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熙很快就被人送走了。


    裴歡攔不住那些人,她雖然急,但看得出姐姐在這裏一直受到照顧,她猜到韓婼應該對裴熙還有些同情,於是她隻能順勢讓自己先保持冷靜,也沒有貿然阻止。


    她顧不上其他,四下無人,她趁著這一時片刻的空當衝過去找隋遠,快步走到他身邊問:“不是讓你回葉城去了嗎,笙笙呢!”


    隋遠示意她冷靜,眼看韓婼帶來的人很快聚過來了,他也來不及過多解釋,隻能低聲跟她交代道:“這女人昨天突然找我,說華紹亭情況不好,我怕老狐狸的病出問題,隻能先過來,不過……”他說話的聲音很小心,“孩子不在她手裏。”


    裴歡最擔心女兒變成別人的要挾,隋遠這麽說總算能讓她心下稍安,她還要問什麽,又都被遠處姐姐的慘叫聲打斷了。


    裴熙的房間離得並不遠,也是過了殘亭之後,唯一亮燈的地方。


    裴歡心裏揪緊了,不放心姐姐,一路追過去。


    大家一進房間,裴熙喊得聲嘶力竭,整個人近乎虛脫。隋遠看她情況不好,趕緊過去給她注射了鎮定劑,好讓她先睡下。


    屋子裏一團亂,裴熙白天悶在屋子裏,又拿紙畫了畫,暄園裏沒準備畫架也沒有任何工具,於是她就在桌子上畫,又滾到地上,淩亂地鋪滿一房間。


    隋遠是這園子裏唯一的醫生,他這兩天被當作了苦勞力,飛來飛去腳不沾地,被抓來這裏照顧完西邊,又來裴熙這裏,他這一天忙前忙後幾乎累得喘不過氣,最後終於讓裴熙安靜下來了。


    他並不是精神科的大夫,不過都是勉強幫忙,對著發病的裴熙他也沒有更好的辦法了,鬧得實在有點累,長出了一口氣,坐在桌子旁。


    裴歡幫不上忙,隻能跟他過去坐著等,這一天發生的事幾乎比她過去半生遇到的變故還要多,又全是她不知道的往事,她實在有點承受不住,用盡理智才讓自己平靜下來。


    隻有韓婼閑著沒事做,她靠在門邊,眼看這房間裏終於安靜下來,這才讓下人們都退出去。


    韓婼看著裴歡被風吹散的頭發,仿佛十分可惜,又打量她的臉色,開口和她說:“別急,華紹亭這兩天不太舒服,所以我才請隋大夫千裏迢迢趕回來。我聽說你大哥這麽多年都靠隋大夫才能活下來,實在有點好奇,請他來看看……這次能不能再救他一命。”


    裴歡握緊了拳頭,恨不得現在就撕碎對方這張虛偽的臉,她來的路上一直擔心華紹亭的情況,韓婼自然明白怎麽讓她難受,此時此刻故意說來給她聽。


    裴歡一顆心沉得墜下去,卻又必須忍住,聽了就像沒聽見一樣,她知道現在絕不能信韓婼說的話。


    對方消失二十年,突然回來找到了自己的祖宅,收拾幹淨又把他們所有人引過來,絕對是為了報複。這個女人隻想看他們在這裏混亂發瘋,他們越亂她越高興,裴歡不能讓她如願。


    裴歡壓下憤怒,回頭問隋遠:“我大哥情況怎麽樣?”


    隋遠滿臉是汗,揉了揉眼睛,瞥了一眼門邊的韓婼,聲音故意壓低,回答她:“不太好。我說過他一定要按時吃藥,那是抗排異用的,現在他身體這種情況免疫力很低,又突然停藥,隨時有急性病變的可能。”


    “他現在人在哪裏?”


    “西邊的房間裏,中午就睡了,一直沒醒,這地方沒有儀器檢查,我不確定……”


    裴歡聽不下去,馬上起身要衝去找華紹亭。韓婼伸手拉住她,此時此刻有的是時間跟她算清楚,提醒裴歡說:“凡事分清主次,這可是你跟我說的。如今這裏是暄園,由我做主,這裏可沒有什麽華夫人,也不是你想去哪就能去的!”


