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把車停在停車場,發現旁邊停放著嶽父的車。我早就知道會有這一天,看到白色豐田mark2時反而鬆了一口氣。我等了兩周。在此期間,瑞穗肯定進行了激烈的思想鬥爭,為我們思前想後。她曾給笑子打過幾次電話,可笑子死活不接。她頑固地把頭扭向一邊,說:“既然絕交了,就沒有任何瓜葛了。”結果,我的行為導致笑子和瑞穗兩個人都痛苦。


    下了電梯,我的腳步不由得變沉重了。


    從那以來,笑子不太搭理我。她一直在賭氣,說:“竟然告訴瑞穗,你真是個缺乏考慮的大傻瓜。”


    但是,我到底該怎麽辦呢?笑子那麽強烈地希望維持現狀,也是因為隱約感覺到一成不變是不可能的。


    兩周前,我告訴瑞穗真相的時候,她的反應極其平靜。我們在醫院旁邊的家常菜館一起吃了午飯。起初她啞然無語,然後微笑著說:“你在開玩笑吧?”


    當然,她的眼睛並沒有笑。發現我是認真的,她依然半信半疑,小心翼翼地問了兩三個問題,比如“那你為什麽要去相親”、“笑子的父母早就知道這件事嗎”。其間時不時地自言自語:“這絕對不可能,這種荒唐的事……”


    我老老實實地回答了瑞穗的每個問題。我告訴她,為了讓媽媽得到一點精神安慰,我已經習慣整天去相親。那次本來也打算隻去見見麵,然後馬上拒絕。而且在相親的時候,笑子看上去一直悶悶不樂。


    事實上,當時笑子臉上沒有一絲笑容。她穿著典雅的白色連衣裙,但好像正在用全身抗議:“我不想穿這種衣服!”她表情嚴肅,但不是單純的生氣或惱怒,讓我感覺像是被逼得走投無路,不得已采取攻勢的小動物,這反而讓我放心不下。她銳利的眼神和阿紺很相似。


    後來媒人按照固定程序對我們說:“下麵讓兩個年輕人單獨待會兒吧。”剩下我們兩人時,我對笑子說:“也許你會感到憤慨,但我沒有結婚的打算。”


    笑子盯著我的臉看了一會兒,幹脆地說:“哦,和我一樣。”


    “那,你們為什麽?”瑞穗打斷了我的話,但不是問句,而是悲痛的指責。擺在桌上的香焗意粉幾乎沒有動。瑞穗歎了一口氣,那表情好像在說:“真希望你沒有告訴我實情。”


    嶽父正在客廳裏大口大口地吸煙。直接從車裏取下的抽屜式煙灰缸裏已經堆滿煙頭。


    “您來了。”我打了聲招呼。


    嶽父把還剩下很長一段的香煙掐滅,站起來對我說:“你回來了,笑子在洗手間。”然後衝我微微一笑。但和他往常和藹可親的笑容截然不同。


    洗手間?我有些不安,剛要去看看,嶽父卻在身後叫住了我,“我有話要問你,馬上就好,你先坐下。”


    “那我去沏茶。”


    但嶽父幹脆地拒絕了:“不用了,我有話要問你。”


    再也無法逃避了,我做好思想準備,坐在嶽父對麵。


    “今天瑞穗來我公司了,告訴了我一些事情,說是你告訴她的。怎麽說呢,真是匪夷所思。”嶽父在這兒停頓了一下,窺視似的看著我,“那不是真的吧?”


    穿著白色短袖襯衣和灰色褲子的嶽父,身材魁梧,頭頂嚴重脫發,戴著黑框眼鏡。


    “是真的。”我凝視著眼鏡深處說。


    “不,你等等,不,這是不可能的!”嶽父亂了方寸,“我說的是,不,希望你別感覺不舒服,我是說你是同性戀那件事。”


    完全亢奮的嶽父從沙發上站起身,說:“可你、你是相親結婚的,你的資料和健康診斷書上都沒寫這些!我的女婿竟然是同性戀!這麽荒唐的事情,你讓我怎麽能相信!你、你……”


    嶽父不停地說著“你”,聲音特別大,一會兒叉著雙腿站著,大聲怒吼我是在欺詐,一會兒哀求似的喃喃:“這不是真的。你是個傑出的青年,怎麽會是同性戀?”


