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們在推倒那座有塔樓的舊房子,要在這地方建造新公寓。第一天收工以後,工人們去找冰啤酒喝,要衝掉喉嚨裏的灰塵,這些陳灰都是從吉普斯總督時代留下來的了。一整天,經過這裏的人無不停下一會兒看看拆房子;如今放了學,成群結隊地站在人行道上看的小朋友更多了。男孩女孩或者是放了學在回家,或者是回了家又出來上雜貨店買東西,或者是出來逛逛,到這條安靜而寬敞的街上來看拆舊房子。


    黑黝黝的長窗已經拆掉,透過窗洞可以看到裏麵房間。亂草叢生的花園已經踩平,布滿車輪痕跡;塵土像灰色麵粉一樣灑在所有東西上麵,真叫人奇怪,盡管如此些,舊房子反而好像沒有先前荒廢。午後的陽光照進房間裏麵,使房間好像住著人,你幾乎覺得這就有人會跑進去。


    自然不會有人跑進去,除了盧克·戴,他這時爬上了一個寬闊的窗台,正在那裏看來看去,看看房子裏麵,看看房子外麵,神氣之至,像是目中無人。喬治·亞當斯覺得他討厭,說他”到處亂鑽”,但盧克·戴隻要有觀眾,他對喬治怎麽想才不在乎呢。


    盧克通常總有觀眾。倒不是因為他長得黑黑的,身體細長,十分好看,而是因為他有喬治稱之為“到處亂鑽”的那種本領。盧克住在伍盧穆盧灣碼頭後麵高台街上一座小屋裏,沒事就從那裏的狹窄後街溜達上來。他會悄悄地漫步穿過熱鬧的國王道來到都是花園舊住宅的幽靜街上,用嘲笑的眼光把它看個遍。他會狠狠地提一提他的舊褲子,像一隻貓那樣繼續溜達下去,直到遲早找到他的觀眾為止。


    他今天也已經找到了,不過喬治·亞當斯不打算當他的觀眾。喬治轉過身來,幾乎撞到了戴維·蓋茨身上,他正站在那裏盯著上麵窗口那個人影看。喬治鬥氣似地看他。他們一樣高,都是十三歲,長得都挺帥:但戴維個子瘦一點,臉細長,穿一身整潔的校服,跟喬治寬肩膀,濃眉毛,穿一條舊的藍色短褲和皺的布襯衫正好相反。再加上戴維的門牙太大,這兩隻門牙和他盯著喬治看的樣子同樣使喬治感到可氣。


    “你欠我兩個先令。”喬治大聲說。


    戴維轉過身,馬上提起警覺。“放心——還沒到時候,我不會欠的。你說是公寓,它們可能是住宅單元。”


    這顯然是遁辭,喬治不覺感到氣憤。“公寓或者住宅單元,這有什麽兩樣?你說建築業不景氣,這房子他們不會動。”


    “你打賭說他們要把它變成公寓,可他們還沒有變成啦。”


    碰到戴維認為是生意經的事情,跟他爭也沒有用,喬治不打算爭。他隻是皺起眉頭,盡可能使眼睛像把手鑽,逼視著戴維。戴維自衛地回看他。他們的視線交織在一起,一直對視著,直到成為一場事關兩個先令的命運的交戰。戴維忍不住要笑出來了,他拚命地克製住,喬治的臉保持那種死板的表情——再過一分鍾他就要戰勝戴維了。但就在這時候,卻是喬治轉過臉去朝另一個方向看。


    他感覺到還有一個人在盯著他們看。另一個強烈的視線介入了這場視線交鋒,喬治想也不想就把臉轉過去尋找它。真倒黴。但誰又能抵禦這向你的頸背直射過來的奇怪視線呢。喬治仍舊能夠感覺到它,然而他起先說不出它在哪裏,這會兒盧克·戴依然控製著他的觀眾,一些更容易受吸引的孩子逗留在大門口,簡直就要冒險去學他。


    喬治終於找到了那個盯住他們看的人,這人獨自一個。站在另一堆人後麵。他的視線雖強而有力。但他看上去十 分普通:歲數和喬冶相仿,身材一般,樣子沒有什麽特別。不管他是什麽人,他是一個大災星,使喬治為了他失去了兩先令。喬治開足了他最熾烈的眼光。那男孩搖擺了一下,轉過身,接著輕快地過馬路跑掉了。這時在前麵一個拐角,喬治看到了另一樣東西:一套深藍色製服,尺寸是那麽的大。這個人正用平時那種沉重和不急不忙的步子走過來。


