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四月離開黃州,蘇軾一家緩緩順江東下,八月時才走到真州。這樣走走停停,一方麵是因為要四處遊賞山水,拜會舊友;另一方麵是蘇軾屢次上表懇請辭官歸老,逗留途中等待批文下達,可是批文一直沒有下來。蘇軾想要早作歸老之計,他與王閏之商量,暫時把家人安置在真州驛館,自己和巢穀到常州去購置田宅。


    常州有兩位故人蔣之奇和單錫,他們都是常州府陽羨人。蘇軾任杭州通判時,二人曾盛情邀請蘇軾到陽羨遊覽。當年,蘇軾在單錫家中,偶然見到了伯父蘇渙的遺墨,大為驚喜,後來還跟單錫結親,把大姐的女兒嫁給了他。蘇軾見陽羨山水秀麗,適宜居住,曾委托二人代購田宅,預作養老歸田之用。隻是後來蘇軾遊宦各州,漂泊無定,這樁事就擱置下來。五年的黃州生涯,令他十分渴望田園生活,以安度餘年,現在正好可以找故人幫忙,了此心願。蘇軾耗費了大半積蓄,在常州府宜興縣購得一所宅院和少量田地,暫交單錫看管,又給朝廷寫了一份乞求居住常州的奏表,這才和巢穀趕回真州。接著乘船由揚州經運河北上,到達泗州的時候,已經是歲末了。


    泗州是宋代漕運重要的中轉站,它往南連接楚州、揚州,直達蘇杭;往北沿汴河可直通京城。白居易有詞雲:“汴水流,泗水流,流到瓜洲古渡頭,吳山點點愁。”可以想見漕運的便捷。蘇軾看看將近除夕,想暫時在泗州安歇,等候朝廷批文,等過了年再緩緩向京城進發。一家人大半年乘船趕路,日費甚多,加上購置田產之後,積蓄已所剩無幾了。王閏之擔憂地說:“眼看年關將近,朝廷的聖旨還未下達,這年可怎麽過啊?”蘇軾安慰道:“黃州那樣艱苦的日子都能挨過來,現在還怕什麽?等朝廷準許我辭官,我們便回到江南,盡享天倫之樂如何?”王閏之淡淡一笑:“當然好了,我也少為你擔些心。”蘇軾陪王閏之回到船艙中,吩咐巢穀進城中買些酒菜回來,草草過個年。


    巢穀進城中集市裏,先要去買魚,可天寒魚價也跟著漲,又想去買肉,可是手中錢少,豬肉也買不起。正犯愁呢,忽然計上心來。


    蘇軾見巢穀久久未歸,心中著急,頂著寒風到岸上等候。雪花片片飛落,城中隱約傳來爆竹之聲。蘇軾瑟縮在風中,拄杖披氅,愁眉不展。朝雲上岸來勸道:“先生,先回艙裏吧,外邊太冷。”蘇軾歎氣說:“朝雲,今夜除夕,你們連飯都吃不上,我心裏難受啊。巢穀去借年,至今未歸,這年不好借呀!”


    朝雲忙安慰道:“先生,咬咬牙,春天就到了。”蘇軾淡淡一笑:“春天來了,可這過年,對於窮人就是過關哪!”朝雲低頭略微沉思了一下,問道:“先生,有件事朝雲不明白。這年究竟是為窮人而設,還是為富人而設?”


    蘇軾見艙中王閏之陪著迨兒和過兒,說道:“是為童子而設,因為他們總想長大,卻不知長大後,過年是件苦差事。”朝雲嫣然一笑:“年應為窮人而設。”蘇軾忙讓她說來聽聽。朝雲笑著說:“富貴之家,過年有許多規矩,比如,要說過年話,要送過年禮,他們很累。這是因為,他們怕失去富貴。窮人則不然,他們無甚怕丟掉,隻盼來年幸福臨門,希望總是寄於來年,過年對他們是希望。有這盼頭,過年也就格外興奮。所以,年是為窮人設的。”