    我無言以對。


    從廚房傳來冰箱的嗡嗡聲。嶽父在沙發上無精打采地耷拉著腦袋,很長時間,我們就這樣麵對麵地坐著。


    “我走了。”


    最後嶽父站起身,穿上西服,都沒有看我一眼就大步向外走去。他在門口穿上鞋,無力地說:“我該怎樣跟她媽說呀。”


    我隻能低頭謝罪似的送他出門。門打開了,隨後又關上。哐啷一聲,沉重的金屬撞擊聲留在門口。


    我走進洗手間,發現笑子正手拿計時器站在那裏,看樣子正在讓金魚遊泳。


    “我回來了。”我先說了一句,然後告訴她:“你爸爸剛走。”


    笑子盯著浴缸,隻是嗯了一聲。掛在洗臉台旁邊的文件夾裏,夾著一張白色的圖表。盡管想記錄下金魚的進步情況,但浴缸太大了,金魚從未橫渡成功過。


    “今天能遊過去嗎?”我問。


    笑子沒有回答。看來希望渺茫,金魚在水裏待著不動。


    “睦月,如果你是欺詐,”笑子依然凝視著遊在水中的紅色生物說,“那我也是欺詐,不是嗎?”她表情痛苦,眉頭緊皺。“我爸爸他們什麽也不明白。”她又像是在安慰我。


    一股傷感頓時湧上心頭,我望著笑子的背影,望著她那長長的頭發、單薄的肩膀,還有略微發紅的腳後跟。


    到了晚上,嶽父又打來電話,說星期天會和嶽母一起來。他的聲音比剛才平靜了許多,但憤怒程度也增加了許多。“當然還要有勞你的父母也去,幫我轉告笑子。”


    我回答道“知道了”。但不用轉告,笑子剛才一直把臉貼在我的耳邊聽電話。她屏住了呼吸,皺著眉頭。


    “嗯,那就後天見,知道了,是在下午。”


    我剛掛斷電話,笑子馬上拔下了電話線。“這樣明天我們就能安靜一天了。”


    星期天馬上就到了。上午,笑子做了一頓搭配怪異的午飯,既有油炸豆腐,也有扁麵條和沙拉。可我沒有一點食欲,隻喝了三杯咖啡,翻看了幾眼報紙。為了讓心情平靜下來,我開始刷飯鍋。天氣很好,對麵公寓的陽台上,那家的主婦正在曬被子。


    我的父母比約好的一點鍾早到了兩個小時。媽媽脫掉高跟鞋,嘴裏一個勁兒嚷著天熱,坐到了客廳裏說:“太好了,親家們還沒到。”


    從媽媽的太陽穴能看出她有些緊張,不過比預想的鎮定許多,我鬆了一口氣。媽媽綻開鮮豔的嘴唇,把一個小包遞給笑子,眯起眼睛笑著說:“你還好嗎?給你帶了些楊梅,不知你喜不喜歡。”笑子也微笑著回答說喜歡,笑臉很不自然。


    “太出乎意料了,忽然接到親家的通知,我往你們這兒打了無數個電話,可都沒人接。把所有人都聚齊,到底想幹什麽?”媽媽從手提包中拿出小扇子,白檀的味道和甜膩的香水味混雜在了一起。


    “還是等親家來了再往下談吧。”爸爸在旁邊插了一句,可媽媽聽不進去。


    笑子把大麥茶的茶杯擺在桌子上。


    “當然,笑子父母感到吃驚也是情理之中的,我也覺得特別對不住他們。”媽媽誇張地垂下肩膀,用自以為是的語調說,“可結婚是當事人自己的問題。而且,笑子是在清楚睦月的情況下,也就是知道阿紺存在的情況下嫁過來的,是不是?說來說去還是愛情的問題,是不是?不論別人怎麽說,你們兩個已經是獨立的大人了。”


