喬治和卡西看著這個不認識的男孩。男孩站著一動不動,對他們微笑。


    “你們好。”他用搭訕口氣說。


    “你好,”喬治著重說。”你在這裏幹什麽?”


    那男孩把這問題考慮了一下。”你是問這會兒做什麽,還是一向做什麽?”


    “如果我是你,我就不會多問了。我是問你在這裏幹什麽?”


    “問這會兒嗎,”那男孩有禮貌地說。“我在看你們和其他的人,還有那些貓。”他又微笑起來。


    “是嗎?你認為你這樣做好嗎,悄悄地溜來溜去,偷看別人。”


    那男孩大笑了一下,很和氣。”我不想一來就對所有的人說話.我現在想先跟你說。我見過你。”


    “我知道你見過。你害我拿不到兩個先令。”


    那男孩看去迷惑不解,但還沒來得及問,卡西·布林布爾插進來了,她興奮得眼睛閃亮,紅頭發在抖動。


    “你一直在這裏,對嗎?夜裏也在這裏。住在這裏。”那男孩看著她,嚴肅地點點頭,她起勁地向喬治轉過臉來。“明白了嗎?我早知道了。我知道這裏有人。我不跟你說了?”


    喬治點點頭,越來越得意了。“可憐的盧克老夥計!隻要他想到他並不是無所不知,他要氣死的。也要有點運氣。”他重新看著那男孩,對他那種暗暗自豪的神氣齜著牙笑笑。“到底是怎麽回事?一個人住在這種地方,一定十分別扭吧?”


    “這地方很安靜很好。”那男孩簡短地說了一聲。


    喬治又齜著牙笑笑。“是嗎?你是從什麽地方來的?”


    “說實在話,”那男孩謙虛地說,“我是一個太空人。你知道,是從另一個星球來的,從這裏你看不到它。”


    卡西倒抽一口氣,喬治哈哈大笑。


    “真的!”卡西生氣地說。“我們本可以叫警察什麽的,可是我們對你十分客氣。我已經盯了你好幾天,但我對誰都沒有說,除了這位喬治·亞當斯。你怎麽可以這樣回答我們?”她用責備眼光看著他。


    “可是你不明白嗎?一個太空人。我來是坐……”他猶豫了一下,眯起眼睛看著卡西,像是尋找什麽,“……坐太空船來的。”


    喬治還在格格笑。“別扯了,夥計。你想你是在騙什麽人?我想是一隻飛碟吧?”


    那男孩緊緊盯住他看,僵直地轉過身,走到下了百葉門的汽車房的黑暗中去了。


    喬治抓住卡西的胳臂,把她拉到外麵來。


    “真是的!”卡西說著,讓他把自己拉到院子門那裏去。


    “真厚臉皮!”


    “他生氣了,”喬治等到說得出話來時說道。“他是出於自尊心,那可憐的小傻瓜。你不會相信吧,對嗎。”


    “他有他的自尊心!可我們呢?這是徹頭徹尾的汙辱,就是這麽回事。”


    “我不認為是這樣,”喬治用原諒口氣說。“那可憐的小家夥就不過是個傻瓜。”


    卡西跳起來。“噢!你認為是這樣?”


    “嗯,你不認為是這樣嗎?一定出了什麽事。一個人住在這種地方——就從這一點看,正常嗎?如果他真住在這裏,那一定有什麽事情不對頭。”


    “他也許是在躲警察吧?”