    蘇軾苦笑道:“有道理。除夕餓肚子,算是窮到底了,肚子裏所有的汙穢都沒了。物極必反,來年必定過上好日子。”朝雲笑道:“先生這麽想就對了,不必憂愁。”


    這時巢穀扛著一袋米,手提一條魚和其他年貨,胳膊夾著一壇酒,冒著風雪大踏步走回來。蘇軾和朝雲忙迎上去,接過米和魚。蘇軾問:“巢穀,哪弄來這麽多年貨?”巢穀神秘地說:“換的。”蘇軾正要問他拿什麽換的,卻看見他隻穿著一件單薄的短褂,原來披在外麵的夾襖已經不見了。他立刻明白怎麽回事了,忙脫下大氅披在巢穀身上,心疼地責怪道:“換來的,寒冬臘月,你這老命不要了!”巢穀笑笑說:“反正開春了也穿不著了,來來,回艙裏準備年夜飯啦!”蘇軾眼眶都濕潤了,朝雲忙扶著他回到船上。


    王珪自上次被神宗責罵過後,口吐鮮血,一直臥病在家,眼看一日不如一日了。蔡確和李定在朝中沒有什麽主張,凡事都要到王珪府上來請示。李定拿到蘇軾移官汝州的謝表,看到其中有“至今驚魂未定,夢遊縲絏之中”的詞句,又重施故技,向神宗進言說蘇軾對詩案心存不滿,毫無悔意,應當嚴加治罪。但自上次貶放了舒亶之後,神宗已很討厭深文周納這一套把戲,狠狠地把李定訓斥了一通。神宗心裏清楚,天下人都喜愛讀蘇軾的文章,不是一個“烏台詩案”就可以貶損得了的。前番受了李定等人的蠱惑,說蘇軾毀謗新法,在盛怒之下才把他貶到黃州,但是能把天下所有寫詩讀詩的人都關進禦史台監獄嗎?李定隱瞞了不守丁憂之事,一路攀升到翰林學士的位子,其實蘇軾早在二十年前就應該做到這個官職了。神宗隻是顧慮到變法大局,才沒有去追究李定等人的罪過。如今他們的話再也動搖不了他要重用蘇軾的念頭了。


    李定被訓斥後,狼狽退下,跑到王珪府上,哭哭啼啼地把事情說了一遍。王珪躺在床上,氣得氣喘連連地說:“早跟你說過你們不懂聖上的心思,還敢拿蘇軾去拂逆聖意?蘇軾已在赴汝州的途中,我們應該再等待時機,等蘇軾他自己犯錯。老夫苦心經營的朝中局麵,就要被你毀了!”說完,猛烈地咳嗽起來,蔡確忙過來抹他的胸口。


    李定驚惶地問:“那現在該怎麽辦?”王珪緩了口氣,才慢慢地說:“聖上忙於朝政,精力大不如前,不必總拿蘇軾的事引起聖上關注。我聽說蘇軾已呈遞辭官歸老的奏章,大可令中書省準其歸老,也省了我們不少力氣。但是千萬不要讓聖上知道。”李定和蔡確恍然大悟似的點點頭。


    自從下詔量移蘇軾到汝州之後,神宗盼著蘇軾早日回來,可是一直沒有消息。蘇軾的謝表和奏章都被蔡確等人扣押,不讓神宗知道。


    入秋之後,神宗舊病複發,身體一天天虛弱下去,但仍然堅持處理政事,帶病上朝。可是朝堂之上,再也沒有忠臣直臣肯為他進獻忠言了。當年他雄心勃勃地主持變法,重用王安石等人,司馬光、歐陽修、範鎮、蘇軾兄弟相繼出朝,再後來王安石也罷相歸江寧,他身邊隻有呂惠卿、王珪、蔡確這些人了。政策法令漸漸混亂,雖全力補救,奈何身邊沒有得力的賢臣,神宗一個人又怎麽能力挽頹局呢?民間天災連年,新法施行受阻,特別是永樂兵敗的恥辱時時刺激著他敏感的神經,以致落下了病根。他覺得心力交瘁,有負先帝祖宗的重托,社稷中興的夢想,似乎已經破滅。百感交集,無由解脫,病也就一天天加重。