    喬治隨口說了一聲:“警察來了。”接著他離開人群,悄悄地走開。他不肯當這群崇拜者中的一員,他們很快就要看到盧克·戴竭力嘲弄法律了。


    喬治不知不覺經過一塊空地,這天下午反正沒事,他就拐到裏麵去了。從這裏也許能抄近道到下麵海灣去。這裏拆掉了原先的一座舊房子,準備造公寓。拆房工人已經走掉,建築工人還沒有來,既然有這個機會,喬治覺得不妨趁此看看這地方。拆房工人把樹木小心地保存下來,藍花楹樹和月桂樹完好地聳立在房子原址上,地麵從大街斜向海灣,不太陡。斜坡底下有一道裝飾性的波浪形欄杆柱牆,到處有缺口,長著灌木叢。喬治知道,牆外一定是陡壁,下麵就是海灣。他向它漫步走去。一邊有些夾竹桃矮樹,它們後麵是一個鐵皮斜屋脊,鏽得很厲害了。喬治來到欄杆柱牆那裏看下去,不由得感到有點驚奇。


    下麵約十五英尺是一個方形小院子,滿是荒蕪的花草,一堆堆垃圾,一片蔓草和粉紅色的花,像是三葉草。在院子這一邊,壘著高高的一排梯級形石頭,頂上就是這排欄杆柱牆。另外兩邊圍著高高的波紋鐵皮圍牆。第四邊就是那座有發鏽鐵皮屋頂的房子,喬治最感興趣的正是這座房房子造在一高一低兩個平麵上。造在下麵的似乎是一同雙間汽車房;裝著百葉門,邊上有一個小房間。從院子通進這小房間有一道開著的門。這些房子上麵有兩個方形小房間,各有一個尖陡的發鏽鐵皮房頂和一扇門。前麵有一個狹窄的陽台,兩扇門開到陽台上。陽台沒有欄懺,但在每道門前有一個裝飾性的圓拱,有幾根欄杆柱支撐著。這兩間房子盤踞在陡斜的小院子裏,襯著後麵一座座高樓,活像兩個並排掛在牆上的報時劄鵑掛鍾。這座房子的石灰牆年人發黑,而且潮濕,一看就知道是個久己無人居住的地方;而最使人驚奇的,卻是它一直在那裏而喬治從不知道。


    他正在上麵那排梯石處找路下去,忽然一隻白色小狗向圍牆走來,在夾竹桃後麵經過,輕輕穿過稀少的亂草和爬藤到下麵的院子。喬治仔細一看,發現隱沒在爬藤之間的破石級。


    “乖乖的,”他準備下石級時,裝出很凶的樣子對狗說。狗不理他,因為它是一隻沒人管的狗,大家認識它,它卻不認識什麽人,整天在悉尼街頭逛來逛去,一隻眼睛上有一條黑道子,粗短的尾巴尖上有一個腫塊;和人十分友好,但保持一段距離,在輪渡上,在公園裏有人野餐時,它經常會出現。喬治冒險下石級時,它在空地的垃圾堆間嗅來嗅去。


    石級共有兩三段。第一段到石頭突出的地方為止,那裏有三棵棕櫚樹,還有一道邊門通到上麵那兩個房間。門開著,喬治走進去了。


    那兩個房間就像從外麵看見的樣子,像兩個四方形的空箱,裏麵有一扇門相通,一頭有一個窗子。裏麵空空的,隻有一把舊扶手椅,皮坐位上有一條裂口,窗子對著車房屋頂的一角,穿過鐵皮圍牆,可以看到公寓密密麻麻的窗子和灰藍色大海邊上那個熟悉的公園。外麵陽台使人感到很不安全,喬治用力來回走了幾趟看它牢不牢。沒有樓梯通下麵那個房間,可是地板的一角有個方形的洞口,像個地板門,透過它可以看到下麵房間。那隻白色小狗正在那裏嗅一堆廢紙。喬治回到石級那裏,走完餘下的兩段石級來到院子,走進下麵那個房間。


