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這遠遠超出了我所受的教育和認知範圍。我抬起頭仰視著她,心中告誡著自己,這是幻象,梁珂,你要冷靜,這是你的潛意識造就的景象。即便如此,我的眼中還是無法自抑的充滿了淚水。如果說讀《佛國記》的落淚是為了命運,石室外的落淚是為了黑暗中的惡,此刻落淚,我想我是看到了奇跡。


    我看到了一個我無法解釋、無法想象、無法相信的奇跡。


    這光,像是童年裏仰望太陽時那種溫暖而刺眼的安詳,像是我曾經走過和即將走過的那些時間裏的煙塵,像是淩晨時分聽見風落梧桐葉時的低語。它恣意而自由的散發著光芒,對時空、生死、人世間的一切法則毫不在意。這種瑰麗而絢爛,仿佛是靈魂燃燒時的激情勃發,讓人肅然起敬卻又心神不寧。


    片刻以後,我所仰視的黑衣女人閉上了眼睛。她的臉頰上緩緩流下了兩行血跡。她的身軀慢慢躬了起來,像是嬰兒在子宮裏的形狀,光芒逐漸暗淡下來。


    我不由自主的向她伸出手來,向前走了幾步。


    我沒有觸碰到她。這個距離像是隔著生死,隔著一條時間的河流,我無法逾越。


    她的四肢再次伸展開來,猶如一棵將死的樹,掙紮著伸展枝蔓根須。僅僅是電光石火間,她的四肢僵硬起來,頭顱向天高高昂起,痛苦而猙獰的表情像是一場苦難的結束語。


    還沒等我反應過來,她身上的黑衣和血肉已經瞬間消散,我看到一具白色的枯骨懸浮在晦澀的半空中。片刻後這具白骨化成灰燼,那些飄散的顆粒在空中徘徊數秒,旋即隱匿在驟然而至的黑暗中。


    一切好像從未發生過,一如這亙古不變的黑暗。


    我跌跌撞撞的摸向黑衣女人消失的地方,手電筒被我遺失在地上。一息尚存的微光照耀著這裏,仿佛將死的呼吸。我滿臉淚痕的摸索在黑暗的虛無中,像個瘋子般揮舞著雙臂,企圖抓到哪怕一星半點時間的遺跡。


    我徒勞的追索著,在幻象、悲傷、狂喜的折磨中無法停止。這像是一場永無止境的旅行,在這個瞬間生命留下的刻度讓我瘋狂而羞於啟齒。


    終於覺得疲憊到無法承受,我慢慢在原地蹲了下來。


    我緩緩閉上眼睛,腦海裏和周圍一樣,都是黑暗。我以為我可以休息片刻,回過頭去找師兄,回到大部隊。一切都可以像沒有發生一樣,我的幻覺和淚水,都可以被擦拭得一幹二淨。


    我想錯了。


    3月27日清晨,偷菜大叔過世了。


    他做了手術,術後恢複速度驚人,甚至能看報紙了。鄰居阿姨告訴我,他在看世青會新聞的時候還能和家人聊天,片刻後他再次顱內出血。僅僅搶救了一會,他就不行了。


    偷菜大叔生前是醫科大的老師,一位脾氣很好,很和藹的先生。他喜歡散步,我喂貓的時候經常能看到他。每次他都會向我微微一笑,說些關於天氣,關於貓的閑話。阿姨和瑩mm喜歡十字繡,他閑來無事,也經常看她們刺繡。他們每完成一幅刺繡作品,總是會敲門叫我過去看,哪怕我正寫小說到關鍵處,也會停筆過去和他們聊天。每當展示十字繡的時候,偷菜大叔總是很自豪的樣子,介紹這幅刺繡的難點,他的太太和女兒花了多大功夫完成的。我甚至能想象到那幅情景,母親和女兒坐在一起繡一幅大作,父親帶著眼鏡安詳的看著她們,手中拿著報紙。


    偷菜大叔是個熱愛生活的人。他養過魚,雖然都死了,魚缸卻留了下來。他甚至計劃養鯽魚,後來不了了之,魚缸成了一件裝飾品。他經常和女兒去花卉市場,買些清雅的植物回家。有段時間他家的吊蘭長瘋了,阿姨一直說要給我栽兩株,大叔就笑眯眯的站在一旁頻頻點頭。


    偷菜大叔在我們小區裏最出名的一次,大概是主持了一次業主大會。他很敬業的拿著話筒,頗有主持人風範。後來有次業主小會,另一位大叔打翻了一杯熱茶,燙傷了他的腳,偷菜大叔不得不在床上躺了半個月。到他過世時,燙傷的痕跡在腳上還依稀可見。


