狗頂開的那塊鐵皮哐哐響了一陣複歸平靜,這時那女孩用責怪的眼睛盯著喬治看。


    “怎麽樣?你想告訴我說,那是一隻老鼠嗎?”


    “反正我沒有來過,”喬治說。“因此你不必再胡說八道,全都怪我了。可以告訴你,也不是別的人。就在你來之前,我把汽車房全看過了,裏麵沒有人。你自己去看吧.”那女孩站在那裏猶豫著。“你不是害怕吧?”


    她又責怪地瞟了他一眼,鬥氣似地向那小房間的門走去。她一見喬治跟著來,鬆了口氣,說了一聲:“我叫卡西·布林布爾。”


    “走吧,”喬治笑著說。他領路走進房間,一起站在通汽車房的門口。他們兩個的眼睛得過一陣才能在黑暗中看出東西來,接著很清楚,汽車房和原先一樣是空的。“怎麽樣?”喬治說。“是老鼠吧?或者你認為烤箱裏有小小人?”


    “我跟你說過了——我不知道是什麽。反正事情有點怪。既然看到了那隻狗的古怪舉動,你就不能不管這件事。”


    不容否認,狗的舉動是有點古怪,喬治解釋不出來。感到自己輸了,他於是說:“那我什麽時候再來查下去。那一頭不是有道院子門嗎?”


    那女孩又露出責怪的樣子,跟著他向院子門走去。“我把我的名字告訴你了。”她繃著臉提醒他。


    “噢,見鬼!我叫喬治·亞當斯。再見。”他急急忙忙走出院子門。這個下午真好玩,不過不能過分跟一個叫人頭痛的女性和一個不存在的小人搞在一起。


    院子門外是一條車道,通向公園,一邊是那道波紋鐵皮高圍牆,另一邊是水泥廢墟,一看就知道這裏拆了更多的房屋。喬治記起這是什麽時候的事,還隻是幾個月以前。正因為這個緣故,那兩座杜鵑報時掛鍾才在別人的後院間隱蔽了這麽久。


    車道傾斜下去,一路上先是鐵皮圍牆,接著是攀有爬藤的石牆,越來越離開高樓,通向海邊的公園。公園過去是海灣,有它的小棧橋和遊艇停放站,戴維·蓋茨在那裏有一隻小船。天晚了,喬治急急忙忙穿過公園時已經沒有人。海風吹來,公園長凳上坐著一位老先生,翻起衣領,凝視著大海。一個穿便褲的女人在輕快地放她的狗。除了這兩個人,就隻見絲綢般的灰色海水展到布萊德利岬;走長途回航的曼利渡輪正駛到落日模糊的金光中。


    喬治一路穿過從海灣通上來的交錯的陡斜小街。他的媽媽可能已經在忙著做晚飯,他可以給她講講拆那座有塔樓的舊房子的事。她就愛聽這類事情。


    喬治比目力輸給戴維,並發現那座杜鵑報時鍾房子的這一天是星期二。這星期的其餘幾天很快就過去了。拆房工人拆掉了那座帶塔樓房子的屋頂,推倒了前麵的牆,喬治撿來一塊有綠葉圖案的白瓦作為紀念。有一回,走在人行道上的放學學生中,他瞥見一個樣子普普通通的陌生孩子;看到那男孩走功輕得像一片枯葉時,喬治才想到,就是他有那種強烈的視線。星期六早晨他才又遇到卡西·布什布爾,當時他感到十分窘,就跟他原來怕的那樣。這天他正和戴維·蓋茨在一起,戴維沒有聽說過卡西,也沒有聽說過那隻對著一間空汽車房吠叫的狗,而戴維這個人總是什麽都想知道。


