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軾一家又風塵仆仆地趕到汴京。蘇迨、蘇過坐在馬車裏,興奮地揭開簾子朝外看。繁華的汴京是當時最大的城市,街上車水馬龍、商鋪林立。這是在黃州那種山野小城無法見到的。王閏之感歎道:“朝雲,我已多年沒來汴京了,現在一切都變了樣子。你看這汴京,人這麽多,滿街都是酒樓、珠寶鋪、綢緞店。我們如今變成了鄉下人,實在是住不起啊!”朝雲沒有來過汴京,新奇地看著街景,忽然想到要住在這裏,生活日用一定花費不少,也憂愁起來,轉頭去看蘇軾。巢穀坐在車頭駕車,蘇軾坐在他身旁,一言不發地看著外麵。


    這時馬車路過禦史台監獄,遠遠望見禦史台青黑的屋簷,大家臉色一沉,再也不說話。蘇軾突然開口對孩子們說:“六年前為父就是從這裏走出來,跟你哥哥去黃州的。”蘇迨和蘇過似懂非懂地點點頭。蘇軾又歎息著對巢穀說:“六年啦,巢穀,六年之間歲月消磨,人都老了,而此地卻一點也沒變!”巢穀不答話,喝了一聲,驅著馬車跑遠了。


    司馬光主持政事,開始重布朝局,凡是新黨貶黜的一律召回重用,安排朝中重要職位,凡是讚成新法的一律遠貶外放,還開出一大串名單,交給呂公著審看。呂公著認為有這麽多才俊在朝,一定會使朝政清明,但又覺得這樣不問賢愚一概擢升,太過意氣用事,難免有失公正。


    司馬光固執地說:“熙豐黨人在朝時,何曾有半點公正。現在正是把他們清除出朝的時候,什麽呂惠卿、張璪、李定、章惇統統貶黜!”呂公著大驚失色:“不可不可。章惇實有大才,雖與熙豐黨人為伍,但亦受其害,多次被王安石、呂惠卿等人排擠。若一律外貶,時下不利於大局穩定。”


    司馬光略有所悟,沉吟片刻才說:“要不這樣,章惇做過參知政事,時任中書侍郎,位列宰輔,就讓他任知樞密院吧。還有,曾布被王安石、呂惠卿排擠在外多年,太皇太後決定讓他複為翰林學士,遷戶部尚書。但是呂惠卿罪不可赦,一定要貶遠些!”呂公著隻得點頭同意。


    蘇軾將家人安置在百家巷,回到朝中,與同僚舊友相見,感慨良多。章惇看著穿新官服的蘇軾,笑著走過來幫他整理官帽,說:“好好!大宋第一才子,今日終於可以堂堂正正地走進政事堂了!”蘇軾也笑著說:“子厚兄!別來無恙?我們有多少年沒有見啦?”章惇笑道:“別提了,歲月催人老啊!走,宰相等著見咱們呢!”說著,拉著蘇軾走進政事堂。


    司馬光集合眾官在政事堂議事,一時才俊滿堂,似乎真令朝政有煥然一新的氣象。呂公著、範純仁見蘇軾回來了,高興地迎上前來。司馬光大喜:“子瞻,你終於回來了!太好了,眼下正是你施展才華的時候,有你襄助本相,大宋中興可待!”蘇軾施禮道:“哪裏,司馬公折煞下官了。下官但能本分盡職,別無他求。”呂公著拍著蘇軾的肩膀說:“子瞻,你謙虛什麽?以你的文名、才學、政績早該被重用了,卻被時運所誤。好在為時未晚,這次回來,與諸位同人齊心同力、輔佐新皇、共舉大業!”蘇軾含笑遜謝。範純仁是範仲淹之子,平生剛直不阿,有乃父之風。他笑著跟蘇軾施禮:“子瞻,你是國之棟梁,經世之才,這次回來該勵精圖治,興邦立國!我們一眾老臣都對你寄予厚望啊!”蘇軾備受鼓舞,感動地說:“範公,子瞻當竭盡所能,盡瘁事國。”呂公著又將眾官一一介紹給蘇軾。隻有範鎮,雖然擔任參知政事,但年邁衰老,未曾到政事堂辦公,太皇太後特許他在汴京的府第中辦公。


    程頤現在已是新帝哲宗的老師了,章惇向蘇軾介紹程頤。程頤為人古板而嚴肅,是個地道的道學家。他向蘇軾施禮,拱手高舉過頭,從上自下,鞠了一個標準可笑的躬禮,口中說道:“久聞蘇子瞻文名,特以古禮相迎。”蘇軾笑著還禮,眾人都忍俊不禁。