    這個房間更小更暗。有一大塊地麵凹下去,鋪著水泥,大概是用來淋浴的。邊上有一道門通到黑暗和下了百葉門的汽車房。喬治透過黑暗望進去,看到裏麵是空的,隻有一個舊烤箱和一個汽油桶。他動手翻地上的紙。狗不高興地看看他,跑出去了。


    那些紙大都是舊招貼,又潮濕又髒。真難想象這個古怪的地方曾經住過人,還買來像汽油、砂糖和膠水之類的日用品。這兒一定還有過小孩子——一塊厚紙上貼著一幅畫,它使喬治禁不住想起自己讀幼兒園的日子.畫上塗了幹泥,但是透出鮮明的大塊顏色:藍色、綠色、黃色和紅色。是一些畫得很幼稚的動物和一隻兩邊翅膀一大一小的亮黃色大蝴蝶。


    “你在那兒幹什麽?”


    喬治嚇了一跳,但不慌不忙地慢慢把頭向門口回過去,一個女孩站在那裏。盡管很凶,她看來隻有十二歲左右。她有一張熱情的瘦臉,一頭棕紅色鬈發,上身穿一件粉紅色緞子外衣,本來大概是她媽媽的,下麵穿的裙子上有紫紅色的大玫瑰花,她用責怪的眼光盯住喬治看,很凶地又說了一句:“你在這兒轉來轉去幹什麽?”


    喬治對她皺起眉毛說:“關你什麽事?”


    那女孩抬起她的鬈發頭。“我已經注意你不止一天了。”


    “是嗎?那麽你的眼睛一定像望遠鏡一樣。”


    “別那樣對我說話,”那女孩生氣地說。她朝最近的一座公寓大樓點點頭。“那上麵是我的窗子,我知道有人在這兒轉來轉去。如果不是你,那又是誰呢?”


    “別問我。你倒是個行家,這個地方我過去還從來沒有見過。”


    “那麽你手裏是什麽東西?”她一邊問一邊走過來看。喬治很喜歡這個剛認識的女孩,於是給她讓出地方。“一個娃娃畫的畫。”


    “也許是你畫的吧?”


    那女孩馬上回答這句俏皮話,又抬起她的頭來說:“你怎麽知道這是一個娃娃畫的畫?它也許很值錢。”


    “如果是的話,”喬治說,”我就發財了。這樣的畫我早就可以畫上很多很多。”


    “這話我可不敢說。它可能需要技巧才能畫出來——看看容易,一畫就知道了。”她堅持說。“說實在的,你以前真沒有在這兒轉來轉去嗎?”


    “我可沒有。你也許是做夢看見吧?”


    她馬上發火了。“我可不是做夢看見!你跟我來,我讓你看看。”她大步朝外麵走,喬治跟著她。


    那隻白色小狗在一堆垃圾中挖,尾巴使勁擺動。它快活地短短叫了幾聲。“是老鼠,好家夥,”喬治鼓勵說。那狗把鼻子在垃圾裏鑽得更深。


    那女孩帶路經過汽車房的百葉卷門,到門再過去的一間打開著的板棚裏,喬治原先倒沒有注意它。它看來空空蕩蕩,可是女孩強調指住泥地上一個舊鯡魚罐。


    “一星期以前沒有這個東西。昨天它在那裏,還粘著點肉。”


    “真的?”喬治假裝很吃驚的樣子低聲說,”也許隻是有人在這裏喂過那狗吧,呃?難怪它在這裏到處用鼻子拱了。


    “它以前從來沒有到過這裏。”


    “我看不出你怎麽會知道。它也許每天夜裏來。”


    “哼,它不來,”那女孩不高興地說。“反正這裏是有人,你可以感覺出來。”


    “胡扯!”喬治堅決地說。


    那狗不挖了,卻在嗅汽車房一扇門的底部。這時候它聲音沙啞地大叫。喬治和那女孩趕緊轉過臉去看。狗又把門嗅了一陣,垂下尾巴,僵直地向後退。它慢慢地倒退幾英尺以後,開始汪汪狂吠,幾次向門衝去,衝得近,退得遠,一直退到鐵皮圍牆那裏,從下麵頂得鬆了的鐵皮登登響著鑽出去。


    那女孩責怪地向喬治轉過臉來,“我想你認為那是一隻老鼠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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