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十六月正圓,那渾圓瑩潔的月亮,這時已升樹梢,遠近地麵,曬浴在一片銀白的光輝裏。


    茶店燃起燈,店夥計抖抖索索送來飯菜,那大寶據案而坐,旁若無人,倒也不嫌菜粗飯冷,刹那間,風卷殘雲一般,喝完大半桶酒,吃完一木桶飯,菜肴也是點滴不剩,然後他拍拍肚子,站了起來,道:


    “走,俺跟你回家去。”


    大步走去,一把抓起另一桶酒,返身待命。


    雲震見他飯量如此之人,又複嗜酒如命,不禁暗暗忖道:這孩子真是天生異秉,難怪長得這般高大。


    心中在想,口中卻道:


    “咱們沒有家,你跟隨咱們,那可要流浪了。”


    大寶微微一怔,道:


    “不打緊,流浪比挨餓好。”


    雯兒噗嗤一笑,道:


    “那就走吧!”


    雲震眉頭一皺,道:


    “雲妹,這怕不妥……”


    雯兒不解,道:


    “怎麽不妥?”


    雲震道:


    “咱們帶走大寶,那位大爺豈不要派人尋找?”


    雯兒眨眨眼睛,道:


    “那……咱們去和那位大爺說一聲。”


    轉過身去,又向大寶道:


    “寶兒,帶咱們去見你大爺。”


    大寶吃了一驚,駭然道:


    “什麽?去見俺大爺?”


    雯兒道:


    “咱們帶你走,得告訴你大爺一聲。”


    大寶頻頻搖手,道:


    “不,不,俺不去,俺那大爺凶得很。”


    雲震見狀,心知大寶憨直,所說當是不假,但若不去說上一聲,卻又於理不合,微微吟哦,故將臉色一沉,道:


    “不去算啦,咱們也不帶你走。”


    大寶一怔;倏地兩眼圓睜,指手劃腳道:


    “不行,俺跟定你們,俺大寶不能挨餓……”


    雯兒似乎比大寶更急,不待他將話說完,已向雲震懇求道:


    “雲哥哥,寶兒不去就算了吧,他反正是個孤兒,那位什麽大爺想來必是很凶,咱們何必難為寶兒呢!”


    雲震瞧瞧雯兒,又看看大寶,但見一個嬌癡,一個愚憨,兩人同是一樣天真無邪,不覺暗暗忖道:這兩人外貌雖然不同,氣質卻是一般敦厚淳樸,雯兒對他甚為投緣,怕是氣質相近之故,若不答應,雯兒必定十分傷心,但兩人如此不通世故人情,往後可是有得操心了。


    他心中轉念,口中不覺歎了口氣,道:


    “好吧,那就以後再說吧!”


    大寶聞言,頓時裂嘴一笑,道:


    “大爺,您真好。”


    雲震不覺莞爾,道:


    “別喊我大爺,喊我雲大哥,我喊你寶兄弟。”


    舉手指指雯兒,又道:


    “你喊她雯姐姐。”


    大寶先是一怔,隨即恭聲道:


    “雲大哥,雯姐姐。”


    雯兒心花怒放,笑臉盈盈,道:


    “好!咱們走吧!”


    拉著寶兒,款款朝門外走去。


    雲震喊來店夥結清賬目,剛好將帶走大寶之事,托店夥伺機轉告那位大爺,忽聽大寶一聲驚呼,顫聲道:


    “你……你……大爺。”


    雲震心頭一震,返身撲去門外,但見大寶藏在雯兒身後,麵前八尺之處,站著一位身材矮小,臉目陰鷙,商人模樣的人,那人目寒如冰,正冷冷的瞅著雯兒與大寶。雲震心知此人必是大寶原來的主人,當下定了神,舉手一拱,道:


    “在下雲震,見過大爺。”


    那位大爺冷聲一哼,道:


    “雲小俠敢是要帶寶兒走嗎?”


    雲震大為尷尬,臉孔一紅,道:


    “這……這……在下……”


    那位大爺目光一棱,截口道:


    “不必為難,但說是與不是?”


    雯兒忽然接口道,


    “是啊!是我喝了寶兒的酒,寶兒不敢回去……”


    那位大爺又是一聲冷哼,道:


    “因此,你們就用強將他帶走?”


    大寶忽然探出頭來,道:


    “不,是俺要跟他們走。”


    雯兒又接口道:


    “我也喜歡寶兒。”


    那位大爺笑道:


    “這倒是我多管閑事了。”


    雲震大為著急,連忙道:


    “不,不,大爺你……你尊姓?”


    他一時情急,但覺自己理虧,又不知從何說起,話到中途,驀地請教對方姓氏,其用意自然是想將氣氛緩和下來。


    “區區無意與雲小俠攀親。”


    話聲一頓,轉向大寶道:


    “寶兒,跟大爺回去。”


    大寶又複藏去雯兒的背後,嘶聲道:


    “不,不,俺不回去。”


    那位大爺目光一棱,沉聲道:


    “為什麽不回去?”


    大寶顫聲道:


    “俺……俺……俺討厭你。”


    雲震暗暗忖道:原來寶兒不僅是怕挨餓……


    他心念未已,那位大爺勃然震怒,悠地閃身橫截,伸手向大寶抓去,喝道:


    “你想死!”


    他身法奇快,捷如閃電,那手勢更是忽左忽右,變幻莫測,顯然是位武林高手,雲震瞧得暗暗心驚,不知如何才好。


    隻聽雯兒一聲嬌呼,道:


    “你要幹麽?”


    雙手一拂,兩隻衣袖,旋風般向那位大爺手腕卷去。


    那位大爺悚然一驚,縮手沉腕,不退又進,冷聲道:


    “好啊!恃技淩人,莫非金陵王祖傳家風,焦爺倒是不信……”


    他話未說完,左掌猛然擊出,右手如鉤,掄臂一圈,仍向大寶抓去。


    雲震自忖理缺,大急道:


    “住手,住手,有話好說。”


    忽聽一個冷冷的聲音道:


    “焦鑫住手,拐帶人口,且聽他尚有何話可說?”


    雲震悚然回顧,但見不遠處站立一大群男女,這些人來得無聲無息,發話之人白麵無須,衣著華麗,貴胄公子打扮,赫然是那羅侯公子,在那羅侯公子身後,氣定神閑地環列著四名少年童子與四名白衣少女,另有八名服色不一的男子各帶兵器,散立兩側,擋住了去路。


    其次,他見到那八名氣定神閑的少年男女,頓時想到必是什麽“琴棋四童”,“詩酒四女”,羅侯公子率領他們追蹤而來,今日之事,怕是難以善了。


    此時的雲震,非但武功大有進展,見識與機智亦自遠勝往昔,判斷難以善了,立時收懾心神,雙手抱拳,朗聲道:


    “我當是誰,原來是羅侯公子,在下有禮了。”


    羅侯公子冷冷一哼,道:


    “不必多禮,且說閣下為何拐帶人口?”


    這時雯兒與焦鑫早已停手,焦鑫竄回羅侯公子身側,雯兒則牽著大寶,與雲震並肩而立,聞言不耐道:


    “你這人毫無道理,處處與咱們作對,寶兒自願跟隨咱們,你怎麽說咱們拐帶人口?”


    羅侯公子忽然敞聲大笑,笑聲高亢而淒厲,好似滿腹委屈,俱要藉那笑聲發泄出來,震得枝頭葉落,宿鳥驚飛,那笑聲兀自未歇。


    這乃是嫉火中燒之象。


    羅侯公子本是心氣高傲之人,平日剛愎自用,目無餘子,而且胸襟狹窄,睚眥必報。他在那“小瑤池”初見雯兒之際,口頭雖在咒詛,內心實已驚為天人,悠然向往不已,因之對雲震與雯兒相處經年之事,不能容忍。出手散去雲震一身功力,又點斷雲震“厥陰心派”,一心欲置雲震於死地,究其用心,可說是嫉火作祟。


    及後他趕來金陵,雖得發病之雯兒相聚半月,共遊共止,並有婚嫁之議,相親之舉,但結果非但好事難成,尚被高夫人逐出了金陵王府,以他的性格,這口氣,何能忍得下去?


    他所以無視於高夫人的告誡,率人跟蹤而至,一則是他想殺死雲震,泄恨除患,再者他仍未死心,認為雯兒對他未必無情。詎料見麵之下,雯兒對雲震情義更濃,一時嫉恨交作,不禁怒極而笑,一股暴戾之氣,全由那笑聲之中發出來。


    雯兒純真無邪,哪知許多曲折,但覺那笑聲刺耳難聽,不由以袖掩耳,蹙眉頓足,嗔聲道:


    “鬼哭狼嚎,笑些什麽,你還得意呢!”


    羅侯公子雙目噴火,口齒啟動,一副擇人而噬之相,頓了半晌,忽地舉手一揮,厲聲喝道:


    “宰啦!”


    令出如山,他身後八位少年男女,刹時分成兩起,井然有序的,臨空撲出,將雲震等三人圈團團住。


    雲震心知衝突難免,血戰將起,一麵暗囑雯兒留神,一麵蓄勢待敵,舉目向那八名少年男女望去。


    隻見那八名少年男女,年齡約在十六七歲之間,一個個氣穩神凝,目中精光閃爍,俱都是內外兼修之士。那四名少女全部使劍,此時劍已出鞘,四名少男,其中一人使量天尺,一人使筆,一人抱月牙琴,另外一人未帶兵器,但腰際有雙革囊,左肩下垂,右手按在革囊之上,看那架式,頗像是暗器能手。


    但雲震瞧得深感詫異,暗暗忖道:那羅侯公子下令之時,怒氣衝天,可知殺機已起,這八名少年男女,何以還不出手?