    眾官禮畢,紛紛跟蘇軾攀談起來。他們都久仰蘇軾文名,又是來求教詩詞,又是來求字畫,甚至盛情地邀請他宴飲敘舊,如此之類。蘇軾似乎有點受寵若驚,一一含笑答禮。司馬光在一旁,麵露不悅之色,清清嗓子發話道:“今日老夫邀請諸位齊集政事堂,是要商量一下如何處置新法的問題。王安石蠱惑先帝,頒布新法,弄得天怒人怨。如今聖上即位,太皇太後秉政,朝政一新,是該廢除新法的時候了,不知諸位有何高見?”


    眾人見司馬光提起廢止新法,都交頭接耳、議論紛紛。不少受到新黨排擠遠貶的大臣附和說一定要全麵廢除新法,清算新黨人物。蘇軾聽罷大驚,他原以為司馬光主政會著手修補新法弊端,想不到竟要一概廢除,更想不到朝臣議論如出一口。他忍不住進言道:“司馬公,新法有弊有利,不可一概廢止。新黨有忠有奸,不可一概黜落。望司馬公三思。”


    司馬光不悅:“子瞻,你剛回朝,可能有些事情不了解。新法禍國殃民,老夫在洛陽十幾年早已洞若觀火,必當廢止!至於新黨人物,我也不是一概黜落,不是還留下章子厚了嘛。”章惇拱手不語。蘇軾還想再說什麽,呂公著插言調停道:“諸位,新法條目眾多,關係國本,如果貿然改易,天下必定騷動不安。如何處置安排,應當條分縷析,從長計議。諸位且先回去寫成奏本建議,日後再聚眾商討。”範純仁也點頭稱是,眾人方才散去。


    蘇軾無奈地退出政事堂,偶然在側門遇見曾布。曾布上前來施禮道:“子瞻兄,一向可好啊?”蘇軾拱手還禮道:“是子宣兄啊,幸會幸會,難得你我又見麵了。轉眼十五載,過得可真快呀!”曾布說:“是啊是啊!正所謂歲月不老人易老。年兄已近知天命之年了吧?”蘇軾感歎說:“不錯不錯,虛度五十載。今日相會,恍如隔世。”


    曾布與蘇軾是同榜進士,王安石主持變法時,平步青雲,入三司條例司參與製定新法。他雖頗有才幹,但為人便佞,善於逢迎,不似乃兄曾鞏敦實坦蕩。蘇軾見他刻意前來搭訕,隻略略敷衍答話。


    曾布得意地說:“真可惜啊,年兄乃天縱之才,是當年我們這批進士中的佼佼者,可是我們這些資質魯鈍的人反而官位高過你甚多。蔡確相,張璪位至參知政事,章惇現為知樞密院,不才也是翰林學士遷戶部尚書,年兄卻隻落了個起居舍人,不公不公啊!”


    蘇軾不屑一顧地說:“世有不公,乃是天地之大公。”曾布有些打抱不平似的發著牢騷說:“你是反變法的領袖人物,時下反變法的人物執政,你反倒沒得到重用。可惜,可惜呀!”蘇軾正色道:“子宣哪,這正是蘇某高興之事,不像你們當初得勢的時候,清洗朝臣,排除異己,好自為之吧!”曾布麵露不快之色道:“子瞻還是尖牙利齒。”蘇軾鎮定地說:“子宣,我隻是好意相勸,凡事無愧於心為好。”曾布怏怏而去。


    蘇軾回到家,心中憂悶不樂。這次回朝,本以為可以一革新法弊端,恢複清明的政令,但他嗅到的是異樣的空氣。司馬光任用朝臣激於意氣,不能秉公持正,主持政事又固執己見,眾臣都眾口一詞,囿於成見,豈不是又自成一黨?如此下去,朝廷必生事端。


    朝雲見蘇軾沉思不語,忙端茶進來,輕聲問道:“先生,此次回朝必定受到司馬大人重用,是為國效力的時候,何以還會心事重重呢?”蘇軾喝了口茶,歎氣說:“朝雲,你不明白。司馬公是反變法的領袖人物,但是過去我並非反變法,而是反對荊公的某些做法。司馬公如今上台,揚言要全麵廢止新法,在政見上不同,此其一也;官場上拍馬屁的人吃得開,而我見馬屁精如吞蒼蠅,怎麽能得執政者歡心,此其二也。”


    朝雲笑道:“先生,這裏不比在黃州,朝廷上你爭我鬥,避免不了。先生還是改一改吧!”蘇軾望著朝雲,笑說:“做人要有骨氣,為官要有正氣,稟性使然,改不了啊!”