    挨過了新年,病勢愈加沉重。神宗自知不行了,把高太後和年僅十歲的兒子趙煦叫到榻前,垂淚不止。高太後哭道:“皇兒,娘在,有什麽話就說吧!”神宗氣息微弱,艱難地說:“朕死以後,請母親垂簾聽政,輔佐煦兒。”高太後含淚點頭,把趙煦拉到身邊,問道:“大臣之中,誰可重用?”神宗慢慢地說:“司馬光、呂公著、蘇軾、範純仁,他們皆是忠臣,國之棟梁。孩兒一心銳意新法,將這些人都黜落了,實在是朕的過錯。尤其是蘇軾,他是先帝欽點的宰相之才,可朕卻令他蒙冤遠貶,大才遭忌。朕是大大的錯了啊!”高太後聽罷為之一驚,想起仁宗皇帝的遺言,不禁潸然淚下。神宗歇了一會兒,接著說:“朝中有人忌恨蘇軾,一直阻撓他回朝。如今朕已召他回來,隻可惜見不上一麵了。母後當重用蘇軾,則我皇兒可坐致太平。”


    神宗瞑目而逝,享年三十八歲。趙煦即位,是為哲宗,改元“元祐”。由於年幼,暫由高太後代理國政。高太後一麵吩咐大臣辦理國喪,一麵詔告天下。


    王安石在江寧得知神宗駕崩,痛哭不已,幾天裏茶飯不進。神宗曾給予王安石莫大的信任和恩遇,全力支持改革變法。現在神宗去世,再不會有人能支持新法繼續施行了。王安石已經敏感地意識到政局將會發生天翻地覆的變化,而自己的變法大業可能從此就要中斷廢止了。他如此哀傷悲痛,既是傷知遇之恩未報,也是傷自己壯誌難酬。王安石大病一場,自此身體迅速衰弱下去,再也掙紮不起到佛寺山間閑走了。


    蘇軾在泗州過了新年,又帶著家眷朝前進發,很快到了南都。南都就是現在的商丘,離汴京不遠了。這時,朝廷準許他辭官歸田的批文下來了,蘇軾高興萬分,立刻整裝南下,半途中方才聽到神宗病逝的消息,不禁大哭一場,提筆為神宗寫了挽詞。蘇軾雖然始終沒能得到神宗的重用,還被貶謫黃州五年,但他從來沒有半點怨恨之心。現在神宗仙去,他也獲準居留常州,真是了無牽掛,身心自由!蘇軾在船上向著京城的方向拜了三拜,便起程往常州而去。


    司馬光聽說神宗駕崩,急忙從洛陽趕到汴京吊唁。禮畢,他便與程頤匆匆離去。司馬光是元老重臣,道德人品在諸公卿大臣中堪稱第一,民間威望也很高。京城百姓聽說司馬光要離去,都夾道歡呼,希望他能留在汴京輔佐新皇帝,一時大街小巷都在吆喝“留相天子”。


    管家急忙將情形報知王珪,王珪已病入膏肓,氣息奄奄。聽說司馬光進京又離去,朝廷並沒有挽留,他長長地舒了口氣,又問管家:“蘇軾回來沒有?”管家說:“前幾日盛傳蘇軾將要到京,可是又聽說他走到南都又折返回去,好像是告老還鄉了。老爺,現在蘇軾已經是死棋,走不活了。”