    鄰居阿姨做了什麽好吃的,買了什麽奇異的水果,總會喊我過去一同品嚐。偷菜大叔其實很羞赧的,他不善於交際,總是溫潤的,穩穩的坐在一旁笑著。不知為何,即便他臉上已經皺紋縱橫,我卻總能看到一個青澀男孩,從那些青澀的歲月裏一路走來,即便容顏改變,內心卻總是清亮如斯。


    今晨,偷菜大叔已經火化。他在人間的肉體消失了,瑩mm給我送來一包小物品,說是習俗。這幾天,鄰居家的大門都是通宵不關的。我想也許是在等偷菜大叔回家最後看看。我過去看望的時候,阿姨靜靜坐在沙發上,我拉著她的手,我們什麽話都沒有,偶爾擦拭一下淚水。其實我想對於大叔來說,也許死亡並不那麽悲傷。這一生他來過,愛過,經曆過,而我堅信終究有一天,相愛的人能相見,無論生前或死後。死亡不過是一段旅程的終結而已。


    梨花已經正式和奶牛同居了。因為天氣轉暖,陽光房太熱,我又將梨花放回了地下室,在一個極其隱蔽的地方。每天去喂食的時候,一定是兩口子一起跳出來歡歡的叫著。奶牛總是讓梨花先吃,她吃過後奶牛才會接近食盆。梨花經常會和奶牛親嘴,他們的小腦袋碰在一起的時候,梨花是溫柔而深情的。


    二虎和二馬越來越大了,兩個小家夥已經初具貓型,叫聲也終於從老鼠變成了奶毛毛貓。


    每次我離開地下室的時候,梨花總是會跟著我一路叫著奔向單元門口。無論我怎樣跟她說再見,她都會依依不舍的跟著,有時候甚至跟到一樓台階上。我硬著心腸關上單元門的時候,她依然會把小腦袋貼在門口,喵喵叫著望向我。我愛她,她知道。她隻是不理解為什麽每天隻能見我一個小時而已。她漫長而短暫的一生裏,大部分時間都是用來等待的。


    生和死是人生永恒的主題,愛和離別也是。僅僅這樣一篇小說連載的時間裏,就經曆了梨花生子和小老虎出生的喜悅,也經曆了偷菜大叔過世的悲傷。人生就是這樣輪轉不息,人和四季都是這樣行走在大地上。我所愛的和所失去的,在時間流逝過後,沒有消散,依然刻骨銘心。縱然終有一天死亡和遺忘會抹去時間裏的一切,執著和願望都成為虛無。


    今天更新到此。明天應該有更新。萬一沒有不要失望,一切看開會到什麽時間。


    周圍是死一樣的沉寂。我深呼吸了幾口氣,擦幹臉上的痕跡站起身來。回頭望去,並沒有看到老魏和老李的身影。我擔心與隊伍失去聯係,連忙拾起手電筒,準備回身走向來時路的方向。


    手電的微光掠過岩壁的時候我心中一動,岩壁上似乎有人工刻畫的痕跡。在急於歸隊和察看岩壁之間我鬥爭了幾秒鍾,最終好奇心還是占了上峰。我就是這樣的人,老魏說過遲早有一天我要殉職,那是在一次打獵冒險時他實在受不了我無窮盡的探索欲的有感而發。我想他確實看到了問題的實質。


    岩壁距離我有一段距離,當時我正站在黑衣女人消失的地方。手電光的漫反射到達岩壁時已經是模糊一片,我剛要抬腳向岩壁走去,忽然脊背上的寒毛豎了起來。


    我抬起的腳又放下,用手電四處掃射了一下,並沒有看到什麽。我心中一陣冰涼,本能的感覺到黑暗中仿佛有人在窺視我。這種感覺並沒有隨著手電掃過那些黑暗空蕩的地方而減輕,相反卻讓我的呼吸愈發沉重起來。我管不了許多,大聲吼了起來:“魏大頭!李大嘴!你們倆快出來!我在這裏!”


