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走向老六和土豆,用槍托狠狠砸在兩個人臉上。老六和土豆既不敢躲也不敢看嚴叔,老六還好,土豆很不幸的流了鼻血,血滴沿著人中流到下巴,又徑自滴到地麵。


    微弱的手電光下,能看到嚴叔淩厲的目光透過麵具,盯著老六和土豆。土豆也血也不敢抹,和老六僵硬的站在原地,低著頭。


    埂子走上前來冷冷道:“說過多少次了,你們下地後唯一的任務就是看好每個人。從現在開始,丟一個人,我槍斃你們一個人;丟兩個,你們倆都可以死了。”


    老六抬起頭,戰戰兢兢哀求道:“埂哥……”


    埂子向他使了個眼色,示意他安心,扭頭對嚴叔道:“人已經丟了,要不要找,請指示。”


    嚴叔粗重的呼吸聲依稀可聞,他沉默片刻,沒有回答。


    秦所有些猶豫的開口道:“這裏情況太複雜了。我們這一隊就是從丟了第一個人開始,大家去找,結果一個接一個的失蹤。我看我們……還是從實際出發吧。”


    嚴叔鼻子裏悶哼一聲,沉聲吩咐道:“全隊整理。一分鍾後出發。”


    從人數上看,我們這個隊伍頗有浩蕩之感。幾經意外,不斷減員之後,我們仍有15人之多。隻是這15個人走在空蕩巨大的地下裏,渺小和卑微之感,並不比在荒漠裏少。


    我隱隱覺得汪嘉宇的失蹤並不是偶然的,和於燕燕歸隊後,我一直有意無意的打量秦所三人。他們曾經在黑暗中蟄伏那麽久,誰也不知道他們曾經遇到了什麽。但我相信他們在黑暗中遇到的我們所無法想象的事情,將不僅改變他們的命運,可能也會改變我們的命運。想到這裏,悲涼和壓抑已久的絕望漸漸浮上心頭。回頭望去,連一向樂觀的李大嘴都在蹙眉沉思。


    15人的補給是個重大問題。盡管我們隨身所帶的物品大部分是補給,但這樣消耗下去,我們在下麵恐怕支撐不到返回地麵之日。和我有同感的人不少,我注意到竇淼等人早就開始減少用水量了。


    嚴叔像是知道我們的心思,他一邊向前走著,一邊悶聲道:“再向前走一天的路程,就到了一號補給點。”


    小飛是少年不識愁滋味,挺高興的補充道:“我們有2個補給點,存放了大量的食物和水。”


    向誌遠輕輕舒了口氣,拿起水壺喝了一口,“早說嘛,害得我一直忍著口渴。”


    這時秦所忽然停住腳步,聲音有些嘶啞和奇特的味道:“老嚴,你有沒有覺得不對勁?”


    嚴叔也停下腳步,回頭詢問道:“怎麽?”


    秦所湊近嚴叔,聲音低沉,讓人不寒而栗。


    “有人在跟著我們。”


    盡管我在石室中的見聞讓我對秦所產生了重【文】大懷疑和戒心,但秦所【人】的談吐、見識和學【書】養仍無法避免的讓我【屋】折服。難以想象,當年年輕英俊的秦所秦三玉先生,是何等的儒雅迷人。


    嚴叔聽到秦所的話,並沒有如常人般首先問問題,比如“是什麽人?”“你怎麽知道”,而是直接命令全隊原地坐下休息。他和埂子輕語了幾聲,埂子會意,立刻帶著手下守住隊伍前後,兩人一組,拿著手電,向四個方向搜索。


    我們現在所處的位置,已經不同於初來時的一條長而空的通道。現在更像是在一個巨大的迷宮裏,各種岔路四通八達。即便出在緊張而沉重的心境之下,人仍然會被這令人迷茫的黑暗世界所震驚。難以想象,從庫魯克塔格山向戈壁延伸的土地之下,竟然隱藏了這樣一個浩瀚的世界。


    大約四十分鍾後,嚴叔的人重新會合,他們交談了幾句後,嚴叔走向秦所道:“我們什麽都沒有發現。”


    秦所扭頭問譚教授,“您有沒有感覺?有人在跟著我們。”


    譚教授據實回答道:“我一路都在思考兩段文字的奇特之處,並沒有留意身邊事物。”


    秦所站起身,向我們問道:“那你們呢?難道你們都沒有感覺到?”他的聲音有些惶急,似乎生怕這是自己的一種幻覺:“不可能隻有我自己有感覺。朱亮,你呢?”


    朱亮猶豫了一下,搖搖頭。


    嚴叔的人都默不作聲的看著,考古隊的人卻忍不住交頭接耳的低語。


    李大嘴拉了一下我的胳膊,悄聲道:“喂,你說他們會不會和周謙一樣,已經瘋了,我們卻不知道?”