    王珪瞪了他一眼,管家自知失言,嚇得不敢多說話。王珪掙紮著坐起,艱難地說:“等老夫的病再好些,就去見太皇太後。司馬光若回來,朝廷必亂;蘇軾若回來,則亂上加亂。老夫苦心經營的這個上下和合的朝廷將毀於一旦,老夫不能坐以待斃。拿藥來。”管家急忙把藥端過來,說:“老爺福壽天齊,病會馬上好起來的。”王珪哆哆嗦嗦地把藥灌進嘴裏,胡子前襟沾濕了一大塊,還在喃喃自語:“你該知道,以老夫的秉性,從不向天祈壽。但如今卻不得不低頭,隻求天公再給老夫一些時日,再給老夫一些時日吧。”管家隻管點頭,扶著王珪躺下。


    司馬光和程頤好不容易從汴京城出來,長舒了口氣。程頤不解地問:“‘留相天子’,乃民心所向,大宋之幸,天下之幸。司馬公,何以不辭而別,匆匆離京?”司馬光笑笑:“程公真是把功夫都用在理學上了。”程頤愈加不解:“學問之理,不才算是略知一二;這世理之理嘛,就一二不知了。還請司馬公賜教!”司馬光說:“民心與朝廷之心,是一心嗎?”程頤恍然大悟。原來司馬光一直反對新法,現在神宗去世,新帝即位,還不知道今後朝廷政令該如何施行。況且朝中王珪、蔡確等人還把持著朝政,就看執政的太皇太後如何處置了。司馬光長歎一聲,頭也不回地朝洛陽走去,汴京的上空慢慢積聚起一片陰雲。


    太皇太後與年幼的哲宗端坐於邇英殿,召蔡確進來問話。太皇太後問:“司馬光到哪裏去了?”蔡確支支吾吾地說:“回稟太皇太後,恐怕司馬光已在回洛陽的路上了。”太皇太後不悅,問道:“你身為當朝右相,執政在朝,且親自安置他住在國賓館,為何喪禮未畢,準其回西京啊?”蔡確早聽過王珪的吩咐,希望司馬光越早離開汴京越好,現在太皇太後問起,一時不知怎麽回答,囁嚅道:“微臣確實不知司馬光回西京。”


    太皇太後冷笑道:“我聽說滿京城的百姓都喊司馬光‘留相天子’,你不知道嗎?我大宋的當朝宰相是何等的精明!國喪之日,非常時期,重臣來京吊唁,尋其去向你卻一問三不知,這不是屍位素餐是什麽!王珪呢?”


    蔡確滿臉沮喪,答道:“宰相病重多時,許久都沒來上朝了。”


    太皇太後早就得知,王珪、蔡確把持朝政,但求無過,不求有功。朝政要事,他們一向推脫敷衍。要說治國才幹,都是庸才,排擠他人,明哲保身,倒是拿手絕技。現在剛一問話,就不知應對,哪裏像執政的樣子!太皇太後心中大怒,急令內侍梁惟簡傳旨司馬光進京麵聖。梁惟簡得令而去。


    太皇太後又問蔡確:“蘇軾現在何處?”蔡確答道:“蘇軾已上表乞歸常州居住,現在恐怕已在回常州的路上了。”太皇太後大驚,又斥責道:“蘇軾賢才難得,你身為右相怎能準其歸老?先帝臨終前量移蘇軾到汝州,就是準備起用之意。速速傳旨,蘇軾複為太守,知登州,不得有誤!”蔡確哪裏還敢爭辯,隻得領旨退下。


    蔡確在新帝麵前碰了一鼻子灰,太皇太後的態度讓他為後路擔憂不已,蘇軾的複官擢升是一個再明顯不過的信號。他急忙趕到王珪府第,名為探病,實則是想向王珪請教對策。


    王珪已是垂死之人,卻還夢想著東山再起。他正為司馬光、蘇軾未能回京入朝而暗自高興呢,突然聽蔡確說太皇太後召回司馬光,擢升蘇軾,驚嚇得陡然坐起,口吐鮮血。管家大驚失色,急忙扶著他躺下。王珪自知大勢已去,挽救不得,擺擺手示意管家退下,緩緩地對蔡確說:“持正啊,老夫為相多年,雖無大功,亦無大過。滿朝大臣在老夫的周旋下,和諧並力,再無黨爭之事。你我為先帝新法大業竭忠盡智,當繼續為新帝進獻忠心。老夫一片赤誠之心,望持正轉達太皇太後和皇上。”蔡確還想問怎麽應對司馬光入朝之事,王珪閉眼擺擺手,再也不說什麽了。蔡確隻好怏怏地退出去。


