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畹拜見璧人,一霎時柔腸寸斷,淚若崩泉。


    璧人也似有萬千委曲,塞緊咽喉,不由他不低頭嗚咽。


    恰在這時候,哈薩克老酋長帶著數名跟隨,趕來探望。


    璧人聞報,含淚陪同鬆勇出來迎接。


    老酋長自認與璧人份屬兄弟,行了抱見禮,唏噓訴說剛才帶人搶救英侯,幾遭賊和尚所害……


    他講的話璧人聽不懂。


    鬆勇也不十分明白。


    卻把站在一旁的玉奇嚇得驚魂千裏,急忙追問究竟。


    他用南疆話問:“老酋長您是說英侯被一個和尚擒走了……”


    酋長說:“我挑選了十八名壯丁要來彈壓決鬥,總是慢了一步,趕來恰就望見和尚乘騎一匹紅馬向西疾馳,左臂膊夾著英侯,頭垂腳墜,好像已經氣絕。我決心搶救,領著十八騎縱轡窮追。


    和尚回馬迎戰,一枝九節鋼鞭擊碎了十八個人腦袋,我本人僅以身免,眼看和尚超乘過山去了。”


    玉奇一邊翻譯,一邊頓足流涕。


    鬆勇搶著說:“酋長說和尚上了什麽山?”


    玉奇說:“老伯父,我們追嗎?我認得路。”


    鬆勇說:“趕快預備兩匹好馬,送我……”


    話沒講完,玉奇飛奔走了。


    鬆勇回頭便對璧人說:“璧弟,你要留下醫治受傷的孩子。上天入海,我捉那和尚去!”


    說著,他向老酋長拱拱手,立刻回去屋裏拿了寶劍,背上行裝,再出來時,玉奇已把兩匹馬牽來了。


    鬆勇又拱手說:“璧弟,必須聽我的話,醫傷要緊!”


    嘴裏講話,腳底使力,一跳兩三丈竄上馬背,追在玉奇馬後風馳而去。


    璧人兀自站著發愕。


    酋長說:“有這樣能人去趕,一定行!”


    說著他也不管人家聽不懂,搶步走進皮幔頭看盛畹。


    大家聽了英侯被擄消息,無不大放悲聲。


    酋長竭力勸慰,親自指揮著帶來的人,搶速替王氏老太太殯殮裝棺,並為藍妮花紅太悅朱思明赤腳掩埋殘骸。


    大家這會兒實在也無心顧到死人,隻好一任酋長怎樣擺布。


    璧人忙了半晌工夫總算把敬侯一條腿接上了。


    但俊侯的內傷更討厭,他這會又在吐血。


    璧人深感束手無策。


    正在無可奈何當兒,勺火老頭陀和李念茲兩位前輩忽然聯袂蒞止。


    在悲喜交集之下,勺火查問決鬥經過情形,惻然長歎,用極和平的聲調,對眾陳辭。


    他說:“死生有數,在劫難逃。王氏八十高齡,死不為早,英侯夭折,事固可哀,但念赤腳,花紅,大悅,朱思明曠代奇人,世罕其匹,一旦剪屠殆盡,報過於施,情亦可憫。我輩應自知足,何可奢求……”


    老頭陀說的是悲天憫人的廢話,大家也隻好姑妄聽之。


    可喜在李念茲神醫不請自至,俊侯一條小性命僥幸得遇救星,他服祖師爺的藥丸以後,血就不吐了。


    大家對他算是放下了心。


    可是盼望到當天日落,玉奇匹馬回來,說是一點查不到小靜和尚消息,說鬆勇發誓找遍天涯,不得英侯下落決不罷休,叫他回來吩咐璧人寬心等待。


    大家聽了這樣話,不免又是一陣傷心。


    其中最難過的自然要算梅問,她的臂傷也不太輕,除了吞聲飲泣,暫時自是無可如何的了。


    勺火頭陀和李念茲羈留這兒十四天。


    璧人追隨杖履,師徒備蒙老酋長隆重招待。


    據老酋長派人四出探聽回來的報告,大半總是說英侯身遭不幸。


    有的說有人看見和尚馬頸下掛著人頭,有的講和尚藏在深山裏鬻割死人肢體製藥。


    聽說製藥,勺火和李念茲都相信。他們說和尚專門做這種缺德的事,因此英侯身死就算被證實了。璧人倒不想去找和尚報複,因為和尚是他父親在日敬重的明友,再來也是仰體勺火師伯那一句“報過於施”的話,所以雖然痛心,卻無仇意。