    老魏搖搖頭,若有所思道:“不,我覺得他們和嚴叔一樣,都各自留了一手。至於真相如何,還得等到最後看。”


    我一直在尋找機會想告訴他們石室裏的事情,無奈這裏人多耳雜,一直沒法開口。眾人的議論聲中,於燕燕的眼眸卻亮晶晶的,一直盯著秦所。


    可能是李大嘴看出我歸隊後,一直有點悶悶不樂的樣子,他拍了拍老魏的肩膀道:“等我們回了s大,堅決不能提‘隊裏有鬼’那個典故。這對我們考古三劍客來說,是智商和判斷力上的恥辱。”


    竇淼在旁邊幽幽的接了一句,“是啊,到現在你們都不知道內鬼是誰。”


    老魏不屑道:“難道你知道?”


    竇淼微微一笑,並不說話。


    李大嘴憤憤道:“裝神弄鬼,非君子所為。什麽怪力亂神,這世界上壓根就沒鬼。鬼就是人心在作祟而已!”


    這番話說的慷慨激昂,聲音大到全隊人都聽到了。秦所臉色黯然,默默的坐下休息了。當年李大嘴在全校演講比賽上拿過第十三名的佳績,在全部參賽的十四人中相當突出。此刻在這地下幾百米發表小型演講,對他來說甚是輕鬆。


    老魏一拍大腿讚道:“說的好!師妹,管他是神也好鬼也好,契誓也好詛咒也好,我們選了考古這個行當,就要有專業的精神。挺起腰板,咱不能墮了考古係的名聲,讓哲學係那幫孫子笑話。”


    我知道這是兩位師兄在給我打氣,但隨即悲哀的想到,即便是我們的宿敵哲學係,此刻人家正遠在千裏之外,吃著食堂裏美味佳肴,躺在床上吹著薩特黑格爾,散步在梧桐繽紛的校園裏,真是和我們眼下的處境有天壤之別。


    “好了,準備上路。”


    嚴叔催促著我們。他似乎有一個目的地,但並沒有明說。


    隊裏的人對秦所的疑神疑鬼頗不以為然,但都相當警惕的跟隨大部隊,生怕自己落單。嚴叔說的沒錯,在這裏落單就意味著死亡。大家整理了一下行裝,仔細查看有無遺漏的東西。


    我深深的吸了口氣,讓自己看起來不那麽沮喪。老魏把手伸向我,示意要拉我起來。這雙手如今有點髒兮兮的了,但還是那麽溫暖有力。我回報以一個微笑。


    就在這樣一個平淡無奇的刹那,我忽然看到老魏身後的黑暗裏,出現了一個人影。


    那個人影若有若無,我卻像被擊中了心髒,連呼吸都忘卻了。


    “過去的時間和未來的時間


    過去可能存在的和已經存在的


    都指向一個始終存在終點


    ……


    再往下去,隻是往下進入


    永遠與外世隔絕的世界


    是世界又非世界,非世界的世界


    內部黑暗,剝奪了一切”


    ——艾略特,《四個四重奏》


    我以為她已經忘卻了我。


    已經是幾年的時間,從s市到北疆,從409到這暗無天日的地下,她若隱若現,若即若離,如影相隨。我一直猜不透這場迷局的終點,我們在追尋什麽,在索問什麽,是盡一個考古工作者的天職,還是在她的迷局裏越陷越深?


    周謙試圖拯救的是什麽?嚴叔的尋覓是什麽?我們的存在和理由又是什麽?這些問題像石頭一樣壓在我的胸口,讓我喘不過氣來。那些可以辨別的語言或民族遷徙的蛛絲馬跡,在這偌大的謎題裏似乎不值一提。


    我再次看到了她。她的黑發在風中飛舞,黑色的衣衫獵獵作響,仿佛身處另一個世界卻能被我看見。寂靜無聲裏,她明亮哀婉的雙眸凝視著我,近在咫尺而又遠在天涯,隻是無語的凝視。


    她的雙臂交叉在胸前,似在祈禱,又似安然的沉靜著。


    我想我也許是呻吟了出來,倒退了幾步。魏大頭一把扶住我,卻沒有問我怎麽了,目光與我望向同一個地方。


    “李仁熙!”


    李大嘴和高宏幾乎是同時叫了出來。


    我的心頭一顫,望過去時,黑衣女人的身影驟然消散。


    李仁熙的身影從黑暗中走了出來,臉上掛著笑嘻嘻的表情。他身上挎了三個水壺,脖子上掛了一個包,拉鏈是打開的,依稀可以看到裏麵的壓縮餅幹。


    譚教授快步走向他,凝視了他片刻後,伸出雙臂擁抱了他。


    “孩子,你去哪裏了?”