    疑忖中,忽聞一個低沉的聲音在耳邊響起,道:


    “雲公子沉住氣,這是‘乾坤劍陣’,那八名少年男女配以陰陽,一旦發動,威力無窮,最好設法將他們分開,千萬別魯莽衝陣。”


    雲震經曆生死大難,心思比往昔更為細密,話聲歇下,他已聽出傳話之人乃是金陵王府家將——“獨霸西天”穀濤,但戰機緊逼,不容他用心思索穀濤何以隱身於此,當下遊目四顧,果見那八名少年男女參差陰陽,環立四外,立身之處,正是卦象生死休克之地。


    他心思敏捷,頓時悟出八名少年男女何以遲不出手之故,那正是以逸待勞的架勢,隻要他動手,綿密淩厲的攻勢立時猛襲而至,一旦身陷陣中,那就大費周折了。


    心念到此,警惕之心油然而生,微一吟哦,隨即朗聲道:


    “羅侯公子,聽你的語氣,似已決心取雲某性命?”


    羅侯公子怒目如故,冷聲道:


    “盜竊羅侯神功之人,唯死一途。”


    雲震哈哈一笑,道:


    “那你何不親自出手?驅使屬下送命,豈是大丈夫所為?”


    羅侯公子冷聲一哼,道:


    “你非本公子之敵,本公子不屑動手。”


    雲震一聲冷嗤,道:


    “你這些屬下又豈是雲某敵手?你也自視太高了。”


    羅侯公子漠然道:


    “你若能戰勝本公子琴棋四童,詩酒四女,本公子放你逃生,決不食言。”


    雲震目光向四周一瞥,冷冷地道:


    “這八名男女並不可恃,你認為可恃的,或許是‘乾坤劍陣’,但雲某……”


    他話未說完,羅侯公子已是大吃一驚,軒眉截口道:


    “你怎知‘乾坤劍陣’?”


    雲震故作不屑道:


    “太極生兩儀,四象衍八卦,你以男女配陰陽,分執四象之樞紐,這不過兩儀八卦陣法演繹而來,豈能逃過方家之眼。”


    羅侯公子心頭大震,暗暗忖道:這小子初時遲疑,顯見對此陣並無所知,竟能於片刻之間認破劍陣,說來頭頭是道,這份智力,確非常人能及,今日若不殺他,那真是養瘤遺患了。


    他本是胸襟狹窄,心地狠毒之人,先前雖然暗暗吃驚,但下定決心以後,臉色仍是漠然如故,冷聲道:


    “你既然熟知此陣,何不動手?”


    雲震成竹在胸,朗聲一笑道:


    “閣下強人所難了。”


    羅侯公子眉頭一皺,道:


    “臨陣對敵,何謂強人所難?有什麽遺言,本公子看在同是武林一脈,答應替你辦到,你說吧!”


    雲震冷冷地道:


    “大丈夫生而何歡,死而何懼,但雲某生平不與女子對敵,你這劍陣半數乃是女子,豈非強人之所難?”


    羅侯公子聞言一怔,脫口道:


    “依你之見?”


    雲震朗聲道:


    “你我放手一搏。”


    羅侯公子又是一怔,隨即臉色陡沉,道:


    “你非本公子敵手,勝之不武。”


    雲震沉聲道:


    “欲令雲某與女子為敵,萬萬不能。”


    羅侯公子結舌無言,半晌始才厲聲道:


    “你莫非藉口求免一死?”


    雲震怒目大喝道:


    “雲某堂堂男子漢,豈能向你乞命?你若堅持差遣女子與雲某對敵,雲某寧可引頸就戮,決不還手。”


    雙手一背,昂然自作束手之狀。


    雯兒大為著急,頓時尖叫道:


    “不能,不能!你不能束手就戮,他不講理,要打咱們就和他打一場,你不願和女子動手,那些女子交給我。”


    雙足一頓,作勢欲向四名持劍少女撲去。


    羅侯公子耳聞雯兒尖叫之聲,嫉火更熾,頓覺煩亂無比,念頭轉動,暗暗忖道,如此美人,怎能讓她陪同姓雲的小子死去?況且這丫頭一身技藝,非比等閑,那小子又複深知陣法,若讓兩人聯手,情急拚命之下,“乾坤劍陣”或許真也傷不了他,我何不將計就計,依順那小子之意,琴棋四童如若不敵,我再暗地出手,還怕那小子飛上天去不成?


    他這念頭轉動迅速,不過是瞬息間事,就在雯兒作勢欲撲,身形尚未撲出之際,他已倏地大聲一喝,道:


    “布四象,兩陣對敵,那女子留下活口。”


    喝聲未落,嗖嗖之聲已起,霎時白影飄忽,寒芒掣動,那八名少年男女,已自相互移位,分別將雲震與雯兒圈在當中。雲震目的已達,當下不再遲疑,大聲道:


    “雯妹小心!”


    雙拳一晃,虎步生風,一拳向那抱琴的童子擊去。


    他這裏發動攻勢,那四名白衣童子如斯響應,頓時活動步眼,各掣兵器,齊齊向雲震攻去,雲震一拳擊出,但覺白影微閃,那抱琴童子已然不知去向了。


    同時雯兒也已出手,她先將大寶輕輕一推,然後雙袖齊舞,向那為首的持劍少女手腕擲去。


    她身形剛動,突見白影齊飛,驚芒暴射,一片寒電般的劍幕,倏地湧襲上來。


    雯兒平日極少與人動手,但那一身技藝,無疑出自金陵王夫婦之手,她身為高潔時,打鬥經驗卻是豐富無比。美目閃動下,見那劍幕綿密異常,恍若一座寒光四射的錦屏,來勢如電,眨眼湧到,劍影重疊,毫無破綻可尋,心念電轉,無可奈何,隻得雙足斜挫,猛向一側閃去。


    豈知身形猶未站穩,突覺數縷冷風,又已襲近腰後大穴,趕忙一擰腰肢,運氣揮掌,“粉金碎玉手”反掌拍擊過去,擋住了那幾縷襲近的冷風。


    接著,她身形電旋,衣袂飄忽,長袖飛舞,一招“蜂蝶齊飛”,覷準其中兩名少女的長劍卷去,招發中途,突又兩袖齊翻,露出一對白玉般的柔荑,皓腕輕轉,左右疾揮,投向另外兩名少女的胸腹。


    那四名少女訓練有索,此退彼進,劍藝吞吐,配合得甚為綿密,眼見後者將要傷在雯兒手下,忽又輕靈一轉,失去了蹤影。


    再說雲震一招落空,暗暗心驚,不覺倍加警惕,一麵盡展所學,與敵周旋,一麵穩定心神,不求傷敵,但求自保,同時運足目力,向那進退自如,撲擊不停的四名白衣童子望去。


    但見那名抱琴童子揮琴迎敵,每次進擊,那月琴必然發出一陣鏗鏘的絲竹之聲,那聲音初聽雖無異處,但細聽之下,頓時心慌意亂;使人有不知所措之感,當下怵然一震,不由更為留神。


    他乃聰明絕頂之人,已知琴聲有異,立時檢束心神,對那琴聲充耳不聞,一麵見招拆招,伺機還擊,一麵默察那陣勢變化,絲毫也不敢大意。


    須臾,他已看出這座四象陣,乃是以抱琴童子為首,合成彼此救援的銳猛之力,而四名白衣童子的身眼步法,卻又似聽從那琴音指揮,進退之間,井然有序,攻勢也愈來愈見快速,威力之強,竟大出雲震想像之外。


    他練功時日雖短,但技藝博雜,天智聰穎,交手數十招,早已看出那四名白衣童子年紀雖輕,造詣卻是個個不凡,單打獨鬥,等閑人已非其敵,合成這座四象陣聯手攻拒,更是非同小可,稍有不慎,立將濺血五步,遺憾終生。


    他心念電轉,暗暗忖道:欲破此陣,看來唯有擊傷那名抱琴童子,或是設法砸碎那把月琴,才有希望。


    但想來容易,做起來卻是困難重重,頗不簡單。


    要知那四名白衣童子個人造詣已是不凡,對這四象陣的演變運用,更是訓練有素,各有默契,確實已達進退自如,變化莫測之境,況且那四名白衣童子各有所長。使筆使尺之人不去說他,單單那身佩革囊的童子,他那左手掌指翻飛,已自淩厲威猛已極,再加上那雙右手始終不離革囊,可知不動則已,一動必是暗器急襲,令人防不勝防。在這等嚴密配合之下,雲震想要達成心願,真是談何容易。


    羅侯公子眼見雲震應接不暇,一籌莫展,心頭大感快慰,不由泛起一層陰惻惻的笑意。


    轉臉望去雯兒,但見雯兒陷身陣中,雖是左衛右突,騰挪自若,並未落在下風,但也被那綿密的劍幕困在其中,始終不得脫身。


    於是,他笑意更濃,忽然大聲說道:


    “高姑娘,刀劍無眼,你迅即認敗服輸,免得有人留手不住,傷了你的性命。”


    雯兒恍若未聞,仍舊在陣中閃展騰挪,封架不歇,力敵四麵攻來的長劍,不時更拍出一掌,襲出一指,逼得那四名使劍少女連連閃避不逮。


    要知她的武功與臨敵經驗高雲震甚多,即令羅侯公子親自出馬,也未必是她敵手,區區一座四象劍陣,哪裏能困得住她。她之所以遲遲不能脫出劍陣,主要是性格善良,不忍傷人,此刻若是高潔之身,那四名白衣少女,怕不早已落敗負傷,甚至亡命在她的掌指之下了。


    等了一下,羅侯公子見雯兒並無歇手之意,忽又敞聲大笑道:


    “高姑娘,你還不停手麽?須知你是千金之軀,何必替姓雲的小子出力賣命,本公子有哪一點比不上他?”


