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轍貶到筠州監酒稅,其實就是掌管官方酒務和鹽務。因為一些地方政府禁止民間私自釀酒販鹽,所以開設公營酒監榷場。這差事可不像聽起來那麽輕鬆,鹽酒由官方轉輸過來,得依靠車馬運回公倉。筠州地處偏僻,酒監沒多少人手,蘇轍隻好跟女婿王適像民夫似的把一袋袋鹽、一壇壇酒卸下來。鹽酒收入得造冊登記,以備上級長官隨時查閱勘驗,所以事無巨細,蘇轍都得親自做,每天忙得如同街鋪裏的掌櫃。


    這一日清晨,天剛蒙蒙亮,蘇轍與王適已在搬運鹽酒了。蘇轍年紀大了,力氣不濟,搬一會兒就氣喘籲籲。王適忙攔著蘇轍說:“嶽父歇會兒吧,我來搬。”說著就馱起一大袋鹽搬進屋去。蘇轍坐在一邊,喘著氣說:“這些年來,多虧賢婿在我身邊相助。老夫算了一筆賬,日運鹽酒兩千斤,五年下來,你我共運三百六十五萬斤。賬怕細算,若堆於麵前,尤似一座山哪!五年背了一座山,再用這雙手把三百六十五萬斤一點點地賣給筠州的百姓,真了不起。”王適搬完最後一袋鹽,拍拍身上的塵土,憨厚地笑著說:“讀書人幹活十不頂一,可習慣了,同樣頂個壯勞力。就是一座山,也能搬走。”說完搓著長滿老繭的手又去搬酒壇子。


    蘇轍也過來幫忙,笑著說:“所言甚合吾意。或許,命中就該背這樣一座山吧,所謂磨難,大抵如是。”王適擦著汗說:“好在這種日子快過去了,伯父內徙汝州,就是個信號。”


    蘇轍點點頭,若有所思。他早已得信獲知哥哥要來,心中激動不已,但又不知哥哥他們到哪裏了。王適安慰他說:“伯父身遭大磨難,身處大逆境,但卻造就了大境界。伯父的‘大江東去’一詞和《赤壁賦》,真是妙絕千古啊,讀著幹活也有勁兒了。”蘇轍自嘲道:“大手筆從大悲大歡、大磨大難中來。然而我卻鏽住了,這座鹽山酒山壓得我喘不過氣來,還要和人計較秤高秤低,成了貨真價實的販夫走卒。”王適笑道:“愚公移山,最後靠感動神仙遂其夙願;嶽父搬山,皆靠自己一雙手,山已去,道自出。嶽父還是休息吧,伯父不知何時就要到了。這裏有我看著就行了。”蘇轍點點頭,跟酒監裏告了假,回家吩咐史雲準備飯菜,又到官道上去懸望等候。


    終於盼到了!兩兄弟一見麵就淚流滿麵,有說不完的話。還是巢穀提醒著,蘇轍這才把蘇軾一家人請到他在筠州的住宅東軒之中。蘇轍剛到筠州時,洪水衝壞了酒監的官舍,蘇轍就向長官租了現在的住宅,修補了損壞的牆垣,周圍種上了樹木,在此安家,如同蘇軾在黃州親手修築雪堂一樣。史雲見了王閏之,好不親熱,拉著手說話,許久才想起倒把飯菜都忘了,忙叫女兒把酒菜擺上,一家人圍著說話。


    蘇軾舉著酒杯動情地說:“子由,為兄就要北移汝州了,汝州離京城一步之遙;而你卻還要留在這江南偏遠之地!”蘇轍淡然一笑:“哥哥不必為我擔憂,隻要聖上寬宥了你,小弟更無他望。”蘇軾接著說:“奉旨北徙汝州,依然是團練副使,依然是不得簽署公文,隻是給了點活動自由。令人費解的是,此次詔書乃聖上親筆下詔。”


    蘇轍很快就猜到了其中的情由,擔心地說:“哥哥,這正說明,聖上多次想重用你,但王珪、蔡確、張璪、李定一夥人從中作梗,聖上不得已而親手下詔。之所以尚未得重用,實是聖上怕王珪等人再次掀起波瀾。對了,朝廷還特意授邁兒德興縣尉之職,恐怕也有深意。”


    蘇軾飲酒不語,他自然顧慮到朝中奸邪從中作梗,但王命難違,要不然倒真願意歸老田園,不再去過問世事紛爭了。蘇轍勸酒道:“小弟以為,朝中小人固然可氣可恨,然與兄長過去恃才傲物、口無遮攔、罪及他人也有關係。還望兄長自此慎言慎行,免得禍從口出。”


