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後就起了一陣騷動。


    狗叫著跳了起來,繈褓裏的嬰兒哭了,另一個嬰兒——我剛才沒有看到,在桌下的白鐵皮盒子裏也睡著一個——也哭了起來。理查德摘下帽子,脫掉大衣,把行李袋放好,舒展手腳。一臉不滿的那個男孩張大了口,露出嘴裏的牛肉。


    “她不是蘇。”他說。


    “李小姐,”我麵前的婦人輕聲說,“你真是個可愛的人兒。你累了吧,親愛的?走了這麽遠的路。”


    “她不是蘇。”那男孩又說,聲音大了一些。


    “計劃有變。”理查德說,他沒有與我對視,“蘇留在那邊,處理一點掃尾的事——易布斯大叔,你還好吧?”


    “好得很,孩子。”那個麵色蒼白的男人答道。他已取下圍裙,正在安撫那條狗。給我們開門的那男孩已經走了。鐵匠爐裏的火正慢慢涼下來,由火紅變成灰色。那紅發姑娘手裏拿著一個瓶子和一把勺子,在號哭的嬰兒前麵彎下腰,不時偷瞟我幾眼。


    一臉不滿的男孩說,“計劃有變?我搞不懂。”


    “你會懂的,”理查德回答他,“除非——”他把手指舉到唇邊,擠了一下眼。


    與此同時,那婦人仍站在我麵前,用手仔細辨別著我的臉,逐一描述著我的五官,仿佛細數珠串上的珠子。“褐色的眼,”她小聲說,她呼出的氣息甜得像糖,“紅色的嘴唇,嘟起的小嘴,漂亮小巧的下巴,牙齒白得像瓷。你這臉,我敢說摸著好軟,噢!”


    剛才我一直魔怔了似的站著,任由她自言自語。現在,感覺到她在我臉上上下其手,我猛地從她身邊跳開。


    “你竟敢?”我說,“你竟敢對我說話?你竟敢這麽看我?你們所有人!還有你——”我走到理查德身邊,抓住他的背心,“這是怎麽回事?你帶我到了什麽地方?關於蘇,這些人知道些什麽?”


    “哎,哎。”臉色蒼白的男人溫和地說。那個男孩笑了。那婦人神情有些傷感。


    “聲音很好聽嘛。”那姑娘說。


    “跟刀刃似的,”男人說,“那麽幹淨。”


    理查德看著我,然後轉頭望別處。“我能說什麽?”他聳了聳肩,“我是個奸人。”


    “少跟我裝腔作勢!”我說,“告訴我這是怎麽回事,這是誰的房子?是你的嗎?”


    “是他的嗎!”男孩笑得更厲害,然後被牛肉噎住了。


    “約翰,閉嘴,不然我捅死你。”那婦人說,“李小姐,您別在意他,我請求您,別理他。”


    我能感覺到她攥緊了雙手,但我並不拿眼看她。我隻看著理查德。“告訴我。”我說。


    “不是我的。”他終於說。


    “不是你的?”我反問,理查德搖頭,“那是誰的?這是哪裏?”


    他揉著眼睛。他很疲累。“是他們的。”他說,用頭示意那個婦人,還有那個男人,“是他們的房子。這裏是波鎮。”


    波鎮……這個名字我曾聽他提起過一兩次。我靜靜地站在那裏,努力回憶他說過的話,然後我心頭一沉。“蘇的家,”我說,“蘇的家,賊窩。”


    “正直的賊,”那婦人說道,又想靠近我,“了解我們的人都知道!”


    我想,蘇的姨媽!我也曾一度為她感到遺憾。現在,我幾乎是啐到她臉上。“你離我遠點好嗎,老巫婆?”整個廚房都安靜下來,而且好像更狹窄,更黑暗了。我仍舊抓著理查德的背心。他想掙脫開去,我抓得更緊。在我腦中,千萬個念頭飛速掠過。我想,他娶了我,帶我到這裏,是想把我拋棄於此。他想侵吞我那份財產。他付給這些人一點零頭,買凶殺人。至於蘇——即使我已心亂如麻,想到蘇,我仍是心中一沉——他們會放了蘇。蘇知道這一切。


    “你休想!”我說,“你以為我不知道你打的是什麽主意?你們這一夥人?你們的圈套?”


    “你什麽都不知道,莫德。”他回答說。他想把我的手從他衣服上拉開,我不放手。我想,如果我被他拉開了手,他們一定會上來殺了我。我們爭執了一會兒。然後他說,“縫線要斷了,莫德!”他把我的手指掰開。我於是抓住他的手。


    “帶我回去。”我說。我口中說著,心中在想,不要讓他們看到你在害怕!但是我的聲音提高了,我沒辦法讓語調平穩,“馬上帶我回去。帶我回到大街上,回到有馬車的地方去。”


    他搖搖頭,眼睛看著別處,“我做不到。”


    “現在就帶我走,不然我自己走。我能找到路——來的路線我都看見了!我都已留心觀察!——我還會去找——去找警察!”


    那男孩,那麵色蒼白的男人,那婦人和那個姑娘,聞言不是吃了一驚,便是臉上抽搐了一下。狗叫了起來。


    “這個,”那男人說,摸摸自己的胡須,“在這屋裏說話,你必須小心自己的用詞啊。”


    “你才該小心!”我說。我逐個看著他們的臉,“你們以為能從中獲得什麽?錢財?哈,休想。你們才應該小心。你們所有人!還有你,理查德,你是最應該小心的那個——等我找到警察你就知道了。”


    但理查德麵無表情,一言不發。


    “你聽到了嗎?”我喊道。


    那男人的臉又抽搐了一下,把一隻手指伸進耳中,仿佛想挖耳朵。“像刀刃一樣啊,”他像是對著空氣,又像是對所有人說,“對不?”


    “你去死!”我說。我瘋狂地看著周圍,然後突然去抓行李袋,但是理查德快我一步,他伸出長長的腿,把行李踢開,幾乎像是在玩鬧。那男孩抱起行李,放到自己大腿上。他拿出一把刀,開始撬那上麵的鎖。刀身閃閃奪目。


    理查德抱著胸說,“你知道你走不了,莫德。”他直接地說,“身無一物,怎麽走?”


    他走到了門邊,擋住門。房間還有別的門,也許通向街道,也許隻是通向另一個黑暗的房間。我永遠猜不到是哪一個。


    “對不起。”他說。


    男孩手裏的刀又閃耀了一下。現在,我想,他們要殺我了。這個念頭本身,就像刀鋒,驚人的尖銳。因為,難道我不是在布萊爾就已放棄了生命,難道我不曾看著那舊生命離我而去暗自欣喜?現在,他們就要殺我了,我感到從未有過的恐懼,這恐懼超乎想象地強烈。


    你這傻瓜,我對自己說。但是對他們,我說:“你們休想。你們休想!”我左奔右跑,最後,我衝向它,不是理查德身後的門,而是那個肥頭大耳的嬰兒。我抓住他,搖晃著,把手放到他頸項處,“你們休想!”我又說,“你們去死。你們以為我千裏迢迢逃出來,就為了這個?”我看著那個婦人,“我先殺死你的孩子!”——我覺得我下得了手——“看,這裏!我掐死他!”


    那男人,那姑娘,那男孩,都頗有興致地看著我。那婦人臉上顯出一點遺憾。“親愛的,”她說,“眼下,我這屋裏有七個小孩。你願意的話,就把這數目變成六個好了。或者——”她指指桌下的白鐵皮盒子——“變成五個也行。對我來說沒啥分別。反正我在打算著,以後不幹這活了。”


    我手裏的孩子仍然睡著,隻是踢了一下腿。我的指尖感覺到他快速的心跳,他的頭頂也微微跳動。那婦人一直觀察著我,那姑娘把手放到自己脖子上揉著。理查德在褲袋裏找煙,邊摸邊說,“莫德,把那該死的小孩放下,行不行?”