    在兩位老前輩逗留新疆期間內,俊侯內傷已經完全醫好。


    敬侯不過有點行走不便。


    梅問臂傷剛剛斷藥。


    老頭陀不慣紅塵久居,迫著李念茲帶璧人俊侯一同回華山。


    他們師徒走了兩天,在一夜月暗中,梅問姑娘悄然宵遁。


    結果菊冷在她鏡奩中發現一封信。


    那是給盛畹訣別的信。


    信裏說她到北京龍家上門守節,守到翁姑千秋百歲之後,她就要削發出家,同時也必為英侯複仇雪恨……


    看了她留下的這樣信,大家傷心自不必說。


    玉奇、菊冷還想飛馬追趕大姊回來。


    盛畹曉得女兒秉性剛烈,追她反為不好,說不定迫成自戕殉夫慘劇,力阻玉奇兄妹不可造次。


    □□□□□□□□梅問乘夜離家出走,她並不立即取道中原,一直徜徉疆土。踏遍阿爾泰深山,窮搜和尚蹤跡,斬荊披棘,手足胼胝,一身所受的辛苦,真是不堪聞問。


    延到第二年春天,才算到了京都。


    京都她是來過的,街道很熟識,她進了彰儀門,走進牛街,潘公館就在這條街。


    正午時光,這條街總是很熱鬧,她乘著一匹神駿花驢,身上青布棉衣,這當然是個鄉下姑娘。


    可是她態度大方,容貌佚麗,而且還帶著一個淡墨綾紅綢裏子的包袱,又是一隻青布卷兒。


    北京人看這布卷兒很礙眼,誰都曉得裏頭卷的是兵器,鄉下姑娘那有這一表人才?包袱兒卻也未免過份講究。


    為什麽女兒家帶兵器上街?


    這都是爺們娘們心眼上問題,這問題會使他或她停步注目,因此促成了擁擠,紛亂。


    這時候對麵停住了一輛廂車,駕轅的也是驢,牝驢,姑娘的花驢聞騷追上去表示親善,駕車子的立即破口罵人,揚著鞭便打人家花驢。


    姑娘怎能忍受這樣閑氣?伸手一奪鞭,那駕車的還能不滾下來?


    街頭頃刻大亂,坐在車廂裏人不由不牽幃張望。


    原來是位三十餘歲的娘們,徐娘半老,濃抹豔妝,倒是頗有幾分狐媚。


    身後匿伏著一個中年漢子,一顆頭縮在香肩下,兩手環抱柳腰兒,那位娘可不分明坐在人家大腿上?


    姑娘眼尖,看了心裏一陣跳,鬧個滿臉通紅,趕緊跳下地,什麽都不管牽著花驢兒闖過人群走了。


    她來到潘公館,跟看門的剛說兩句話,順哥兒順侯出來了。


    他今年已經十五歲,很和氣也很老練。他一聽自新疆來的,急忙問:“你是那梅問大姊嗎?”


    姑娘點點頭說:“四哥麽?”


    順侯趕緊請安說:“嬸娘和各位哥哥姊姊都好。”


    姑娘眼眶兒一紅,什麽就都不能講。順侯看看納悶,回頭便去驢背上拿了包袱和布卷兒,領著姑娘上浣青屋裏來。


    這會兒家裏是剛吃完飯,查老太太倚在浣青床上跟坐在一旁的老姨太婉儀和玉屏在那聊天。


    浣青恰在屋門外閑眺,手中拿著牙簽兒剔牙,望見前麵院子裏順侯帶著一個女人進來,心裏便是一陣跳。


    眼看越來越近,那女人竟是梅問。


    浣青怔住了。


    梅問兩淚拋珠,渾身簸顫,搶步越過順侯,趕到浣青麵前叫一聲:“媽……”


    拜倒地下,嗚咽不能自勝。


    那一聲“媽”使浣青一切都明白了,也就兩條腿有點軟,她順勢兒撲在姑娘身上,哆嗦著叫:“梅……你一個人……英侯有什麽事?……”


    姑娘強掙了一句:“他,他失蹤了!”