    伊麗莎白·布朗也在場,或者說在很近的地方。喬治是在報刊門市部碰到戴維的,喬治正去交上星期的報費,戴維去買墨汁。伊麗莎自隻是任外麵徘徊,看櫥窗,對著玻璃看自己的返影:她穿著一身白花邊的格子布上衣,光亮的秀發上紮著白緞帶,十分漂亮整潔。當戴維決定幫喬治把餘下的事做完時,伊麗莎白離開幾步跟在後麵。心照不宣,隻要伊麗莎白不多嘴,戴維是可以讓她跟在後麵的。她幾乎就住在他隔壁,她父母都去工作,家裏隻有一個姐姐,老是叫她打掃,有一次甚至打算教她給地板打蠟。因此兩個男孩逛一家家商店時,伊麗莎白跟著,偶爾追上來說兩句話。重新又落在後麵。


    等到喬治按照他媽媽在一個破信封上開的單子,把最後一包東西塞進他的購物袋時,戴維提出喝點什麽。


    “我要渴死了。”


    “反正你欠我兩個先令。”喬治同意說。


    戴維把嘴唇抿起蓋住他的兩隻大門牙,一副神氣活現的樣子。“我說了,你要喝點什麽嗎?要還是不要?”


    喬治說:“謝謝,就喝吧。”不妨先喝然後提出要求。戴維有點懷疑,但還是一聲不響地帶路朝一個喝冷飲的地方走去。他們毫不猶豫地經過有石子牆的“酒吧”,擺滿一盆盆樹木還有瀑布的”園林”,有五彩燈的“太陽黑子”,有茶色玻璃的“黑總會”,有花枝招展女招待的“花館”。這些隻是供星期日遊客玩的地方。沿著一條小橫路走下去,他們來到斯科特街角商店,它的招牌蒙上了日積月累的灰塵,三張綠色桌子擠在餅幹櫃附近的一個角落裏。斯科特老先生把汽水和杯子擺在他破舊的櫃台上。上歲數的斯科特小姐從黑角落裏走上前來,不放心地靠在斯科特老先生背後看他從帳台抽屜裏數找頭。喬治從櫃台上一個容器裏數了幾根麥管,連同汽水和杯子一起拿到一張桌子那兒,伊麗莎白也買了一瓶汽水,拿到另一張桌子那兒。他們正坐下來舒舒服服地把鞋跟扣在椅子的橫檔上,又有一個姑娘輕快地走進店來,用鬥氣似的口氣說:“一磅黃油、兩磅白糖,謝謝你。”


    喬治想了一陣,他在哪裏見過這頭紅鬈發。直到她的眼睛繞著店轉,最後停在他身上,他才認出這是卡西·布林布爾。兩位斯科特找錢給她時,她一直看著他,找完錢才特意向桌子這邊走來。她看也不看戴維和伊麗莎白,隻對喬治一個人說話。


    “那些老鼠。你永遠猜不出它們如今幹了些什麽。”


    喬治盡力裝作若無其事地輕輕應付過去。“一點線索也沒有。它們幹什麽啦?”


    “把那幅畫也弄幹淨了。那幅娃娃畫的畫。”


    “它們一定餓壞了。我就跟你說是老鼠。”


    “我不是說它們把它啃幹淨了,聰明人。我是說它們把它弄得幹幹淨淨,現在可以看清楚了,而且把它拿到上麵房間,釘在窗於旁邊。”她惡意地對他齜著牙齒笑。“真是些聰明透頂的老鼠。”


    “喂,”喬治說,“你為什麽不去報警?”