    蘇軾聽了這話,十分不悅,說:“逢小人不行君子之禮,遇大惡不棄人子之責。讓我充耳不聞,聽之任之,實在做不到。如果這樣,我做了宰相又有何用。”蘇轍見哥哥的率直性格還是沒變,又勸道:“哥哥,你若做宰相,是為國為民,怎會沒用呢?君子秉承陽剛之道,也應該知道韜晦之計。江河委婉而進,山有穀而存,像哥哥這般剛直不彎,一定還會吃大虧。”


    史雲和王閏之見兩兄弟爭論起來,也不便過來勸解,悄悄地拉著子侄們到裏屋去了。蘇軾聽了蘇轍的話,心中梗塞未開,負氣地說:“大丈夫生於天地間,怎麽能如此俗氣!”


    蘇轍也有些激動,大聲說:“哥哥在黃州五年,原來還是這麽天真!”


    蘇軾說:“子由,不是我天真,是你太過世故了!”


    蘇轍說:“君子聞過則喜,哥哥不納忠言,一味固執,實可悲矣。”


    蘇軾發怒道:“子由,你既這麽說,從此,我誓為啞巴!”


    蘇轍苦口婆心地勸道:“哥,你聽我一句好不好?這個世上,也就是為弟願為你盡句忠言。”


    蘇軾手指著緊閉的嘴巴,啞然不語。蘇轍也氣急了,無奈地飲了一口酒。巢穀進來見兩兄弟各自賭氣,正奇怪呢,剛才還和和氣氣地喝酒,怎麽一轉眼就吵架了?史雲忙過來拉著巢穀到裏屋。蘇轍又喝了一杯酒,輕聲說:“小弟在酒監裏還有公務,哥哥你早些歇著吧。”說完頭也不回地出去了。


    蘇軾覺得很氣惱,本來很好的心緒被弄得極壞。他素來脾氣急,遇事不折,而子由性子溫和,處事要沉穩一些。他知道子由是為自己著想的,但他覺得自己應該堅持的原則說什麽也不能改變,若事事忍讓韜晦,在黃州的曆練豈不是白費了?蘇軾想到這裏,愈覺悶悶不樂,一口氣把大半壺酒都喝下去了。


    由於蘇邁的任期在即,蘇軾一家隻能在筠州逗留幾日,就要離去。臨走之時。蘇轍因為酒監裏公務繁忙,不能來相送。蘇軾歎了口氣,憂傷地對巢穀說:“那一場爭吵,是我們兄弟二人平生以來的第一次。都怪我,我不該說子由世故,子由被貶官,都是受我的牽連。”巢穀說:“子瞻兄,子由是為你好,才說那些話。”蘇軾痛心地說:“我怎會不知道他是為我好呢?正因如此,我才尤為愧疚。”巢穀安慰道:“子瞻兄不必愧疚,我想子由不會怪你的。”蘇軾這才稍稍寬慰些。


    到了洪州,蘇邁要東去德興上任,一家人在江邊為他送行。王閏之舍不得他離開,哭得跟淚人似的,兩個弟弟也含淚相送。蘇軾一邊勸慰他們,一邊準備登船回九江。


    船剛開到江中,忽然蘇轍、史雲和王適風塵仆仆地趕到碼頭。蘇轍朝著江中大喊:“哥哥,弟弟來送你了,要保重啊!”蘇軾激動不已,揮淚喊道:“子由,保重!你放心!我會記住你的話!”


    這樣,兩兄弟又再次分別,隔著江水遙遙揮手,直到再也看不見對方。


    蘇軾回到九江,跟陳慥等人灑淚分別,一路揚帆順流,直往江寧而去。


    船就快到江寧了。蘇軾站在船頭,遠遠眺望,任江風把衣襟吹得飄動。巢穀過來說:“子瞻兄,聽說王安石罷相後就住在江寧……”蘇軾知道巢穀要說什麽,笑著說:“是啊,我與介甫公也很久沒有見麵了,這回路過江寧,一定要去拜訪他。”


    巢穀說:“王相國現在被封為荊國公,天下人都知道子瞻兄與他不合,為什麽還要去拜訪他呢?”蘇軾擺擺手說:“世人囿於成見,以為我們政見不合就勢同水火,其實這是外人的看法。荊公可以說是我的良師益友。當初我們惺惺相惜,引以為知己,如今發生這麽多事,我們仍然是好朋友。”巢穀點點頭。