    失蹤兩個字倒加強了浣青鎮定力量,她立刻扯姑娘站起來說:“那不要緊,梅,歇歇再詳細告訴我。”


    玉屏聞聲搶出去迎接,滿麵驚疑卻又強著笑說:“梅姑娘嗎?真難得,老遠的……”


    姑娘料到這必是玉姨太,拿定精神叫聲“娘”,蹲下去請安。


    玉屏急忙攙住她說:“不敢當,請屋裏坐。”


    說看,大家走進屋裏。


    查老太太已經坐起來了。


    浣青向前介紹,讓姑娘拜見外婆,又拜了老姨太。


    玉屏給姑娘倒來一杯來。


    姑娘便去倚著浣青坐下,忍著一鼻子辛酸,把當時決鬥經過情形從頭細訴。


    聽她說臨危時鬆勇、璧人同時趕到,劍劈藍妮,翦屠五怪,救了一家人性命,婉儀合掌誦佛。


    再說到英侯力戰小靜和尚不敵被擒。


    老酋長帶人搶救幾乎喪命,鬆勇飛騎追蹤一去不回,後來由酋長處所得報告全是不利消息時,大家都哭了。


    婉儀雖然也扯手帕抹眼淚,但她還認為事情不算確鑿,她一邊勸慰,一邊解說英侯相貌極好,決非夭壽之人。老酋長所有謠傳,不過出於道聽途說斷難證實。


    既然說和尚與龍家前輩很有交情,其間豈能絕無一線生機?婉儀的一番解釋,實在很有相當理由,大家心裏便都有點希望,有希望就不能沒有忌諱觀念。


    因此急忙就止住了哀聲。


    接著梅問自承與英侯已有婚嫁之約,此來意在上門守節,請求予以收留。


    她的話使浣青、玉屏和查老太太又都感動淚下如雨。


    她們都是有節操講究的人,自然極口表示同情,但卻不允設靈上孝,一定要等到水落石出,再議守節儀式。


    姑娘自然隻好遵命。


    浣青非常憐惜姑娘,留她住在屋裏百般撫慰。


    第二天一早她換了一身幹淨布衣,由順侯領她過去婉儀那邊請安。


    婉儀恰在佛堂裏做早課,她不讓順侯進去驚動,一直站在回廊上靜聽,一聲聲梵唱引她一顆心深入清涼境地,從此她便有個奉佛之意。


    婉儀做完早課,才曉得門外有人聽禪,開開掩上的兩扇門,含笑問訊。


    梅問進去先向佛前禮拜,然後再給老姨太請安。


    兩個人盤坐一對蒲團上慢慢談了起來。


    梅問先說要跟老姨太讀書又說要向人家學佛。


    婉儀倒是都答應了。


    但她略略問了一些曆史傳統,姑娘竟是無不爛熟,再談一會詞賦詩詠,姑娘卻也有相當根底。


    於是老姨太在極度驚奇之下,便勸她不如專意攻佛,先給講解了一節心經。


    姑娘讚歎歡喜,拜手受教。


    她們倆走出佛堂,回廊上恰好碰著二老姨太寶蓮。


    時光不算太早,寶蓮還是衣帶鬆弛,兩鬢蓬飛,那樣子大有浴罷華清,嬌慵無力的神氣。


    婉儀不能不為寶蓮介紹。


    梅問也隻得來個襝-萬福。


    奇怪是寶蓮向來一張嘴百靈鳥似的頂會叫,今天卻弄得張目結舌,半晌還隻問一句:“啊,她是誰呀?”


    婉儀講話有分寸,她就告訴她是石家大小姐,特意來看浣青的。


    寶蓮仍是什麽話沒有講,點了一個頭便往後麵廚房去了。


    梅問回到浣青屋裏去,兀自悶悶的發愣。


    她想:這樣一個好家庭,豈容包藏那樣妖冶狐媚的寶蓮?她還不分明是昨天坐在驢車裏讓那中年漢子抱在膝上的下流東西?


    想著,她莫明其妙的,心頭老是留著一個疙瘩。


    她不是傻瓜,斷不至把心裏事告訴任何人。


    可是寶蓮她又怎麽能放心呢?