    “別胡想了,卡西。如果他有腦子,他躲警察還來不及,會對我們說這奇談怪論嗎?他得想出比太空船更好的借口來說。我是說,如果他真住在這地方的話。”


    “不過是有人住在那地方。”


    “我知道,你說過了。但可能不是他。他可能是逗我們,隻為了尋開心。反正我要試試哄他,讓他丟掉他的自尊心,看看結果會怎麽樣。”


    他們回到那小房間,站在通汽車房的門口。但一個人也看不見。喬治悄悄地說:“他一定躺在那汽油桶後麵。”卡西點點頭。


    “喂!”喬治輕輕地叫道。“喂,太空人,”他忍不住又加上這稱呼,“喂,火星人!你在那裏嗎?”沒有回答。“喂,來吧,太空人。你不過是要使我們吃一驚罷了。”


    在汽車房的昏暗中,他們忽然看見那男孩站在卷門旁邊。喬治向他走過去。


    “來吧,夥計,我收回我的話,來告訴我們怎麽回事吧。”那男孩不動。“隻因為你不像一個太空人,明白嗎?我是說,你不像我們想的那種太空人,你的樣子就像我們。”


    那男孩用出乎意料的凶狠樣子說話。“你以為用你那雙無能的地球眼睛能看得出我嗎?”


    “那麽,”喬治用認輸的口氣說,“你用你那雙無能的太空眼睛能看得出我們嗎?”


    那男孩猶豫了一會兒。“不能,”他最後說。這聲音聽起來像是十分不高興地作出的自白。


    “那就對了,”喬治用他最誠心的口氣說著,一點一點把那男孩帶出汽車間,來到外麵房間的日光裏。“我們都不能相互看出來。我們全都是瞎子,隻是我們不知道罷了。來吧,把一切都告訴我們。”


    “你們不會明白的,”那男孩平靜下來,用他的自尊口氣說。“你們知道得不夠。你們以為你們能看見我,但你們不能真正看見我;因為我完全超出了你們腦子構成的視覺範圍,你們心中感到的卻是另一種人的樣子。你們心中構成的形象隻能是那樣,然而你們便以為是真的看到了我。你們看見的我隻是一個地球人,因為你們的腦子能看見的隻是這個樣子的人。”


    “我懂了,”喬治鼓勵他說下去。“那麽你看我們又是怎樣的呢?”


    “也一樣,”那男孩說。承認這句話似乎使他覺得有點不痛快。“對我來說,你的樣子就像我們。”


    “你說什麽,像太空人?”喬治問道,給逗樂了。“我們是紫顏色的?我們有犄角嗎?”


    “問也沒有用,你不明白嗎?我們甚至不能相互通話。我們的心隻能接受它們所能理解的東西,我說你們不是紫色的,也沒有犄角,你們說你們不是紫色的,也沒有犄角,我們以為我們說的東西一樣,但也許我們的意思各不相同。”


    “我明白了。因此,就我們所知,我們彼此可以看來一模一樣,對嗎?”


    “其實完全靠不住,”那男孩大有學問地說起來。“科學證據……”


    “什麽證據?你怎麽知道你的心在證據上,不也是玩同樣的把戲?我同意我們彼此看來的確一模一樣,那多省事。別的我們就不用去管了。你說呢?”喬治用哄他的口氣結束這番話。


    那男孩不再說什麽,隻是樣子苦惱,好像在嚐試尋求他的論據,好使問題說得更清楚。


    卡西一直坐在門口,難得這麽一言不發,她沒有經驗,不知道怎麽對付一個精神不健全的人。現在她果斷地對喬治說話了。“你跟他纏個沒完實在太傻了。”她用可愛的樣子對那陌生男孩微笑,“你是怎麽一個人到這裏來的?告訴我們,你又是怎麽挑中這地方的。”


    那男孩馬上回答。“你知道,我需要一個隻有獨自一個人的地方睡覺,這裏正好沒有人,我就住進來了,這裏挺舒服的。”


    “你是怎麽生活的?你知道,我說的是吃。”


    “吃的東西足夠。”那男孩含混地說。


    喬治和卡西交換了一個眼色,他們想到了同一個問題。一個孩子能每天晚上靠一小罐鯡魚肉過日子嗎?


    卡西小心地說:“你見過那喂貓的老太太嗎?”