    王珪待蔡確走了,才吩咐管家把子女都叫來。王仲山、王仲嶷等子女守在床前,痛哭抹淚。王珪讓管家把朝服官帽拿過來,雙手顫顫巍巍地撫摩良久,對子女說:“為父死後,將這朝服官帽退還朝廷。孩子們,床前有一子,人死心不死啊。記住為父的話,好生讀書,爭取功名。”子女們都含淚點頭。


    王珪欣慰地說:“為父當了一輩子的官,官不分善惡,官隻分大小。為父官至一國宰相,能得以壽終正寢,靠的是四個字。記住,凡事要堅持一個‘忍’字,對聖上隻記一個‘順’字,對是非要牢記一個‘躲’字,遇到麻煩要學會一個‘推’字。用好這幾個字,終生受益。不要怕別人譏笑為庸才,庸才有福是千古不變的道理。切記,切記。”


    子女們齊聲答道:“記住了!”王珪吩咐他們退下,把孫兒叫過來。孫兒年紀還小,不明白發生了什麽事,走過來怯生生地喊爺爺。王珪慈愛地撫摩孫兒的頭說:“孫兒乖,吃過飯了嗎?以後要聽父母的話!”孫兒點點頭。


    王珪滿意地望著孫兒,問道:“好孫兒,今天背誦詩文了嗎?”孫兒點點頭說:“嗯,爺爺,背了。”王珪說:“那背一個給爺爺聽聽。”孫兒以清澈的童音背誦道:“明月幾時有,把酒問青天。不知天上宮闕,今夕是何年?我欲乘風歸去,又恐瓊樓玉宇,高處不勝寒。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間。轉朱閣,低綺戶,照無眠。不應有恨,何事偏向別時圓?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此事古難全。但願人長久,千裏共嬋娟。”


    王珪頓時驚愕不已。他沒想到自己這麽小的孫子都會背蘇軾的詞了。想起這些年來自己一直提防蘇軾、打擊蘇軾,千方百計要把他排斥到朝廷之外,似乎是自己勝了,但又如何呢?蘇軾的文章天下流傳,連自己的小孫子也會背誦了,蘇軾啊蘇軾,你到底是怎樣的人物呢?看來是自己徹底地失敗了。


    王珪頓時覺得萬事作煙塵散盡,四周混沌無可依傍,心中盡是說不出的失落和絕望。他抬起胳膊想要去抓住什麽,但終於垂了下去,氣絕身亡了。


    蘇軾一路南下,一月有餘就到達常州。常州府與江寧府相鄰,正好算是與王安石比鄰而居;與蘇軾曾擔任州官的杭州、湖州也相隔不遠,都是舊地,所以令他感到無比的親切。常州的宜興縣,古稱“陽羨”,又因一條荊溪縱貫全境,注入太湖,所以又有“荊邑”的別稱。蘇軾所購置的田產就在宜興縣城外毗鄰荊溪的塘頭村。蘇軾得知蘇轍也在前不久由筠州調任績溪縣令,績溪屬歙州府,離此不遠,將來兄弟二人可以常相往來,共踐“對床夜雨”之約了!


    蘇軾一家車船行旅將近一年,終於可以在江南小村安歇下來。正是五月時候,荊溪水流潺潺,疏林鳥聲繁碎,門前池塘裏圓荷片片,不知是哪家的鴨鵝,成群結隊地在水麵遊遨。一架大水車立在溪邊,悠悠轉動,將溪水注入溝渠,一直流到村外的水田裏。幾個農人,牽著耕牛在田間勞作,真是一派田園風光!蘇軾高興地說:“黃州做個農夫,在陽羨就做個淵明吧!”