    她輕聲問道。


    盡管這是萬人嫌李仁熙,盡管我們在內心深處已經對找到他不再抱有希望,默認了他的死亡,但此刻見到他卻讓人不由自主的激動。


    李仁熙的頭發亂蓬蓬,風塵仆仆的樣子。他笑嘻嘻的看著譚教授,又環顧看了看周圍的我們。他指著埂子笑出了聲,埂子臉上有些尷尬神情,嚴叔看在眼裏,沒有說話。


    李仁熙嘰裏咕嚕的說了一堆韓語,我們聽不懂。李大嘴急道:“兄弟,這是在中國,你得講中國話。”


    我的目光迫切的望向李仁熙的背後。


    沒有。那裏除了黑暗,一無所有。


    李仁熙嘰裏咕嚕的說著韓語,手舞足蹈,很是激動的樣子。我們麵麵相覷,猜不透這個這個人的想法。


    李大嘴苦笑著轉向我們道:“看到沒,才回來5分鍾,又開始招人煩了。”


    “我知道他在說什麽。”


    站在一旁的高宏忽然開了口,他看到我們驚訝的目光,連忙解釋道:“我媽媽是鮮族人,我能聽懂一些韓語。”


    魏大頭匆忙道:“說什麽趕緊翻譯一下啊。”


    高宏皺眉又傾聽了一會李仁熙的嘟囔,沉吟片刻,有些遲疑道:“他說他去了很遠的地方,看到了很多奇特的……景象。他在這裏……等了我們很久……他去過黑暗世界。”


    李仁熙的臉上是一種狂喜而混亂的表情,他用母語斷續的表達著一種複雜的情感。高宏翻譯的很費勁,眾人圍著他們,焦急專注的辨別著李仁熙要傳達的信息。嚴叔和埂子在不遠處交談,看不出嚴叔表情,但埂子卻是陪著小心,似乎犯錯了的樣子。


    我心中空蕩而無所依托,失神的眼睛望向李仁熙的來處。那裏依然是一片黑暗,曾經的幻象蕩然無存。老魏注意到我的神情,拉過李大嘴,悄聲問我:“梁珂,你怎麽了?”


    我搖搖頭,躡手躡腳的向曾經看到黑衣女郎的方向走去。


    我不甘心,不甘心她就這樣出現而又消失。她已經迷惑了我們太久的時間,她究竟是誰,這個問題已經比考古本身更讓我癡迷。即便是黑暗和畏懼,也阻擋不了這種探求的欲望。


    老魏和老李對視一眼,默默的跟在我身後。我知道他們是怕我走失,在這危機四伏的地下,誰也不知道隱藏在黑暗裏的究竟是什麽。


    李仁熙的來處是一條幽深的小路。


    李大嘴小心翼翼道:“梁珂,你這樣子嚇到我了。聽哥的話,咱回去吧。”


    老魏有些急,“師妹,你到底怎麽了?”


    “我——”我停頓了片刻,眼前驟然又看到了一片黑色的衣角,在岩壁的拐角處一閃即逝,“我看到了她,看到了黑衣墓主。”


    “梁珂,你那是幻覺!懂嗎,幻覺!”老魏有些氣急敗壞,“你是在地下呆的時間長了。人在黑暗中不僅容易失去方向和時間感,也會產生幻覺和幻聽。”


    我搖搖頭,不再言語,飛奔起來,向黑衣女人的方向跑去。我聽見身後的腳步聲,老魏和老李似乎追了上來。


    轉過前麵小小的拐角,眼前豁然開朗起來。一片巨大的空地出現在眼前。我甚至不用借助手電光就能看到這片巨大無邊的廣場。


    它太過明亮。我在黑暗中驟然看到這亮光,眼前一陣眩暈。


    黑衣女人,就站在光的中央,向我轉過身來。


    我清楚的記得這一切。我清楚的記得,自己站在黑暗和光明的交界處,眼睜睜的看著黑衣女人靜靜站在我的麵前。這短暫的對峙讓我不知所措,她雙手交叉成十字,保持著她入棺時的樣子。她的臉卻生動明媚,安寧美麗,仿佛脫離時間的桎梏。


    我想張口說些什麽,卻嘶啞了喉嚨。那個幹癟的聲音似乎不是來自於我,驚惶到甚至已經沒有表達完整意識的可能。我隻是戰栗顫抖在黑暗明滅之際,看著她。


    她交叉的雙手緩緩打開,舉向天空的方向。在異常明亮的光芒中,她的黑發飄揚起來,黑色的衣衫猶如狂舞的黑蛇,讓她的身形顯露出一種曼妙而詭異的美。她在空中緩緩浮起,停留了片刻。


    我握緊了拳頭,指甲刺痛掌心的肉,提醒我這不是幻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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