    裴歡忍無可忍,瞬間就急了,大喊一聲:“你別碰我!”她回身甩開韓婼,對方也下了狠手攔住她,裴歡想起來對方腰側的位置是弱點,一腳踢過去,又反手想把對方按在牆上。


    好歹她也是在蘭坊長大的人,真把她惹急了,未必能讓人占了優勢。


    韓婼當然沒必要和裴歡硬拚,她又叫了其他下人過來,把裴歡扭住按在一邊,隋遠剛要過去幫忙,也被人衝過來控製住。


    這一座園子空蕩蕩地荒廢了二十年,終於在這一夜四下都亮起了燈。


    可惜無月無星,真不適合團聚。


    韓婼好像心情很好,陰陽怪氣地囑咐說:“隋大夫是醫生,是暄園的客人,這兩天辛苦了。”她讓人把隋遠單獨帶走,請他好好休息,最後就留下了裴歡。


    韓婼一點都不急,她把地上裴熙畫的那些畫紙都收起來,放在桌子上,這才回身看裴歡。


    這園子是她的,人也都是她的,於她而言,今夜來了幾個後輩也不過就是來了幾隻螞蚱,撲騰兩下無關痛癢。


    韓婼終於摘下了帽子,裴歡總算能徹底看清她的臉,裴歡雖然被人控製住,偏不肯示弱,咬牙看向韓婼,問她一句:“你鬼鬼祟祟把人都帶到這裏,到底想幹什麽?”


    華紹亭這麽久沒離開暄園,如果韓婼想讓他償命,那就不該再找隋遠。


    韓婼仔細欣賞她的憤怒和敵意,似乎很是滿意,她啞著嗓子跟她說:“別著急,我好心好意讓你來陪著他,你可千萬好好看著……看他是怎麽死的。”


    裴歡握緊了手指,幾乎快要掐進掌心裏,目光半分都不退讓,就這麽直直地瞪著她說:“想他死的人多了,你憑什麽?”裴歡知道她嗓子出過問題,再把她周身這副痛苦的樣子聯係起來,也明白了七八分,“不管你們過去發生了什麽,我要是你,好不容易活下來就不該再……”


    她後邊的話還沒來得及說下去,韓婼突然抬手扇了她一耳光。


    裴歡的脾氣上來,瞬間急了,死命掙紮,一瞬間衝過來,左右兩個人往死了按住她,把一旁的桌子撞翻了,才製住她的手腳。


    韓婼看著她掙脫不了的樣子十分享受,又走過去揪起裴歡的頭發,逼著她抬起頭,用力捏住她的臉。


    裴歡毫不回避地瞪著她,這倔模樣一下把韓婼心裏那把火點燃了,她被裴歡這句話徹底惹怒了。


    她氣急之下,嗓子活像劈了的風箱,看著裴歡嘶啞地低吼道:“你問我憑什麽!如果不是我,當年死在這園子裏的就是華紹亭!你們所有人都沒有今天!”


    月暗惜光,房間裏隻開了牆角的燈,院子裏除了樹影再沒有其他。


    四方廊下凡是能亮的燈都亮起來了,搖搖晃晃,都是隔了幾十年的光源,好在明滅之間角度剛好,把裴歡所在的門口照得格外清晰,讓她能順著韓婼的袖子,一路看清了對方手腕上的皮膚。


    她胳膊上滿滿全是燒傷的恐怖痕跡,僅僅隻有手腕那一圈露在外邊,但裴歡知道那種疤痕綿延而去,絕不止眼前這一片而已,這景象讓她不由自主收了聲。


    最終紅了眼睛的人竟然是韓婼。


    她掐著裴歡的臉,直到手下的人動也不能動,狠狠告訴裴歡:“你不知道的事太多了,你和你姐姐不一樣,裴熙就是因為知道太多秘密才必須瘋。如果她不瘋,就活不到今天!”


    韓婼漸漸發現裴歡一直盯著自己的袖口看,本能地拉緊了衣服,一抬眼正對上裴歡探尋的目光,於是索性都告訴她:“二十年前,我和華紹亭都到了成年的時候,老會長必須在我和他之間做一個選擇,我們之中隻有一個人能回到蘭坊,繼承敬蘭會。”


