該邁的步子,還是要邁,該說的話,還是要說。


    一步跨進了正廳,左君看到了呆坐在地的普濟,看到了雙目無神的劉弘基,一炷香之前,普濟是劉府的供奉,劉弘基是普濟的家主。但是現在,左君能夠感覺到,這主仆二人之間已經有了一層越不過去的鴻溝,而這道溝,是劉弘基親手刻上去的,刻在了心尖上,去不掉,也抹不平。


    “你們商量好了?可否告訴一聲,老夫想知道自己是個什麽下場。”


    左君看著眼前這個癱坐在地的中年漢子,此時在他的身上看不到半點大楚勳貴的影子,能看到的隻是一個喪妻喪子的傷心人。


    “恩,劉帥乃是楚國勳貴,您的事情,自有楚國律法處置,地幽宗不便插手,我們能做的隻是保您不會命喪流沙國之手。”


    “老夫早就猜到了,今日的下場是當日的因果!也是劉家數百年來種下的,老夫身為劉家子孫,逃不掉的……”


    自言自語的劉弘基突然抬起頭來,眼神中多了一分神采,看著左君懇切道:“左大人,你是個古道熱腸的人,從你救下那方家姑娘老夫便看出來了,老夫說了這麽多,你也知道這麽多年我劉家的難處,能不能看在老夫未曾真正為惡的份上,答應我兩件事?”


    左君心中有了幾分猶豫,但是看到劉弘基懇切的眼神,還是點點頭:“你說,我聽聽,不敢說答應,能辦到的,我盡力而為便是。”


    劉弘基聽到左君這麽說,臉上終於多了一點笑意,說:“不麻煩的,不麻煩的……”


    “老夫早就知道青木是鬥不過你們的,地幽宗一旦出手,流沙國在楚國境內的人是跑不掉的。老夫求你的第一件事,就是若日後你們擒到了青木,還請左大人一定要讓他說出我妻女的下落!你們幾位在地幽宗內地位不同與尋常弟子,這一點,老夫看的出來,求求左大人!此事皆是我劉弘基自作自受,我妻女何辜啊?”


    “青木被擒住,您一定可以見到,求您援手,救她們一救!府中金銀您隨意拿去,權當安置我妻女之用,她們下半生不必富貴,不必顯赫,隻要安穩便好,哪怕是個農戶,隻要安穩的活著……”


    左君一歎,劉弘基的這個要求算不上過分,點頭應道:“我答應了,若能見到青木,你妻女隻要活著,我就會去問清楚她們的下落。”


    劉弘基對左君道了一聲謝,接著說道:


    “此事一犯,老夫自知絕無幸理,青州百姓不知內情,恨我入骨,老夫人頭落地之時,青州全城必定彈冠相慶,說不準法場之外有無數的人等著老夫的血肉下酒!”


    “左大人,這第二件事,便是請您跟青州城中的地幽宗分堂打聲招呼,在老夫死後,請將劉府化為灰燼,化的越幹淨越好!還有城外的那片祖墳,也請他們幫忙毀去吧!”


    聽到劉弘基這麽說,左君不由得問道:“這又是為何?燒掉府邸也就算了,為何連祖宗安寢之地都不願留下?”


    劉弘基慘然一笑,道:“左大人,青州百姓對我劉某人的看法,是我一手造就的,我死之後,劉家敗落會發生什麽樣的事情,我也最清楚。即便是府邸不燒掉,到時也會被百姓衝進來的,劉家列祖列宗的牌位都在祠堂供奉,一旦府門打開,群情激奮之下,百姓找不到我劉弘基,隻能拿我先祖泄憤,我祖宗就會被人侮辱,你說,我會讓這種事情發生麽?”


    想起了劉弘基說過的劉家往事,左君心裏不知為何有了幾分難受,冷冷的說道:“毀掉了也好,宗祠本為香火存續之地,現在你劉家香火已經斷絕,宗祠也沒有存在的必要了。”


    一句話說完,左君還是覺得心中堵得慌,繼續說道:“更何況,連自己親子都能下殺手的家族,有存在的必要麽?還不如毀掉,隻是為了家族延續,就願意滅絕人性,這樣的宗祠存於世間,實在是有悖天理!”


    帶著幾分怒氣,左君算是發泄了心裏的不暢,覺得沒有那麽壓抑了。


    劉弘基此時慘笑著點頭,說道:“左大人說的有道理,這樣的家族連人性都沒有了,更加沒有存在的必要!早些毀掉才是正理!那此事左大人可是答應了?”


    左君陰著臉,說:“我應下了,兩件事我都會為你做到!”


    “劉弘基謝過了!”