    他語氣平和,我突然覺得有些尷尬,我的手還放在小孩脖子上。我小心地把嬰兒放到桌上,在杯盤碗盞中間。立刻,那個男孩把刀從行李鎖上拿開了,舉到嬰兒頭上揮舞著。


    “哈哈,”他叫道,“這位小姐下不了手,約翰弗魯姆下得了——我要他的嘴,鼻子,耳朵!”


    那姑娘仿佛被人撓了癢似的尖叫起來。那婦人厲聲說,“夠了。你們是不是想把我的小孩們全都從搖籃裏嚇出來,嚇到墳墓裏去?那還給我剩下什麽了?丹蒂,去照看一下小西德尼,別讓他燙著了。人家李小姐以為我們都是什麽野蠻人呢。李小姐,我看得出你是個有主見的姑娘,我也預料到了。但是,你不會以為我們想害你吧?”她隻要站在我身邊,就忍不住摸我——這次她撫摩著我的衣袖,“你不會以為你在這裏不受歡迎吧?”


    我還有一點發抖。“我不能想象,”我甩開她的手說,“你們對我有任何善意,我已明確表示要離開,你們卻對我強行拘留!”


    她歪著頭。“聽聽這文法,易布斯先生!”她說。那男人表示他聽到了。她又摸了摸我,“你坐下,親愛的。你看這把椅子,是從很高貴的人家搬來的,說不定就是等著你來坐。你把鬥篷脫了吧?還有帽子,也脫了吧?不然會悶熱的,我們這廚房很暖。要不要把手套也脫下來?——行,你自己決定。”


    我收起了雙手。理查德看見那婦人的眼神。“這位李小姐,”他低聲說,“對自己的手指特別講究。她從很小開始,就要戴手套,”他把聲音降得更低,用誇張的嘴形說出——“被她舅舅逼的。”


    那婦人看上去早已洞察一切。


    “你舅舅,”她說,“他的事兒我都知道。他讓你看了很多下流的法國小說吧。他有沒有對你動手動腳,親愛的?也沒什麽了。沒什麽大不了。給自己人總好過便宜外人,我總這麽說——哎,也真是作孽呀。”


    當時我已坐下,以掩蓋我膝蓋的顫抖,我仍一把將她推開。我的椅子離火很近,她說得對,這裏很熱,非常熱,我的臉已發燙。但我不能動,我必須思考。那男孩還在撬著鎖。“法國小說。”他偷笑了一聲。紅發姑娘把嬰兒的手指放進嘴裏,呆呆地吮吸著。那男人靠近了一些。那婦人一直守在我身邊,火光勾勒出她的下巴,臉頰,一隻眼睛,還有嘴唇。她舔了舔自己光滑的嘴唇。


    我轉過頭去,卻並未移開目光。“理查德。”我說。他沒回答,“理查德!”那婦人對我伸出手,解開我頭上軟帽的係帶,把它摘了下來。她輕拍我的頭發,並拈起一縷來,用手指搓著。


    “很漂亮,”她帶著一點驚喜說,“漂亮,差不多是金色了。”


    “你是要拿去賣嗎?”我說,“好啊,拿去!”我奪過她手裏那一縷頭發,把它扯了下來,“你看,”她皺起了眉頭,我說,“你傷我還不如我傷自己下手來得狠。好了,讓我走。”


    她搖頭,“你這是胡來啊,親愛的,還把漂亮頭發毀了。我不是說過了嗎?我們不想害你。你看,這是約翰弗魯姆,這是迪莉婭沃倫,我們叫她丹蒂。我希望,你以後能把他倆當表弟表姐。這是亨弗萊易布斯先生,他一直盼你來,是吧,易布斯先生?還有我,我是最盼望你來的人。真的,盼得好苦。”


    她歎息。那男孩看著她,露出一臉不滿。


    “哎喲,”他說,“我真搞不懂,怎麽風向又變了。”他對我點頭示意了一下,“她不是該送去——”他抱起雙臂,伸出舌頭,翻起白眼——“瘋人院重病室的嗎?”


    婦人舉起了手,他擠了一下眼睛,收起了動作。


    “你仔細你的臉。”她惡狠狠地說。然後,她溫柔地看著我說,“李小姐給我們帶來了她的財富。李小姐暫時還沒想好——換了誰也想不了那麽快呀,是吧?李小姐,我敢說你還一點東西都沒吃吧?我們這兒有什麽你看得上的?”她搓著雙手,“你想吃羊肉不?要不來一塊荷蘭奶酪?要不吃一頓魚?我們這街角有個魚攤子,什麽魚都有,你隻要說個名字,我叫丹蒂買去。她一眨眼工夫就能買回來,給你做好了!用什麽裝好呢?你看,我們有瓷盤,配得上王公貴族的哦。我們有銀叉子——易布斯先生,遞一把銀叉給我。你看,親愛的,柄上有點兒不平整是吧?沒啥的,親愛的,就是我們把紋章摳掉了。你掂掂這重量。看看這叉齒多漂亮,人家議員用過這叉子的。你是吃魚呀,還是吃羊肉,親愛的?”


    她站著,對我傾下身子,把叉子舉到我眼前。我把她推開。


    “你以為,”我說,“我會跟你們中的任何一個人,同桌吃飯?哈,稱你們為仆人都會讓我感到羞愧!把我的財富帶給你們?我寧願被洗劫一空,寧願去死!”


    片刻沉默後,那個男孩說,“脾氣不小哦,是吧?”


    但是那婦人搖著頭,臉上幾乎有一種愛惜的表情。“丹蒂也有脾氣嘛,”她說,“嗨,我也有脾氣啊。平常人家的姑娘也都有脾氣。放千金小姐身上,就不叫脾氣,他們用那個詞兒,叫什麽來著,紳士?”她對理查德說,理查德正疲倦地伸出手去,拉著流口水的狗的耳朵。


    “高傲。”他沒有抬眼看她,直接回答說。


    “高傲。”她重複道。


    “咪西34。”男孩說,輕佻地瞟了我一眼,“我本來不願意把這當作一般姑娘家的沒禮貌的,但我真忍不住想揍她一拳。”


    他又埋頭於我的行李鎖。那男人看著他,皺起了眉頭。“你還沒學會弄鎖啊,”他說,“別這麽撬,小子,這會搗壞裏麵的杠杆。這個小機關,你就快把它搞壞了。”


    那男孩用刀捅了最後一下,拉下了臉。“操!”他說。這是我第一次聽到有人把這個詞當咒罵語來用。他把刀尖從鎖裏拔出來,對準了行李袋,我還來不及驚呼和製止,他已在行李袋上劃了一道長長的口子。


    “哈,你就這德行。”那男人麵帶滿意之色。


    他拿出一個煙鬥,點起了煙。那男孩把手伸進行李袋。我看著他的動作,雖然我的臉剛才被爐火烤得發燙,身上卻漸漸冷了。這一割使我無比震驚,我開始發抖。


    “我請求,”我說,“請求你,把我的東西還給我。我不會去找警察了,隻要你把我的東西還給我,放我走。”


    也許,這次我言語裏多了一絲乞求的調子,他們都扭頭打量著我。那婦人再次走到我身邊,撫摩起我的頭發。


    “還沒嚇怕?”她驚奇地說,“你還沒被約翰弗魯姆嚇怕?哎,他就是鬧著玩——約翰,你還敢?把刀放下,把李小姐的行李給我——好了。你是不是為行李的事不高興了,親愛的?唉,這個包又皺又舊,看起來五十年沒用過了。我們給你弄一個新的來,好不!”