    她說著說著聲音冷了,隻剩平淡無味一張臉,韓婼並沒有經過太多歲月風霜,像是被藏在暗室的瓷瓶,久不見光,漸漸就被卡在年月的縫隙裏。


    她回不到過去,又融不入當下,隻好徒勞存著半生恩怨不肯放,磨尖棱角,誓要報複每一個路過的人。


    愛或是傷害,都是存在過的證據。


    可她哪一樣都沒有。


    韓婼讓人放開裴歡,下人們早就習慣於忍耐她陰晴不定的脾氣,於是很快關上門出去了。裴熙躺在裏間的床上睡得很沉,這一下四周又歸於死寂,再也沒有人知道時間。


    “結果你也看見了,華紹亭回到蘭坊,成了你們的華先生。他這條路走得不算光彩,一將功成萬骨枯,何況是敬蘭會?自然要抹得幹幹淨淨,所以這二十年裏再也沒有人知道我是誰。”她當著裴歡的麵解開袖子,露出了大片的手臂,甚至壓下領口……除了臉之外,她渾身果然再沒有一處完好的皮膚,她繼續說著,“我剛醒過來的時候很痛苦,完全不能走路,生不如死。後來我苦熬了兩年,做了數不清的恢複訓練才有今天。”


    裴歡從第一次看見她開始就覺得她渾身古怪。她早早做過心理準備,但等對方真的把一身傷疤袒露出來之後,那些人體被燒傷之後留下的痕跡,遠遠超出她的想象。


    本該光滑的皮膚像被燒毀了的紙卷,瑟縮佝僂著,永遠無法撫平,到了關節處擰成各種褶皺糾纏在一起,甚至經年之後依然露著鮮紅驚悚的顏色。


    這畫麵太殘忍,人到了這種程度也許故去才是恩慈,不應該再苦苦苟延殘喘,但韓婼偏偏還活生生站在這裏說話。她瞪著一雙眼,卸去了遮掩之後顯得整個人形容枯槁,隻有嘶啞的聲音伴著一座荒蕪的園子,憑空讓人又多了一絲詭異可怖的聯想。


    “我好不容易才站起來!就是那段時間,外邊的人竟然跟我說華紹亭病死了。”韓婼說到這裏突然開始笑,她紅著一雙眼睛,幹巴巴地顫著嘴角,一直笑到渾身發抖,控製不住神色,癲狂地低吼:“他不會死的,我不信!”


    裴歡看著韓婼又哭又笑,這一刻反而平靜下來,她深深吸了口氣,終於讓自己冷靜地想明白,她此時此刻不占任何優勢,和韓婼在這裏廝打沒意義,於是她從門口走進來,遂了對方的意思,直接坐在桌子旁邊。


    韓婼捂著臉靜靜地站了一會兒,好不容易才控製住情緒。她把長裙重新係好,又和裴歡說:“你對華紹亭的依賴關係太頑固,所以你看不明白,華紹亭最會利用人心,他害死我,又等到老會長病逝,最後隻剩下你姐姐成了唯一記得他過去的人,與其終日防著她,不如幹脆把威脅都養在自己身邊,他清楚這樣才是最好控製風險的辦法。你們隻不過是兩個孩子而已,時間一長,他完全有這個本事,把你們統統變成自己人。”


    韓婼的意思很清楚,事實已經證明,華紹亭成功了一半,他養出了一個裴歡,卻沒能如願控製住裴熙,於是幹脆把裴熙逼瘋了,讓她一個變成眾人皆知的精神病人,從此不管裴熙說什麽,再也不會受到關注。


    韓婼向房間裏邊掃了一眼,以往裴熙一聽見和華紹亭有關的隻言片語就被刺激到發病,如今她被藥物控製住,昏沉睡著,完全平靜下來之後,隻剩唇角微微抖動,不知道做了什麽夢。


    韓婼帶著壓抑的情緒指著裴熙睡著的方向低聲說道:“你根本無法想象,你姐姐當年也是個孩子,別人天真爛漫的年紀,她卻受盡刺激,身不由己,被迫天天和一個魔鬼生活在一起!你對華紹亭感激涕零,愛他愛得死去活來的時候,你想過你姐姐心裏承擔了多少痛苦嗎?”


    裴歡被她說得怔住了。她突然記起當年,她決定搬去和華紹亭住在一起,那時候姐姐的反應過於激動,甚至讓她有了誤會……後來她又有了笙笙,很快姐姐歇斯底裏病情加重,再後來那些年,他們一家人才被迫有了太多波折。


    韓婼一件一件和她說,並沒有停下來的意思。裴歡逼著自己不要被她蠱惑,卻越發有些恐懼,她不敢再聽下去,硬著口氣打斷她:“我們之間的事,不用你來告訴我!”


