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口的玉米地裏,好幾個人正踏著泥濘、舉著生鏽的羊角鋤頭收挖土豆。今年雨水充沛,土豆長勢喜人,人們露出了笑容。汗水和笑容融合,乃是一副豐收喜悅圖。


    洛迎春坐在院口巨大的銀杏樹下,一邊呼吸著雨後空氣與莊稼合二為一的芬芳,一邊看著人們勞作;幾陣風陸續吹來,殘留的水珠簌簌落下,惹得銀杏樹葉在枝畔翩翩起舞。這棵參天大樹,春綠、夏茂、秋收果,冬飛葉,一年又一年,猶如挺拔戰士,守望著陸家院。


    玉米地下方是一條彎彎扭扭的羊腸小路,小路從山灣那頭連向這頭,再由這頭通往那頭,直到蜿蜒而下,連接又寬又白的大馬路。山灣的這頭和那頭,布滿星星點點的院落農舍。


    洛迎春出神地望著小路拐角處。章宛瑛逝後的那段日子,她總是獨自坐在銀杏樹下,麵向拐角處望眼欲穿;她總是幻想著章宛瑛能突然出現在那裏,然後遠遠地向她揮手,笑容在橘色夕陽下溫暖有力……


    “嘿!你又在望你媽回來呢?”


    一個揶揄的聲音從人群中傳來,隨即而來的是一陣嘲笑,亂哄哄的嘲笑聲中,帶著輕蔑與不屑。


    要是放在以前,她定會臉色蒼白地走開,走到無人角落放聲嚎哭;現在,她已習以為常,不懼嘲笑與蔑視。


    “你是我肚子裏的蛔蟲嗎?不然你怎麽知道我在想什麽?”


    她漸漸明白一個道理,愈是唯唯諾諾,愈是謹慎軟弱,就愈是受欺辱。


    人群又是一陣大笑,隻是這一次,他們笑的不是她。


    方才那人掛不住臉,惱羞成怒,拄著羊角鋤羞辱道:


    “你媽去城裏做三陪了!恐怕再也不回來了!”


    眾人又是一陣大笑。洛迎春隻覺得那笑異常刺耳,仿佛它長出了三頭六臂和尖獠牙,張牙舞爪的向她奔來。


    她沒有再回擊,回擊無濟於事。自從章宛瑛逝去後,歧視和欺辱猶如飛沙走石,無時無刻,如影隨形!如果將她比作沙漠之花,那麽,這片養育她的是非之地便是一望無垠的沙漠,某些不懷好意的鄉親們便是飛沙,從天邊的那頭卷到這頭。


    從拐角處的盡頭漸漸冒出一個瘦弱單薄的身影,身影前麵是一隻體型巨大的母豬,母豬脖子上套著一根打了死扣的粗麻繩;它邊走邊哼哼唧唧,低垂的奶子幾乎與地麵齊平。


    母豬哼哼唧唧的聲音從小路穿過玉米林,傳到了洛迎春的耳朵裏。


    “嘿!方鴻雁!”


    她兩眼放光,興高采烈地朝著小路口揮手。


    方鴻雁迎著微弱的陽光,半眯著眼睛揮手回應,粗糙、布滿汙垢的手,在山林間顯得無比突兀。


    她聽得出洛迎春的聲音,她們是同班同學,她家就在陸家院斜對麵的半山腰。


    洛迎春疾步飛馳,衝到小路上,笑容明媚而溫暖。


    “你又去給豬配種啦?”她氣喘籲籲地說;“你去的時候應該叫我一聲啊,我好陪你去!”


    方鴻雁停下腳步,母豬也跟著停下腳步,站在原地,拱著鼻子在空氣中嗅探。


    “雨剛停,我就牽著它出門了!”


    方鴻雁抑製不住地笑,她一笑,露出整齊的牙齒和牙幫子;深邃的雙眼散射出清澈的光,長滿斑點的雙頰有著這個年齡本不該有的滄桑和憂鬱,生著口水癬的額頭布滿皮屑……它們向外界哭訴著欺辱與暴力!


