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特別要注意一點,華嚴宗所講的是事理一致的。真正的學佛修道,必須先把理弄透徹,理透了,修證所走的路線才是心地法門。如果理不透,光靠做功夫或盲目修證,就是外道。所謂外道,並不是罵人的話,佛法對“外道”一詞所下的定義是:心外求法就是外道,一切功夫皆是唯心所造,心性的理不透,就是心外求法。如果光在身體的感受上或身心的境界上,抓一點現象的感覺,把這種情形當成是用功、進步,那完全錯了!所以永明壽禪師在《宗鏡錄》上提出,一切佛法修證,歸到最後是兩個字:安心。如何求得安心?若要此心安非常困難!


    不談佛法,近二、三百年來,書信格式末後語,大多祝頌對方什麽什麽安,因頭情況、對象、階層、關係的不同而有不同的祝頌語。好比官場上用春安或春祺。在我近年來的感覺,一律用“敬祝平安”四個字。人生最難得的是平安;學佛到了究竟,最難的也是平安;這個社會、世界也是如此。在政治哲學方麵來說,幾千年來,各種理論、各種主張,歸納起來不過八個字:風調雨順,國泰民安。廟子上可以常看到這八個字,看起來古老而無意義!其實意義可大了!人類社會,不論任何地區,隻要能做到“風調雨順、國泰民安”,沒有天災人禍,國家太平,人人平安;這就是大同世界,也是現實人間的極樂世界。


    我們學佛學了半天,安心最難;除了成佛,沒有人是心安的。在坐許多學佛的,老實問問自己的心安不安?每天拜佛打坐,心裏不安到極點!而且拚命想求自己心安,此心卻怎麽都安不了。沒有辦法隻好叫觀音媽,觀音媽不管你,阿彌陀佛也不理你。用功夫不是腿酸就是頭痛,腰酸背疼,此心沒有一刻平安。上次講到“情牽萬境,意起百思……皆是不能自安心耳”,就是最後這句話,大家最好能把這一段背誦起來。中國的佛法,尤其永明壽禪師在《宗鏡錄》上所講的佛法,用高度的文學意境,淋漓盡致地把佛法的精神表達出來。


    文學與佛法興衰的關係


    有一點青年同學也要留意,古文學意境美,白話文學到了藝術境界也一樣的美,例如五代有名的白話詩:


    楊柳青青江水平,聞郎江上唱歌聲。


    東邊日出西邊雨,道是無情卻有情。


    這是絕佳的白話詩,無法更改一個字。一篇文章不論白話、文言,達到了“藝”的境界就是特殊成就。所以古代武功練得好的叫武藝;文學好叫文藝。舊文學和新文學的藝術精神是相通的,把舊文學的藝術精神參通了,下筆寫白話文,一樣寫出漂亮句子。記得小時候恰逢五四運動階段,很興奮地推開了舊文學,因為腦子裝了太多舊東西,覺得討厭,拚命學白話,曾經也背過白話《水滸傳》,景陽崗武鬆打虎那一段,武鬆喝醉酒,氣憤地手持棍棒,在月光下,把老虎當大貓一樣耍。而我們最欣賞的是他描寫李逵,手拿圓圓大大的板斧,腳穿八耳芒鞋,從黑森林中大大喇喇出來,我們腦子裏馬上浮現那幅畫麵。就這幾句話,一點古文學境界都沒有,沒有什麽“愛繩萬結,條條而盡係情田”,可是寫得好就是好。


    因此連帶提到,我們想研究中國佛學,乃至把佛學融會到心境上,文字工具非常重要。中國的佛經至少到目前為止,沒有一本是用白話寫的,然而時代的趨勢,有人提議用白話寫佛經,我非常反對,用白話一寫,佛經就沒有了。譬如佛有預言,翻譯到中國的最後一部經典是《楞嚴經》,文辭藻麗,而佛法末期,《楞嚴經》先消失。毋庸諱言,清朝末年已有學者攻擊《楞嚴經》是假的,我擔心此事,因此把《楞嚴經》翻成白話,想把《楞嚴經》精神留住。不過,譯成白話我也同樣擔心,因此在文後提上幾個字:“白話出,楞嚴沒;願其不沒,故作此說”,不得已而翻成白話。但我依然要勸人隻能將白話本作為參考,到底譯成白話不是楞嚴的本意。