    聲音浮蕩在黑暗中,隱隱能聽到回聲。除了我有些顫抖的嘶吼,周圍寂靜如死。


    手電筒的光虛弱的晃了晃,越來越黯淡,像是油枯燈盡時的垂死掙紮,終於熄滅了。我急忙搖動手電,反複推著開關,卻是徒勞無功。


    我聽見自己粗重的呼吸伴隨著心跳在黑暗中起伏,當不安和恐懼到達我承受的峰值時,我反而冷靜了下來,在心中迅速做了一個判斷:我沒有夜盲症,眼睛適應黑暗後,完全可以通過摸索向我清楚記得的右手邊走過去。老魏和老李肯定就在那邊的某個岔路上找我,一旦會合後,找到大部隊不是問題。


    我堅信老魏和老李絕不會放棄我在黑暗中迷路直至孤獨死去。來營盤途中老魏的話猶在耳畔:師妹,如果有一天你成了慧景,我絕不放開你的屍體。


    這句話雖然聽起來並不吉祥,但此刻對我來說,它是黑暗中的篝火,是我可以性命相托付的基石。無論是光明還是黑暗中,人總要有些可以相信可以依靠的信念才有力量走下去。我再次深深吸了口氣,閉上眼睛,伸出手在黑暗中劃了一下,避免自己碰到那些突兀的石壁。


    當我再次睜開眼睛的時候,我終於明白自己的不安和顫抖源於什麽了。我快速而微弱的喘息著,心中隱隱覺得自己大限將至。


    我看到一雙眼睛在黑暗中凝視著我。


    我本能的倒退幾步,和那雙眼睛對視了片刻。那雙眼睛浮遊在虛無中,像是暗夜裏悄然怒放的鮮花。它的盛開和枯萎都在這暗無天日的地下,靜靜度過不為人知的命運。


    黑暗中的眼睛漸漸多了起來。我向周圍望去,在我身邊,近處和遠處,甚至抬頭望去在我的頭頂,到處漂浮著這些眼睛。


    它們安然注視著我,似乎穿越了很久的時光來到我身邊,靜默而悲憫的看著我在黑暗中轉身,驚慌失措。


    電光石火間我忽然想起一個寓言。


    一位王子對他的父王說:“巫師告訴我今夜死神會來找我,我必須騎上最快的駿馬逃到巴格達去。”黃昏時,心神不寧的父王在花園裏見到死神,死神驚訝道:“你怎麽在這裏?王子呢?我已經和他約好今晚在巴格達碰麵。”


    我對自己在這生死未卜之際依然能想起這個故事報以苦笑,甚至寓言中人物的對白和表情都如此清晰的浮現在眼前。我並不畏懼死亡,在我有限的生命裏,雖然未能將無限的熱情獻給考古事業,但此刻若在這地下幾百米不明不白的死去,未免人生有憾。想到人生的終點可能設在這裏,我還是膽怯了。


    “放過我吧,”我對空中哀求道,“和你們相比,我還是個孩子。”


    我心驚肉跳的看著那些眼睛,心中祈禱自己可以暈過去。


    我未能如願。用暈倒來逃避現實,或許是隻有電影裏才有的橋段。片刻後,我聞到一股異香貼近身體。


    有人在背後靠近我,伸出雙臂籠罩了我。那股異香讓人心魂迷亂,我卻反而安寧了下來。像是一雙手撫摸過我的靈魂,我徹底放棄了抵抗,聽天由命。


    我仿佛飛翔了起來。


    “營盤位於漢晉時期的塔裏木河下遊,孔雀河中遊一帶,距離著名的古樓蘭160公裏左右。營盤原本是墨山國的都城,曾經是絲綢之路的必經之地。公元五世紀,由於孔雀河和羅布泊的枯竭,墨山國消失,成為隔壁荒漠中的廢墟。距今年代麽……大概一千五百年以上。營盤遺址發現於19世紀末20世紀初,最初是俄國探險家科茲洛夫由吐魯番穿越天山,沿庫魯克塔格山脈前往羅布泊的途中,在孔雀河古道北側發現了營盤古城……”


    “好了,別說了。你們知道就好。記住,無論以後有任何人要求你們——包括我在內——去古墨山國做考古發掘工作,一定要拒絕。切切,絕對不能去。”


    “為什麽?”


    我站在409的門口,望著這四個年輕男女。那個女孩一臉的不解,她不相信自己有一天會成為古墨山國考古隊的一員。


    周謙蒼白瘦長的臉上是一種無法解讀的悲哀。


    “我不知道自己還能支撐多久……是她選中了我們,還是隻選中了我?”


    我望著他們,望著那些在s大校園裏曾經朝氣蓬勃的身影。魏大頭拉著李大嘴嘀嘀咕咕,讓他把周謙的話形成文獻,回去慢慢研究。李大嘴則提議去吃火鍋,忘掉從金壇回來後的不安。


    那個女孩無意中望向門口,她怔住了。我看見她年輕而惶惑的臉孔,聽見她口是心非的回答:“沒有,我沒看到什麽。”


    我的呼吸急促起來,向後退了一步,周圍黑暗起來。一支小小的燭光在我麵前搖曳片刻後,悄悄熄滅了。


    我聽見李大嘴急促的聲音,“老魏,手電,快開手電。”


