏,身後還是那條路,一場大火算是把兩側原本規規矩矩種著的植物和可燃的東西都燒得差不多了,通道還是那麽窄,石頭的圍牆也勉強還在。


    他們這兩個怪物果真都活下來了,來時這出戲算是寫得血雨腥風,但說穿了,所有開篇不外乎適逢其會,猝不及防,眼下他們也算是歲月人心的幸存者。


    韓婼回想起過去,情緒起伏不定,她還勉強笑著跟華紹亭說:“都是你出的主意吧,事後讓人放把火,再把痕跡燒幹淨,你恨不得我趕緊化成灰,最好連塊骨頭也別留下。”


    她想起來過去可怕的經曆,身上隱隱作痛,幾乎有些控製不住泛起惡心,事到如今,她依舊無法相信,人心肉長,獨獨華紹亭,他怎麽會有那麽狠的心。


    “哪怕你覺得我連個朋友也不算,可我那些年對你……”她咬牙切齒,雙眼忍到通紅,瞪著他說,“我從頭到尾沒想害過你,我也不想要敬蘭會!”


    說什麽都晚了,他當年已經做過選擇,拿她當墊腳石為自己鋪路,如今又回到了一切開始的地方。


    華紹亭抬眼順著後視鏡打量那條小路,一時也沒有說話,不知道在想些什麽。


    他看見那條路被燒之後過了這麽多年,荒草叢生。舊日裏不管發生過多恐怖的事,時間自然會做清算,什麽也不留下。


    而身邊這個人呢,可憐可悲,起死回生又被人利用。


    他再次開口,把話越發點透了,難得看在過去的事上,多了三分耐心,他說:“韓婼,你隻是單純恨我,卻根本不知道怎麽才能報複,所以有人利用了你的心情。”


    她好像突然急了,猛地發動了車子。


    華紹亭換了個姿勢坐著,轉臉看向她,開口說的卻是另外一件事,他告訴她:“為人父母的心情,我也是這些年才明白。”


    韓婼冷著臉不接話,固執地往前開,她終究缺失了二十年的時間,雖然清醒過來,到底還是十八歲的心氣,當年她沒能和他走出去,於是現下這一時片刻,她非要和他離開暄園才罷休。


    她身上和嗓子都燒壞了,死過一次的人,還能活多久她早就不在意了。


    韓婼聽著華紹亭突如其來的這句話,倒也覺得有意思,於是冷淡地笑道:“也好,為人父母……學學我母親,咱們兩個怪物死在一起,你就能保住她們了,也算是個好的結局。”


    她說著說著有些癲狂地笑,車一下加了速。


    華紹亭定定地看著她,突然目光冷了,他微微側過身,一雙手突如其來扣在韓婼手腕上。


    她真的怕他,一個差點殘忍地害死她的人,她自然從骨子裏怕,所以她幾乎把全身的力氣都用在了手指上,死死地握緊了方向盤。


    華紹亭的目的本來也不想讓她鬆手,他從來不是個用蠻力的人。


    於是他傾身過來,幾乎緊貼在韓婼身側,她的心思一下亂了,手下不由一拐,連帶著車也在停車場裏開得畫了龍。


    她第一次這麽近距離麵對他,空間狹小,於是華紹亭身上一陣微妙的香木味道突如其來,占滿了她的全部感官。


    韓婼不知道他要做什麽,但她熟悉他這樣的目光,冷到人心裏發寒,看著她,像看著已經被盯死的獵物……命在旦夕。


    她抬起手肘想把他撞回去,但她這兩下除了惹得他有些不耐煩之外,並沒有什麽實際效果。他按下她的胳膊,反手扣緊了她的手腕,手下的力氣大到不容反抗,輕而易舉就把她的手又原封不動壓在了方向盤上。


    韓婼整個人從頭到腳都在發抖,冷汗瞬間打透了一襲長裙。


    她咬著牙想要把手抽出來,但華紹亭不想讓人做的事情,誰也做不到。


    華紹亭完全借她的手控製著方向盤,眼看車就要開出停車場駛離暄園了,他突然迅速掉頭,直接逼她把車繞了回去。


    韓婼發了狠和他廝打,卻動彈不得,突然又想起什麽,猛地抬眼看他,華紹亭離她太近,這一時片刻幾乎成了他們今生最近的距離……


    可惜有些人生來無緣,這二十年前後都一樣,他們永遠都在爭鬥。


    以前賭的是人心,今天拚的是命。


    華紹亭開口,每個字都輕,卻又分明刻在她心上,聲音就像貼在她耳畔,他說:“我知道你不想活了,你來找我那天,就想著最後把大家都帶回到暄園,陪你一起同歸於盡。”


    韓婼掉了眼淚,一滴一滴往下滑,但她連哽咽的力氣都沒有。


    華紹亭前後一句話的時間,她咬著牙低聲嘶吼,幾乎像離魂脫竅一樣,餘光晃過車窗上投射出的自己,苦苦掙紮一道人影……忽然華紹亭按下她的手直接打輪,於是車頭筆直向著當年那條小路開過去。


    韓婼萬萬沒想到,事到如今,他竟然還敢往死路上開。她沒想明白他要幹什麽,本能地喊出來:“華紹亭!”


    他的側臉從未如此清晰,微微定了神,看向前方麵無表情。


    他二十年前給過她答案,此時此刻依舊不後悔,發生的事情永遠無法改變,不管韓婼這一次想做什麽,於他而言,隻有一個結局。


    他遠比她更懂人心,清清楚楚告訴她:“你不想要報複,也不需要自由,你想要的是能讓你自己死心的證明。韓婼,你要明白……重來一次,我還是這麽選。”


    韓婼知道自己輸了。


    她曆經二十年的苦痛折磨都沒哭過,到了這一刻眼淚卻像決堤一樣洶湧而出。


    廝打之間,她無法搶過方向盤,也甩不開華紹亭的控製,眼看車就要駛回那條單向道的死胡同……心死如灰。


    她邊哭邊笑,看著他的眼睛瘋了似的大喊道:“好,你狠,我鬥不過你,還是你贏了!”她勉強扭過胳膊,用肘部按在門邊,車窗玻璃瞬間降下來,那角度剛好,刺眼的日光突如其來順著車身一側的後視鏡反射進來。


    她知道華紹亭的左眼受過傷,最怕強光刺激,這一下晃得他眼前發白,不得不臉向右避開了,瞬間什麽也看不清。


    生死之間,他竟然避著光笑了,還有心情跟她說:“你這二十年真沒白躺,這回倒是學聰明了。”


    隻不過前後兩三秒的空當,他的手還抓著韓婼的手腕,讓她來不及完全打輪,於是車頭隻轉了一半,他們確實沒能開進小路,卻直接向一側高大的院牆衝了過去。


    來不及了。不到十米的距離,前方根本毫無緩衝。


    韓婼自知已經無法再阻止他,高速行駛之下如果出事故,無疑會車毀人亡。


    眼看院牆近在咫尺,她玩命踩下刹車,尖銳而刺耳的聲音和二十年前沒有任何分別。


    又是那一夜,又是這樣的動靜。巨大的撞擊聲突如其來,逼得人瞬間失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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