    此話出口,雯兒再也忍不住氣,隻聽她冷冷一哼道:


    “你是什麽東西?你有哪一點比得上他?”


    她性情溫純敦厚,罵人的話兒說不出口,也不知如何才算罵人,隻有出言反駁,可知她氣惱已極,的是忍無可忍了。


    羅侯公子聽她如此反詰,心頭當然有氣,但在如許屬下麵前,卻也不便與她辯駁,微怔過後,隨即冷笑道:


    “好吧,你自願作賤,怪不得本公子心狠手辣。”


    掉轉頭去,作出一付不屑聞問之狀。


    這時,雲震那邊陣中,忽然有人發出一聲尖叫;原來雲震耳聽雯兒大聲說話,心神微分,背後空門大露,卻非出自雲震之心,乃是雲震體內一股反彈之力,震脫了持尺童子的左腕。


    這情形羅侯公子看得十分清楚,他心中大為詫異,暗暗忖道:


    怎麽回事?姓雲的小子莫非是鋼盤鐵骨麽?


    詎料疑念未已,雲震的身手,反而突然矯健淩厲起來,但見他宛如出柙之猛虎,左衛右突,掌指齊飛,對那四象陣法,以及四名白衣童子的攻勢視若無睹,竟展開了連串猛烈的硬擊,瞧得羅侯公子瞠目結舌,張口說不出話來。


    原來雲震初時謹慎,對所學未能發揮其功能,數十照麵以後,那身眼步法,拳掌招術,已能漸漸領悟其妙用。


    他本已想出破陣之法,但因那四名白衣童子配合得天衣無縫,始終未能得機,那名持尺的童子一掌擊中他後背,非但未曾將他擊傷,而且被反彈之力震脫自己手腕,這宛若畫龍點睛,頓時令雲震想起“六丁抱一大法”的功能,他本身不虞拳掌襲擊,專心一誌向那持琴的童子攻去。


    要知“六丁抱一大法”乃是北道蘇真人窮十二年心血精研而成,此法自“六緯相生”而入門,繼而“六脈相成”,“六氣呼應”,進至“六合歸一”境地,始算大成。雲震得天獨厚,既服靈藥,又獲六大頂尖高手合力提攜,逕由“六緯相生”入門,進展至“六脈相成”


    之境,再加上智慧天生,苦練不輟,此刻的真氣內力,已能隨機呼應,遇上外力襲擊,自然集中於被擊之處,與之相抗,不需著意加以控製運用了。


    這時,那四象陣法已經潰不成形,身佩革囊的白衣童子,也已被逼撤出暗器,那暗器是一顆顆黑白棋子,但見他右手連揚,棋子應手而出,破空生風,粒粒擊向雲震周身大穴,手法勁力,倒也堪稱上乘。


    怎奈雲震有真氣護體,襲擊之力愈大,反彈之力愈強,小小的黑白棋子,有的被他掌力砸飛,失去準頭,有的雖能擊中,卻又絲毫不生作用,雲震仍是著著進逼,掌指並施,直向那持琴童子攻去。


    羅侯公子見到這等情勢,一顆心早已提到胸口,幾乎駭然欲絕,但他乃是窮凶惡極之人,自然不肯就此罷休。


    這時,隻見他臉色一沉,目中凶芒電射,兩手暗蓄勁力,身形移動,悄悄地直向雲震背後掩了過去。


    忽見大寶頓足撲出,高聲怒吼道:


    “不要臉,你想偷襲?俺和你拚啦!”


    雙拳揮舞,直向羅侯公子頭頂砸去。


    羅侯公子怒目回身,厲聲道:


    “小子找死!”


    右掌一揮,掌風銳嘯,硬接過去。


    隻聽一聲輕響,拳掌相接,如擊敗革,羅侯公子手臂一麻,不由暗吃一驚,大寶則似斷線風箏,臨空摔出三丈有餘,趴在地上。


    這乃是以卵擊石,大寶怎能與羅侯公子對敵?但他畢竟悍不懼死,眼見羅侯公子從背後偷襲雲震,一時不知哪裏來的勇氣,竟然閃身撲了過去,想與羅侯公子拚命。


    大寶身具異秉,這一掌自遠傷不了他,但見他就地一滾,霍地又跳了起來,喘口長氣,吼叫道:


    “好小子,打架俺陪你,背後偷襲,算不得英雄。”


    兩眼圓睜,大步行去,一副義憤填膺不肯信邪的模樣。


    羅侯公子驚疑摻半,暗道:傻小子也是鋼盤鐵骨不成?


    忽聽焦鑫高聲道:


    “啟稟公子,那小子天生異秉,勇力過人,周身不懼拳掌指力,您在他右腰摸上一把,那小子就癱瘓了。”


    大寶微怔住步,似有恐懼之色,但那恐懼之色一閃而沒,倏地瞪大眼睛,戟指吼叫道:


    “你來!老小子也不是好人,以往俺被你整慘了,你以為知道俺怕癢,俺就怕你?哼!”


    突然人影一閃,雯兒撲到,沉聲道:


    “寶兒幫你雲哥哥去,這裏有我。”


    身形一轉,滿臉寒霜,盯著羅侯公子,厲聲道:


    “你這人無恥已極,動手吧,我要看看你憑什麽不要臉?”


    原來雯兒聽到大寶吼叫,瞥目之下,已知羅侯公子確是有意偷襲雲震,她對雲震的愛,自然而深切,幾乎看得比本身還重要。她性格善良,任何事她可以不加計較,唯獨有人企圖傷害雲震,那是怎樣也不能容忍的。


    緩下她心緒激動萬分,頓時眉目一掀,玉臉含霜,手下再不留情,左手一揮一擲,擲走了一位白衣少女手中長劍,飛起一腿,將另一位白衣少女踢飛八尺,右手駢指疾點,“修羅指”重重地擊在第三位少女右肩之上,然後她撇下另一少女,急如星火般臨空撲了過來。


    此時,雲震這邊的戰況也已結束,月牙琴被他一掌擊碎,持琴童子右肋中了一掌,另外兩名白衣童子兵器脫手,剩下身佩革囊的白衣童子,愣愣地呆在當場。


    這都是瞬息間的事,羅侯公子尚未來得及答話,雲震已經電閃而至,縱聲道:


    “雯妹退後,讓我一人與他分個高下。”


    他這時目射電芒,神采奕奕,擋在雯兒身前,凝神待敵,氣勢如虹,神威凜凜,大有氣吞河嶽之勢,看得大寶大為心折,不禁猛一擊掌,歡呼道:


    “好,俺雲大哥才是英雄。”


    大步行去,站立在雲震右側,好似與有榮焉,神氣得緊。


    羅侯公子料不到情勢轉變如此迅速,怔愣中,一雙眼睛在三人身上轉來轉去,口中連連發出冷哼之聲,想是又驚又疑,連話也說不出來了。


    他臉色由紅轉白,由白轉青,此刻已是一片青紫之色,倏地,他再次發笑,笑聲淒厲而陰沉,宛若鬼哭狼嚎,分不清是羞是惱。


    笑聲落地,身形飄退二丈,舉手一揮,厲聲道:


    “不論生死,一並擒下,八俊上。”


    忽聽一個蒼老渾厚的聲音緊接道:


    “慢著,為師有話要問。”


    雲震等駭然注目,羅侯公子迅速轉身,垂首道:


    “是,師父請問,問完以後,請交徒兒發落。”


    來人身形高大,須發全白,一襲黃袍,不知是絹是帛,他身後站立“一掌公”莫成,不問而知,此人是羅侯神君。


    羅侯神君神態肅穆,臉色陰沉,冷冷的道:


    “退下。”


    羅侯公子如言退立身後,不敢稍有違拗,但目光卻是緊緊盯著雲震,顯示他氣憤難消,仍是惱怒不已。


    羅侯神君目光一抬,柔聲道:


    “雲震,你算得少年英豪了。”


    雲震聽不出這話是褒是眨,但覺他目光如電,另有一股懾人之威,當下精神一振,不亢不卑道:


    “神君過獎。”


    羅侯神君微微頷首,道:


    “嗯,老朽見你粗中有細,拙中藏巧,雍容大度,風標絕代,當得上少年英豪四字。可惜你未遇名師,終久難成大器,糟蹋了一身上好資質,暴殄了天物。”


    雲震默然不語,暗暗忖道:老魔如此稱讚於我,莫非尚未死心,仍想收我為徒麽?


    羅侯神君又道:


    “日間在金陵王府第,聽你言道:算得是蘇老前輩門下,這“算得”二字,如何解釋,能與老朽一談麽?”