    黑暗裏那個女孩無辜的瞪大眼睛,她並不是不害怕,她隻是不想讓身邊的師妹驚慌。我的眼睛有些濕潤,我知道在壁櫥裏懸掛著y男的屍體。那個男孩選擇了一種痛苦的死亡方式,死在他的宿舍,死在這詭譎的世界裏。


    我向那個故作鎮定的女孩伸出手去,她的手指微微有些顫抖,她並不知道自己即將要麵對的是什麽,一如我的現在。


    我隨即鬆開了她的手,在黑暗裏奔跑。我不知道方向,不知道終點,我隻是想離開這裏。那些紛亂的腳步聲縈繞在耳畔,悲哀的歎息和幸福的喘息交替在我身邊。光和黑暗像是驟開驟合的天際,吞噬我又釋放我。


    我看到時光如海,幹涸後豐盈,我看到那些一閃即逝的身影,從一片土地到另一片土地。


    我在沙漠上看到兩個渺小如蟻的人從小河墓地走到生命的邊緣時刻。那個女子失神的眼睛望向我,蒼白的嘴唇急切的想表達什麽。她身畔的男子抱著她,將她移在雅丹的陰影下,用自己的血肉維持愛情的最後尊嚴。我聽見那個女子夢囈般的聲音問我:“為什麽?”


    為什麽在這人間會有生死,會有愛和離別?為什麽在這蒼茫宇宙中人類從誕生起就飽受苦難,求生的步履走過幾十年萬年的艱難時光?為什麽四季流轉不息,星辰升起落下,在這冷酷安然的法則中人類卻在不停的追索和追問?


    “象傳說中希伯來漂泊者的憂鬱,


    那是注定的命運,無法脫離。


    他不願窺探黑暗的地獄,


    又不能希望在死以前得到安息。


    命運要我去流浪的地方還不少,


    去時還帶著多少可歎的記憶?


    但我唯一的慰藉是我知道:


    最不幸的遭遇也不足為奇。”


    我看見冷去的屍體和不肯鬆開的雙手,我看見生死相依的決心和駝背上漸行漸遠的身影。那些黃沙彌漫的畫麵模糊而真實,像是我哽咽中追隨的腳步。


    多年後,那個女子回答了自己的問題。


    天何言。


    “梁珂!”


    一聲嘶啞的吼叫讓我清醒過來。睜開眼睛,眼前懸浮了兩顆人頭。一人多邊形的臉上架著厚厚的眼鏡,另一個人樣貌堂堂,鼻孔下拖著長長的鼻涕。


    “梁珂……”


    我緩緩坐了起來,魏大頭和李大嘴胡亂的抱住我,肩膀抖動不停。在他們身後,是譚教授和嚴叔等人。他們都是一臉關切的望著我,帶著欣慰的表情。


    “你剛才心髒停跳了3分鍾,我們差點……”


    老魏摘下眼鏡,假裝抹汗,其實是用袖子擦了擦眼睛。


    李大嘴用手戳著我的腦殼,恨恨道:“叫你亂跑,叫你亂跑,差點小命跑沒了。”


    “別戳了,”老魏趕緊製止他,“戳出毛病來就完了。”


    我有氣無力的指了指李大嘴,“你的鼻涕要蹭到我身上了。”李大嘴狠狠的擁抱了我一下,站起身來,“你平時身體那麽好,怎麽會跑了兩步就暈倒,連心髒都出問題了?”


    我心中知道那坨銷魂的鼻涕必定是掛在了我的右肩,但老李的問題我卻無法回答。從s大啟程到烏魯木齊前我們都做過體檢,我的報告甚至可以成為身體健康的樣本。


    從老魏和老李混亂不堪、相互搶白的敘述中,我大概了解了過去3分鍾裏發生的情況。他們跟在我身後隻有十幾步之遙,當他們追上我後,我已經倒在地上人事不省。嚴叔和譚教授等人聽見老魏的叫喊聲後趕了過來,這時的我經檢查發現已經沒了心跳。老魏和老李給我做心肺複蘇術,經過兩位大神的妙手回春,我撿回了一條小命。


    “多久?”我問道。


    “啥?”老李一時沒有反應過來。


    我調整了一下呼吸,低聲道:“從你們發現我,到我醒來,一共多久?”


    老魏想了想回答道:“不超過4分鍾……可是,很漫長啊。”


    是很漫長。


    我向老魏伸出手來,“拉我起來。”


    老魏猶豫片刻,“你還是躺一會吧,我們都很擔心你。”


    我苦笑了一下,自己用手撐在地上站了起來。


    我聽見不遠處高宏的抱怨,“我就說這次考古隊不該帶女同誌來,麻煩真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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