    玄奘法師對翻譯經典有句名言:必須信、達、雅,三者兼顧,也就是信實、通達、雅致三個原則。佛經的文字翻譯幾乎做到了通達、雅致,然而能不能完全如佛當時所講?是否能完整透徹地表達佛法之意,有問題。所以玄奘法師說,最好的翻譯像母親喂孩子吃奶一樣,有十分之四的營養是自己吸收,剩下的才能喂給孩子,這說明佛經翻譯能真實、通達到什麽程度還是個問題。而根據中文翻譯的英文佛經,問題更是大了,弄不好,這也是末法要開始的現象了。現在乃至白話寫的佛法文章許多也是錯誤的一塌糊塗,有什麽辦法?這個時代的趨勢,不是一人、兩人的力量能夠挽救的!開始不說,最重要的是鼓勵大家,要深刻體會這些道理,不要聽過後,書本一合,經典是經典,佛法是佛法,我還是我,那麽,對於學佛沒有用,聽課也沒有用,不要浪費時問。


    擠在生死暗巷中的苦力


    今為於生死長夜、無明塵勞、三界大夢之中,獨覺悟人,割開愛網,欲透苦原,將求如來大寂滅樂者。


    現在說到《華嚴經》的精神。永明壽禪師為什麽人著作《宗鏡錄》呢?為一般在生死黑夜中的人。


    “生死長夜”是一句成語,學古文的人順手就能寫出,用不著多費腦筋重新組織。然而用白話文又如何表達呢?再插一段題外話,過去的社會是六十年一個變化;之後三十年一世;現代的社會則是二、三年就有變化,大專青年跟小學生接觸,溝通已有困難,小朋友看你已經老了,不要認為自己還年輕,一副前途無量、後途無窮的樣子,再不努力,是前途有限,後退無路。


    拿現代觀念寫“生死長夜”,會有理解上的隔閡,寫“黑暗的生死道”還算是美!年輕人或可接受,否則他覺得你們這些拜佛的老頭子、老太婆落伍。落伍者,該報銷也!學佛學久了,千萬不要變成年輕老太婆,要跟著時代走。“生死長夜”也就是生死的黑巷子,人在沒有“了”、沒有悟道以前,都在生生死死的黑巷子中轉。


    “無明塵勞”,古人用兩層不同概念的名詞組含成一句話,一看便懂,無需連接詞或介詞,因為介詞已經存在意識裏。好比小孩說:“媽媽麵包”,媽媽一聽就懂,小孩要麵包,“我要吃”三個字省略了。


    “無明”是佛學名詞。有兩個要點要注意,第-點,在生死的黑巷中,我們的情感、思想、妄想等念頭,不知從何而來?往何處去?此謂無明,無明就是不知道、不明白的意思。第二點,凡夫眾生在沒有悟道以前,打坐修道,開眼、閉眼,都是靠外界的光明才能修行或看見東西,自性光明黑蒙蒙一片。真悟了道的人,能夠不靠外界的光明,自性的靈光能照三千大千世界。那才是真明了。所以“無明”在理論上是不明白、迷糊的;在功夫上是在黑暗中,諸位做功夫,或打坐參禪、或念佛念得好,眼睛一閉就在生死長夜中滾,沒有跳出無明。


    “塵勞”也是佛學名詞。塵就是色塵,三界都在色塵中;色又代表物質,物理世界四大是色塵;有物質存在就有色塵的障礙,由色塵的誘惑,影響我們情緒、思想的波動,所以叫“塵”。


    因為有物質世界存在,使我們人生的生命一輩子忙忙碌碌,不得休止,所以叫做“勞”。古人稱人生為“勞生”,一輩子在煩惱、忙碌中。綜合這許多慨念就叫“塵勞”。


    愛夢編織了整個人生


    “三界大夢之中”,三界都在夢中。我們大約在欲界的中層;欲界的下層是地獄、餓鬼、畜性下三道;欲界的上層是欲界天天人、阿修羅(魔鬼),為什麽不翻成魔鬼道,因為阿修羅並非一般所說的魔鬼。阿修羅屬於神道,並不一定壞,隻是脾氣大一點。人道中也有脾氣大、愛打架的,那是人中的阿修羅。人、天、阿修羅屬於欲界上三道。研究佛學應該先把六道輪回、三界天人的差別弄清楚,由人升華到色界、無色界的境界,還有許多層次,各有不同境界。配合現代天文學、科學研究,月亮、太陽整個係統還在欲界中,未來科學可能發展通達到銀河係統,大約要等一百年吧!銀河係統可能仍屬於色界範圍。那麽無色界究竟在什麽地方?以現代人類知識領域仍無法測知。所以學佛的人隨便吹牛,要跳出三界外,我們到六層樓還得靠電梯,連三層樓都跳不出去,妄談跳出三界外。