    我不禁被媽媽這不容分說、咄咄逼人的氣勢懾服了,感覺眼前一片昏黑。隻要今天能平安過去,我就謝天謝地了。


    笑子的父母在一點鍾準時出現,空氣立刻緊張起來。


    “要開家庭會議了。”笑子在我耳邊譏諷地小聲說。


    我也感覺的確很滑稽。他們一個個緊繃著臉,一手端著大麥茶,圍坐在桌子旁,互相擺開陣勢。


    最初張口說話的是嶽父。“請解釋一下,為什麽要讓你們的兒子結婚?你們應該清楚吧?你們兒子的,怎麽說呢,那種特殊的性癖,或者說特殊的體質……”


    媽媽似乎早有準備,馬上以戀愛至上的論調為武器開始應戰。“是的,我們當然反對了。但是他們的決心很堅定。我和睦月他爸想,如果睦月和笑子兩人如此相愛,我們也隻能尊重他們了。”說到這兒,媽媽頗有效果地沉默了片刻,改用輕快的語氣繼續說:“而且,年輕人有他們的未來。”


    雖說是自己的親媽,我仍然佩服得五體投地。


    “如果是這樣,為什麽沒有事先跟我們商量?”


    “您說得確實在理,對不起。”我爸爸低頭道歉。


    笑子挑高了眉毛,但沒有說話。


    “最讓我傷心的是,笑子竟然什麽也不跟我們說。”嶽母抽泣著說。


    “我能理解。”我媽媽竟然也抹了抹眼角,讓我完全折服了,總之就這樣,我們夫婦二人被置於一旁,商談卻在一步步進展。


    “太荒唐了,現在我仍然無法相信。”


    看到不知該往哪兒發泄憤慨的嶽父,笑子滿不在乎地說:“我和睦月彼此彼此,因為我們心裏都有鬼。”


    媽媽當然不可能漏聽這句話。最後我們隻好從臥室櫃子最上層拿出那兩份診斷書讓他們看————笑子的“精神病沒有超出正常範圍”的診斷書,和我那份“沒有感染艾滋病”的診斷書。兩邊的父母都倒吸了一口冷氣。


    “開什麽玩笑!”媽媽一下改變了態度,怒衝衝地說:“同性戀是個人嗜好的問題,可說到精神病,你們可要明白,那是會遺傳的。”


    “個人的嗜好?”嶽父說,“我真不知該怎麽說了。你兒子就是個陰陽人,這種人根本沒有結婚的資格。笑子的情緒不穩隻是一時的問題。在歐美,現在隨便挑出一個人來,都去看過精神病專家。”


    我感覺無地自容。笑子麵無表情地喝著大麥茶,但我想她也同樣如坐針氈。沒有辦法,我隻好說:“可我們想一直這樣過下去。”


    笑子也幹脆地附和著。


    一瞬間大家都沉默了。


    嶽父聲音已基本恢複平靜,問道:“那,你要和你那位叫什麽的戀人分手嗎?”


    早就料到會被問到這個,我已經準備好答案,就是“要分手”。本來打算這樣說,可話到嘴邊又咽了下去,我回想起了阿紺的後背和可樂的味道。


    “如果睦月和阿紺分手,我就和睦月分手。”笑子在旁邊說。


    在場的人都啞口無言。


    狂風暴雨似的下午。最後,商談在沒達成任何共識的情況下結束,隻留下無盡的疲憊感。


    “給。”笑子把自己的杯子伸到我麵前。


    我喝了一口,發現大麥茶竟然有威士忌的味道,毫無疑問是冰鎮愛爾蘭威士忌。


    “嘻嘻嘻。”笑子高興地笑了。在對麵的陽台上,主婦正在拍打被子往屋裏搬。


    “快說,說你自己不後悔。”笑子喝著威士忌說。


    “……你爸不是說了嗎,我根本沒有資格結婚。”


    笑子吃驚地看著我的臉。那雙大眼睛漸漸充滿憤怒。“你腦子是不是有問題?!”她粗暴地扔下這麽一句,眨眼間臉變得通紅。她瞪了我幾秒鍾,沒有哭,隨後轉身走開了。光線暗淡的客廳裏隻剩下我、阿紺的樹和塞尚的畫像。