    朝雲見蘇軾剛回朝就憂慮不已,忙岔開話題說:“先生,夫人收到二先生的信,說他們不日就要到京城了。她出門去為二先生置辦家用去了。”蘇軾驚喜地說:“是了,子由已被擢升右司諫,要來京任職了。太好了,子由來了也可助我一臂之力。等他們到時,我要到碼頭親自迎接。”朝雲高興地說:“這下,先生可與二先生在京城朝夕相處了。”蘇軾笑著點點頭。


    王閏之和朝雲早已把家裏收拾得幹幹淨淨,又忙著準備飯菜接風。蘇軾帶著巢穀、蘇迨和蘇過到碼頭等候。蘇軾說:“子由在筠州背了五年的鹽酒,老了許多。上次去還跟他吵了一架,不知道他們現在怎麽樣了?”巢穀安慰道:“子瞻兄不必記掛在心上,子由不會怪你的。”蘇軾欣慰地笑笑。


    這時李常騎著馬來到碼頭,後麵一個人騎馬跟著。蘇軾上前施禮道:“公擇兄,你怎麽來了?”李常下馬施禮道:“聽說子由要到京城了,特來迎接。”說完又拉著背後那人走到跟前說:“子瞻,這位便是我的外甥黃庭堅黃魯直。”黃庭堅施禮道:“久盼與先生見麵,今日終於了此心願。”蘇軾大喜:“與我交友者皆是折本之人。烏台一案,你我尚未見麵,互不相識,隻因交流了幾句歪詩,也罰銅二十斤,沾光不小啊!”黃庭堅也笑道:“朝廷缺錢,還之無愧,隻是先生一家受苦了。”蘇軾忙拉過巢穀和兩個兒子與他們相見。


    李定帶著家眷,灰溜溜地來到碼頭,準備前往貶所。見到蘇軾等人也在碼頭,心下慚愧不已,又躲避不得,隻得硬著頭皮往前走,不料一腳踏空,跌落在水裏。家人都慌得大叫。蘇軾叫道:“快救人!”船工忙拿船篙拉他上岸。李定上下掙紮,衣服鞋襪全都濕透了,頭發也散亂開,家人抱著他哭作一團。可他的烏紗帽卻沒被救起來,順著汴河漂向遠方。


    看著李定的狼狽樣,李常、黃庭堅、蘇軾也忍俊不禁,背過身去暗笑。李常道:“十年河東十年河西啊。李定先是陷害我和孫莘老,從而得寵,後當禦史裏行,繼而當禦史中丞;後製造‘烏台詩案’,升翰林學士,曾經如何風光啊。現在呢,惶惶如喪家之犬。”黃庭堅也說:“真是善惡有報啊!”巢穀想起李定曾在禦史台百般侮辱蘇軾,現在正想上去揍他一頓呢。蘇軾把他攔住說:“由他去吧。汴河水分明是忠臣貶官的淚呀,李定會被這淚淹死的。”


    李定再沒顏麵待著,忙催促船家開船。


    不久,蘇轍的船到了,眾人欣喜相見,唏噓不已。蘇軾忙請眾人到家中,擺酒設宴款待。席間說起新法之事,蘇軾屢屢歎息,子由勸他切勿切直陳說,以免招致怨尤,辜負太皇太後的好意。蘇軾沒說什麽,想起子由在筠州說的話,點點頭把酒一口飲盡。


    司馬光見眾官異口同聲,覺得廢止新法可行,準備一步步施行他的方案。他提拔自己的學生賈易為禦史,掌管台諫,這樣可以最大限度地使反對者緘口,又召範純仁、蘇軾等人到政事堂,商議科舉改革之事。


    王安石當政後,罷詩賦與明經科,專以經義策論取士,又作《三經新義》,頒布天下學官,作為讀書人進行科舉考試的指定內容和朝廷的取士依據。對此蘇軾早有不滿,他說:“《三經新義》曲解甚多,不可為取士之本。洋洋經海,豈能以一家之言,取舍聖人之意,以偏概全呢?”範純仁頷首同意:“介甫罵《春秋》,抬孟子,廢六藝,尊百家,如此誤導年輕人,隻會增加高談闊論之士。”司馬光點頭說:“諸公之言,甚合吾意。改革科舉,取士應以德行為先,文學為後。而文學之中,則以經術為先,辭采為後。我意依先朝之法,與‘明經’、‘進士’合為一種,廢除《三經新義》,以《九經》為立科之本,即《周易》、《尚書》、《毛詩》、《周禮》、《儀禮》、《禮記》、《春秋》、《論語》、《孝經》;而《春秋》隻用《公羊》、《穀梁》;《孟子》不為經典;《論語》、《孝經》為必考科目。立刻頒布天下,使士子皆知朝廷取士之法。明年省試即依此施行。”