    吃中飯時光她穿著一件比較素淨的衣服來到浣青屋裏,誰也不曉得她存著什麽心,一味纏住浣青要她講清楚梅問為什麽來到北京?


    浣青正感不好應付,忽然鬆副將帶著一身憔悴和滿頭華發來了。


    在一陣請安問好之後,大家帶著極端緊張驚疑的情緒,在等著客人講話。


    鬆勇一邊喝茶,一邊瞅著梅問,搖搖頭歎口氣說話了。


    他說他是今天早上回來京都的,這一年來他是上窮碧落下黃泉的尋找小靜和尚,最後卻在山西太原府一個綽號叫一朵雲張極家裏,發現了和尚蹤跡。


    和尚承認殺害了英侯就給埋在阿爾泰山中,他要迫和尚領他去掘取屍骸,和尚堅決不允,因此引起一場慘烈決鬥。


    他的劍劈死了和尚。


    和尚的鋼鞭擊碎了他的左肩骨。


    一朵雲張極跑去驚官動府,他隻好帶著肩上重傷逃往華山。


    鬆副將一篇話證實了英侯不在人間了。


    查老太太難免號嚎大哭,她一邊哭一邊抱怨浣青,當時不該讓英侯兄弟去什麽新疆的。婉儀到這時候已是啞口無言。


    浣青在客人跟前也不過強製著忍住悲聲。


    梅問卻過去大拜了鬆勇四拜,拜謝老師父為英侯雪恨複仇。


    鬆副將英雄一世,倒是為姑娘流了兩行同情之淚,老人家而且哽咽得什麽話再不能說,他立刻起身告辭走了。


    這兒就隻有一個人好像漠不關心,那便是寶蓮二老姨太,她冷眼旁觀了一場熱鬧,心上雪亮般明白,悄悄地溜走,自然沒有人會注意到她。


    下午也不過未時光景,紅葉和虎男一對子夫婦趕來探望。


    紅姊姊本來能說會道,她對梅姑娘的決心守寡表示敬重,免不了也勸了一篇節哀順變的老調兒。


    隨後她便去廚下幫忙做飯,好歹總算強著人家婆媳多少用了一點兒。


    這天晚上她就留在這兒陪伴梅姑娘,她們原有很好的感情,睡在被窩裏盡有許多體已話兒。


    第二天姑娘請求婆婆準她設靈上孝。


    浣青請示老姨太婉儀。


    婉儀以為必須講究禮節,她肚子裏有一部爛熟的周禮,參究古今,酌量繁簡,她給擬訂一個章程。


    第一章吉衣成婚大典。


    第二章上孝哭靈儀式。


    老姨太的學問,浣青是相信得過的,於是擇定日子準備舉辦。


    雖然盛畹母子不在京中,婉儀自願代表,前三天她便把梅姑娘接到她那邊去,由查老太太拿出兩萬兩銀子,一萬兩鋪箱,一萬兩置辦妝奩,倒也是應有盡有。


    到了吉期那一天,照樣的結彩燃燈,鼓樂俱備,一般也請讚禮,伴娘,新娘穿戴著鳳冠霞帔,走的也還是毛毯帖地。


    但新郎呢?新郎隻是一塊靈牌,這一塊靈牌由順侯斜立抱持著跟新娘交拜,一切如儀。


    然後新娘就在廳旁圍著一丈見方惟幕角落裏脫去吉衣,換上了遍身麻布,出來時由順侯手中接去靈牌。


    大家圍送她走進花廳,那地方已是安排好靈位,新娘把靈牌往桌上一頓,叫聲“英侯……”人便昏倒地上。