    雲震心裏“哦”了一聲,暗忖道:原來這老魔乃是在查我的師門關係,這倒難以答複。


    轉念一想,反正道魔不並存,正邪不兩立,我受張前輩栽培之恩,今生決與此魔周旋到底,實話實說,


    又有何懼?


    他這樣一想,隨即微微一笑,道:


    “在下身受太乙門活命之恩,傳藝之德,算得是蘇老前輩門下,但大乙門收徒極嚴,在下須得經過考驗,才能入門,故此,目前仍算不得蘇老前輩門下弟子。”


    羅侯神君點頭道:


    “如此說來,你目前仍是自由之身?”


    雲震道:


    “此身雖無束縛,此心則已自許於太乙門下。”


    羅侯神君口齒啟動,欲言又止,半晌始道:


    “不知太乙門傳你何藝?”


    雲震微笑道:


    “武學之道,各有宗派,此點恕在下不能答複。”


    羅侯神君哈哈一笑,道:


    “老朽失言了。”


    話聲微頓,收起笑容,接道:


    “但不知你身受何種傷害,太乙門救助了你?”


    雲震想起舊情景,怒氣直衝腦門,不覺敞聲大笑道:


    “神君多此一問了,試問練武之人,散去功力,又被點斷“厥陰心脈”,該是何等淒慘絕望之事,如非……”


    說下去,必是“張前輩仁慈為懷,以武林安危為己任……”等語,但因事關重大,雲震心生警惕,故此話聲倏然中斷。


    其實,警惕似屬多餘,羅侯神君並未留神細聽,這時他早已轉過臉去,望著羅侯公子冷冷的哼了一聲,似在責怪羅侯公子不該傷害雲震,絕了他收徒之路,嚇得羅侯公子趕忙垂下頭去。


    這時,負傷諸人均已服藥包紮妥當,環立在羅侯公子身後,誰也不敢大聲喘氣。


    頓了一下,羅侯神君回轉頭來,又向雲震道:


    “老朽深知你為人頗重信義,有些話多說無益,老朽問你,你對泰山較技之事,可也知道?”


    雲震朗聲道:


    “略知一二。”


    羅侯神君又道:


    “後年重九之約,蘇鉉老道師徒可是必到?”


    雲震心頭一震,含糊道:


    “在下必到。”


    羅侯神君哈哈一笑,道:


    “假以時日,你或許是小徒之敵,可惜時日太短了。”


    雲震坦然道:


    “在下不敢妄自菲薄,自當力求精進。”


    羅侯神君臉色一沉,道:


    “可惜你練過‘羅侯心法’,怕已無法精進了。”


    雲震夷然無懼,道:


    “神君蓄意追回羅侯宮絕藝,在下願求一搏。”


    羅侯神君目光一淩,道:


    “你不怕死?”


    雲震冷聲道:


    “死有何懼?”


    羅侯神君敞聲大笑,道:


    “好!好!蘇老道若能得你為徒,死也可以瞑目了。”


    言下之意,不勝感慨係之。倏又臉色一沉,峻聲道:


    “雲震聽著,若依老夫往日性情,你已死定,但老夫念你傲骨天生,殺你可惜,如今有兩條路,任你選擇其一,生死異途,你要仔細思量。”


    雲震微微一笑,道:


    “好生惡死,人之常情,神君示下,在下自會仔細推想。”


    羅侯神君朗聲道:


    “其一:拜在老夫門下,傳老夫衣缽,小徒傷你之事,老夫令他負荊請罪。這是生路,願你能作明智之抉擇。”


    雲震佩侃而言道:


    “處世為人,該當恩怨分明,怨可不計,恩卻不能不報。在下身受太乙門活命傳藝之恩,理當舍身圖報,神君盛意,在下隻有心領了。”


    羅侯神君目射神光,冷聲道:


    “你當真自絕生路?”


    雲震肅容道:


    “神君示下第二條路,在下當量力而行,”


    羅侯神君忽然輕聲一歎,道:


    “好吧!你與老夫互擊一掌。”


    雲震問道,


    “這是第二條路?”


    羅侯神君道:


    “以你目下修為,這是必死之路!”


    雲震道:


    “在下願意死中求生。”


    羅侯神君慨然道:


    “閻王注定三更死,決不留人到五更……雲震,你出掌吧!”


    雲震道:


    “神君請先出掌。”


    羅侯神君先是一怔,隨即哈哈大笑道:


    “你真是不知利害,老夫若是擊你一掌,你焉能活命?你那一掌,幾時才能擊到老夫身上?謙虛本是美德,但得要看時地,目下講究謙虛,我要認為你是故意矯情了。”


    雲震搖搖頭,說道:


    “在下自知掌力不足,擊中神君,神君無關痛癢,在下反而白費真力,故此願意先受神君一掌,若能僥幸不死,後年重九之日,在下再補神君一掌吧!”


    羅侯神君須發俱動,笑聲不絕道:


    “好,臨危不亂,心思縝密,老夫所以喜愛你,這也是理由之一,可惜老夫無福,被那老道搶去了。”


    雲震的神態,始終如一,既不為讚許所動,也不為威武所懾,那一股泰山崩於前而色不變的氣魄,任誰見了,也將五體投地,欽佩無比。


    笑聲歇下,羅侯神君容色一整,道:


    “雲震,你後退七尺。”


    雲震不解道:


    “為何要後退七尺?”


    羅侯神君道:


    “三丈以內,你將裂骨穿胸,老夫不忍見你血肉狼籍。”


    雲震如言後退七尺,運足全身真力,蓄勢而待。


    羅侯神君說了一聲“注意了”,隨即提起右臂,立掌當胸,緩緩向雲震推了過去。


    雯兒完全看得發呆了,她不知雲震何以甘願受此一掌?


    在她想來,這一掌受得既無來由,更不值得,要打架,大家淋漓盡致的打一場,生死存亡,各憑武技,死傷乃是技不如人,怨不了誰,像這樣聽令宰割,明明是有死無生之局,竟然不肯還手,那是天下第一等傻子。


    她雖是金陵世家的唯一掌珠,對武林較技之事,卻是一無所知,但她關心雲震,也看得出來,羅侯神君確欲置雲震於死地,也有力量將雲震一掌擊斃,幾次想要開口阻止這樁不公平的決鬥,或是由她代替雲震,與羅侯神君互擊一掌,但見到雲震堅毅果決的神態,終於癡癡呆呆的站去一邊,一句話也說不出口。


    那大寶也是瞧得呆了,但他沒有雯兒這麽多心思,他倒是覺得雲震有魄力,有膽氣,不愧是他大寶的英雄大哥,那份威武不屈,平穩剛毅的氣勢,更令他欽佩無比,五體投地,因之,他傻傻的瞧著雲震,臉上露出單純的笑容,一點也不知凶險。


    羅侯神君的右掌緩緩推出,既無勁風破空之聲,也不見淩厲威猛之勢,但雲震卻是如臨深淵,如履薄冰,絲毫不敢大意。隻見他凝立如山,兩眼平視,迅速運行“六丁抱一大法”,準備隨時承受石破天驚的一擊。


    須臾,羅侯神君的手掌微微一陣顫動,旁人看去,不見任何異樣,但雲震四周的空氣,頓時成了真空之狀,刹那間,隻覺天昏地暗,呼吸迫促,渾身經脈賁張,血液流行,宛如萬馬奔騰,幾不可遏,而體內真氣,似若裂肌衝出,如非雲震心誌堅定,毅力過人,幾乎按捺不住。


    忽聞“噗”的一聲輕響,羅侯神君的右掌疾挺而收,雲震胸口受巨擊,“蹬蹬蹬蹬蹬蹬蹬蹬蹬”一連退出九步,嘴一張,鮮血泉湧而出。


    但他並未倒下,遠遠望去,隻見他兩眼圓睜,身軀晃了幾晃,仍舊挺立如故,那氣勢,就像是擎天之神,誰也擊他不倒,打他不死。


    移時,隻聽羅侯神君敞聲大笑道:


    “雲震,你能承受老夫‘雷動萬物’一掌,倒是老夫低估你了。寄語蘇鉉老道,後年重九,老夫在泰山之巔等他,屆時願你能到。”


    忽聽羅侯公子惶然道:


    “師傅,這小子留他不得。”


    羅侯神君轉過身去,寒著臉孔,冷聲道:


    “為師有言在先,豈能自毀承諾?你若有誌,泰山之會,盡可取他性命。”


    冷冷一哼,移步行去,那莫成連忙跟上。


    羅侯公子不敢辯駁,狠狠地瞪了雲震一眼,舉手一揮,大步跟去,焦鑫、八俊、四童四女,也隨後跟去,刹時衣袂飄蕩,走得無影無蹤。


    這時的雲震依然如故,既不開口,也無舉動,他麵前一灘鮮血,那皎潔的月光照在鮮血上,令人觸目驚心。


    大寶走了過去,歡暢無比,高聲道:


    “雲大哥,那老小子敗了,他走了。”


    雯兒也走了過去,但卻戚然道:


    “雲哥哥,你傷勢怎樣?不要緊吧?”


    舉起手臂,想去拉雲震的手掌。


    忽聽一人急急道:


    “動不得!小姐。”


    雯兒與大寶同時抽身,駭然望去,但見一位禿頂白須的錦袍老者急急奔來,那老者正是穀濤。


    雯兒見是穀濤,訝然道:


    “是你……你說動不得?”