    那男孩裝模作樣罵了幾句,還是把行李拿了過來。婦人遞給我,我接過,抱進懷裏。我的喉嚨哽住了。


    “哎喲。”男孩見狀,鄙夷地叫了一聲。他湊過來,對我擠眉弄眼,“我還是喜歡你是一把椅子那會兒。”他說。


    我聽得很清楚,他就是這麽說的。但這句話我完全不得要領,我躲開了他。我扭頭去看理查德。“求你了,理查德,”我說,“看在上帝的分上,把我騙到這裏難道還不夠?你怎麽能看著我被折磨,卻站在那裏無動於衷?”


    他看著我的眼睛,摸著胡子。然後他對那婦人說,“你有沒有一個清靜點的地方安頓她?”


    “清靜點的地方?”她說,“哎,我預備了一個房間。隻不過我覺得李小姐得先在這兒暖和暖和。要不現在你跟我上去,親愛的?梳梳頭,洗洗手?”


    “我希望你把我帶到街上,找一輛馬車,”我回答說,“隻需要這個,我隻需要這個。”


    “這個啊,我把你安置在窗邊,你能望到街上。上來吧,親愛的。我來提那個舊行李——你要自己拿?行行行,你這手勁還真大!紳士,你也上來行不?你還是睡你的老房間,好吧?”


    “好的,”他說,“在等待期間,如果你讓我住這兒的話。”


    他們交換了一個眼神。她把手搭到我身上,我站起身來,掙脫了她的手。理查德也走了上來,離我很近。我也躲開了他。他們兩人——就像要驅羊入圈的兩隻牧犬——引著我離開了廚房,經過一道門,來到樓梯前。這裏更冷更暗,我感覺到也許是從街上吹來的風,放慢了腳步。但我也想著剛才那婦人說的,要把我安置在窗邊的話,我想,我能在窗邊往外喊話,或者跳出去——若是他們想傷害我。樓梯十分狹窄,也沒鋪地毯。樓梯上散落著一些用缺了口的瓷杯裝著的蠟燭,杯裏還裝著半杯水,燭影搖動。


    “親愛的,小心燭火,把裙子提起來一下啊。”那婦人說,她走在我前麵。理查德則緊緊跟在我身後。


    在這段樓梯的頂上,有一排關著的門。婦人打開了第一扇門,帶我走進去。這是一間方形的小房間。屋裏有一張床,一個盥洗架,一隻箱子,一個櫃子,一扇馬毛屏風——還有一扇窗,我立刻走了過去。窗上掛著一條褪了色的網眼圍巾。窗的搭扣早已斷裂,窗格是用釘子固定的。窗外是狹窄的街景,一條泥濘的街道;一棟有窗的房子,窗子有油布色的百葉窗,上麵有些心形的洞;還有一道磚牆,上麵用黃色的粉筆畫著圓圈和螺旋。


    我站在那裏細看,手裏仍抱著行李,手臂已變得沉重。我聽到理查德停了一下,又上了一段樓梯,然後在我頭頂的房間裏走動。那婦人走到盥洗架邊,從水罐裏倒了一點水到盆裏。現在我知道我急著走到窗邊的錯誤了:她站在了我和門之間。她身材壯實,手臂粗大。我想,如果想要給她一驚的話,我也許能把她推開。


    也許她和我抱著同樣的念頭。她的手還舉在盥洗架上方,歪著頭,望著我,望得全神貫注,眼中半是敬畏,半是愛憐。


    “這兒是香皂,”她說,“這是梳子,這是刷子。”我不說話,“這是洗臉毛巾,這是古龍水。”她拔出瓶塞,瓶裏的液體濺了出來。她來到我身邊,沾上香水的手腕散發著令人作嘔的氣味,“你不喜歡薰衣草味嗎?”她說。


    我從她身邊避開一步,看著門。廚房裏清楚地傳來那男孩的聲音,他說,“小娼婦!”


    “我不喜歡,”我再退遠一步,“被欺騙。”


    她走上前一步,“什麽欺騙,親愛的?”


    “你以為我想來這裏?你以為我想住這裏?”


    “我覺得你隻是受了點驚嚇,現在這樣子還不是平時的自己。”


    “不是平時的我?我平時怎樣與你何幹?你是誰?你有什麽資格對我說三道四?”


    聽聞此言,她垂下了眼簾。她拉下衣袖遮住手腕,回到盥洗架邊,再次摸了摸那香皂、梳子、刷子和毛巾。樓下,一把椅子被拖過地板,一件物品跌倒,或是被人摔到地上。狗在叫。樓上,理查德在走動,咳嗽,低聲嘀咕。我若是想逃,現在必須逃。可是,該走哪裏?下樓,再下樓,循來時路。但是到了樓下,該走哪個門,才能出去?——第二個,還是第一個?我不敢肯定。不管了,我想,立刻走!然而我沒有。那婦人抬起頭來,看著我的眼睛。我猶豫了,就在我猶豫的那一刻,理查德重重地踏著樓梯,從樓上下來了。他走進房間。他耳後夾著一支煙。他的衣袖卷到臂彎處,胡子濕了水,顯得更黑了。


    他關上門,鎖好。


    “把鬥篷脫了吧,莫德。”他說。


    我想,他是要掐死我。


    我把鬥篷緊緊扣好,慢慢向後退,離開他和那個婦人,退到窗邊。如果萬不得已,我就用手肘打碎這窗子,向街上尖叫。理查德看著我的舉動,歎了一口氣。他睜大了眼睛,“你沒必要把自己弄得像隻受驚的兔子。”他說,“你以為我山長水遠把你帶回來,就為了傷害你?”


    “你以為,”我回答說,“我能相信你不會傷害我?在布萊爾,你自己說過,為了錢你可以怎樣不擇手段。我真希望我聽到這話時多留了個心眼!現在你還敢說,你不是想拐騙我的所有財產?你敢說,你不是通過蘇得到我的財產,隻不過要稍稍等一段時間,我知道,她會被醫好的,”我的心抽緊了,“聰明的蘇,好孩子!”


    “你閉嘴,莫德。”


    “為什麽?為了你能靜悄悄殺死我?來,動手吧。然後昧著良心過一世,你還有良心嗎?”


    “沒有,”他很快地回答說,“向你保證,我可沒有因為殺你而感到難過的良心。”他用手按了按眼睛,“隻不過,如果我殺你,薩克斯比大娘不會願意。”


    “她。”我說,瞟了那婦人一眼。她還在看著香皂和梳子,沒說話,“你做什麽難道是聽她的吩咐?”


    “在這件事上,我做什麽都聽她的。”他意味深長地說。見我的疑惑和猶豫,他接著說了下去,“你聽我說,莫德,整個局都是她謀劃的,從頭到尾都是。就算我是個奸人,在這件事上我也不敢對她坑蒙拐騙。”


    他看上去一臉真誠——可是,他以前也曾看起來如此真誠過。“你說謊。”我說。


    “不。我說的是真的。”


    “她設的局,”我難以置信,“她送你去的布萊爾?去找我舅舅?還有之前,去巴黎?去霍陲先生那裏?”


    “她送我去結識你。至於我通過什麽手段,是無關緊要的細枝末節了。我以前已經做了些事,隻是不知道這些事能有什麽結果。我也許會錯過你!多少男人都錯過了你。因為他們沒有薩克斯比大娘的指引。”


    我看著他們兩人。“這麽說,她知道我的財產。”過了一會兒,我說,“不過,人人都知道。她認識——誰呢?我舅舅?莊園裏的某個仆人?”