    等到大家忙著拿茶來灌,她已經自己撐著起來。


    二度搶近靈位,伸手一拍桌子,嘴裏再叫一聲“英侯……”依然還是摔倒。


    大家趕緊止住悲哀,送她進去洞房。


    洞房裏紅燭高燒,香花馥鬱,妝奩幾凳,惟帳枕衾,一件件物事,都點綴著吉慶風光,但隻看了新娘兒一身縞素,你就會覺得喜少哀多,淒涼滿目。


    這一夜燕爾新婚,誰也不敢設想那壞命運的新娘兒怎麽樣苦度了花燭春宵。


    □□□□□□□□古禮教中有這麽一回事上門守節,那真是不太容易的怪調兒。


    她要一輩子守住空房足不出戶,除了母親和婆婆什麽人都不便接待。


    變通點說,也還不過偶然的姑許與小姑,或娘家姊妹們見麵一兩次。


    屋裏門雖設常開,窗戶長年封閉,就是門縫兒也要拿綿紙來給裱個嚴密。


    好的衣服當然不能穿,帶有刺激性的東西也不可吃,目不見五色,耳不聽五音,非要做到無限耳鼻舌心意。


    總而言之,人生的一切歡樂與她無關,一切的哀怨卻要她一個人承攬。


    搞得好,表麵上自有些好事的人們咂嘴詆舌來一陣讚歎頌揚,到蓋棺定論時,還可以博得幾副好挽章。


    官府方麵一些表彰。


    搞不好呢,那是很糟糕。


    所謂搞不好也不一定真要偷漢子,隻要她帶點言笑不莊,舉動失檢,罪名就算成立。


    許多不甘獨濁的娘兒們非要拖她下渾水,非要使盡吃奶氣力設陷她,非要迫她走上自殺的途程。


    然後那些娘兒們才能夠呼出一口氣,認為替婦女界洗刷了奇恥大辱。


    所以,上門守節這玩意在古代也不能太多,誰也都曉得那是吃力不討好的。


    可是梅問竟會一頭鑽進圈套,她進京的目的隻想奉姑守節,守節兩個字在她視為殉情,決不帶一點虛榮作用。


    壞在老姨太婉儀講究禮教,假使率性兒按照老古法澈底辦下去也好,大不了還不過犧牲梅姑娘一生。


    偏偏浣青又隻是半瓶醋,她不忍將媳婦禁閉,認為那是把人家送進地獄,她主張變通,她說:“眼前閉戶窮居,門庭冷落,家裏除了順侯,隻有一個看門的老頭子,他又是不常進來,我們對內實在不必泥守古法。再說,像我們家娘們也還能幹出丟人的什麽事?”


    浣青這一講,婉儀倒是不便反對。


    因此,梅問就住到隔牆外女客廳裏去。


    那地方隻有兩個房間,一個不太大帶著落地窗格子的廳,也有個很多花木的院子,說清靜的確清靜,關起兩扇門,隻有小鳥兒飛來飛去,連貓兒狗兒也難進來。


    梅問她把廳布置成讀書去處,兩個房間一個算臥室,一個做盥洗室。院子裏再拾掇出一塊空地,預備晨起練練劍打打拳。


    姑娘生來多才多藝,文學武技不必講,她有一手好圍棋,也會管弦絲竹,又有很好的園藝技能。


    至於娘兒們該會的玩意,她還有什麽不懂?