    王安石自罷相之後,隱居於江寧半山園,每日騎著驢子走在鄉野小徑上,遇著農人便和氣地與他們打招呼,沒有人知道他就是主持國家變法的宰相。如今往事已如雲煙過眼,不必重提。他也覺得自己一天天衰老下去,便常到佛寺中去聽經說禪,漸漸心中的波瀾也平息了。呂惠卿主持新法,每每歪曲王安石的本意。王安石想起他對自己的背叛,有時不免怒形於色,但很快就平靜下來,如今已無法再說什麽了。金陵自古是帝王都,曆史遺跡無數,隨手折一枝楊柳,也能翻檢出六朝的盛衰興亡。王安石就這樣每日默默遊走在曆史與現實之間,把平淡的心情和悠遠的沉思都寫進小詩裏。


    這日他騎著小驢,悠悠來到碼頭,看著江船來往爭利,青山亙古常青,吟道:


    “自古帝王州,鬱鬱蔥蔥佳氣浮。四百年來成一夢,堪愁。晉代衣冠成古丘。


    繞水恣行遊,上盡層樓更上樓。往事悠悠君莫問,回頭。檻外長江空自流。”


    正在這時,蘇軾一襲便衣,從艙中跳到岸上,拱手施禮道:“黃州農夫蘇軾今日特來拜會大丞相!”王安石喜出望外,趕忙回禮說:“哎呀,終於把子瞻給盼來了。”一麵抓著蘇軾的臂膀上下打量:“老了,當年的青年才俊如今也老了呀!”蘇軾笑道:“荊公也不似當年了!聽說不久前荊公染疾,不知道好些了嗎?”王安石笑說:“偶有眼疾,時下已痊愈了。歲月相摧,焉得不老,隻是子瞻,讓你受苦了。不久前誤聽子瞻仙逝,可讓老夫心痛了。”蘇軾說:“蘇某一介農夫,不過耕田種地有筋骨之勞罷了。荊公憂勞國事,才是真苦。然而除了功名利祿,甜酸苦辣鹹都是與生俱來的,且揮之不去,奈何奈何!”


    王安石指著蘇軾大笑:“子瞻就是子瞻哪!老脾氣還是一點沒變。與聰明人談話,總會有妙策應對。”蘇軾自嘲地說:“聰明反被聰明誤,苦辣酸甜自古多。莫道烏台風雨過,寫詩怕想蘇東坡。”王安石開玩笑說:“汴京有個舉人,因酷愛子瞻之詩,晝夜研讀,冷落了妻子,結果被妻子休了。”蘇軾哭笑不得:“竟有這等事?那他應該娶一個像閏之一樣的人來做妻子。”王安石大笑,蘇軾忙將家眷引出來與王安石相見。王安石拉著驢子,盛情邀請蘇軾一家到半山園歇腳洗塵,蘇軾也不推辭,跟著往半山而來。


    吳夫人拉著王閏之坐在裏屋說話,見蘇迨、蘇過兩個長得俊秀伶俐,不禁想起自己早亡的兒子王雱來,心中傷感。王閏之看出吳夫人的心中之痛,安慰道:“夫人不必為此傷懷。人有悲歡,月有圓缺,此事自古難全呀。”吳夫人於是說起自己常唱蘇子瞻的《水調歌頭》來排遣憂鬱,王閏之淡然一笑。吳夫人拉著王閏之到庭院中賞花談心,蘇軾和王安石則邊走邊聊,往半山的小徑上走去。


    曆史就是這麽奇怪和充滿偶然性。北宋後期政壇和文壇的兩個最重要的人物,在經曆政治風波和個人磨難後,竟又重逢了。一個是罷相,一個是罪臣,重逢時卻語及平生,親如知己。他們談舊事、論時政,涉及新法和個人恩怨也直言不諱,有時開起玩笑互相譏諷,或是放縱聰明互相比試,最後都大笑釋之。他們心中裝著社稷蒼生,言語碰撞的卻是生命智慧。


    半山上雜花滿樹,一片絢麗。已風霜滿麵、曆盡滄桑的兩人在花下漫步,似乎重新煥發了少年精神。王安石說起了“烏台詩案”——這件本朝以來最大的文字冤獄。當年,蘇軾還在杭州通判任上時,到兩浙巡察災情的沈括向蘇軾索要詩集,蘇軾想都沒想就給了他。沈括回京後,摘抄詩中言語,除夕夜就寫好彈劾蘇軾的奏章。時任宰相的王安石當即把奏章扣下了。後來天下大旱,華山崩裂,王安石自請離開相位,掛職江寧,沈括又上了第二本奏章,直接送到皇上手裏。神宗當時一心懸於天災人禍,對他的奏章並未在意,要不然,“烏台詩案”恐怕要早幾年發生了。