    “她認識你,莫德,你。她比誰都先認識你。”


    那婦人抬眼看著我,點了點頭。


    “我認識你媽媽。”她說。


    我母親!我把手放到脖子上——奇怪的是,我母親的肖像和我的首飾放在一起,係著它的緞帶已經褪色,我已多年不曾戴它。我母親!我來倫敦就是為了逃避她。現在,突然之間,我想起她的墳墓——在布萊爾莊園裏,無人照看,雜草叢生,原本白色的石塊漸漸變灰。


    那婦人仍在看我,我的手垂了下來。


    “我不信,”我說,“我母親?她叫什麽字?你告訴我。”


    她神色狡黠起來。“我是知道的,”她說,“不過我不會就這麽說出來。不過,我告訴你頭一個字母,是m,就跟你名字的首字母一樣。我再告訴你第二個字母,是a,哎呀,也跟你的一樣!下一個字母就開始有分別了,那是一個r……”


    她是知道的,我知道她知道。她怎麽做到的呢?我端詳著她的臉——她的眼,她的唇。看起來有幾分眼熟。這是怎麽回事?她究竟是誰?


    “保姆,”我說,“你曾經是個保姆——”


    她卻搖頭,幾乎笑了。“哦,我為什麽要當過保姆?”


    “你什麽都不知道,原來!”我說,“你不知道我是在瘋人院出生的!”


    “是嗎?”她立刻回答說,“你為什麽這麽說?”


    “你覺得我會不記得自己的家?”


    “我覺得,你會記得自己很小的時候住過的地方,唉,我們都記得,但這並不是說,我們是在那個地方出生的。”


    “我是,我知道。”我說。


    “他們這麽跟你說的,我估計。”


    “我舅舅家裏每一個仆人都知道!”


    “可能也是別人跟他們說的。這就證明事情是真的嗎?也許行,也許不行。”


    她一邊說著這話,一邊從盥洗架旁走到了床邊,緩慢地,沉重地坐下。她看著理查德。她用手摸著自己的耳垂,用故作輕鬆的口吻說,“你那房間還行吧,紳士?”我現在終於猜到,這是他們這個賊窩裏對他的昵稱,“你房間還行吧?”他點點頭。她又看著我,“我們留著那間房,”她繼續用那種輕鬆、友好,卻又危險的語氣說,“留著給紳士來的時候躺一宿。我跟你說,那是間高高的、僻靜的房間。那房間啊,什麽事,什麽花招都見識過。大夥都知道,來這房間的人都悄悄地進來。”——她做出吃驚的樣子——“哎喲,就跟你來得一樣啊!在這兒待上一天,兩天,兩禮拜,誰知道會待多久?就躲在那裏麵。可能是警察追查的漢子——你明白吧——所以進來不能被人知道,有漢子,有姑娘,有小孩,還有大家閨秀……”


    說到最後這個,她停頓下來,拍拍身邊的空位。“你不坐坐嗎,姑娘?不樂意,嗯?那就再等等吧。”床上蓋著毯子——彩色方塊圖案的毯子,織得粗糙,縫線也粗糙。她開始拔著毯子上的線頭,仿佛心不在焉,“對了,剛才我說到哪兒了?”她看著我說道。


    “說到大家閨秀。”理查德說。


    她舉起手,伸出手指,“說到大家閨秀,”她說,“沒錯。當然了,貨真價實的大家閨秀來得很少,來的人腦子裏都裝著一堆事。我尤其記得其中有一個——啊,那是多久以前?十六年?十七年,還是十八年……?”她觀察著我的臉,“我敢說,對你來說是很長的時間吧,寶貝。簡直像一輩子那麽長,是吧?你等著看,等你到了我這年紀,就會覺得日子一下子就流過去了,就像流過的淚水一樣。”她動了一下,向後仰著頭,深吸了一口氣,有一點悲傷。她等待著,但我一動不動,我隻覺得冷,謹慎地沉默著。於是她又講下去。


    “好了,就是這位小姐,”她說,“她比你現在大不了多少。她當時遇上難事了。她從波鎮一個幫姑娘們擺平麻煩事兒的女人那裏得到我的名字。你知道我說的是什麽吧,寶貝?就是姑娘們每個月該麻煩那幾天,麻煩卻不來了。”她揮了揮手,做了個鬼臉,“我從來不幹那個,那不是我的營生。我的想法是,生個孩子又不會讓你死,你就生下來,賣了他。更好的法子是,你把他交給我,我幫你賣!——我是說,賣給那些需要孩子的人,要麽是把孩子收來當仆人或學徒,要麽真的收來當兒女。你知道嗎,孩子,世上真有這樣的人啊。還有幹我這營生的,給他們供應孩子的,你知道不?”我再次沉默。她再次揮了揮手,“是啊,我說的這位小姐,在來找我之前她也不知道。可憐見的。波鎮那女人本想幫她,但她拖得太晚了,隻能繼續懷下去。‘你丈夫呢?’收她進來之前我問她,‘你娘呢,你家裏人呢?他們不會追來吧?’她說他們不會的。她說她沒丈夫——這才是她的麻煩。她娘已經死了,她是從一個闊氣的大莊園裏跑出來的,離倫敦四十英裏地呢——在泰晤士河上遊,她說……”她點點頭,眼睛卻沒離開我。我感到從未有過的寒冷,“她爹和她哥在到處追查,那架勢就像要殺了她。但是,她發誓,他們是找不到波鎮來的。至於那個對她說了句我愛你,惹出這場大禍的男人嘛——唉,他有自己的老婆孩子,對她是糟蹋完就甩手走人了——男人可不都這樣嗎。”


    “不過,幹我這營生的,倒是托了他的福了!”她微笑,幾乎擠了一下眼,“這位小姐有錢。我收留了她,把她安置在樓上。也許我不該這麽做,易布斯先生說我不該。因為當時我收了五六個孩子,已經又累又煩。最讓我煩躁的是,我自己剛生了個孩子,夭折了——”這時她神色變了,手在眼前搖晃,“但是,不說那事了。我不說那事了。”


    她咽了口口水,四下打量一番,仿佛在尋找故事中斷落的線頭。然後,她仿佛找到了,臉上的遲疑退散下去。她看著我的眼,向頭頂上示意,我於是跟她一起,抬頭仰望天花板。肮髒的天花板本是黃色,已被燈油熏得發灰。


    “我們把她安置在上麵,”她說,“在紳士的房間。我會整天整天坐在她身邊,握著她的手。每天晚上,我都聽到她在床上翻來覆去,哭得讓人心碎。她從沒害過人,柔弱得像牛奶。我怕她活不下來了,易布斯先生也這麽覺得。我覺得甚至她自己也這麽想,她還有兩個月才生,但是任何人瞧見她都會覺得,她連一半時間都撐不住。但也許,她肚裏的孩子也知道了——有時候他們真的知道。因為,她在我們這裏才住了一星期,羊水就破了,她生這孩子,生了一天一夜。孩子總算出來了!雖然出來了,但小得像隻蝦米。那本來身子就很差的小姐,更是虛弱無力了。她聽到孩子哭,從枕頭上抬起了頭。她問,‘那是什麽聲音,薩克斯比大娘?’‘那是你的孩子啊,親愛的!’我告訴她。‘我的孩子?’她說,‘我的孩子是男是女?’‘是個女孩兒。’我說。她一聽這話,就哭得聲嘶力竭,‘上帝保佑她啊!這個世界對女孩太殘酷。我真想她死了,我和她一起死算了!’”