    這客廳成了她的天地,她翱翔滑遊其間,盡多自由,盡多樂趣。


    像這樣的守節,倒也算不了回事。


    也就因為不算回事,所以底下弄出一場風波。


    她移居以後,倒是不常出來,吃飯洗衣服,要茶要水,這些有浣青的大丫頭銀鈴兒給辦了。不相幹的事,她總不肯隨便叫人幫助。


    銀鈴兒現在也是四十歲的人了,她嫁給一個開藥鋪子的掌櫃做續弦,姓李,南方人,夫妻兩口子算是鄉親。


    成婚後彼此都滿意,不滿意的隻是李掌櫃命中無子。無子那還成?兩口子不免要加一倍努力。


    努力還沒有影子,這問題隻好靠藥力解決。


    藥鋪子有的是扶陽滋陰十全大補,這就等於借債開銷,其結果必然破產。


    李掌櫃不久得了瘋癱症侯,床上一躺十來年,錢花光了人也死了,銀鈴兒隻得回來投靠浣青。


    這也還是最近的事,現在便由她照料梅姑娘。


    梅問給她的工作有限,而且有一定的時間,這使她感覺不大過癮,所以她又兼著服伺查老太太。


    說傭工眼前潘龍查三家隻有三個人,一個銀鈴兒,一個鄧媽,一個沈嫂子,以外有個門子老王。


    沈嫂子專管廚房。


    鄧媽包辦二老姨太寶蓮屋裏雜務。


    婉儀、浣青的事多半自己幹得。


    玉屏侍候查老太太,一家子算她最忙。


    沈嫂子也是個寡婦,她江南人會燒南方菜。


    查老太太十分賞識她。


    這個人很不錯,出身也還是有名兒人家的側室,以此婉儀相當敬重她,她有空的時間也總肯替婉儀做些事,不然就跟著參佛。


    她的年紀和浣青差不多,大約也必是念過幾年書,所以會吟詩也會填詞,居然一派大家風範。


    她的特長還是音樂,多老的古樂她都懂,拿手的要算一張琵琶和三弦子,可是她從不賣弄,除了婉儀,誰都不曉得地一肚子許多勞什子。


    鄧媽也很怪,她隻有二十三歲,模樣兒長得頂好,打扮頂講究,老媽們的門檻也頂精明的。


    她是寶蓮的心腹,鎮日價躲在寶蓮那邊,一般的弄粉調脂,擇金戴銀,風騷得像一條狐狸精。


    婉儀管不了她,浣青幹脆不理她,沈嫂子背地咀咒她,玉屏簡直不願意見到她。最後來了銀鈴兒,也還是不敢招惹她。


    無奈寶蓮認真愛護她,主仆倆相得益彰,有很多好把戲,這時候一家人還都蒙在鼓裏。


    要說有一個略知首尾的,那就還是守寡的華梅問。


    梅問那天在街上發現寶蓮和一個中年漢子同車,已經明白了這位二老姨太一大半的秘密來。


    梅問雖不肯說破,卻難免暗地留神。


    來了還不過兩三天,她就看穿了鄧媽有為主子拉皮條的重大嫌疑。


    然而姑娘有一副隱惡的好心腸,同時她的立場也不便多管人家的妙事,所以她不能講,不敢講也不屑講。


    寶蓮住的地方是男客廳,那是屬於左邊的隔牆外房子。本來她住了婉儀的套間,潘桂芳死了,璧人又出門去了,她強自遷占了那個廳。


    當時婉儀很勸她一些話,說是男花廳不是娘兒們的好去處,那地方獨門另戶四通八達,更不宜年輕守寡。


    但寶蓮講得好,她講,心正的人不怕邪,怕邪的必是自己心虛,二十八歲的女人那算年輕?


    老娘胳膊上站得住人,大腿上跑得馬,怕什麽?


    讓她這樣一講,婉儀算垮啦,那就隻可不管。


    婉儀的佛堂本是書齋改建,那也是小小的一座廳,上麵卻有個文昌閣,閣裏有很多藏書珍本。


    婉儀近來不大看書,所以久不登閣。


    這個閣高臨男客廳牆外,假定站在閣中朝東那個窗戶邊,可以看得見至少聽得見男廳裏一些情形。


    也許也因為有這一種關係,婉儀才不登臨那個閣。


    梅問守節個把月以後,恰到仲夏時光,天氣熱得很,她每日四更天就起來,拿涼水盥洗一番,便上佛堂去燒香禮佛。


    回去時還不過天色黎明,等到她再練過一會劍,銀鈴兒也就來了。


    吃了早點,她的工作是寫字,以後進午餐。午後睡個小覺起來時又必定拈針引線。或者浣青來看她,婆媳倆就來一局圍棋。


    黃昏裏她總是忙於澆花鋤草,晚上院子裏乘涼。


    婉儀來了,談一陣文章詞賦。


    碰著風雨之夕,她歡喜玩一回音樂,擅長的也是琵琶和三弦子,彈的卻多是金戈鐵馬,悲壯的殺伐破陣雄征。


    彈得傳神,真個有萬馬奔騰,風雨驟至之勢;要不也還是高山流水,光風霽月怡曠之音,使人如入清涼境界,俗念全消。


    音樂感人的力量太大,在她每一次撥動弦子時,浣青和婉儀不約自來。


    那位沈嫂子也必會悄然而至,門兒外還有個效法天寶間李樂工倚牆摸壁偷聽的,那便是順侯四少爺。


    其實一家人要說真懂音樂,沈嫂子以外還有一個寶蓮。


    可是梅問一共奏過三次琵琶,兩次三弦子,寶蓮並沒聽到。


    原來梅問來歸第三天,寶蓮就說病倒了。


    什麽病她不告訴人,人也不敢過問,反正她是關嚴了客廳上角門,表示不歡迎人家來探病。


    誰又願意挨釘子自找麻煩呢?