    我去臥室瞧了瞧,不出所料,笑子正趴在床上嗚咽。我的妻子在委屈地哭泣。我坐在旁邊道歉,可她使勁把臉貼在枕頭上,死活不肯抬起頭。


    “我沒有後悔,當然沒有後悔。”


    隻是笑子總是全身心地對我,這讓我時時感到不安,隻能故意躲避,因為我沒有一點自信,不知自己是否有被別人如此深愛的價值。


    “喝香檳嗎?”我問。


    笑子的哭聲小了些,但仍然把臉埋在枕頭裏,微微地點頭。


    家裏沒有什麽吃的了,我們烙了一大堆加了甘藍菜的烙菜餅當晚飯。整個房間裏彌漫著煙,充滿了醬烤糊的味道。我們咕嘟咕嘟地喝著兒童香檳,飽飽地美餐一頓烙菜餅。


    笑子紅腫著眼皮,微微歪著頭向我提議:“喂,要不要把阿紺叫來?我想見阿紺了。”


    “好吧。”


    沒等我話音落地,笑子就拿起了話筒。我慌忙插上電話線。


    “啊,是阿紺嗎?我是笑子。”


    我走到陽台上。隔著玻璃,能看到燈火通明的屋內,笑子正在興高采烈地聊天。這兩個人什麽時候變得如此親密了?


    天空中,正懸掛著朦朧的彎月。


    不到一個小時,阿紺就抱著一個大西瓜出現了。“啊,太悶熱了,笑子,今晚真悶熱。”


    “喝加利福尼亞橙汁嗎?”笑子問。


    “我正想喝呢。”阿紺回答道。


    “你去洗手漱口後再過來,我要往鐵板上倒油了。”我說。


    “我要吃烤大蝦和豬肉丸。”阿紺說。


    真是個信口開河的家夥。


    笑子正在廚房榨橙汁。


    “要我來弄嗎?”我衝廚房喊了一聲,笑子堅決地搖搖頭。菜板上滾著三個從中間切開的橙子。她正在用綠色的榨汁機榨佛羅裏達橙子。


    在客廳裏,阿紺蹺起一條腿坐著,高聲地宣布:“我要開動了。”


    真是個熱鬧的夜晚。吃完飯,我們興致勃勃地玩了一會兒遊戲,還吃了西瓜和楊梅,然後一起把餐具刷幹淨。


    笑子的興致出奇地高,說了好幾次“你不要著急回去”,她好像很想留住阿紺。“上次睦月買了cd,咱們要不要聽聽?”


    於是,我們一邊喝咖啡,一邊聽舒伯特的幻想曲。音樂響起,阿紺和笑子立刻安靜下來。


    “可以關掉燈嗎?”阿紺說。


    為什麽關掉燈光後,音樂會顯得分外清澈呢?窗外是一片紅豆色的夜空,反而覺得屋內的月色更濃一些。我們隨意坐在地上,隻有鋼琴的聲音在房間裏流淌,那是節奏很快的透明音色。彎彎的弦月在慢慢給夜空降溫。


    我打開燈看了看表,淩晨一點多了。笑子嗖地一下起身,說要撤了,隨後走進臥室。


    “笑子一點也不困。隻是注意到你剛才看表了,這才進臥室。”阿紺說。


    不用他說,我也明白。


    “我去送你。”我說。


    車在夜幕中快速行駛。我很理解笑子今晚無論如何都想見阿紺的心情。


    長得讓人恐怖的一天裏,充滿了媽媽刺耳的聲音和嶽父的氣勢洶洶,以及淚汪汪的嶽母的手帕和父親低頭道歉的麵孔。


    “我沒有後悔。”我在心中對笑子說。


    阿紺迅速把座椅扳倒,接著就發出了鼾聲,還半張著嘴。


    “真是個奇怪的家夥。”可我也很想見這家夥。覺得自己很愚蠢,不由得笑了,緊接著心中湧上一股莫名其妙的寂寞。


    弦月依然輕巧地懸在夜空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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