    她搖頭,雙手舉到半空揮了一下,然後放回膝上。理查德靠著門,門上有一個衣鉤,掛著一襲睡衣,他拉起絲質睡衣的腰帶,無意識地在唇上擦過。他看著我的眼睛,眼簾微微垂下,表情不明。從樓下的廚房傳來笑聲和斷繼續續的尖叫。婦人側耳聽了一下,又發出那種倒抽一口氣似的歎息。


    “那是丹蒂,又哭了……”她翻了一個白眼,“哎,看我都說到哪兒去了!是吧,李小姐?覺得我囉唆吧,親愛的?可能真沒啥好聽的,這些陳芝麻爛穀子……”


    “接著說……”我說。我的嘴巴幹得快要粘住了,“接著說那個女人。”


    “那位小姐。那小女孩怎樣?她真是個小不點,有金色的頭發,藍色的眼珠——他們小時候都是藍眼珠,然後長大就會變棕色……”


    她意味深長地看著我棕色的眼睛。我眨了眨眼,臉紅了。但我保持著平穩的聲調。“接著說,”我又說,“我知道你想告訴我。你就說吧。那女人希望她的女兒死掉,然後呢?”


    “希望她死?”她搖搖頭,“她說是那麽說。女人啊,有時候就是一說,但未必真那麽想。她就不是真的那麽想。那孩子就是她的命根,我跟她說把孩子交給我帶,比留在她身邊強時,她一下子就發飆了。‘什麽,你不是想自己帶大她吧?’我說,‘你,一個千金小姐,又沒個丈夫?’她說她就自稱寡婦——然後跑到外國去,到沒人認識她的地方去,當個裁縫養活自己。‘我要我女兒嫁給一個窮人家,不讓她知道我的恥辱。’她說,‘富貴人家的日子我受夠了。’那就是她的死腦筋,可憐的孩子,憑我再怎麽講,也勸不回她。她就要她女兒過誠實貧賤的日子,死也不願意把她送回她自己生活過的那個金錢世界。她打算等自己一有力氣就出發,去法國——我現在跟你說,我覺得她是個傻瓜,但她那麽單純善良,我就算拚了老命也要幫她一把。”


    她歎了一口氣,“但是,單純善良的人,在這世上注定是受苦的,你說是不是!她一直很虛弱,她女兒也沒怎麽長個。她還一直念叨著法國,她一心想的就是這個,直到有一天晚上,我正把她安置上床,有人敲我們廚房的門。原來是第一次帶她來的那個波鎮女人,我一看她臉色,就知道有大麻煩了。結果真有麻煩,你猜怎麽著?那位小姐她爹和哥哥終於找上門來了。‘他們就要來了,’那女人說,‘老天在上,我沒想過說出你在哪裏的,但是她哥哥拿棍子抽我啊。’她給我看她的背,全都青了。‘他們找馬車去了,’她說,‘還要找一個打手。我估計你隻有一個鍾頭時間,快叫那小姐起來,想逃命就快走。你要是把她藏起來,他們能把你的房子拆了!’可是!那可憐的小姐跟著我下了樓,她什麽都聽見了,她扯著嗓子哭道,‘啊,我完了!’她說,‘我要去了法國就好了!’可是,她已經虛弱成這樣,下個樓都把她折騰得半死。‘他們要搶走我的孩子!’她說,‘他們要把她搶走,把她變成他們的!他們要把她關進大莊園,這跟被鎖進墳墓沒有區別啊!他們會把她帶走,然後讓她恨我——噢!我竟然還沒給她取名字!我還沒給她取名字!’她隻念叨這一句,‘我竟然還沒給她取名字!’——‘那現在就給她取吧!’我說,也就為了把她安撫下來,‘快點給她取吧,趁現在還有機會。’‘好,我取,’她說,‘但我叫她什麽好呢?’‘這個,’我說,‘你想,她將來也要長成千金小姐的,沒法改變的了,給她一個配得上她的名字吧,你自己叫什麽?把你的名字給她吧。’她黑了臉說,‘我討厭我的名字,叫她瑪麗安,就是詛咒她啊——’”


    見我臉色有變,她停了下來。我的臉大約是抽搐或扭曲了一下,雖然我知道故事必然講到這一步。我站在那裏,她一路講,我一路感到呼吸急促,胸中苦澀。我吸了一口氣,“這不是真的,”我說,“我母親怎麽沒有丈夫,來到這裏?我母親是個瘋子。我父親是個軍人。我有他的戒指,你看,你看!”


    我走到行李邊,彎下腰,從割破了的行李袋裏找出那個包著首飾的小包裹。瘋人院裏他們給我的戒指就在那裏。我拿起它,手在發抖。薩克斯比太太打量了它一下,聳聳肩。


    “戒指這東西從哪兒都能搞到,”她說,“隨便哪兒都行。”


    “這是他留下的。”我說。


    “說是誰的都行。我能給你弄十個打著v.r.35兩字的戒指來——這就能證明它是女王的啦?”


    我無法回答。我何曾知道戒指從哪裏買,又如何打上銘文?我底氣不足地又說了一次,“我母親,在沒有丈夫的情況下來到這裏。她拖著病體來到這裏。我父親——我舅舅——”我抬眼望她,“我舅舅為什麽要對我隱瞞?”


    “他為什麽要告訴你?”理查德上前一步,終於開口了,“我敢說,他妹妹在出這樁事前,一定是清白貞靜的,她就是背運了點。這種背運——說實話,男人家一般是不願多提的……”


    我又看著戒指。戒指上有一個刻痕,我幼時頗喜歡,以為是用刺刀刻上去的。現在這金的分量掂著很輕,仿佛中間是空的。


    我仍頑固堅持。我說,“我母親是瘋了。她的手腳被皮帶綁在桌上,生下了我——不是,”我用手蒙住雙眼,“這一點也許是我的胡思亂想。但其他的事不是。我母親瘋了,被關在瘋人院的病房裏,他們教育我要小心,切不可重蹈覆轍。”


    “她是被關在瘋人院,在他們抓到她之後。”理查德說,“我們都知道,有時候,為了遂男人們的心意,女孩們會被關起來——唉,現在不說這些了。”他察覺到薩克斯比太太的目光,“當然了,他們一直恐嚇你,就是怕你變成她的樣子,莫德。結果怎樣?除了讓你焦慮、聽話、不敢讓自己舒服——換句話說,遂了你舅舅的意——還有什麽作用?我不是跟你說過嗎,他就是個惡棍。”


    “你錯了,”我說,“你錯了,你弄錯了。”


    “他沒弄錯。”薩克斯比太太說。


    “直到現在,你們可能都在撒謊,你們兩個都是!”


    “我們可以撒謊,”她碰了碰自己的嘴,“但是,親愛的,我們沒撒謊。”


    “我舅舅,”我說,“我舅舅的仆人們,魏先生,斯泰爾斯太太……”


    但是,當我說到這裏,我肋上隱約感覺到被魏先生肩膀頂住的不適,膝蓋被他的手緊抱的壓力,你以為自己是個千金小姐?還有,還有,斯泰爾斯太太抓住我手臂的粗硬的手,噴到我臉上的呼吸:


    為什麽你那個身家豐厚的媽媽,最後變成個廢物死掉了——!


    我就知道,我就知道。我手裏還握著那戒指,這時我叫了一聲,把它摔到地上——就如我孩童時,把杯碟摔到地上。


    “他去死!”我說。我想起自己站在舅舅床尾,手裏拿著剃刀。我想起他沒戴眼鏡的眼。《被負的信任》,“他去死!”理查德點頭道。我轉身看著他,“你也跟他一起去死!你一直都知道,是吧?為什麽在布萊爾不告訴我?你難道不覺得告訴了我,我會更容易跟你一起走?為什麽要等到現在,把我帶到這裏?——這個齷齪之地!——這樣來耍弄我,驚嚇我?”


