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開陸大樹家,洛迎春揣著滿兜糖果,徑直來到孟清泉家。


    孟家是鄉裏數一數二的大戶人家。孟清泉的祖父孟有德,退休之前是鄉裏的書記;父親孟代祿是現任副書記。


    盡管孟家為“官家”,可他們仍然知法犯法,在七年間逼迫孟清泉那可憐的母親賴心瑤連續引產、生產好幾女胎,除老大孟清雅外,其餘女胎、女嬰無一幸存!最後,孟清泉出生,才停止生育。村裏人人皆知,孟家兩父子極其看重“香火”,為保第二胎男丁,偏信迷信,花大價錢為賴心瑤“看相”,而看相人往往依照荒唐的根據下定論,難保準確,荒謬至極。賴心瑤生性軟弱,逆來順受,娘家更是不管不問,就像章宛瑛一樣,幾乎無依無靠,無自由可言。


    正值壯年的孟代祿意氣風發,洋洋得意。工作日以外,他會回到陸家院,整日昂首挺胸,在院裏晃悠,雙手背在身後,就像雄赳赳氣昂昂的公雞一樣,昂首闊步,耀武揚威。在洛迎春看來,孟代祿和他老爹的眼睛是長在頭頂,因為他們從不正眼瞧“低等”的人。


    洛迎春走進孟家前院。孟代祿正坐在明晃晃的大門外寫工作筆記,手旁的茶杯裏衝泡著價值不菲的茶葉,茶水正冒著騰騰熱氣;隔得老遠,就能聞到勾人的茶香。她深知,這茶非本地所產,像孟代祿這般講究排場的人,是萬萬不會飲用本地茶葉的。


    “孟叔!”


    洛迎春走過去問好,聲音不溫不熱,她不喜歡孟代祿,她甚至一度認為,謙遜友好的孟清泉非他親生。


    孟代祿斜著眼睛瞧一眼洛迎春後,迅速將視線收回,冷漠回應一句:


    “嗯。”


    洛迎春在孟代祿眼裏無足輕重。


    她徑直走進敞亮整潔的堂屋,堂屋裏,賴心瑤正在清掃蜘蛛網。由於連續妊娠與摧殘,她臃腫而笨拙,粗大地雙手布滿老繭,暗黃地臉寫滿滄桑;暗淡地雙眼隱約閃過幾絲渴望與淒涼相交織的東西,那東西無法言傳,隻能意會。和紅光滿麵的孟代祿站在一起,她更像是老媽子。


    “姨!”


    洛迎春滿麵笑容,親切地呼喚;


    賴心瑤轉過身,喜笑顏開:


    “迎春過來啦!快來吃蘋果!”


    賴心瑤放下活計,走到洛迎春身邊,拉著她坐下。


    “泉哥什麽時候回來呀?”她問;


    “過兩天吧,她姐非留他多呆幾天呢!”


    賴心瑤一邊削蘋果,一邊回答,沙啞的聲音就像是害了重病似地。


    孟清雅還未成年時,便被嫁去了縣城,隨後結婚生子,過著平凡的日子。孟清雅對唯一的胞弟甚是寵溺,每逢假日,她都會親自回家,接孟清泉去縣城住上一陣。


    賴心瑤倒是對洛迎春很友好,她不像院裏其他人,或是百般嘲諷,或是落井下石。


    “噢!我就是過來問問!”


    洛迎春不免失望,她暗暗掰著手指數著與孟清泉分開的時長。孟清泉對她而言舉足輕重,他們是知心朋友,每次挨了打罵,她總會第一時間找到他,有他的安慰,她會舒心一些。


    “沒事多過來坐,陪我聊天!”賴心瑤把削好的蘋果遞給洛迎春,眼底滿是熱切與慈愛;


    洛迎春接過蘋果,她咬一口,一用力,被火鉗擊打過的部位傳來陣陣抽痛,她隻好輕輕咬,輕輕嚼。


    “嗯,可是隻要天不下雨,我就得去放牛!”


    她像大人們一樣,聳聳肩,一副無可奈何。


    “你爺爺呢?啥時候回來?”賴心瑤從桌子底下掏出鴨梨;


    “不曉得呢!畢竟路程很遠!”她說;


    “你爺爺的老家那邊還有親戚嗎?”