    永嘉禪師《證道歌》:“夢裏明明有六趣,覺後空空無大千”,三界都在大夢之中,所以說“生死長夜、無明塵勞,三界大夢之中”。在這個情況下,他說他著作這本書,單獨為了覺悟人類。“割開愛網”,這四個字可難了!狹義的愛網,也是最厲害的愛網,是男女、夫妻之間的感情,然而這也不過是愛網中的小網,擴而充之,所有對子女、兄弟、親屬、人世間的感情等等,統謂之愛網。總而言之,愛網不破,沒有辦法談修持。所以,以佛法來講,真正學佛的人,初步要先發起厭離心。


    許多人學佛用功怪自己沒有成就,卻找不出原因何在?你盡管念佛、打坐,而厭離心根本沒有發起,對這個世界仍充滿了幻想、情意,或者想趁年輕把身體坐好一點,將來前途無量,一大堆妄想,哪裏有離開三界的念頭,厭離之心根本沒有動過,用功怎麽會上路?全是做生意的心理,想打坐祛病延年,不要打針吃藥,坐一次起碼賺它五、六仟,這些與厭離心毫不相幹,厭是厭惡三界。我這麽講,也許有些人大不承認,有些朋友說他對這個世界已經毫不眷戀,灰心透了,沒有一點希望。果真前麵有點好的希望逗他一下,他又活起來了!那不是厭離心,我們對自己心理念頭要檢查清楚。世界上做人,不光是學佛修道,第一,不要自欺,自己欺騙自己是最愚笨、最可憐的人;其次,不要把自己心情上的灰心,當成是生起厭離心,那就全錯了。厭離心不是灰心,而是第一等智慧,把人世間的一切看得太透徹了,看人世間真是可以丟掉的垃吸,怕髒到手、髒到自己的眼睛,看都懶得看一眼,那才是厭離心生起。


    厭離心生起以後,才能慢慢割開愛網。然而,割開愛網遠不是佛法的究竟,隻是初步發心。換句話說,割開愛網才是真正發起了厭離心。


    第二步要“欲透苦原”,要求自己跳脫人世間的苦海。我們有時候很想跳出苦海,坐累了想站起來,坐是苦海;站久了腿發酸想坐下來,站是苦海,而這個不是“苦原”,原就是源,要透過苦源,苦源在何處?在心中。


    因此接下來要講的是,為了這些“將求如來大寂滅樂者”,準備求得達到成佛境界的人們,所以寫這本《宗鏡錄》。


    如前所述安心之門,直下相應,無先定慧。


    從這裏開始又是另一個段落。這一段起告訴我們,直接走佛法修證的路線。


    “如前所述”,如前麵所講。“安心法門”,我們如何去找一個安心法門?他說安心法門不要找。“直下相應,無先定慧”,這是頓悟的法門,直下相應就是禪宗的直下承當。直下就是當下;承當就是擔當,一直下去就對了。什麽叫頓語法門?這樣就對了。換言之。若求安心,而另外用一個方法求安心,為了方法而忙碌,那個方法就令你不安心。沒有方法的方法,“直下相應”,“無先定慧”,無所謂先得定,也無所謂先得慧。


    現在宗教界的風氣很流行談密宗,我經常告訴年輕人,現在哪裏有真密宗?說一段故事給你們聽。我們當年學“大”密宗的法,很痛苦!求法就求了好幾個月,天天到上師麵前磕幾十個頭;天天供餐,上師始終不理你,幾個月後總算答應了。據說要與大法有緣的才能傳,一百多人報名登記,隻圈定二十多個有緣的人。傳法前,上師本身在壇城內念經念咒,手中的鈴杵叮叮咚咚,比唱歌演戲還要忙;壇場從早到晚供佛的檀香、沉香不斷,莊嚴的不得了,修七天七夜,要修到護法神現身。譬如道場的護法若是韋陀、關公,那硬是修到韋陀、關公站出來讓你看,這個壇場才可以傳法。


    到傳法時嚴重了,前門上鎖,後門上鎖,有衛兵站崗,二十多個人,膝蓋早已跪酸了,也不敢抬頭,偷望一眼,上師寶坐依然是空的。最後終於等到上師出場,壇場莊嚴肅穆,這下可傳大法了!搞了一百多天,了那麽多錢,老人家一上坐,靜悄無聲,桌子一拍“啪”一聲巨響,半天沒有開口,再偷偷一看,上師不見了!莫非上師有隱身術?原來進房間去了,是上師不高興吧?然後我們央求大師兄再恭請上師,上師上坐說:“大法已經傳完了,沒有懂嗎?”他罵了一頓。好,大法下懂,比大法差一點的傳給你們:“我,就是佛,一切不管,好了!”又下坐進去了。兩句話,花了那麽多錢,磕了那麽多頭,這個大法傳完了!這是大密宗,你看厲害吧!實際上他傳了嗎?真傳了!你們當中有敢相信自己就是佛嗎?除非發神經。如果你不發神而相信自己是佛,那就差不多了。但是凡夫多是不信自己是佛,或者信成發神經。