    範純仁表示同意。蘇軾卻稍有顧慮:“隻是熙豐十餘年來,士子皆習《三經新義》,驟然改行,那麽明年省試大批士子就要交白卷咯!不如等此次省試過後,再行舊法,則取士改法兩不誤啊!”司馬光擺擺手說:“王介甫《三經新義》禍害讀書人,早一天廢除,才能早一天為朝廷招納賢才,如何能等?”蘇軾爭辯說:“讀書人十年寒窗,隻在一朝科舉。如此冒然改易,恐怕有失天下士子之心!”範純仁一聽蘇軾說得有理,也同意這次省試之後再行改革,但司馬光堅執不同意,他認為一定要盡快掃除王安石當政的種種政策,最後鬧得不歡而散。


    司馬光心中不悅,走出政事堂,徑直離去。曾布早候在外邊,向司馬光施禮道:“司馬公請留步,下官曾布有事求見。”司馬光腿腳不便,艱難地邁過門檻,轉笑道:“哦,是子宣啊!”曾布馬上過來扶住司馬光,說:“司馬公保重身體,切勿為國事過於操勞。”司馬光笑說:“撥亂反正,百廢待興呀,老夫歇不得。子宣,此次任命你為翰林學士遷戶部尚書,望你不負聖恩,也不要辜負了老夫的一片心意啊!”曾布忙拱手道:“承蒙司馬公提拔下官,這是我的福分,下官一定竭忠盡智!”


    司馬光點頭說:“這就好。哎,你剛才說有事求見,到底是何事啊?”曾布拱手道:“司馬公,是關於免役法令。《免役法》皆出自下官之手,下官以為,如果突然改易,必遭致混亂,下官實難從命。”司馬光大怒:“子宣!《免役法》導致民怨沸騰,廢除此法刻不容緩。《差役法》在朝廷行之百年,萬民習之已久,豈能更改?你身為戶部尚書,難道不明白其中利害嗎?”曾布堅持陳說:“變法之初,下官與荊公多番商議,製定此法,跟《差役法》相比實在益處甚多……”司馬光不耐煩地說:“不必多說!介甫誤國,你還執迷不悟!”說完上轎離去。曾布半晌說不出話來,隻得長歎。


    翌日退朝,司馬光惱怒曾布所言,授意讓呂公著擔任戶部尚書,主管財政。呂公著推辭說不善理財,還是擢用他人擔此重任。司馬光笑道:“老夫就是要用不善理財之人理財。自王安石變法以來,天下趨利之徒無不欣然,故而世風日下。官場竟成為販夫走卒的交易之所。用你擔此理財大臣,就是要天下看看,朝廷重德輕利。”呂公著恍然大悟,但又有所顧慮地說:“國家用度一向不足,財政關係到方方麵麵。萬一理財不慎,勢必造成國家秩序紊亂……”司馬光擺擺手說:“不妨不妨。國家財政皆由《青苗法》敗壞,現在要徹底廢止《青苗法》,《免役法》也要廢除。”呂公著再不敢多言,又問:“那曾布處以何等官職?”司馬光說:“曾布小人,外貶到太原去吧。”


    蘇軾聽說此事,急忙到中書省來找呂公著,陳說道:“呂公,曾布不當貶,《免役法》不可廢呀!”呂公著大為驚奇,問道:“子瞻!你是好了瘡疤忘了疼呀,你還嫌他折騰你不夠啊?”蘇軾直言道:“呂公,曾布的為人我知道,但就《免役法》而言,子宣所做並不為差。諸法之中,《免役法》不可廢。另外,如果因政見不同,就大開殺戒,必會重蹈王安石的覆轍,更會形成熙豐黨和元祐黨人之爭。晚唐就葬送於黨爭啊,牛李二黨爭來爭去,把大唐爭垮了。如果我們不實行開明之策,一味意氣用事,黨禍將禍及大宋。”