    “我為什麽去?跟我沒關係。我就是想知道出什麽事就是了。”


    “那你沒有必要問我。”


    “我知道。我隻是想,你可能會感興趣。”她把她那包東西舒服地往後麵腰下一按,得意洋洋地離開店。


    “都是怎麽回事?”戴維又妒忌又好奇地問道。


    喬治向他解釋,盡可能說得簡單,“她可能是做夢看見的。”他加了一句。


    “她會把夢做下去,像電台的係列故事一樣……你有一大堆秘密,對嗎?這地方在哪裏?”他又用抱歉的口氣加上一句:“你不想說就算了。”


    “沒什麽可說的。是些老鼠。不過我想,繞著那幅畫打轉的不是老鼠,不過那天我在那裏時周圍沒有人。”


    這件事實在古怪,戴維有教養的克製比他直率表示的好奇心更難置之不理,最後喬治隻好同意,當天下午到威廉街汽車陳列室看過新式汽車以後隻要還有時間,不妨去那裏看看。


    說到這裏,伊麗莎白從她的桌子那邊靠過來說:“我的阿萊克舅舅有一輛白色的汽車。他特地漆成白色的。”


    “白色汽車隻是停著看的,”戴維不讓她說下去。“洗車子的時間恐怕比開車子的時間還多。”


    伊麗莎白膽怯地縮回去,開始折她的麥管,不讓斯科特小姐為了省錢,把它放回容器去給別人用。喬治和戴維也折彎了他們的麥管。


    對喬治來說,那天下午威廉街陳列室的汽車和往常一樣漂亮和迷人,被大玻璃圍住的汽車把他迷住了。可是戴維很快就不定心.接著就覺得不耐煩了。


    “走吧,這裏沒什麽好看的。沒有一輛值得買彩票中獎得到,除非是馬路對麵那輛本特利牌紅汽車。我們上你那個奇怪地方去看看怎麽樣?”


    “我沒說過它奇怪,”喬治生氣地說。他並不反對自己一個人到那舊房子去,但他不願帶別人去,這個秘密肯定會像大多數其他秘密一樣,簡單地一說穿,所有的大驚小怪憂變得愚蠢了。再說這舊房子是他本人發現的,和卡西·布林布爾沒有關係;這樣一來,那地方很快就會擠滿了人他朝伊麗莎白那邊點點頭,她正站在幾碼遠的地方裝作看汽車,卻是在對著玻璃看自己的返影,“我們得把她帶去嗎?”


    戴維冷冷地抬起眉毛,好像認為,他這樣反對去隻顯得他小氣:但還是對伊麗莎白叫道:“你的爸爸媽媽這會兒在家了吧?”


    “我想是在家了,”伊麗莎白含糊地說。她又補充說:“下學期他們要把我送進寄宿學校。”


    “寄宿學校!”喬治一驚,叫起來。她要跟一群女孩關在一起,下午再也不能出來了。


    “你會喜歡它的,”戴維無所謂地說。“我真希望寄宿——在我們那裏,寄宿生很有樂趣。”


    “唉,讓她一起去吧!”喬治咆哮了一聲。沒辦法,他不再說一句話,就走了。


    他們一路來到海灣,盧克·戴在那裏,坐在棧橋邊上,那隻白色小狗夾在他的一個胳肢窩裏。隻有盧克一個人和那隻狗相熟。喬治一轉身就進了公園,但小心也無濟於事。在公園裏一半路還沒有走到,盧克和那狗就趕上來了,雙方都對這個巧遇感到十分驚訝。


    “到什麽地方去嗎?”盧克說,提提他過大的褲子。褲子用皮帶上麵的一根飾帶在腰間緊緊束住。


    喬治說:“不到什麽地方去。”


    戴維神秘地說:“你會知道的。”


    喬治歎了口氣,帶著大家沿著石牆下麵的車道走,過了波狀鐵皮圍牆,穿過院子門.狗在院子門口想著什麽停了一下,盧克對它一彈手指,它又過來了。他們全都站在那裏看著荒蕪的院子,頂上有好看的波狀欄杆的梯石,房子上有奇怪的兩個門麵、有一對可笑拱門的小陽台。


    “把舊房子拆了露出它來,真太妙了,”戴維饒有興趣地說。“那幅畫在哪裏?”