    接著下一句“一切不管”,你做到了你就是佛。你能一切不管嗎?樣樣要管,阿彌陀佛,那個茶壺、杯子;阿彌陀佛,你對不起我;阿彌陀佛,他欠我十塊錢……。真做到一切不管即是直下承當。所以,真正的大密宗在哪裏?在中國的禪宗,我即是佛,一切不管,求人不如求己。問題是你做不到一切不管,假如能做到一切不管,何須管他定不定、慧不慧?兩腿一盤,我就是佛,死了也不下坐,一切不管做到了,兩腿就不痛了!因為做不到,所以腿是腿、我是我、佛是佛,那隻好走漸修的路子,修法、修定修慧。


    “直下相應,無先定慧”,這個理就是事;這個事在哪裏?就是中華文化儒家道理的:大智、大仁、大勇。大勇就是忍辱波羅蜜、精進波羅蜜、力波羅蜜,說放下就放下、切斷就切斷,沒有這個氣派、婆婆媽媽學什麽佛?學佛是大丈夫事,說放下就放下,這才可以談“直下相應,無先定慧”。


    定慧的體用與提放


    定是自心之體,慧是自心之用,定即慧故,體不離用;慧即定故,用不離體。雙遮則俱泯;雙照則俱存。體用相成,遮照無礙,此定慧二法,修行之要,祖佛大旨,經論同詮。


    上麵兩句話“直下相應,無先定慧”是頓悟;若不能頓悟則退而求其次,“我就是佛,一切不管”,再做不到,不要吹牛了,隻好走漸修的路子修定、修慧。


    他說定是自心之體,此心本來定,為什麽不能定呢?後天的習慣染汙了,所以此心不定。


    智慧是什麽?智慧是由“體”上起的用。什麽是體?什麽是用?多數人誤解了體用二字的意思,體、用是古文,以現代的觀念來說,體等於“能”,譬如電燈會發光、播音器會發音、電動汽車會走動,這些都是電的用,由本能起的用可以有多項用途,但是這些用途隻有一個來源,也就是電能,而電能就是所謂的體。所以說,定時境界是自心的體;智慧是自心的妙用。


    先認清楚定之體、慧之用,卻又不能執著這兩句話,進一步還得認識“定即慧故,體不離用”,定就是慧,因為體用不二。通常在散亂中用的思想,不算是慧,較好的隻能叫做聰明。定是有層次的差別的,譬如四禪八定、九次第定,依寧靜的程度而區別,好比一杯清水有不同程度的清淨,真到了如來大定,如同純清到底的清水一樣,本身清淨到了極點,就能照見萬象,所以定本身就是慧,這是講大定。因此心境稍稍寧靜一點,就發起一點慧。


    《笑禪錄》中有個笑話,一對老夫妻學禪打坐,老婆婆原來反對老公公搞這一套,被逼得沒辦法隻好跟著老公打坐,坐了以後突然告訴老公,“禪那”真好啊!真管用。老公一聽,老婆大概悟了,問好在哪裏?她說某人二十年前欠我十塊錢,一打坐就想起來了!


    高明的人透過這個笑話就了解什麽是禪!心境一寧靜,過去、未來的事全會了解,這是慧的發動,不過,若被慧動抓走了又變妄想,不執著就是慧。所以說,定即慧故,體不離用。大家不要以為入定以後什麽都不知道,沒有慧叫什麽學佛!腦子變木頭,那又何必學佛?越定慧力越大,能夠無所不知,就是佛智慧的成就。


    再進一步,“慧即定故,用不離體”,真正的大智慧成就一定是有大定力的人,所謂智、仁、勇三者是不分的。大智慧成就者自然在大定,理透了就得大定。譬如普通人看一樣難吃的、苦的東西,不會想吃,那是慧知道,知道了當然放下,慧就是定,放不下的是你笨,所以說慧即定故,用不離體。


    “雙遮則俱泯”,不談定,不談慧;即不管有,也不管空,空有俱遮,你叫他佛也好,非人也好、人也好,兩樣都沒有。


    “雙照則俱存”,兩邊都不擋掉,定慧圓明,定中有慧、慧中有定,體用相成。修定者,理不透(無慧)修不成。反過來講,佛學搞得再好,定力不夠,一點小習氣都改不掉,那學什麽佛?不要自欺了!體用兩個是相成的,遮、照皆障礙,兩麵要丟下部丟下;要提起都提起,這叫無礙。所以定與慧是漸修第一步必須做到的,要想成佛作祖,任何一部經典、任何一個修法都是這個原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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