    呂公著一怔,深感為難。蘇軾勸說:“《免役法》確實優於《差役法》,隻是在施行過程中執行不當、監督不力,可以稍作修改,但絕不可廢,若廢止此法,天下必亂!不行,我得去找司馬公。”呂公著趕忙拉著蘇軾說:“子瞻,別急嘛!你若得罪了司馬公,人家會說你站在王安石一邊,與熙豐黨人一黨啊!”蘇軾正色道:“我不管是何黨何派,隻要於國於民有利,就要堅持。”說著就衝出門去。呂公著拉也拉不住,搖頭歎道:“真是竹杆一根……有節不靈通。”


    蘇軾出門,正遇上曾布。曾布剛接到外貶的公文,垂頭喪氣地往外走。蘇軾忙叫住他:“子宣兄留步!”曾布沒好氣地答話:“這回讓子瞻看笑話了,翰林學士院的椅子還沒坐熱乎,就要再貶了。”蘇軾勸慰說:“子宣差矣。就此事而言,子宣並沒錯。”曾布驚訝地望著蘇軾,歎息說:“唉,有子瞻這句話,我就是外貶也值了。”


    蘇軾說:“想當年我與你,還有你兄曾子固一起革除太學體、擊登聞鼓,何等意氣風發。可不想你兄已病逝有年了。家中還好吧?”曾布眼中含淚,拱手道:“多謝子瞻兄不計前嫌,還如此掛念我等。”蘇軾說:“子宣兄此行珍重,臨行時我去為你送行。”曾布感激不已,又請求蘇軾手書一份《念奴嬌》詞贈送給他。蘇軾欣然應允,二人這才施禮拜別。


    蘇軾趕到政事堂司馬光辦公處,大步衝到案前,大聲說:“司馬公!在下聽說你要廢除《免役法》,恢複《差役法》?”司馬公正在批閱奏劄,問道:“是啊,子瞻有何看法?”蘇軾拱手施禮說:“不妥,如此一來,天下會出大亂子!”


    司馬公放下奏劄,踱到前廳,請蘇軾詳說。蘇軾陳說:“天下實行《免役法》已十五年有餘,百姓皆已習慣此法,雖有小怨,但不致亂,隻要趨利避害,亦不失為可行之法。《差役法》雖有小利,但弊大於利。應穩妥為上,取長補短,不宜大動。”


    司馬公不悅,又問《差役法》利弊如何。蘇軾答道:“自夏、商、周三代實行兵農合一之法,至秦始皇把兵農分開,到唐中葉以後,更趨專業。農出錢帛以養兵,兵出性命以衛農,雖聖人複出,也不易其法。《免役法》戶戶出錢,雇夫服役,是依唐中葉以後兵農相分的慣例,好處實在很多。”


    司馬公反駁道:“兵農合一,乃是古法,不可變!”蘇軾直言道:“《差役法》是兵農合一之古法。二者比較,兵農分開為好,這符合戰事之需要。打仗與種莊稼畢竟不同,農民訓練再好,也不及常年專門訓練之兵卒。實行《差役法》,大宋之兵十不頂一,屢吃敗仗。《免役法》雖有缺點,但稍加變動即可避免上述弊端。而《差役法》則不然,它不僅使我大宋軍隊攻不能戰,守不能固,且加重百姓負擔,農不安耕織,商不安遠行,國家稅收減少,貪胥滑吏有機可乘,故古法不可效。”


    司馬光仍然固執地說:“古之良製美法,文王之道,有何不可恢複?”蘇軾反駁道:“吃野果、穿樹葉,在遠古未嚐不是良製美法,然則今日再吃野果、穿樹葉,便是愚蠢透頂!”司馬公辯不過他,發怒道:“你這是鑽空子!”蘇軾說:“有空可鑽,自有鑽空之人。我鑽此空,皆為宰相,為國家補江山大堤之洞;奸人鑽此空,自有洪水破堤之險了!”


    司馬光氣得渾身哆嗦:“你……你……好,好,你有理,你翅膀硬了,要反對老夫!”蘇軾直言:“司馬公,在下就事論事,並非意在反對宰相!司馬公對下官有恩,子瞻永記在心。敢講逆耳之言,既為國家,也為宰相。當年,司馬公為‘刺義勇’一事屢諫魏公韓維,態度之強硬,言辭之刺耳,不知幾倍於我,而今司馬公在相位,卻容不得他人片言隻語,是何道理?司馬公與王安石一樣,也是個拗相公!”司馬光大怒:“好個蘇軾,你果然是王安石之黨!”蘇軾也發怒了:“在下與國與民為一黨,不與任何人為黨!”說完拂袖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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