    婉儀算是禮貌上看過她兩次。


    浣青就隻走了一趟,其餘的人都不理她。


    她的事自有鄧媽料理,請大夫抓藥別有門戶通行,病中又乘機另設有爐灶,所以兩邊也就斷絕了聞問。


    所以梅問能夠過了兩個月太平日子。


    這天晚上,梅問洗了一個澡,坐在院子裏乘涼。


    不一會婉儀浣青沈嫂子也來了,大家都嚷熱,教銀鈴兒出去買來幾個瓜。用冷水泡起來吃。一邊吃,一邊聊天。


    話題兒轉到寶蓮的病,問有人聽見消息沒有?


    銀鈴兒手中剖著瓜,順口兒回說昨天街上見到鄧媽,聽講二老姨太病還沒好,總花掉一千多銀子……。


    一千多銀子?這使婉儀、浣青嚇了一跳。


    她們心中都覺得奇怪,猜不出人家手邊那兒來的錢?自然不免也都有不好的疑念,但誰都不肯說出口,彼此隻是一片沉默。


    於是梅問便笑著問,問寶蓮今年究竟有多大年紀?


    婉儀告訴她整整四十歲。


    梅姑娘驚和了一聲“四十歲”,底下就也不肯再講什麽。


    瓜吃好了,大家洗過手臉,沈嫂子請求梅問來兩段三弦。浣青也高興聽,便要銀鈴兒去拿琴。


    銀鈴兒剛要走,梅問忽然一擺手,站起來說:“等一下……”


    邊說,邊望假山背後去。


    隻聽她低喝著:“誰?幹什麽……”


    牆頭上有人輕聲兒回答:“梅問大姊姊嗎?那邊還有什麽人?”


    梅問道:“沒有什麽人。你是誰?”


    牆頭上說:“恭侯……”


    浣青、婉儀都站起來了。


    牆上人飄身下地,趕過去爬下亂磕了一陣頭。


    浣青打顫著說:“恭候,有什麽要緊的事?”


    恭侯跪著說:“媽,太太請放心,沒有什麽要緊的,讓我慢慢講。”


    浣青道:“你起來。”


    恭侯爬起來笑道:“恭兒出門十幾年了,媽一點不老。娘呢?”


    浣青道:“銀鈴兒,請玉姨娘來,不要多話,就說我請她。沈嫂子去弄點什麽吃的菜來吧。”


    恭侯道:“不,我跟鬆大爺街上吃過飯了,一點不餓。”


    浣青道:“為什麽等這時候才回來?”


    恭侯道:“爸爸要我緊避耳目,我馬上還要走的。太太,媽,大姊姊請坐……”


    剛講到這裏,玉屏來了。


    恭侯拜拜娘又看看娘,抱緊娘不肯放手。


    玉屏早是忍不住滴下幾點眼淚。


    浣青道:“屏姊姊讓他講話,你坐下。”


    梅問趕緊去拖過她剛坐的竹凳子。


    恭侯輕輕的把娘舉起來納在凳上,搓著兩隻手,低了一下頭說:“娘,你看我跟祖師爺勤練十年工夫,渾身銅澆鐵鑄,寒暑不侵,上山捉得虎豹入海擒得蛟龍,這還不好?”


    玉屏嗚咽著說:“這是老祖師天恩,你也總算肯爭氣。講什麽講給媽聽吧!”


    恭侯道:“是,我這就講。”


    說著,回頭看了梅問一眼,便去倚在浣青椅背上接著說:“大姊姊離開新疆幾天工夫,二哥和三哥趕上華山見爸爸,爸爸心裏很難過,立刻下山去安慰石嬸娘,同時替二哥和二姊,三哥和三姊說定了婚,答應他們兩對子就在新疆成家立業。