    穀濤住足道:


    “是的,雲公子內髒受震,胸骨已裂,輕舉妄動,那就活不成了。”


    雯兒大吃一驚,駭然道:


    “那……那怎麽辦?”


    眼圈一紅,就要落下淚來。


    穀濤道:


    “先封住他氣、血二穴,老朽將他背回府去,……請夫人替他治療吧!”


    雯兒淚珠盈盈道:


    “哪一位夫人?您老人家怎樣稱呼?”


    顯然的,她僅是覺得穀濤臉善,卻不知穀濤是誰。


    穀濤道:


    “老朽穀濤,金陵王內府總管,老朽所稱之夫人,就是令堂,雲公子傷勢極重,小姐請速動手封閉穴道吧!”


    雯兒口齒啟動,有話想說,但聞雲震傷勢極重,立即伸出纖纖玉手,小心翼翼的向雲震氣、血二穴拍了下去。


    此處所謂氣血穴,並非左肋之“腹結”,乃是臍心兩旁的血門與氣門,俗稱“商曲穴”,乃人身氣血相交之處,屬於三十六大死穴之二,本是不該輕易封閉的,但此刻雲震已有血崩氣泄之象,若不及時製住分崩離散之血氣,頓時就有性命之危,穀濤所以叫雯兒封閉此穴,目的就是要保住雲震的性命,至於武功能否修複,他就未加考慮了。


    忽聽大寶惶然道:


    “雯姐姐,使不得。”


    雯兒的手掌離“氣門商曲穴”不過半分距離,聞言頓時停住,側頭道:


    “你說使不得?”


    大寶連連點頭,道:


    “那地方摸不得,一摸就糟。”


    穀濤不由大為著急,沉聲道:


    “小孩子懂得什麽?”


    大寶急急道:


    “俺怎麽不懂?俺那地方一摸就要斷氣,雲哥哥已經受傷,再去摸他一下,他怎麽受得了?”


    穀濤還想開口嗬斥,雯兒已經收回手掌,問道:


    “那該怎麽辦?你雲哥哥傷勢很重呢!”


    大寶先是一怔,眨眨眼睛,忽然道:


    “不要緊,俺有辦法。”


    轉身抓起那隻酒壇,揭去泥封,將一壇美酒悉數倒在地上,然後手提酒壇,如飛奔去。


    穀濤大惑不解,頓了一下,憂形於色道:


    “小姐,孩子話當不得真,你還是動手吧!”


    雯兒茫然道:


    “不,等他一下。”


    轉臉望住雲震,淚珠連串落了下來。


    雲震仍是不盲動,真像是座泥塑木雕的神祗,但臉色已見灰敗,血氣已經慢慢地衰了。


    穀濤急得團團亂轉,手足無措。


    須臾,大寶回來了,他手上仍舊提著那隻酒壇,人卻跑得汗流浹背,喘息不已,可知路途不近。


    雯兒仍是茫茫然道:


    “回來了。”


    大寶“嗯”了一聲,道:


    “快……快給雲哥哥喝下去。”


    雙手一遞,將那酒壇交給雯兒。


    雯兒接過酒壇,但覺入手甚沉,凝目向壇內望去,隻見半壇乳白色的液體在壇內晃蕩,不覺眉頭一皺,道:


    “這是什麽?”


    大寶喘了口氣,道:


    “水,這水可以治傷,再嚴重的傷也能治。”


    穀濤忍耐不住,接口道:


    “鬼話連篇,水能治傷……”


    話猶未畢,大寶已經搶著道:


    “能,當然能,怎麽不能?俺有一次被那……被那姓焦的老小子揍得渾身是傷,脊骨也摔斷了,爬都爬不動,喝了這水,還不就好啦?”


    雯兒幽幽然問道:


    “真的嗎?”


    大寶兩眼一睜,道:


    “俺豈會騙您,俺被那老小子扔在山裏,誰都以為俺死定了,現在俺還不是活著,這水不但能治傷,還能……還能……唉!快!


    給雲大哥喝吧,總之俺不會欺您。”


    雯兒點點頭,看模樣,倒是真的信了,但回頭見到雲震挺立如故,這水又如何使他喝下去呢?


    她愣了一下,問穀濤道:


    “真的碰也不能碰他嗎?”


    穀濤皺眉道:


    “小心一點;輕輕移動,倒是不太要緊。”


    雯兒又問道:


    “老人家能不能使他張開嘴?”


    穀濤道:


    “小姐當真相信這水能治傷?”


    雯兒點點頭,“嗯”了一聲。


    穀濤喟然一歎,道:


    “好吧!”


    邁開大步,朝雲震身邊走去。


    雯兒頓時緊張起來,叮嚀道:


    “老人家,請您小心一點啊!”


    穀濤點點頭,功凝兩臂,右掌托住雲震後腦頸部,左掌托住雲震腰身,緩緩將雲震的身體托離地麵,自己盤膝坐下,然後,輕輕放下雲震,使雲震成為半坐半躺的姿勢,靠在自己身上。


    他可真是謹慎萬分,半點也不敢大意,一切妥當以後,始方抬起頭來,道:


    “小姐請吧!”


    雯兒又“嗯”了一聲,在雲震身邊單膝跪落,酒壇擱在膝上掌運真力,將壇中之水逼成一線,徐徐灌入雲震口內,約莫過了半盞熱茶光景,始將那半壇乳白色的泉水悉數傾入,點滴也不會剩下。


    這片刻間,是雯兒有生以來最為緊張之時,既怕驚動了雲震,又怕那泉水對雲震的傷勢不生效用,兩眼緊緊盯在雲震臉上,瞬也不敢稍瞬。


    穀濤這時也是十分緊張,但他卻是對那泉水毫無信心,暗暗忖道:水若真能治療傷勢,武林人物豈不可以不慮傷亡了?我得想個辦法,說服小姐,趕快將雲震送回府去才是。


    不料他辦法尚未想出,雲震的臉色卻已漸見紅潤了。


    移時,隻聽雲震長長喘了口氣,吐出一大堆淤血,說了三個字:“好厲害!”但話聲一落,原來睜著的眼睛忽然閉上,頭一傾,全身癱瘓,竟然暈了過去。


    要知“雷動萬物”一掌,乃是羅侯神君一身絕藝之精華,其威力之大,當真是不可衡量。


    “六丁抱一大法”雖然自具反震之力,其妙無窮,但雲震畢竟未達“六合歸一”的大成境界,自然無法與之相抗,一掌擊中,五髒早已離位,胸口的肋骨,也被震裂了三根。


    那時的雲震,但覺血氣洶湧,真力外泄,渾身奇痛,骨節“沙沙”作響,其痛苦之狀,比散去一身功力,尚不知超出幾百倍,若是換了旁人,隻要心誌稍懈,那就萬無生理了。


    但雲震的毅力大異常人,他非但咬緊牙根,默默忍受錐心徹骨的萬般苦痛,不使心誌稍懈,而且竭力振作精神,維護洶湧外泄的血氣與真力,不令神智陷入昏迷狀態,在敵人的麵前倒下去。


    往後,他雖然挺立如故,但一切官能卻已漸漸麻木,人已陷於一半昏迷,一半清醒的狀態之中,不能言動,直到飲下那半壇乳白色的泉水,那泉水已在體內發生了作用,於是,他再次有了痛楚的感覺,始才更醒過來。


    原先,他憑堅毅無比的意誌力控製一切,如今忽然更醒,意誌力頓時消失無遺,但那錐心徹骨的萬般苦痛仍然存在,那苦痛殊非血肉之軀所能忍受,於是他才真正地暈了過去。


    這次暈厥,雯兒可就再也忍不住了。


    但見她兩臂一張,嬌軀往前一撲,搶天呼地的嘶聲道:


    “雲哥哥……”


    穀濤大吃一驚,舉臂一攔,擋住了雯兒撲下的上體,連忙沉聲道:


    “小姐節哀,雲公子已經更醒,諒無大礙了。”


    雯兒一愣,睜著一雙淚眼,顫聲道:


    “他……他又暈過去了。”


    穀濤見她哀傷逾恒的樣子,不知怎樣安慰她才好,想了一下,說道:


    “小姐放心,雲公子既然能夠更醒,吐出了淤血,他那內髒想必無什大礙,那乳白色的泉水,也許真還有用。”


    雯兒哀聲道:


    “那……那他為何又暈過去呢?”


    穀濤道:


    “雲公子的傷勢實在太重了,僅是那胸骨震裂的痛楚,也不是肉體所能忍受的,他再次昏厥,必是血氣兩虧的緣故。”


    雯兒淚眼婆娑,道:


    “我可以試試他的經脈嗎?”


    穀濤點頭道:


    “現在可以了,但小姐還得小心點,最好不要過用內力,觸動雲公子的傷勢。”


    雯兒點點頭,伸出手去,扣在雲震脈門之上。


    她武功極是高明,連帶對人身經脈以及血氣的運行,也清清楚楚。她之所以一再求教於穀濤,原是缺乏經驗。再者,她對雲震過於關心,唯恐出了差池,現下三指扣在脈門之上,雲震體內的現象,也就了然於胸了。


    雲震現時的脈象極為平穩,這情形殊令雯兒不解,於是,她忘了穀濤的叮嚀,自然運起真力,逼入雲震體內,去試探雲震的血氣,以及內髒的傷勢。


    她感覺雲震的血氣大傷,內髒也確實移了位。但是,另有一種現象,令她十分驚奇,那就是雲震胸腹之間,似有另外一股真氣在移動。那股真氣不知來自何處,移動極慢,盤旋於髒腑之間,好像緩緩在推動已經易位的傷處,使之複原。


    她定了定神,頓時想起那乳白色的泉水,暗暗忖道:對啦!那泉水可以治傷,怕是靈石鍾乳之類,難怪寶兒長得那般高大?