    眾人來到宅院中收拾安頓。所謂宅院,不過同鄰近的農家田舍一樣,是幾間簡陋的房屋,好在收拾整齊,也清幽宜人。巢穀高興地說:“房前屋後再種些橘樹棗樹,搭個瓜架種些瓜果葡萄,子瞻可盡陶淵明的詩興了。”王閏之說:“田間地頭再種些桑樹,我和朝雲重操舊業,采桑養蠶。”朝雲笑盈盈地說:“平平淡淡地過田園生活,最好不過了。”


    蘇軾很欣慰家人都能安於田園,自己從今不再做官,與家人同享天倫之樂,也算了卻平生夙願。他高興地說:“難得你們有這樣的心情。我剛吟成一闋小詞,念來給大家聽聽。‘買田陽羨吾將老,從來隻為溪山好。來往一虛舟,聊從造物遊。有書仍懶著,且漫歌歸去。筋力不辭詩,要須風雨時’。”


    朝雲笑道:“真可謂烏台不改先生誌,耕田不忘種新詩。”蘇軾嗬嗬一笑:“朝雲也會作詩了啊!”羞得朝雲滿麵通紅。王閏之卻說:“隻‘有書仍懶著’這一句不太好。”蘇軾擺手笑道:“嘉祐策論二十六,熙寧又奏萬言書。而今宏著竟何在?換取桑麻陌上居。能學會偷懶,也是來之不易。”


    如此安閑平靜地住了二十多天,蘇軾覺得又像回到黃州一樣。但政局的變幻不允許他過這樣平靜的生活。太皇太後高氏聽政以後,朝廷政令在逐步改變,許多受“烏台詩案”牽連的舊臣紛紛遇赦回朝。王鞏已回到汴京,寫信告知蘇軾說朝廷將要任命他為登州太守。蘇軾將信將疑,但陸續聽到許多風聲,他擔心聖上的詔命不知什麽時候就要下來了。


    擔心很快就變成了現實。太守滕元發策馬疾馳而來,興奮地喊道:“子瞻兄,朝廷下聖旨了!”眾人驚疑未定,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滕元發拿著聖旨,翻身下馬,對蘇軾說:“聖上有旨,蘇軾官複原職,擢升登州太守。”


    巢穀與王閏之等人麵麵相覷,不知該怎麽應付這種局麵。剛剛獲準歸家,難道又要催促著上任嗎?蘇軾搖搖頭,歎氣道:“太守大人,這聖旨蘇某不接。”滕元發大驚失色:“子瞻兄,這是為何?”蘇軾說:“歸老陽羨,哪裏也不去了。”


    滕元發說:“子瞻兄,你這天縱奇才,怎能荒廢於田間地頭?!”蘇軾否認道:“達道兄,此言差矣。嚴子陵釣於富春江,陶淵明采菊東籬下,我何嚐不能耕作於這荊溪的田間地頭呢?隻要心中痛快,即是大富貴。我哪裏也不去,我要老死在這片地上。”滕元發麵有難色:“子瞻兄,這可令我為難了……”巢穀也過來勸道:“還是接旨上任吧!聖命難違,再說,也是太皇太後的一片好意,不接怕是不行啊!”


    蘇軾長歎一聲,走到溪邊沉默不語。良久他才說:“我這匹老馬已任由朝廷驅馳,你們卻還要拿鞭子抽我。”王閏之忙過來安慰。蘇軾望著收拾一新的宅院,萬分無奈地接過聖旨。


    又要奔波上路了!蘇軾將田宅交給單錫照管,自己帶著家人往北而去。蘇軾滿懷惆悵地對巢穀說:“真想在荊溪種地,享享田間之樂。看來這一願望到老也落了空。”巢穀說:“不管子瞻兄是做官還是種地,巢穀都陪在你身邊。”朝雲說:“先生在黃州,躬耕田園而不忘為民之心。如今將田園之心移之於仕宦途中,不是就了無差別了嗎?”蘇軾大笑說:“還是朝雲能解人心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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