    “驚嚇你?”他說,奇怪地笑了一聲,“哦,莫德,親愛的莫德,我們還沒開始來真的呢。”


    我不明白他的話。我也不想弄明白。我仍在想著我舅舅,我母親——我那個抱著病,毀了清白,來到這裏的母親……理查德用手托著下巴,手指撥弄著嘴唇。“薩克斯比大娘,”他說,“你這兒有酒嗎?我有點口渴。我想,這就是等好戲上場的期待吧。在賭場看輪盤旋轉,看啞劇時等著他們把仙女們往空中拋的時候,我也是這感覺。”


    薩克斯比太太稍稍猶豫,然後走到櫥櫃前,打開一個盒子,提出一瓶酒。她找出三隻矮矮的平底杯,杯口上塗了金線,她拉起裙子擦拭杯口。


    “李小姐,你可別誤以為這是雪莉酒,”她邊倒酒邊說。房內空氣閉塞,酒味聞起來濃烈刺鼻,“我從來不讓姑娘家在閨房裏喝雪莉,但是,來點純白蘭地,時不時提提神,你說有啥壞處?”


    “一點沒壞處。”理查德說。他遞了一杯給我。當時的我已被迷惘和怒氣攪亂了分寸,接過就當紅酒一般喝了下去。薩克斯比太太在旁瞧著。


    “天生好酒量。”她語帶欣賞地說。


    “天生好藥量。”理查德說,“看到瓶子上標著‘藥’了,是吧,莫德?”


    我不理他。白蘭地喝下去很熱,我終於在床邊坐下,解開了鬥篷的扣子。夜幕降臨,房間更暗了。馬毛屏風投下黑色的陰影。四麵的牆——有些貼著花草圖案的牆紙,另一些地方則是模糊不清的鑽石圖案牆紙——則顯得陰暗逼仄。窗上掛的簾子尤其搶眼,一隻蒼蠅被卡在窗簾和玻璃之間,試圖飛出去,憤怒地撞著玻璃。


    我用手捧著頭。我的頭腦,就如這房間,已被黑暗籠罩。我心裏轉過千百個念頭,卻隻是徒勞地空轉。我不想問——若這隻是別人家姑娘的故事,我隻是讀到,或聽說,我會問的——我不想問:他們為何帶我來此,對我意欲何為,對欺詐和威懾我得來的財產,他們將如何處置。我隻是深深憎恨著舅舅。我隻是一遍又一遍地想,我母親,身敗名裂,背負恥辱來到此地,躺在這賊窩裏流著血。她沒有瘋,沒有瘋……


    我一定表情異樣。理查德說,“莫德,看著我,你別再想你舅舅和那個莊園了,別再想瑪麗安那個女人了。”


    “我會想她的,”我回答說,“我會想她的,和我一直以來想的一樣:她是個傻瓜!但是,我父親——你說,他是位紳士?這麽多年,他們都把我當作孤兒。我父親還活著嗎?他有沒有——?”


    “莫德,莫德,”他歎息道,退到門邊,“你看看這周圍。想想你是怎麽來這裏的。你以為,我冒那麽大的險,把你從布萊爾弄出來,就為了給你講家譜?”


    “我怎麽知道!”我說,“現在我還知道什麽?你能不能給我一點時間,讓我想一想。你能不能告訴我——”


    但薩克斯比太太已來到我身邊,輕輕碰了一下我的手臂。


    “先等等,寶貝兒,”她說,舉起一隻手指放在唇上,擠了一下眼,“你等等,聽我說。這故事你還沒聽完,最好聽的還沒來呢。記得吧,剛才不是說到那個身子很差的小姐,還有她爹和哥哥以及打手,一個鍾頭裏就要追上門了。還有那小孩兒,我說,‘給她取名字吧,就用你的名字好不,瑪麗安?’那小姐說這名字就是詛咒。你還記得不,寶貝兒?‘說什麽她是千金小姐的女兒,’那可憐的姑娘接著說,‘你倒是說說看,當個千金小姐毀了一生,有什麽好處?我要給她一個普通名字。’‘那就給她一個普通名字吧。’我說。我當時也就是當個玩笑話說的。‘我會的,’她說,‘我會的。有個仆人曾經對我很好——比我爸爸和我哥哥對我都好。我想用她的名字。我想把她的名字給我女兒。我就叫她——”


    “莫德。”我痛苦地說了出來,再次埋下了頭。薩克斯比太太卻沉默了。我抬起頭來,她神色奇怪。她的沉默也很奇怪。她緩慢地搖著頭。她吸了一口氣,稍稍猶豫,然後說:


    “蘇珊。”


    理查德在旁看著,用手掩住了嘴。這房間,這座房子,都靜止不動了。我的思想,我之前如齒輪般轉動的所有念頭,都停頓了。我不能讓他們發現這名字給我帶來了怎樣的震撼。蘇珊。我說不出話,我動彈不得,擔心自己一動就會或顫抖或跌倒。我隻是盯著薩克斯比太太的臉。她慢悠悠地啜飲一口白蘭地,然後擦了擦嘴。她來到床邊,在我身邊坐下。


    “蘇珊,”她又說了一次,“就是那位小姐給小孩起的名字。用仆人的名字給孩子命名好像有點丟麵子,是吧?那可憐的孩子,她已經神誌不清了。她還在哭著喊著,還在跟我說著她爹來了會怎樣搶走她的孩子,會教她孩子恨自己娘的名字。‘噢,我怎麽才能救她?’她說,‘誰把她領去都比她跟我爸和我哥強!我該怎麽辦?我怎麽才能救她呀?噢,薩克斯比太太,我發誓,他們把誰的孩子領回去都好,隻要別帶走我的孩子!’”


    她提高了聲音,漲紅了臉。她的眼皮飛快地跳了一下,那跳動一閃即過。她把手放在眼睛上,又喝了一口酒,然後擦擦嘴。


    “她就是這麽說的,”她放低了聲音說,“她就是這麽說的。她說這話時,全屋裏睡著的嬰兒好像都聽懂了,全都哭了起來。隻要不是你的孩子,哭起來都是同一個聲。反正,她聽起來他們都是同一個聲。我把她扶到了樓梯邊,就在那門外——”她以頭示意那道門,理查德讓開了身子,門吱呀了一聲——“她就在那兒站住了。她看著我,我猜到她在想什麽,心裏發涼。‘不能那麽幹!’我說。‘為什麽不能?’她說,‘你自己說的,我女兒會被養成一個千金大小姐。為什麽不能讓別的沒媽的小女孩去占了這位置——當然,那可憐的小家夥也得吃了那份苦!但我發誓,我會把我一半的財產給她,另一半給蘇珊。隻要你肯把蘇珊收下,幫我把她好好帶大,別讓她知道遺產的事,直到她誠實、貧窮地長大,懂得珍惜財富!然後,她就可以得到那一半遺產。你有沒有——’她說,‘沒媽的小女孩,能讓我爸當成蘇珊帶走?有沒有?有沒有?看在上帝的分上,說你有吧!我衣服裏有五十英鎊,你拿去好了!——我還會給你寄!隻要你肯幫我這個忙,對誰也不能說。’”


    也許樓下有些響動,也許是街邊——我不知道,即便有我也聽不出。我看著薩克斯比太太泛紅的臉,還有眼睛,還有嘴唇。“好了,有這麽件事,”她說,“有人求我辦一件事。你說是不是,寶貝兒?現在有這麽件事。我這輩子從來沒有想得那麽費勁,還要想得那麽快。最後我說,‘錢你留著,這五十鎊你留著。我不要。我要的是這個:你爹是個老爺,老爺們都很狡猾。我會收下你孩子,但我要你白紙黑字,把你怎麽打算的寫下來,簽上名,蓋上封印。這才作數。’‘我寫!’她立馬說,‘我寫!’然後我們就來到這兒,我給她拿來筆墨,她一清二楚地寫下來了——就是我剛才跟你說的,蘇珊是她的親生女兒,雖然留在這兒由我撫養。她的財產要怎樣怎樣分割——她寫完折起來,用手上的戒指蓋了封印。她在封麵上寫,這封信要等女兒十八歲時才能打開。她本來想寫二十一歲,但我看得比她長遠,在她寫的時候我就想到了,我說必須得寫十八歲——我們可不能冒險,到時姑娘們懵裏懵懂結了婚怎麽辦。”薩克斯比太太笑了,“她覺得我說得對,還感謝了我。”