    蘇軾心中深感意外,對王安石秉公無私之舉十分感激,這才是君子的境界,與那些小人行徑有天壤之別。


    王安石又講到變法,這樁他付諸畢生心血的宏圖偉業,已使天下發生了很多變化,他很想知道曾經作為反對派的蘇軾的看法。蘇軾拱手直言道:“荊公勇於任事,體恤顯隱,銳意興革,足可道哉。然而,小人追隨王公,卻以變法謀私,荊公搭台,小人唱戲,公做了冤大頭,我做了階下囚,天下百姓就可想而知了。”


    王安石點頭稱許。他是不拘小節之人,自然不會介意蘇軾直言。倘若蘇軾心有顧慮,言有虛飾,那他也不是蘇軾了。王安石深知變法艱難,朝廷頒令與地方施行,總會有實踐過程中的偏差。加上人事任用,小人作祟,常常難以達到預期的效果,要不然他也不會兩次罷相,對變法遙遙觀望而無能為力了。他又問:“這次變法,功過如何?”蘇軾答道:“問心無愧即可,莫論功過。”


    王安石想起當日在朝堂上與蘇軾爭辯變法,言猶在耳。蘇軾強調變法須徐行徐立,急則易蹶,現在看來,是被他言中了。王安石感歎道:“老夫豈不知要取徐立徐行之策啊,此事,老夫也有難言之隱哪。聖上急欲建功立業,不是老夫能左右的,包括用人,皆由聖上說了算。有功皆歸人主,有過皆因安石,老夫不下地獄,誰下地獄?不過,也有例外,比如子瞻你,對聖上有微詞,便直言奏明。誰是誰非,概不掩飾。所以,呂惠卿他們見我對你屢屢遷就,大惑不解,可天下誰又能理解君子之交呢?”


    蘇軾憂慮地說:“荊公啊,此次變法,成則為大宋之幸;反之,大宋命運就不敢說了。”王安石驚訝地問:“子瞻此言有弦外之音啊!”蘇軾直言道:“成則大宋興,不成則動搖國本。何以如此呢?貶人太多,奸臣弄權者太多,誰也不能保證熙豐之法將成為幾十年的不變之法。一旦有個反複,則黨爭日熾,一旦如此,我大宋危矣!”


    王安石聽罷,垂首不語。他何嚐不願新法長久施行下去呢?隻是人事難為,天命難測,世事大概便是如此了吧。蘇軾又說:“荊公是君子,行大道,為國事,對這小人之爭,未曾在意,可往往千裏之堤就潰於蟻穴。好比這《青苗法》,運行得當,也是百姓的幸事,到最後卻成了小人邀功晉升的台階,所以百姓怨聲載道啊。”


    王安石想起自己用人之失,痛心疾首,見蘇軾公正直言,不由得心中佩服,感歎道:“都怪我剛愎自用,不聽子瞻之忠告。”蘇軾安慰道:“荊公不必自責,不曆後事,哪知前事之失啊,如此也好為後來變法者留前車之鑒。”


    王安石自嘲說:“隻怕老夫從此要成為天下話柄了。有些人會拿禍國殃民的帽子扣在老夫頭上。”蘇軾說:“功過自有後人評說,然荊公真君子,足以千古流芳啊。”王安石大笑:“剛直敢言如子瞻也會恭維人了。”蘇軾淡然一笑:“蘇某說真心話,荊公心中了然。”


    兩人繼續往上走,一路綠蔭遍地,鳥聲悠然。王安石問:“你說這下坡路好走呢還是上坡路好走呢?”蘇軾答道:“上山容易下山難是俗人的看法。依我看來,上山費力,下山費神,隻要能上能下,能走能動,就不難。真正難的是既不能下也不能上。”


    聽聰明人的談話總是令人愜意,像這樣隨意簡單的談話,兩位智者卻能講出別樣的道理來。王安石明白蘇軾所指的是新法的實施,如今既難裨補國政,又無法完全適用民生,正處在上下兩難的境地。隻是自己告老隱居,置身事外,新法已交給後來的新黨人物主持,他再也無力插手,笑說:“正所謂人老步步難哪!”說著,拄杖邁動著老腿。


    蘇軾過來扶了一把,慢慢陪他走上一級級石階,說:“人一生下來,麵臨的第一件事是學會走路,到老來,走不動了,麵臨的第一件大事還是走路。人生始終在走路啊。”王安石針鋒相對地反問:“然則,人生有一半睡於床上,不知有道路乎?”蘇軾笑著說:“守財者夢遊於被追殺,求仕者夢遊於趕考之路,風流者夢遊於追歡逐笑,農人夢遊於田間地頭,商人夢失於道路,豈非無路可走乎?”王安石進一步說:“未夢者則不遊。”蘇軾詼諧地說:“未夢者稱為睡死,又稱小死,死者焉能遊乎?”王安石大笑。


    蘇軾是出了名的機智詼諧,遇著王安石更是當仁不讓。他笑說:“荊公啊,我聽說你正著《字說》一書?”王安石興致勃勃地說:“是啊,老夫研究漢字,頗覺有趣,比如這‘波’字,乃水之皮也。”


    蘇軾馬上反唇相譏:“如此說來,‘滑’者,豈非水之骨也?”