    這樣一想,她臉上不覺泛起了笑意,同時立刻催動自己體內的真氣,使之與雲震體內那一股真氣相結合,心想幫助雲震,助長“藥”力,從速治好他的傷勢。


    不料她那笑意落在穀濤眼內,穀濤大吃一驚,急急道:


    “使不得!小姐。”


    原來穀濤的修為與功力,並不下與雯兒,他身為金陵王內府總管,早年又是西天一霸,經驗況曆何等豐厚,雯兒暗運真力的跡象怎能瞞得了他?可惜他警覺遲了一線,那兩股真力已經結合了。


    真力一合,運動加速,牽動了雲震的傷勢,雲震“噯唷”一聲低呼,頓時醒了過來。


    穀濤的焦急之聲,雯兒恍若未聞,雲震輕輕一聲“噯唷”,雯兒立時收回真力,無限關切地問道:


    “怎麽啦?雲哥哥。”


    雲震無力地向她看了一眼,嘴角牽動,笑道:


    “還好,你哭啦!”


    雯兒連忙抹去淚珠,但那淚珠卻偏偏愈抹愈多,就像是斷了線的串珠兒不斷落下,哽聲道:


    “沒有,我沒有……”


    雲震輕輕一嗯,道:


    “不要哭,你要堅強些,我能活下去的。”


    雯兒強作笑容,道:


    “嗯!你能活下去,你要活下去,我要你活下去。”


    雲震微微一笑,問道:


    “那老魔走啦?”


    大寶忽然接口道:


    “老小子走了,您勝啦!”


    雲震輕輕搖搖頭,微笑道:


    “我沒勝,但也不算敗,我將來總是要勝他的。”


    大寶豎起拇指,大聲道:


    “您勝了,您是英雄,您是俺雲大哥。”


    雲震閉上眼睛,歇了一下,又道:


    “寶兄弟,你剛才好像給我喝了些什麽?”


    大寶道:


    “水,要喝俺再去拿。”


    雲震道:


    “好像不是水,是酒吧?”


    大寶道:


    “是水,酒俺倒了。”


    雯兒接口道:


    “好像是靈石鍾乳一類東西,寶兒說可以治病,你喝了半酒壇,倒有些效用。”


    雲震眼睛一亮,道:


    “啊!難怪我覺得暖和和的,很舒服。如果真是靈石鍾乳,那就糟蹋了。”


    大寶道:


    “沒關係,俺天天喝,多得很。”


    雲震微微一笑,望著雯兒道:


    “恐怕真是靈石鍾乳,你看,寶兄弟長得多高大?”


    穀濤見他興致愈談愈高,好似忘了自己乃是負傷之人,心裏著急,忍不住插口道:


    “雲公子,你傷勢不輕,說話勞神,歇著吧!”


    雲震微微抬目,道:


    “不要緊,我還撐得住……”


    穀濤怕他又要說個不停,連忙截口道:


    “先歇著,有話回頭再說。”


    雲震一點也不了解穀濤心理,喋喋不休道:


    “晚輩承老英雄一再眷顧,真不知如何言謝……”


    穀濤眉頭一皺,不耐道:


    “公子過於嘮叨,你不知保重身體,也得替老朽……老朽咱們家小姐想想。”


    他原是性情暴躁之人,不然也不叫西天一霸,看跡象,聽語氣,可知他乃是奉命保護雯兒來的,雯兒心目中隻有雲震,雲震若有三長兩短,雯兒的結果可想而知,他如何向金陵王交代?故此心中一惱,兩臂不覺施了點力,雲震半依半靠躺在他身上,那胸前的肋骨就受了牽動了。


    傷處受了牽動,雲震頓時直冒冷汗,忍不住喊起痛來。


    雯兒大吃一驚,急急道:


    “哪裏痛?”


    雲震喘息道:


    “胸……胸口……”


    雯兒趕忙撕開他的胸衣,但聞“拍”的一聲輕響,衣襟之內掉落了一件東西,雯兒也不去看它,順手拾起,揣在懷裏,然後朝雲震胸口望去,隻見那胸口一片青紫,延至臍下,她又不覺眼圈一紅,掉下淚來。


    大寶見到那傷勢,忽然大叫道:


    “快,快!”


    他這“快”字,誰也不知他究竟指的什麽,隻見他兩臂一張,俯下身軀,就想來抱雲震。


    穀濤觸及雲震傷處,正在暗暗自責,見狀喝道:


    “你幹麽?”


    大寶道:


    “俺抱雲大哥到那水裏泡一泡。”


    雙手接過雲震,雲震又是一聲慘呼,但他不管,轉身就跑,一直往鍾山東麓奔去。雯兒與穀濤雖已明白他的用意,卻仍放心不下,也連忙站起身來,隨後跟去。


    轉過山麓,奔上山坡,來到半山一處山洞,那山洞極為深邃,七彎八拐,高高低低,光線甚是暗淡,勉強可以辨路。


    忽見大寶停下腳步,說道:


    “到啦!你們在這裏候著。”


    撤步行去,轉過一處拐角,霎時消失不見。


    雯兒本想跟去,卻被穀濤攔住,輕輕地說了幾句話,雯兒無可奈何,隻得忍著性子等候。


    不知早等待心焦,嫌時光過得太慢,抑是確實過了很久,總之兩人俱已深感不耐,始才聽見大寶叫喚道:


    “好啦!雲大哥喊你們進來。”


    兩人循著洞勢走去,連拐兩處拐角,突覺眼前一亮,原來仍是一處石洞。


    那石洞鍾乳紛垂,比外麵暖和不少,入口不遠,有一三尺大小,邊沿參差不齊的小小池子,那池子水深僅有半尺光景,色呈乳白,正是大寶提去的那種泉水。


    這時,雲震已經蘇醒,臉色大見好轉,人也硬朗不少,他躺在小池邊沿,身旁放著濕淋淋的內衣褲,見到兩人進入石洞,立即焦急的問道:


    “兩位可曾見到一隻紫檀匣?”


    雯兒與穀濤同時一怔,一怔過後,雯兒隨即想起地上拾起之物,趕忙由懷裏掏出來,走向前去,問道:


    “是這隻匣子嗎?”


    雲震吐了口氣,連聲道:


    “正是,正是。”


    伸手接了過去,不住地摩娑。


    雯兒在他身邊坐下,關切地道:


    “你感覺傷勢好些了嗎?”


    雲震心思旁屬,兩手仍在撫弄那隻紫檀木匣,不經意的點了點頭,漫聲道:“好些了。”


    雯兒見他全神貫注在那紫檀木匣上,頗覺怪異問道:


    “這隻木匣很貴重嗎?”


    雲震點點頭,頓了一下,目光忽然凝注道:


    “雯妹,高潔做過的事,你可記得?”


    雯兒一愣,隨即眨眨眼睛,將頭一搖,道:


    “不記得,你怎麽問起……”


    雲震雙目一瞌,喟歎聲截斷了雯兒話頭,雯兒一驚,連忙問道:


    “怎麽?是高潔做錯事了嗎?”


    雲震睜開眼睛,無力的道:


    “那倒不是,我有一塊玉符失落在高潔手裏。”


    雯兒訝然道:


    “那也就是失落在我手裏啦!”


    雲震點頭,又搖搖頭,說道:


    “想來你是沒有一點印象了。”


    雯兒焦急道:


    “你說說看,那是塊什麽玉符,我好好想一想。”


    雲震也沒有見過那塊玉符,但他曾聽裴大化講過,於是瞑目想了一下,始道:


    “那塊玉符是塊碧綠晶瑩的溫玉,正麵刻著—道符籙,背麵刻著一個右手執劍,左手捏訣的老年人肖像,那玉符的形狀大小,與這木匣的印痕一樣。”


    揭開匣蓋,將紫檀木匣交給雯兒。


    雯兒接過木匣,看看匣內黃綾上的長方形印痕,皺起眉頭,仔細的想了又想,結果仍是想不起來,戚然道:


    “我不記得了,那玉符很重要嗎?”


    雲震黯然道:


    “很重要,但你記不起來也是枉然。”


    雯兒美目一轉,道:


    “如果是我拿了,不在小瑤池,一定在金陵王府。”


    雲震道:


    “在金陵王府。”


    雯兒問道:


    “你知道?”


    雲震道:


    “數天前,你親口告訴我的。”


    雯兒臉色頓時開朗,站起身來道:


    “我回去找。”


    穀濤聽說她要“回去”,趕忙附和道:


    “好,老朽陪小姐回去。”


    不料雯兒瞧著雲震,忽又自言自語道:


    “唉!我現在怎麽能走?”


    緩緩坐了下去,緊緊靠著雲震,柔聲道:


    “雲哥哥,等你複原,我再去找那玉符,好嗎?”