    “然後,她剛封好那信,易布斯先生就在下麵喊話了:有輛馬車來了,在鋪子門口停下了,下來兩位老爺,一老一少,還跟著一個提著棍子的打手。唉!那位小姐一邊尖叫著一邊衝回房裏去,我隻能站在那兒扯自己的頭發。然後我走到搖籃邊,從裏麵抱起那個嬰兒——是個小女孩,跟她差不多個頭,看起來也會跟她一樣,長得漂漂亮亮——我把她抱上了樓。我說,‘給你!你趕緊抱去,你可要好好待她!她叫莫德,也算得上大家閨秀的名字。記住你的諾言。’‘你也要記得!’那可憐的姑娘哭道。她親了親自己的孩子,我就把她抱了過來。然後下了樓,把她放進空出來的那個搖籃……”


    她搖著頭。“就這麽一件小事!”她說,“一分鍾就辦了。就在那兩個老爺砰砰敲門的時候,就辦了。‘她在哪兒?’他們大聲問,‘我們知道你藏著她!’當時誰也攔不住他們了,易布斯先生隻能讓他們進來。他們在房子裏發瘋似的搜,見了我,就把我掀到一邊。我回過神,看見那可憐的姑娘已經被她爹拖到了樓下。衣衫不整,鞋子也鬆了,臉上是她哥拿手杖抽她的印子。還有你,寶貝兒,她把你抱在懷裏,沒有人懷疑你不是她的孩子——他們怎麽會懷疑?要再換回來已經太晚了。她爹把她拖下樓時,她飛快地看了我一眼,那就是告別了。不過我想,她可能從馬車窗口裏望過我吧。她有沒有後悔這麽做,我就不知道了。但我敢說,她一定經常想著蘇,但肯定不會比——呃,不會比她該想的多。”


    她眨了眨眼睛,轉過頭去。她放下了酒杯,放在床上,我和她之間。她的雙手握在一起,一隻手粗大發紅的拇指在一隻手的指關節上來回輕撫,穿著拖鞋的一隻腳輕輕拍打著地麵。剛才說話時,她的眼沒有離開過我的臉。


    我閉上了眼睛。我舉起手蒙住雙眼。我凝視著掌中的黑暗。一片沉默。繼續沉默,薩克斯比太太移身靠近。


    “好孩子,”她小聲說,“你一個字都不肯說嗎?”她摸我的頭發。我仍是一動不動,一言不發。她垂下了手,“我知道這消息把你的心都擾亂了。”她說。也許她對理查德做了個手勢,他走了過來,在我麵前蹲下。


    “你聽明白沒,莫德,”他說,想從指縫間看到我眼睛,“薩克斯比大娘剛才說的這些?兩個孩子調了包。你媽媽不是你媽媽,你舅舅也不是你舅舅。你的生活其實不是你的,是蘇的;而蘇過了你的生活……”


    俗話說,人之將死,會看見自己的一生在眼前飛快掠過。理查德說話時,我也看見了我的:瘋人院,小木棍,布萊爾的緊身裙裝,珠串鞭子,舅舅沒戴眼鏡的眼,書,書,書……圖像紛亂而來,紛亂而逝,就像混濁的水裏錢幣的反光,對我毫無助益。我顫抖。理查德歎氣。薩克斯比太太嘖嘖兩聲,搖搖頭。但是,當我放下臉上的手,他們兩人都嚇了一跳,因為我並沒有如他們想象的淚流滿麵,而是大笑起來——我無法自製地大笑,表情一定非常可怕。


    “噢!這個,”我記得自己說,“豈不是完美結局?這就是我一心想要的啊!為什麽這樣瞪著我?你們在看什麽?你們以為這兒坐著的是那個姑娘嗎?那姑娘已消失!她早已溺斃!沉入了水底!你們以為她還有血肉,還有四肢?你們以為她還有衣服?發膚齊全?她隻剩白骨了!她白得就像書頁!她就是一本書,書裏的字已經剝離飄散——”


    我試圖呼吸,卻感覺嘴裏仿佛真的有水,我吸氣,卻接不上氣。我喘息,發抖,再喘息。理查德看著我。


    “別發瘋,莫德,”他麵帶厭棄地說,“你記住,現在你已經沒有理由再玩這個了。”


    “我有理由,”我說,“一千一萬個理由!”


    “好孩子——”薩克斯比太太說。她拿起酒杯,在我眼前晃動,“好孩子——”但我還在顫抖中大笑,那是多可怕的笑聲。我掙紮了一下,仿佛被魚鉤鉤住的魚。我聽見理查德詛咒了一聲,然後走到我的行李邊,伸手往裏掏著。他拿出我的藥瓶,往白蘭地裏滴了三滴藥,他抓住我的頭,把杯子壓到我嘴邊。我嚐到那味道,就喝了下去,然後一陣咳嗽。我用手捂住嘴。我的嘴唇變得麻木。我再次閉上眼睛。我不知道坐了多久,隻知道最後,有人把毯子蓋到我肩上,也蓋住我的臉。我倒了下去。我睡在那裏,不時在笑聲中抽搐一下。理查德和薩克斯比太太站在那裏,沉默地看著我。


    後來,他們靠近了一些,薩克斯比太太輕聲問,“現在你好點了嗎,親愛的?”我沒有回答。她看看理查德,“要不我們走吧,讓她睡覺?”


    “睡他媽什麽覺,”他說,“我相信,她還以為我們是為了她才帶她來這兒的呢!”他走過來拍我的臉,“你睜開眼睛。”他說。


    我說,“我沒有眼睛,怎麽睜眼?你把我的眼睛都挖了。”


    他狠狠地揪住我一隻眼的眼皮。“你他媽給我睜眼!”他說,“這還差不多。好了,你還要知道點事兒——就一點,然後你就可以睡覺了。你聽我說,聽好!你別問我該怎麽聽,你再問我就把你兩隻耳朵割下來!你聽到了吧。你感覺到這個不?”他打了我一耳光,“很好。”


    他打得不太重,因為薩克斯比太太見他舉手,過來攔了他一下。


    “紳士!”她說,黑下了臉,“怎麽動手了,誰讓你動手的。管好你的臭脾氣行不行?你都把她打傷了,哦,我的乖孩子。”


    她伸手摸我的臉,理查德一臉慍怒。“她應該謝天謝地了。”他站直身體,把頭發撥到腦後,“過去整整三個月,我都沒對她下狠手。她應該知道,我還會動手的,我可不在乎。你聽到了沒,莫德?你見過,我在布萊爾算也是個紳士,現在我到了這兒,紳士風度什麽的都見鬼去吧。你明白了?”