    她突然站起來盯著韓婼,一步一步走過去,對方陷在自己的情緒裏無法自拔,還看著裴熙睡下的地方喃喃自語:“她是個命苦的孩子,和我當年一樣,無緣無故變成別人的靶子,她沒瘋……瘋的是你們!”


    裴歡走到韓婼身後,如法炮製,一把掐在女人頸後,對方猝不及防向後轉身,她按著韓婼的肩膀,抬起另一隻手,毫不猶豫就把那耳光扇了回去。


    裴歡用上了全身的力氣,明知道這一下可能激怒韓婼,但她心裏一點都不怕,她咬碎了牙也要把今夜種種,加倍奉還。


    華紹亭教過她很多事,可惜從來沒教過她寄人籬下就該低頭的道理。


    韓婼被她打得猛然後退,兩人再次對峙,警惕地保持距離。


    誰也沒有再動,很快韓婼笑了,她擦了嘴角的血,沒有叫人進來,隻是定定地看著裴歡。她能看出麵前的人隻是在強撐,明明這一晚對方毫無退路,卻仍舊一點虧都不肯吃,絲毫不計後果。


    韓婼見了她這幾次後,不得不承認,裴歡這性子的確招人喜歡。


    美是脆弱的,但真正的美永不被摧毀。無論歲月如何傷人,連暄園都未能幸免,隻有裴歡是這二十年光陰摧殘之下唯一的幸存者。時至今日,她依舊底色幹淨,帶著一身莽撞,卻又堅韌執著,仿佛永遠都有不服輸的底氣。


    裴歡克製住自己的情緒,迎著韓婼若有所思的目光,開口問她:““我大哥在哪兒?”


    韓婼如她所願推開門,指指西邊的方向。


    “他睡了多久了?”


    韓婼不回答她的問題,自顧自留在裴熙的房間裏守著,絲毫不再關心身後的人要去哪裏。她給床上昏睡的裴熙蓋好被子,坐在床邊,對著裴熙輕聲地低語,一時失了神,活像對著年輕時候的自己。


    瘋了忘了也是一種解脫。如果受過折磨的人能把記憶打亂重來,可能才是活下去的唯一生路,可惜韓婼知道,自己已經沒機會了。


    裴歡已經走到門邊,床邊的人突然開口,她不得不停下了。


    韓婼打破沉默說:“你和華紹亭之間,也隻有一個人能離開暄園,去問問你的好大哥,這次他選誰?”


    裴歡停下腳步,但沒有轉身,她隻覺得這話可笑,說:“二十年前你都攔不住他,現在更不用做夢了。”


    韓婼也不生氣,她輕緩地哄著床上的人,像哄小孩子睡覺一樣,她說話的聲音也刻意放輕,生怕吵醒了裴熙似的。她看看門口逆光的人,輕輕開口道:“這園子沒有幾天了,早晚都是要毀掉的。我知道他會保住你,他會不擇手段讓你走,所以……你呢?”


    裴歡握緊了手不說話,狠狠關上門走了出去。


    暄園雖然敗落了,但因為是私人祖宅,到如今依舊保留了原有主要建築,前後庭院還是很大。


    裴歡根本不清楚方向,她出來之後沒有人跟著,於是隻能自己分辨方向,勉強找到西側,走著走著又遠遠看見那片青色的磚。


    她心裏有些空泛的難過,隱隱壓得她喘不過氣,就像一個人自以為丟了的東西,千辛萬苦好不容易找回來,卻發現它根本不如所想,徒勞傷心。


    她順著長廊一路向前去,逐漸想起一些片段,想起當年暄園的四方天空下還有炙熱的太陽,好像她和姐姐在院子裏養了些什麽,不外乎小貓小狗,於是她自己也像隻小動物似的,每天乖乖被嬸子抱出來曬太陽……


    她以為自己記住的那些事確實還不夠。


    裴歡有些恍惚,猛地回身看,不論是前路還是身後走過的地方都一樣,隻剩下冷清破敗的長廊,遠處的燈光越來越暗,她甚至開始懷疑這條路並不會通往什麽地方,隻是回憶夢境為了困住她,才杜撰出了今夜種種。


    重寫人生未必是好事。


    四下什麽聲音也沒有,隻剩裴歡一個人。


    她知道韓婼肯定安排了下人在暗處監視,卻又不知道危險究竟在哪裏。她開始控製不住恐懼,此時此刻她隻身闖進來,找到了這條來時路,卻完全不知女兒的下落,而華紹亭情況不好,一時半會兒恐怕無法離開暄園。


    她又該怎麽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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