    “噢!配得怎麽樣?”洛迎春關切地問;


    “很順利!等它生了豬仔,就有錢給妹妹交學費咯!”


    方鴻雁說這句話時輕鬆自在,跳動的雙眉如春日飛舞的柳葉,仿佛難題在瞬間被化解一般自在。


    洛迎春的笑容卻在瞬間消散。


    “走吧!我陪你回家!”


    方鴻雁驚喜萬分;“太好了!”


    “你……”洛迎春欲言又止;


    “我?”方鴻雁看著洛迎春緊鎖的眉頭;


    洛迎春索性講出了心中的擔憂:


    “你是不打算升初中?”


    方鴻雁沒有作聲,她窘迫地垂眉低頭,盯著自己破爛的粗製涼鞋;她也想繼續讀書,也渴望得到一雙新涼鞋。


    “你爸不讓你念書了?”洛迎春追問。


    方鴻雁家徒四壁,家裏一窮二白,唯一的可靠收入便是眼前這頭老母豬。


    “我不念了!我要妹妹念書,她比我聰明,她要比我有出息才是,我要掙錢供她讀書。”


    方鴻雁盯著母豬回答,聲音小如嗡嗡蜜蜂,淚水在眼眶打轉;她盯著扭扭拐拐地母豬,仿佛是盯著某個不確定的希望。


    洛迎春感覺後背被人潑了盆冰水。她覺得自己的遭遇和可憐的方鴻雁比起來簡直微不足道。方鴻雁有父母,可父親無能,整日酗酒,靠打零工維持生計;母親遊芙整日瘋瘋癲癲,打扮得花裏胡哨、難以琢磨:


    以鍋底灰描眉、石灰為脂粉、商陸果實為口紅……她穿的衣服也是奇形怪狀,有時將內衣外穿,有時冬衣夏穿,有時甚至用一塊花布裹住下身,以當做花裙子……無論何時何地,嘲笑和逗弄如影隨形,可她自己沉迷其中,卻不自知,旁人逗弄她,她咧嘴傻笑,或是跟著起哄。


    “那你自己呢?你才14歲呀!你怎麽掙錢?”


    洛迎春眉頭緊蹙,在學校,她的朋友屈指可數,除開好朋友黃星瀾之外,方鴻雁算是她的第二朋友。


    方鴻雁麵露難色,她用幹癟的手指撓了撓下巴的燙痕,燙痕之上便泛過一道慘白的暗影。那是遊芙所致,她不僅是個瘋子,還是個暴力狂,她發起瘋來,方鴻雁和她那孱弱的小妹妹根本無力招架。


    “沒人供我讀書!”她無奈地搖頭,裝作毫不在乎,可眼裏的絕望卻讓真實情感原形畢露。“我爸沒有能力,你看,我媽是個瘋子,我得照顧她。”


    洛迎春沒有再開口,她理解方鴻雁的處境,她想,方鴻雁就像是一隻佝僂在巢邊的雛鳥,但是,巢卻築在萬丈懸崖之上的歪脖樹間。


    她們邊走邊笑,開懷暢聊,從學校某個有趣的老師,到班裏某個邋遢的男同學,再到刁鑽古怪的校長夫人;學校的校長夫人是個整天耷拉著撲克臉且咄咄逼人的中年婦人,稍有不悅便會指桑罵槐。她管理著食堂,可寄宿的六年級升學生卻總是吃不飽!


    “哎呀,終於不用再受那個老巫婆的罪了!”方鴻雁明快地說道;“嗯!不過,下一級就要遭殃了!”


    洛迎春眼前又出現校長夫人給學生盛飯時抖手抖勺的滑稽場景來。那場景雖滑稽,可卻帶著刺眼的痛,每每想到,她的胃中就會傳來一陣饑餓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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