    扶著欄杆,艱難的站了起來,劉弘基對左君說道:“那從今日起,劉弘基不會再出府門一步,就在府中等死,是死在朝廷手裏,還是死在地幽宗手裏,全聽你們安排。”


    左君看著劉弘基,此時他的臉上已沒有了半點頹廢,隻是在這短短的一炷香內,顯得蒼老了許多。


    正要轉身離去,左君卻見到一邊的普濟走上前來,兩眼直直的盯著劉弘基,顫聲問道:“你一直都知道,是不是?”


    “從你將他送到老夫身邊的時候,你就知道,是不是?”


    此時的普濟,頭上的道髻散開,一頭白發亂糟糟的披散,因為激動,血湧到了腦門,激動的等著劉弘基給自己一個答案。


    劉弘基眼底閃過一絲愧疚,說:“此事從頭到尾瞞著真人,是劉某的不是……”


    普濟打斷了劉弘基將要說的話,怔怔地盯著劉弘基說道:“這些年來,老夫對你可曾有過二心?”


    “沒有。”


    “這些年來,青州城中前來暗殺你的遊俠不計其數,老夫可曾讓他們踏進劉府一步?!”


    “沒有。”


    “老夫在你劉府,可曾為惡?可曾淫你妻女?!”


    劉弘基頓時有些著急,急忙說道:“真人這是哪裏的話……”


    “回答我!!”普濟嘶吼道。


    “沒有!”


    老頭子一把抓住了劉弘基的衣領,使勁的搖晃,眼中痛苦不已:“老夫處處以誠心待你,劉弘基你何以待我!!!”


    鬆開了劉弘基,普濟猛地頹廢下來,看著劉弘基喃喃道:“固智……固智,這是我最心疼的徒弟啊……三年的時間,心血傾盡,到頭來換了這麽個下場!老夫在乎的,就隻有這麽一個徒弟啊……劉弘基,你……”


    “哈哈哈!!哈哈!!咳咳……”


    說到一半,普濟突然仰天大笑起來,緊接著開始劇烈的咳嗽,口中吐出鮮血,星星點點的粘在了雪白的長髯之上。


    此刻,在左君的眼裏,普濟的樣子淒慘無比。


    普濟指著劉弘基,癲狂的大笑:“這麽多年了!這麽多年!到今日老夫才發現,我就是你養在府中的一條狗!!”


    “什麽真人?”


    “什麽家主?”


    “什麽得意弟子……”


    普濟搖搖晃晃的站在原地喃喃自語,左君能夠看的出來,普濟現在被自己震傷,現在強烈的刺激之下,顯然已經傷了心神,他身後的幾個弟子此時正一臉焦急的看著自己師傅,不知道該怎麽辦。


    左君決定不去管了,這都是劉家的一筆爛帳,管來管去,惡心的還是自己。


    現在是他主仆二人的事情,隻要普濟不殺掉劉弘基,就沒自己什麽事情,不過看情形,普濟不像是會對劉弘基出手的樣子。


    左君正要找個地方坐下來歇息,卻見普濟踉踉蹌蹌的朝自己走來,須發皆白的老頭子對自己躬身一禮,疲憊地說:“左大人,老道太累了,塵世肮髒,不想再待下去了,地幽宗超然世外,老道也自知高攀不上地幽門庭,老道求左大人應允,允許老道在芒碭山外搭一草棚,了此殘生。”


    修了一輩子道,到了白發蒼蒼之時也隻有引氣五轉,享的也不過是凡人之壽,左君實在是不知道他是為了些什麽。


    “你可知道地幽宗離此地有多遠?引氣五轉的修為,你不能禦劍就要一步步走過去,你昨日得了凝氣丹,何不等到突破之後,禦劍乘風起,楚國之大不止地幽宗一個好去處,到時候慢慢遊曆,豈不更好?”


    誰知普濟搖搖頭,慘然道:“老道深知修為低下,雖說地幽路遠,此去山重水複,疊嶂叢生,也知道自己命數將不久於人世,但老道寧願一步步的挨過去,此處……一時半刻都不想再停留了。”


    聽了這話,左君點點頭:“既然如此,你去吧,芒碭山外本有一片農莊,你要是能撐過這一路,到了山外,就在莊子裏以耕讀度日吧!”


    普濟恭敬的謝過左君,轉身就要離去,走了兩步停下來,背對著劉弘基說道:“當日老道落難之時,蒙你收留,這些年來明裏暗裏,也為你劉弘基做了許的事,今日你在老道心頭插了一刀,你我二人,從此兩不相欠了……”


    劉弘基怔怔的站在原地,看著普濟遠去的背影:“原來我一直都忘了他……”


    左君突然覺得自己有些累,坐在原先自己的位子上,打量著滿地的無定金針,四處狼藉的大廳,招招手將極光罩收了回來。


    透過大門,看著遠處天邊的一朵舒緩的白雲,白雲蒼狗之下,還真的是什麽事情都有可能發生。都說仙道凶險,可這人間,也一樣的艱難。


    “還真是到處都是傷心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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