    那男孩笑了。“每天晚上我聽到她的聲音,還聽到貓的叫聲。她如果知道我在這裏,會大吃一驚的。”他鄭重其事地說,“在我學會正確的言談舉止之前,我還不願意讓太多人知道我在這裏。就因為這個緣故,我沒有跟著她去看她其他那些貓。”


    “我們找一個晚上跟她去,”喬治誠心誠意地說。“你在這裏要待多久?”


    “噢,你知道,隻待到下一次新月出現。這是我的第一次旅行,這一次我不打算待很久。”


    “太可惜了。不過這雖然是第一次旅行,你卻幹得不錯,對嗎?隻是第一次短期旅行,你就學會了說英語,真是太棒了。”


    “我不是在說英語,”那男孩有點死板地說。“我說的是心靈感應語言。這種語言我們都說得很好。”


    “噢,天啊,它聽起來就像英語。”


    卡西馬上插進來。這可憐的孩子腦子不好,老跟他談論不休是不好的。“是你把那幅畫擦幹淨拿到上麵去的嗎?”


    “我真把它擦幹淨了嗎?”那男孩的聲音聽來很高興。“我隻是嚐試擦幹淨。我想弄明白畫的是什麽,但是我弄不明白。”


    “我不怪你,夥計。”喬治誠心地說。


    “我會弄明白的,”那男孩很快地說,“隻要我和個什麽人一起看,比方和你,我就能說出你所見的東西。你肯跟我去看看它嗎?”


    “對不起,現在不行。下次去看吧。我們現在得走了,對嗎,卡西?”他看著卡西,眼色裏含有那麽多意思,她隻好勉強站起來。喬治帶頭朝院子門走去。


    “你們還回來嗎?”那男孩叫道。他一個人站在門口,看去又小又想他們。


    “哪能不回來,”喬治向他保證。“我們還沒有聽夠呢。再見。”他把卡西拉走了。


    “我們幹嗎急著走?”卡西問他。


    喬治皺起眉頭叫她別響,催促她向公園走去。等他們過了鐵皮圍牆,到了一定距離後,他說:“聽了他這些話,你以為怎樣?”


    卡西使勁抬起她那個鬈發的頭,”一直作弄這樣一個可憐的孩子,我認為傻透了。”


    “你這樣認為嗎?你不覺得與其說他傻,還不如說他有點太聰明。”


    “我看不出他太聰明……我就不知道該怎麽辦,你不想告發他,對嗎?可又怎麽能讓一個像他那樣的可憐家夥孤零零地一個人待在那裏呢?”


    他們已經來到公園。好幾對伴侶在輕鬆地放狗。一位老先生坐在一張長凳上看海。一群不同大小的孩子在海邊的矮石牆上爬來爬去。喬治一時不作聲,沉思著走過草地。一隻鴿子靈活地從路上跳開,接著又重新繼續它沉思的散步。


    “你不想見見那喂貓老太太嗎?”喬治最後說。


    卡西斜眼看看他,“幹嗎見她,她跟這有什麽關係?”


    “我隻是想我不妨見見她,我們今天夜裏下來就能見到她了,也許能夠看到她從那裏再到什麽地方去。”


    “我不知道我能不能來。我想我可以試試看——但為什麽呢?”


    “嗯,我今天夜裏下來候喂貓老太太。你來不來隨你高興。但來的話別告訴那太空人。如果我們天黑時來他還在那裏,那就是說他當真住在那裏,我們是可以開始考慮怎麽辦了。如果他不在那裏,”喬治陰著臉把話說完,“我就想他還沒有傻得試圖把人騙過。”


    “他當然在那裏!我一直在告訴你,他一向都在那裏。但你一定要自找麻煩來證實這件事,那就這麽做吧.我不需要。不過我能出來還是會來的。自然,隻是為了看看那喂貓老太太。”


    “七點半!”