    玩笑總是機智敏捷,但絕不帶半點惡意。王安石是心中通脫之人,自然也不會計較。他有點尷尬地說:“你休譏笑,也並非沒有道理。隻是這斑鳩的鳩字,何以旁數為九呢?”蘇軾馬上回答說:“荊公不記得《詩經》上說,‘鳲鳩在桑,其子七兮’?”王安石皺眉不解:“即使這樣也隻有七隻,何來九呢?”蘇軾笑著說:“加上它爹它娘,正好是九了。”王安石哈哈大笑:“好個子瞻,原來你在譏諷老夫!”蘇軾忙說:“豈敢豈敢。以竹鞭馬是為篤,以竹鞭犬,不知有何可笑?”兩人會心大笑。


    兩人繼續拾級而上,來到半山上一處荒廢的宅院前。王安石見舊屋向東傾斜,戲言道:“子瞻,老夫出個上聯。牆歪上東坡。”


    蘇軾看著屋下突兀的岩石,對道:“屋斜下安石。”


    王安石興致來了,大悅道:“對得妙!牆歪上東坡,坡上鳥自多。”


    蘇軾脫口而出:“屋斜下安石,石下蟲不直。”


    王安石大笑不已,又出一聯:“半山非半山,一山飛峙大江邊。”


    蘇軾立即說:“滿月不滿月,缺月高懸銀河畔。沒有絕聯,你難不住我。”


    蘇軾自信滿滿,鬥文鬥智最能令他心神愉悅,更何況遇著王安石呢?王安石笑著說:“子瞻果然才思敏捷。你且出個對子難住老夫吧!”蘇軾說:“我有一副絕對,得之於西湖之上,至今未能對上。攜錫壺,遊西湖,錫壺掉進西湖裏,惜乎錫壺。”


    王安石沉吟半晌,頓時犯了難:“此聯乃絕聯,老夫對不上,恐怕後人也對不上。”蘇軾見王安石雄心未減,大笑讚歎。


    兩人來到半山佛堂,堂上匾額題曰“保寧禪院”。原來王安石退居江寧後,曾大病一場,病愈後舍宅為寺,潛心學佛,神宗得知,親書題匾賜予王安石,算作優禮相待。可是對於一個信佛的人來說,這些厚賜又有什麽用呢!王安石問蘇軾:“子瞻信佛嗎?”蘇軾笑道:“信,又不信。我給荊公講則故事。有一座廟,香火不旺了。這天來了個漢子,推倒神像,將神座料石扛走,回家砌了豬圈。第二個漢子燒香來了,見此甚為驚慌,搬來自己家中的料石,扶神歸位。小神對大神說,第一個漢子應該嚴懲,第二個漢子應該給他好處。大神說,你錯了,第一個漢子不信神,我又怎能奈何於他呢?”


    宋代讀書人大多學佛參禪,這是時代風氣。但學佛又不離棄世俗,這是講究精致生活的宋人對學佛的巧妙轉化。蘇軾是積極學佛的。在黃州時,他就常常到佛寺去聽經念佛,排解現實的苦悶,最終以自己的智慧為主,以佛禪為輔,掙脫出來。他曾跟友人說,自己學佛好比吃豬肉,不但味美,還能飽肚,不像有些人,空學禪義,如吃龍肉,純粹是詐唬人。蘇軾對王安石說:“對於少數人來說,佛是一種哲境;對於多數人而言,佛是一種安慰。有大安慰,小安慰。大安慰是悟自然之道,小安慰就隻能滿足一時之需。”


    王安石不同意他的說法,反駁道:“你所說的自然之道乃道家之言,非佛家之語。”蘇軾說:“佛家的四大皆空,並非真空。開大法眼,三教殊途同歸,皆為道也。”王安石大喜,欣喜地說:“子瞻,你何不來江寧買一宅院,與我同住,我二人天天談玄論道,豈不妙哉?”蘇軾拱手笑道:“能與荊公同住,是求不來的福氣,隻怕身不由己,事與願違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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