    這一起一落,不知包含幾許情意,穀濤搖搖頭,暗暗歎了口氣,雲震如非負傷在身,力不從心,早就一把將她摟住了。


    這時,雲震心頭思潮起伏,不禁回想著連串的遭遇。


    他心中暗想,雯兒對我情真意切,我如能與她雙宿雙飛,不問世事,隱居在那“小瑤池”


    中,該是何等幸福?可是……


    腦中閃過石可玉的倩影,眼前幻出一個嬌豔如花的紫衣少女,又想起了王屋老人“太陽丹”,以及對王屋老人許下的誓言,他搖了搖頭,不知道如何是好。


    他定了定神,想起此身已非自己所有,一切恩怨俱由那玉符引起,追根究底,總是那羅侯神君惹出了禍患,沒有羅侯神君為害武林,玉符不會落在自己手上,以後的一切也就不會發生了。


    於是,他覺得找回玉符才是當前的急務,其他隻有聽其自然了。


    他抬起手臂,張開兩掌,輕輕握著雯兒玉臂,靜靜地道:


    “雯兒,你放心,我已經大有起色,連武功也沒有失去。你去吧,那玉符對我實在太重要,你去找找看。”


    雯兒雙肩抽動,忽然又流下淚來。


    雲震連忙安慰道:


    “雯妹,堅強些,別哭。你看……”


    他掀開蓋在身上的衣服,指指胸膛,接道:


    “傷痕都退去了,這泉水對我大有裨益,肋骨已經不痛,你放心去吧,能否找到都趕快回來,我在這裏等你。”


    雯兒見他胸腹之間的紫痕確已退去,始才幽幽道:


    “等我啊!”


    雲震連連點頭,道:


    “等你,一定等你,等你回來時,我怕已經縱跳自如,完全複原了。”


    雯兒破涕一笑,緩緩站起,道:


    “好!那你自己當心,不要急於運功,我走了。”


    娉娉婷婷,轉身往前行去。


    穀濤見了,匆匆向雲震擺擺手,說了一聲“雲公子保重”,未等雲震回答,他已急步跟了上去。


    雯兒走到轉角處,忽又回過身來,殷殷道:


    “我就回來,你保重啊!”


    雲震心頭,不覺泛起一股辛酸的滋味,強作歡笑地向雯兒頻頻點頭,卻是說不出話來。


    雯兒走了,那大寶也好似失落了什麽東西,癡癡地呆了半晌,如非雲震喊他,不知還要愣立多久。


    他回過神來,隻見雲震眼角掛著淚痕,竟忘了問問雲震喊他何事,反而詫異的“噫”了一聲,疑道:


    “您也哭啦?”


    雲震舉手拭去淚痕,淒然道:


    “沒有,眼睛有粒砂子,你過來,我有話問你。”


    大寶走了過去,卻道:


    “怎樣?您胸口當真不痛啦?”


    雲震道:


    “隱隱有點痛,但不要緊。”


    大寶道:


    “俺說哩!你可得在這水裏泡上三天三夜才不痛。那就別問了,傷好了再問。”


    掀開了覆蓋的衣物,也不管雲震意向如何,赤裸裸的,就將雲震的上體浸在水裏,又道:


    “最好喝上幾口水,那會好得快些。”


    這可真是“秀才遇上兵,有理說不清”。雲震無奈,索性將肚子喝得飽飽的,閉上眼睛,聽其自然,不久也就睡著了。


    等他醒來,已不知過了多久,隻見大寶坐在水池邊沿,愁眉苦臉默默地在那兒發怔。


    雲震緩緩坐起,水聲一響,那大寶頓時起立,喊道:


    “雲大哥,俺餓啦!”


    雲震微微一怔,暗道:這可怎麽辦?大寶就怕挨餓,餓是挨不得的。


    心念轉動,目光瞥見自己的衣物,頓時有了主意,緩緩走出水池,在那衣物之內,摸出一塊碎銀,拋給大寶,道:


    “寶兄弟,你去買點東西裹腹吧!”


    大寶接過銀子,立時眉開眼笑,道:


    “好!俺去去就來,您可不要出去啊!”


    雲震點點頭,大寶轉身奔去,霎時就不見了。


    深山洞穴,寂無一人,赤身露體,本也無關緊要,但雲震幼承母教,知書識禮,適才為大寶充饑事分了心神,未曾注意及此,這時大寶的問題已經解決,方知自己身無寸褸,禮教所及,令他急急穿上衣褲,紮束停當。


    他定下神來,忽然心頭一動,暗道:我手腳俐落,不覺痛楚,傷勢莫非已經好了?


    一念及此,連忙盤膝坐下,運功一試,果然覺得傷勢已經好了大半,非但五髒已經歸位,肋骨已經複原,並且可以運功行氣,氣行百穴,隻是不及以往舒暢罷了。


    他心頭大喜,頓時運起“六丁抱一大法”反複施行,不多時,已覺靈台如鏡,澄明一片,漸漸進入物我兩忘之境。


    這一入定,又不知過了多久,等他醒來,隻覺目力大增,渾身精力充沛,那傷勢不但霍然痊愈,更覺內力澎湃,舉步輕靈,一身功力,比之未負傷以前,反而越發精進了。


    他一麵自欣自慰,一麵向四周望去,忽然心頭一震,暗暗忖道:雯兒呢?怎麽還沒有回來?繼而又想到牛大寶,牛大寶居然也沒有回來。


    身在山洞,不見陽光,不知時刻,但想來時刻必已過去了很久,兩人均未回來,雲震不覺暗暗有點著急了。


    他本想出洞去看看,轉念一想,兩人回來,必會找來原處,自己路徑不熟,不知此洞是否另有岔路,如果另有岔路,走岔了,兩頭錯過,那更麻煩。於是,他在那錯縱零亂的鍾乳之間轉來轉去,


    藉以排遣心頭的煩惱。


    不料那些鍾乳大同小異,稍不留神,竟已遠離了原來的那間山洞,等他發覺有異時,已經迷失了方向。


    這時,他內心頗為著急,愈急愈是找不到原來那間山洞,無可奈何,隻得強耐心神,暗暗忖道:這樣不是辦法,想這山洞並無窒息之感,必是另有一二處出口,我何不認定一個方向往前走,先找到出口,離開此洞,再設法找那原先入口之處,說不定雯兒與大寶,正在那裏等我哩!


    他這樣一想,心神頓時鎮靜下來,頭腦也冷靜了。


    隻見他伸出右手食指,先在口內沾上唾沫,再將食指豎在空中,然後微一凝神,認定了方向,毫不猶豫的向右折轉,往前走去。


    原來他這一舉動,乃是在測定風向。風由何方吹來,那方必有出口。他手指沾上唾沫,豎在風中,雖是微微一點風,那風吹在手指上,也會有種清涼的感覺,他就可以知道風向,找到出口之處了。


    他一路行去,不時用同樣的法子試驗風的來處,然後往那風的來處走去,這樣走走停停,約莫走了頓飯光景,果然被他找到出口,離開了山洞。


    這時,日已西斜,正是申酉之交。從那迸射的晚霞推知,眼下雲震所在之地,正是鍾山東北。


    但那出口並非原先入處,也不見雯兒與大寶,雲震站在洞口,目光四掃,忽然神色一怔,竟而呆了。


    原來此處並無通路,四周都是絕壁,那絕壁削立如刀,除了茸茸蓑草,連一棵拇指粗細的小樹也不見,可說是壁立千仞,滑不留足,欲想離去,插翅難飛。


    雲震癡癡想道:這洞腹錯綜交雜,想要找回原處,怕是不易,我隱約記得,來時似在東方,何不由此地往東爬去,也許可以找到原來入口之處,想這絕壁,橫行不過百十來丈,雖然艱難,總比在那山洞裏轉來轉去好。


    他是個堅毅無比的人,艱難阻不住他,這樣一想,立時付諸行動,他手足並用,盡量提氣輕身,藉那蓑草微弱之力,緩緩朝右方爬行過去。


    他此時內力充沛,身輕如燕,那絕壁總有些微凹凸不平之處,爬行雖然費時耗力,倒也並不過份困難。


    慢慢地,山勢內折,雲震爬到那轉折之處,不覺心頭大震,頓時渾身無力,手足酸軟,暗暗叫了一聲:


    “苦也!”


    原來那轉折之處,異常尖銳,內折八十餘度,是個斷口。


    再前進殊不可能,欲後退談何容易,同時天色也漸漸地暗了。


    正當他進退兩難之際,忽聽一個聲音高呼道:


    “小友,努力!往下溜,下麵有根山藤,那山藤就在你的腳下,抓住山藤就可以脫困了,聽到沒有?小心啊!千萬啊!千萬不要泄氣。”


    雲震怎會泄氣,他雖然見不到人,但卻如言慢慢地往下溜去,溜去……


    要知以雲震目下的功力,若是施展“壁虎遊牆”一類功夫通過這片絕壁,那就不會消耗過多的真力,因為這類功夫,可憑丹田一口真氣,將身體附著於絕壁之上,然後慢慢移動,無奈這片絕壁,長滿了茸茸衰草,那些衰草輕浮鬆動,隨風飄蕩,並非堅硬之物,根本不易著力,雲震在那不易著力的衰草上爬行,自然倍覺吃力勞累了。


    他慢慢往下溜,不敢掉以輕心,終於,他抓住了那根山藤,藉著那山藤之力,降落地麵,已累得滿頭大汗。


    隻聽原先那個聲音揚聲讚道:


    “難得!難得!小友這邊來。”


    雲震轉過身子,順著音源望去,隻見遠處小丘上站著一位錦袍福履,長須飄拂的老者,那老者正在向他招手,心知必是剛才指示自己如何行動的人,趕忙走向前去,抱拳為禮道:


    “多謝老丈……”


    話聲倏頓,目光發直,忽然望著那老者發起怔來。


    原來那人並未衰老,頷下那五咎長須烏黑光亮,年紀也不過四十三四,所謂“老”,那是“長須飄拂”予人的錯覺,雲震話聲倏頓,正是覺得“老丈”的稱謂實是不當,但在注目凝視之下,不由得真正的愣住了。


    隻見他眉似臥蟲,目若朗星,鼻如懸膽,口臉方正,那偉岸秀逸的體型,乍看風流倜儻,灑脫不群,隱隱似有王者之氣,細看之下,則又覺神光湛然,道氣氤氳,眉宇之間,一片出塵脫俗的和熙之相,令人一見肅然起敬。


    雲震暗暗忖道:這就奇了?王者威嚴,道者清虛,這是兩種截然不同的氣質,這兩種氣質絕少有人同時具備,麵前這位先生居然兼而有之,看來是位絕世高人了!