    “我可能來。不要等我。”


    喬治心亂地齜牙笑笑,卡西大步走過草地,兩肩挺直,擺動屁股,那樣子使喬治想起他媽媽生氣的時候。


    喬治自己也沒想到,那天晚上他出來遇到了一點麻煩。他的媽媽聽到喂貓老太太的事很感興趣,說他必須小心不要擋住她的路,還說下一次也必須給她的貓帶些肉去。他的爸爸接著說,他不要滿城跟著走,九點半前一定要回家來。


    “我去看戲也要十一點才回家。”喬治說。


    “那根本是兩碼事。去看電影是在電影院裏,看完了就回家,幾個鍾頭在街上轉來轉去就不同了。最晚九點半。”


    “好吧。”喬治咕嚕了一聲,馬上離開,省得理論下去。


    他急急忙忙下樓,他們這幢公寓大樓不舊不新,從來沒有人想到稱它做“住宅單元”。從寧靜的街他轉入陡斜的酒吧路。通往海港的所有高高低低、很不規則的街上,充滿了星期六晚上的熱鬧氣氛。汽車在街上奔馳,像嗚嗚響的昆蟲,它們光亮的眼睛直射著國王道的燈火,成群湧向運動場。路邊電燈杆上的路燈像一滴滴的光。房屋擠成一團,有小而舊的,有舊而雅致的,有新而神氣的,都退到夜色中,蹲在那裏,亮著的窗口像貓頭鷹那樣眨著眼。北岸的燈火閃著磷光。橋是一個綠光的圓拱,從這岸通到那岸。


    公園看去寬大、空蕩、影影綽綽。一個十分嚴峻的女人,穿著便褲,在放一隻狗。一個男人在長凳上坐得筆直,眺望著暗黑的水。那條熟悉的車道看來又是昏暗又是充滿危險。喬治匆匆走到院子大門,悄悄穿過小院子。他來到了這個在晚上顯得奇怪的地方,抬頭望那古怪的小陽台,它後麵就是那兩個黑暗的空房間,他不由得充滿強烈的好奇心。那陌生孩子真在這裏嗎?像個魯濱孫,孤零零一個人流落在這城市中間。


    他急忙走到下麵那個房間的門口,猶豫著。他還沒有來得及叫,一個影子已經從黑暗中出來,是卡西·布林布爾。


    “噢,是你,”她說了一聲,聲音有點緊張。“我說你會來的。”她猶豫了一下,喬治尖起眼睛,豎起耳朵去留意房間裏還有沒有人。“那喂貓老太太到現在還沒有來。”


    “那火星人怎麽樣?”喬治問。


    那男孩在卡西背後說起話來了,卡西不由得退到一邊。“我很高興你們來了。”他說得那麽彬彬有禮,喬治馬上覺得自己像個客人。“她應該快到了。她每天晚上都來。”


    “對,”喬治說。“我們最好緊靠門兩邊,可以看到她,卻不被她看見。”


    卡西和喬治緊貼在一邊門旁的牆上,那陌生孩子悄悄走到門的另一邊。卡西的態度很奇怪,喬治沒想到她會緊張。那個男孩可能有點怪,但她一直站在他一邊。喬治很健談地說:“我敢打賭,今天晚上你到這裏來,他一定很吃驚。”


    “是這樣,”卡西有禮貌地格格笑著說。“他已經睡了。在這……這汽車房裏。”


    “你叫什麽名字?”喬治對門的另一邊的影子說。“不能老叫你做火星人啊。”


    沉默了一陣。”為什麽不可以?”那男孩最後說。


    “你這麽說了就行。”喬治心裏說,真滑稽,與其說他笨,不如說他太機靈了。


    “這樣吧,我們叫你馬丁。”喬治說。


    就在這時候那男孩有點激動。“她來了。”


    有人推著一輛手推車在圍牆外麵的車道上走來。他們聽到車輪慢騰騰的咿咿呀呀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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