    俊侯和四妹也訂了婚,他們卻要等一年才許成親。爸爸辦好了事,他又去山西走了一趟,大約在太原逗留六七天,才回去華山。


    他得到一些消息,說是小靜和尚並沒有死在鬆大爺劍下,雖然丟了一條左臂,仍然十分了得。


    又聽說和尚的徒弟一朵雲張極很有幾分能耐,眼前正在下苦工練什麽奇門劍,目的就在找我們幾家人報仇。


    爸爸說:‘江湖上的解決,報仇不外決鬥,明說決鬥,我們幾家人也許不至吃虧,可慮在張極為人非常陰毒,他近交官府,遠結權貴,必須提防他使用卑劣手段。’所以爸爸不放心,教我趕來通知鬆大爺,還要我領順侯四哥同上華山,說是家裏有老姨太和媽,一切必能忍耐應付。


    爸爸總認為四哥失學無用,留在家裏不特閑散可惜,還怕招引是非,教我請示太太看怎麽樣的解決?”


    婉儀道:“你父親的觀察錯不了的,四哥總應該學點技能才好。不過你幾千裏回來了不能多留幾天嗎?”


    恭侯笑道:“孫兒很倒楣,兩年來專門辦老祖師苦差。前一次銜命往吉林請爸爸下新疆救援石嬸娘,限定我一天要走八百裏,多好的馬也不行,隻好拚命晝夜兼程。


    一路上我也忘記了傷了多少紅胡子,結果了多少毒蛇異獸,好容易找到爸爸,又要我送信入京約鬆大爺迪化會麵。


    我還想藉此可以讓我回家看看,不料趕到山海關就遇著鬆大爺……


    當然鬆大爺不會認識我,我也不認識他老人家。


    剛剛好哪,有一輛載重的大騾車,一隻車輪陷在泥窪裏,怎樣也起不來。路上看的人很多,幫忙的也不少,可是沒有用。


    我是喝了兩杯老白幹,看得不順眼,跳下馬助人一臂之力。


    這當兒鬆大爺就過來,他盤問我許多話,我也慎重的請教他一下,把爸爸的信給了他。看完信他告訴我,爸要我再回去吉林料理賬目,隨後即上華山,不準逗留。


    我是沒有辦法啦,隻可認晦氣預備回頭趕路。


    鬆大爺出關原是要找商量對付赤腳小靜一班人的,他老人家當時講完話,刻不能耐的拋下我飛馬走了。


    我在吉林耽擱好些日子,才脫身回去華山,歇不了七八天,爸爸又要教我來京了……我立……”


    婉儀道:“你太累了,我的主意要你好好的歇幾天再走。”


    恭侯笑道:“太太,我不敢,爸爸管我很緊,現在去拜拜外婆,二太太,趕天沒亮就得走。”


    浣青道:“二太太那邊不必去啦,我帶你見外婆,你四哥剛也在那兒呢!”


    說著,大家就都上查老太太屋裏來。


    老太太看恭侯一身精壯十分歡喜。


    順侯聽說上華山倒也很快樂。


    一家人談到四更天,沈嫂子給弄了一些吃的喝的,破曉時哥兒倆拜別了婉儀浣青和玉屏,背上包袱兒走了。


    大家胡亂睡了一覺,起來已是巳時光景,忽然看門的老王傳帖子進來報說,隆格親王早起無疾而終。


    浣青急忙請婉儀商量一下禮節,帶了應用物品,坐上轎子匆匆趕往王府奔喪。


    這一去直到半夜才回來,一連幾天早去晚歸,差不多連跟隨出門的銀鈴兒都累壞了,梅問的許多瑣碎隻好自己操作。


    偏偏婉儀又鬧中暑,沈嫂子兼管病人,委實忙不開,查老太太的事光靠玉姨娘也是吃不消,說不得梅問還得隨時兩邊協助。


    這天姑娘早起,盥洗一番匆匆上佛堂誦佛,心裏總是惦掛著婉儀,誦滿了一千佛號,便離開佛堂趕往探病。


    婉儀晚上服藥,發了通身汗,這時候剛是好睡。


    姑娘不敢驚動,回頭又上佛堂坐了一會,天亮了本來就該回去了,偶然想起上麵文昌閣,聽說閣上藏書很多,何不上去看看?


    這一想把她引上了扶梯。閣門原是虛掩著,自然進去毫不費事。眼見書架林立,縹緲如麻,心裏不禁狂喜,她陶醉好半晌時光,兀自舍不得下閣。


    roc掃描qsocr舊雨樓獨家連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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