    忖念中,錦袍人嗬嗬笑道:


    “不謝,不謝,小友相貌不俗,怎得也落言詮了?”


    話聲一笑而頓,忽又接道:


    “寒夜客來茶當酒,我這蝸居之地,與外界隔絕,難得有小友這般人來,走!到我那蝸居喝杯茶去。”


    話聲一歇,轉身行去,就像斷定雲震必會隨他前去一般,確是灑脫不羈,隱隱之中,仿佛自信得很。


    雲震微微一怔,暗暗忖道:


    世外高人,大半不喜俗套,莫要真的落了言詮,辜負他一片盛情。當下撒開步子,隨後行去。


    轉過小丘,麵前是一座茅亭,登上茅亭,錦袍人止住腳步,舉手朝四下一指,目注雲震,笑道:


    “小友你看,我這蝸居,可算得與世隔絕了麽?”


    雲震又是一怔,暗道:怪事!這人風標絕世,氣度清高,何以言語之中,隱隱有股抑鬱之氣?


    當下不及細忖,舉目朝四周望去,但見眼前花木扶疏,暗香撲鼻,一棟茅屋,建築在山腳之下,一泓灩漩的泉水,嫋嫋東來,繞過茅屋,瀉落在左側深淵之中,右側就是剛才來路,那裏是一片斷崖形的絕澗,澗深不知幾許。


    這地方長寬不足十畝,三麵是高不可仰的絕壁,一麵是不測深淺的斷崖,當真飛鳥不渡,猿猴難登,稱得上是塊絕地,雲震不覺看得呆了,愣愣地無言以對。


    錦袍人又是哈哈一笑,道:


    “小友見到這片絕地,莫非懷疑食衣之物從何而來?”


    雲震被人猜破心事,臉色微紅,躬身道:


    “先生乃世外高人,衣食之需,應該必自有來處,小子愚昧,的是不解個中的玄妙。”


    他見錦袍人年紀不大,連忙改口稱呼“先生”。


    錦袍人敞聲一笑,不置可否,道:


    “世事若謎,不解者何止一二,看!堃兒見已經燃上燈了,咱們走。”


    拉著雲震,就往花徑中走去。


    雲震抬目一看,果見茅屋之內已經燃起燈亮,當下不再言語,任由錦袍人攜同而行,須臾走出花徑,登上階台,進入了茅屋之中。


    這是一棟三間茅屋,屋內點塵不染,一切家具俱是竹子製成,兩人進入茅屋,立時有個十二三歲的白衣童子迎了過來,那白衣童子乍見雲震,不覺怔了一怔。


    錦袍人舉手一揮,道:


    “堃兒沏茶,令晚有客,多準備一點飯菜。”


    白衣童子應了聲“是”,轉身往後堂行去,但卻忍不住又向雲震瞧了一眼,好似此處來客;乃是少有的事。


    錦袍人又道:


    “小友請坐,我暫時告便,回頭再與小友暢敘。”


    雲震連忙道:


    “先生請便。”


    躬身相送,俟那錦袍人進入右邊臥室,始才坐下。


    雲震遊目四顧,隻見正中有張竹榻,榻前一具偌大瑤琴,兩側是幾張竹幾竹椅,手邊竹幾上,尚有兩盒棋子,一副棋盤,四壁掛著幾幅潑墨字畫,那些字畫筆力蒼勁,形意古樸,顯然都是名家手筆,但他瞧來瞧去,卻將目光落在中堂一幅狂草之上,不再稍瞬。但見那幅中堂寫著:


    “心安身自安,身安心自寬;


    身與心俱寬,何事能相幹?


    誰謂一身小?其安若泰山:


    誰謂一室小?寬為天地間。


    安分身無辱,知幾心自閑;


    雖居塵世上,卻是出人間。”


    下款落的是“容園隱士識”五字。


    雲震一麵瞧著,一麵默默吟了幾遍,不禁激賞不已,暗暗忖道:是極!為人處世,若能知幾而安,雖居塵世,又與出世何異?不但這鬥室可比天地,就是生死榮辱,也不能動我之心,移我之誌了。


    想到這裏,倏然眉飛色舞,好像另有所得,竟然自言自語的睜哦出聲,道:


    “藏芥子於六合之內,其亦小乎?展心誌於天地以外,斯為大矣!”


    兩眼一閹,笑容漸漸斂起,竟在那竹椅之上運起功來。


    聽到雲震吟哦之聲,那錦袍人隨即走出臥室。


    他這時穿一身蜀錦便服,神態更見和穆,一眼望見雲震瞑目運功,微一凝視,不覺雙眉一蹙,輕聲自語道:


    “這孩子聰明過人,但卻太無心機了!”


    自語聲中悄悄走去竹榻坐下,神色肅穆,兩眼緊緊盯著雲震,似在為雲震權充護法。


    移時,白衣童子端上茗茶,一見兩人神韻內儀之狀,隨即又退了回去,不敢弄出些微聲響。


    約莫過了兩個時辰,雲震始才從入定中醒來。


    那錦袍人當即含笑道:


    “恭喜!恭喜!小友的造詣又進一層了。”


    雲震先是一怔,隨即恍然而悟,臉色一紅,抱拳道:


    “小子無狀,又勞先生費神了。”


    錦袍人笑道:


    “說不上費神,小友想必餓了,咱們後堂用飯去。”


    起身下榻,領先走去後堂,雲震也不客套,隨後跟了過去,那白衣童子甚是乖巧,這時飯菜早已備好,兩人分賓主落坐,彼此好似多年老友,一麵用飯,一麵交談,氣氛極為融洽。


    隻聽錦袍人問道:


    “小友尊姓大名?仙鄉何處?”


    雲震應道:


    “小子荊州人氏,姓雲,單名一個震字。”


    錦袍人又道:


    “雲小友一身造詣非凡,不知令師是哪一位?”


    雲震微一猶豫,隨即坦然道:


    “小子藝出太乙門下,卻談不上造詣二字。”


    錦袍人“哦”了一聲,道:


    “難怪!難怪!原來是蘇真人門下高弟。”


    雲震心頭一動,暗道:他是武林中人,已可斷定,但他識得蘇老前輩,想來必是極頂高手,但不知是哪一位?


    心中在想,口中說道:


    “先生原來也是武林中人,小子無狀,請問……”


    他話未說完,錦袍人已經哈哈笑道:


    “算得,算不得,哈哈!如今確是算不得了。”


    雲震疑雲重重,暗暗忖道:這位先生容光煥發,道氣盎然,何以言語之間,每多感觸,難道隱跡於此,並非出於自願麽?但他舉手投足,隱含大度,衣著習性,又似出身富豪之家,隱跡如非自願,怎能深得清虛無為的個中三味?


    他心中好奇,腦中轉念,忽然微微一笑,道:


    “請問先生,書寫這幅中堂的‘容園隱士’,不知是何許人?”


    錦袍人先是一怔,繼而捋須大笑道:


    “雲小友果然聰明,你是想問我往日的姓名吧?”


    雲震的心事為人猜透,臉色微紅,但卻越發好奇,當下容顏一整,道:


    “小子放肆……”


    錦袍人含笑擺手道:


    “又落言詮了!張三李四,不過人之代號而已,目下我就叫‘容園隱士’,往日一切,何必再去提它?”


    雲震頻頻頷首道:


    “多謝先生教遵,但小子仍有一事不明,就像此處明明是塊絕地,先生卻為它取名‘容園’,與那‘綜窮名實’之義,豈不相違了?”


    “容園隱士”神色一震,隨即肅穆的道:


    “雲小友確想知道麽?”


    雲震看他神情肅穆,突然感到此問大是不該,惶然道:


    “小子錯了,先生不說也罷!”


    “容園隱士”忽又笑道:


    “雲小友年紀雖小,卻能通達人情,實為難得,但我心胸磊落,並無不可對人言講之事,雲小友倒是真的錯了。”


    雲震連忙整容道:


    “既然如此,小子承教。”


    容園隱土微笑道:


    “急也不在一時,我有幾句話想先問問你,不知你肯不肯據實回答?”——


    xmwjw掃描,一劍小天下ocr,獨家連載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河嶽點將錄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鉛筆小說網隻為原作者易容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易容並收藏河嶽點將錄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