    賴心瑤輕輕轉動鴨梨,刀刃所到之處,黃色梨皮如堅硬絲帶,一圈圈剝落。


    洛迎春低頭沉思一陣。實際上,她無從可知,畢竟,洛朝乾口中不可望也可不及的老家就像夜空流星,轉瞬即逝。


    50年代,洛朝乾是一名軍人,唯軍令是從,遠渡鴨綠江,參加“朝鮮戰爭”;曆經槍林彈雨、生死邊緣回到家鄉西充縣時,父母兄弟早已染瘟疫而亡!他心如刀絞,整日躺在搖搖欲墜的土瓦房裏呼呼大睡。沉寂一段時間後,他重整旗鼓,利用所積攢的微薄軍餉,幹起了小買賣,並娶奉勇蓮為妻;後來,多事的奉勇蓮得罪了當地權勢有加的惡霸,為避免被報複,洛朝乾連夜收拾行李,拖家帶口向川西南方向逃去,經過一個多月的奔波跋涉,最終來到清雲灣,在陸家村落戶安家。


    如今,洛朝乾愈是年邁,就愈是思鄉心切,夜不能寐。當年的惡霸也許早已不在人世,為了夜半不被如洪水般滾滾襲來的鄉愁捆縛以及搜尋多年老友的訊息,幾十年來,他第一次踏上回鄉路。


    “爺爺講過,他的父母兄弟早已病逝,怕是沒有親戚了吧。”


    洛迎春望著角落裏的彩色電視說。彩色電視價格昂貴,陸家院鮮有人家有實力負擔。她經常幻想能一邊吃著零食,一邊愜意地從彩色電視畫麵中欣賞她喜愛的動畫片,比如《貓和老鼠》呀,或者是《葫蘆娃》啦,抑或是《小叮當》,可她清楚,這隻能是終極幻想。


    “那你奶奶呢?”


    話剛出口,賴心瑤就已後悔萬分,她深知洛迎春厭惡奉勇蓮,就算奉勇蓮化成了白骨,她仍然唾棄她、恨她!就如花草永遠都會痛恨滾燙的開水一樣。


    洛迎春低頭沉默幾秒,她內心深處已經咒罵了奉勇蓮千百回,她想,就算奉勇蓮娘家尚有親人,她也不會加以親近或是聯係。


    “不知道!誰知道呢?”她麵無表情的說。


    賴心瑤欲言又止,她用複雜眼神看著洛迎春,眼神裏是憐憫與關切。幾束懶洋洋的白色陽光從大門外衝向她憔悴不堪的臉,深入溝壑地皺紋在若有若無的光線下若隱若現。


    坐在大門口的孟代祿使勁咳嗽幾聲,那咳嗽聲聽起來鏗鏘有力,完全不像有病之人般的幹啞無力。這是孟代祿發號施令的暗語。


    聊得正起勁的賴心瑤沒有發覺,孟代祿又是一陣咳嗽,見賴心瑤仍然無動於衷,他怒火中燒,齜牙咧嘴,如同發瘋的公狗,對賴心瑤破口大罵:


    “死婆娘,你耳朵聾啦?死婆娘!”


    賴心瑤驚了一跳,她慌忙起身,一扭一拐,跑到孟代祿身旁,臉上滿是尷尬與忐忑。


    “你要啥?”她膽怯地看著孟代祿,小心翼翼地問,仿佛麵前的是猛獸一般;


    “吃了午飯,你去我辦公室,把抽屜裏銀灰色的鋼筆和工作筆記拿回來!”孟代祿命令道,他看賴心瑤的眼神滿是嫌棄;


    賴心瑤有些吃驚,畢竟,從陸家院到集市有好幾裏路,靠腿腳來回得差不多兩個小時!鄉裏的政府、小學、集市等坐落於幾裏開外的街道,街道狹窄、逼仄,猶如一條懶惰的毛蟲,沉睡於青山綠水之間。


    這些年,賴心瑤早已習慣了孟代祿的強勢與無理,無論他說什麽,她必須得遵守,仿佛她嫁的不是平凡男人,而是一位高高在上的帝王。


    “你手裏有筆記本啊?”


    她指了指孟代祿手中的筆和本子,聲音小如蒼蠅。她希望能在外人麵前扳回一點點麵子,隻是一點點而已。


    孟代祿惱羞成怒,鬼知道他心裏打著怎樣的算盤。


    “死婆娘,我說,我需要急用,周一一早我要匯報工作,你想讓我丟飯碗嗎?死婆娘!”


    孟代祿英俊地臉在怒火的充斥下變得扭曲不堪,就像地獄之中的怪物一樣猙獰無比。


    賴心瑤不敢再作聲,隻是連連點頭,淚水在眼裏打轉。


    洛迎春曾多次目睹孟代祿對賴心瑤拳打腳踢、惡語相向,可她卻無能為力,無法挽救深陷火坑的賴心瑤。


    當然,不止是孟代祿,就連孟有德,也會對她頤氣指使,罵罵咧咧,就仿佛她是一個免費的奴隸,任打任罵、任勞任怨。


    洛迎春放下梨,她走出大門,輕輕拍了拍賴心瑤的肩膀:


    “我先走了,等泉哥回來我再過來!”


    賴心瑤忍著淚,抬頭,目送洛迎春離去。


    剛走下台階,身後就傳來了孟代祿的打罵聲以及賴心瑤的哭聲、求饒聲,她知道,隻要孟清泉不在家,就無人保護賴心瑤。


    迎麵撞上了孟有德,他端著茶杯,哼著某段京劇片段,耀武揚威地從她麵前走過,他對她視而不見。


    對此,她早已習以為常。可她想不明白的是,賴心瑤為何不設法逃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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