    “她說在上麵房間。”喬治說著,帶路上石級。那道門依然開著,他們接連走進去。


    那幅畫釘在窗邊的牆上,就像卡西·布林布爾說的。“它現在有什麽不同嗎?”戴維很想知道。


    “它揩抹幹淨了。”喬治承認說。


    他們圍成半圓圈看著它,在想著什麽。畫上還有點潮濕和髒,但鮮豔的顏色現出來了。那隻左右不對稱的大蝴蝶在一個口袋形藍色天空背景裏展開金色的翅膀,而說不出名稱的動物在綠野上跳躍。


    傳來鞋子踏響光禿禿地板的空洞聲音,那個紅頭發女孩出現了。她穿著水手裝短褲和紅點子綠外衣。和她一比,伊麗莎白更像一個洋娃娃。


    “又是你,”她對喬治說。“你把一大夥人帶來想幹什麽?”


    戴維很窘。盧克用閃亮的眼睛盯住她看,說:“來做證人。”卡西從頭到腳打量他,接著不理他。


    “這個嘛,”喬治很快地說,“我看不出有什麽可奇怪的。就算那幅畫弄幹淨了……”


    “是弄幹淨了,對吧?”卡西說,”罐頭裏肉也更多了。”


    盧克豎起耳朵,“什麽肉,什麽罐頭?”戴維告訴了他,盧克得意地大笑。“我早知道會是這麽回事。隻不過是那喂貓老太太放的。”他提提褲子,搖搖晃晃地走到外麵,其他人默默地跟著他。


    盧克往院子看了幾眼,走到狗在嗅和哼哼叫的那堆垃圾去。他抓起那堆垃圾頂上一根木頭,戳那堆垃圾。聽到嘶嘶聲和呼嚕呼嚕聲,兩隻貓,一隻黑的和一隻灰的。從垃圾堆裏猛跳出來、向石級奔去了。狗高興地汪汪叫了一聲,飛也似地跑去追它們,在石級的亂草間傳來抓扒聲,接著從上麵傳來貓生氣的呼嚕呼嚕聲和狗的汪汪聲。


    “喂貓老太太?”戴維說。


    盧克又齜著牙笑,“想來你們不知道。她精神空虛還是怎麽的——每天晚上到處走來走去喂野貓。幾百隻。大家說她把這裏每一隻野貓都找出來了。我還以為人人都知道她呢,”他打算走了,吹口哨叫狗。因為狗沒有馬上回來。他又吹口哨叫戴維。“就是這麽件小事。來嗎,戴維?”他向院子門走去,路上拉了戴維跟他一起走。伊麗莎白跟了上去。


    喬治很別扭,“我就知道會這樣。總是這樣的。”


    卡西·布林布爾抬起她的頭。“那幅畫又怎麽解釋呢?也是這喂貓老太太幹的嗎?”


    “還能有誰?她既然對貓那麽關心,說不定也愛別的動物。馬呀,或者畫上的什麽動物。”


    這一回輪到卡西說了:“老鼠!”


    那隻白色小狗自得其樂地搖搖擺擺下踏級,要在院子裏東聞西嗅,萬一那裏還有別的貓。喬治看著它,拿不定主意走還是留下。他看見它去嗅汽車房的門,看見它忽然僵住不動,毛豎起來,尾巴垂下去,又聽見那汪汪聲,它又一次從汽車房退走,一麵退走一麵叫,一下子轉過身來拚命溜出院子。


    卡西的眼睛閃亮。“喂貓老太太!”她哼了一聲說,“我不知道是不是喂貓老太太——但那汽車房裏現在有樣什麽東西!”


    “上一回沒有。”喬治提醒她,但他們兩個還是一起向汽車房邊上的房間走去。半路上他們一下子停住了。


    門口站著一個男孩。他比喬治小一點,但站在那裏有一種威嚴神氣,看上去又自豪,又害羞,又嚴肅。除了這個以外,他看去普普通通,喬治馬上認出了他。他就是那個有強烈視線的男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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