    我躺在床上用手護著臉,隻是看著他的眼睛,沒有答話。薩克斯比太太用力交握著兩手。他把耳後那根香煙取了下來,放進嘴裏,四處尋找火柴。


    “接著說,薩克斯比大娘,”他一邊找一邊說,“把剩下的全告訴她。至於你,莫德,你好好聽,搞清楚你活到今天究竟是為了什麽。”


    “我沒有活過,”我悄聲說,“你們說的,都是杜撰的故事。”


    “是啊,”他找到火柴,劃燃——“故事總要結束的,聽聽你的故事該怎麽結束。”


    “已經結束了。”我說。然而,他的話使我警覺。酒,藥和各種震驚,讓我的頭有些昏沉。即使如此,當他們要告訴我未知的將來,告訴我他們將要如何處置我,我也開始感到恐懼……


    薩克斯比太太見我若有所思,點了點頭。“現在你開始明白了,”她說,“你開始明白了。我得到了那位小姐的孩子,而且,我還得了一個承諾——沒錯,關鍵是得了這承諾。這承諾可值一大筆錢呀——對吧?”她微笑,摸摸自己的鼻子。然後,她朝我靠得更近一些,“你想看看嗎?”她換了一個語調對我說,“想看那位小姐的原話不?”


    她等待著,我沒有回答。但她再次微笑,從我身邊挪開。她看了一眼理查德,轉過身去,摸索著自己的衣扣。塔夫綢窸窣作響,胸衣打開了一條縫,她把手伸了進去——我覺得她仿佛是深入了自己的胸中,自己的心——拿出一方折起來的紙。“可得小心愛護,”她遞給我說,“這麽多年了,我對它比金子還愛護!這兒,你看。”


    紙是按信的樣式折疊的。上麵用斜斜的筆跡寫著指示:於,吾女蘇珊十八歲之日開啟。這名字讓我顫抖。我想把信拿過來,她卻滿懷妒嫉地收了回去,仿佛我舅舅——現在他已不是我舅舅了!——收回一本古董書,不讓我碰。但她讓我觸碰了那信,信紙還帶著她胸口的熱度。墨跡已變成褐色,折疊處已發毛褪色。封印仍保存完好,是我母親的印鑒——我說的是,蘇的母親,不是我母親,不是我母親——m.l.。


    “看見了吧,乖孩子?”薩克斯比太太說,紙抖了幾下,她像個守財奴似的把它收了回去,舉到唇邊親了一下。然後轉過身去,把它放回胸衣裏,它原來的地方。她扣好衣服,望了一眼理查德。他一直在旁邊好奇地觀察,但沒說話。


    我開口說話了。“她寫了這個。”我說。我聲音沙啞,有點頭暈,“她寫了這個,他們把她帶走了,然後呢?”


    薩克斯比太太回過身來。她扣好了衣裙,非常平整。但她一隻手按在胸前,仿佛護著衣服裏的字。“那位小姐?”她有點分心地說,“那位小姐死了,乖孩子。”她吸了一下鼻子,改變了聲調,“但是,要是她沒拖過那最後一個月,我就栽了!誰想得到啊?那個月真是不順。她爹和她哥把她弄回家之後,就逼著她改遺囑——你都能猜到他們會改成什麽。一分錢都不給她女兒——按他們的理解來說,就是你——直到她結婚。你是要嫁人的,是不是?她托一個看護給我帶了信來。那時他們已經把她送進了瘋人院,把你也一起送去了。唉,到了那兒,她很快送了命。將來事情會怎樣發展,對她來說也是個謎,她唯一的安慰就是我的誠實可靠。可憐的孩子!”她看上去幾乎有些愧疚,“——可她看錯了。”


    理查德大笑。薩克斯比太太抹了抹嘴,麵露世故之色。“對我來說嘛,”她說,“一開始就知道,我唯一要拆解的謎就是怎麽拿到全部遺產,雖然我該得的隻有一半。讓我安慰的是,我有十八年時間來籌劃算計。我經常想起你。”


    我轉過臉去。“我從來沒要你想,”我說,“現在我也不想要。”


    “不知好歹,莫德!”理查德說,“這麽多年,薩克斯比大娘費盡心思幫你籌劃。要是換了別的姑娘——你們姑娘家,不就隻會幻想當羅曼蒂克女主角嗎?——別的姑娘不知會覺得多幸運。”


    我的目光從他臉上回到薩克斯比太太臉上。我什麽也沒說。她點了一下頭,“我經常想起你,”她重複道,“想知道你過得怎麽樣。我覺得你會出落得漂亮的。你果然漂亮,乖孩子!”她吞了一口口水,“我隻怕兩件事。一是怕你夭折。二是怕你外公把你送出國,在那份秘密遺囑宣布前把你嫁了人。後來我在報紙上看到,你外公死了。後來我又聽說,你舅舅悶聲不響地在鄉下過日子,把你也接去了,過那種安靜日子。我怕的兩件事都解決啦!”她麵露微笑,“同時呢,”她說,眼皮有些顫動——“同時呢,蘇在這兒。乖孩子,你也見著了,我對那位小姐的承諾是多麽守口如瓶。”她拍拍裙子,“哎,如果沒有蘇來兌現,這承諾對我有啥意義呢?你想想,我把她養得多小心,多隱蔽,多安全。你想想,在我們這種地方,我們這條街上長大的姑娘,會變得多精明強悍?想想我和易布斯先生花了多大的力氣,才把她養得這麽老實本分。想想我花了多少心思,去解這個謎——我知道有朝一日我要用她,卻不知道究竟該怎麽用。我遇到紳士的時候,一下子就想明白了——我怕你秘密結婚的恐懼,變成了一條計策,他就是你要結婚的那個男人啊……然後隻花了幾分鍾,我看著蘇,就知道該怎麽處置她了。”她聳聳肩膀,“好了,事兒就這麽做成了。蘇就是你,乖孩子。我們帶你來這兒是為——”


    “你聽好,莫德!”理查德說。當時我閉上了眼睛,別過頭去。薩克斯比太太走過來,抬起手,撫摩我的頭發。


    我睜開眼睛,大概表情呆滯。


    “你明白了?”理查德說,“我們把蘇當作我太太留在瘋人院,然後宣布她媽媽的遺囑,她那份遺產——也就是莫德那份遺產——就歸我了。我當然想全拿,但這是薩克斯比大娘想出來的計,所以她拿一半。”他鞠了一躬。


    “很公平,是吧?”薩克斯比太太一邊摸著我的頭發,一邊說。


    “但是另一半遺產,”理查德繼續說道,“——也就是真正的蘇的那一份——薩克斯比大娘也有資格拿。遺囑裏麵寫明她是蘇的監護人,監護人嘛,說句老實話,經常對被監護人的財產丟三落四……當然,這一切都沒有意義,如果蘇本人消失了。可是呢,是莫德李——真的莫德李,”——他擠了擠眼睛——“我指的當然是那個假莫德李,才是消失的那個。這不正是你想要的嗎?消失。幾分鍾前你還說,你現在幹什麽都有理由了。那假裝成蘇,讓薩克斯比大娘富裕起來,對你也不算個啥吧?”


    “讓我和你都富裕,親愛的。”薩克斯比太太立刻說,“我可不是沒良心的人,親愛的,我怎麽會把你的錢都搶走!你是個千金小姐呀,又這麽漂亮,哎,等我有了錢,也需要一個漂亮的千金小姐,教我長見識啊。我都為咱倆想好了,寶貝兒,我有大計劃——”她碰碰鼻子。


    我撐起身子,離開她遠些,但還是頭暈,站不穩。“你們瘋了。”我對他們二人說,“你們瘋了,要我——假扮成蘇?”


    “為什麽不行?”理查德說,“你隻要讓律師相信就行了。我覺得我們做得到。”


    “讓他相信,怎麽做得到?”


    “怎麽做到?哈,我們有薩克斯比大娘和易布斯大叔——就像你的爹媽,他們應該是最熟知你的人吧。我們還有約翰和丹蒂——隻要給錢,什麽事兒他們都肯做證。還有我——我在布萊爾認識了你,那時候你還是我前妻莫德小姐的貼身女仆。現在你也該明白了吧,紳士的證詞值多少錢?”他假裝突然想起來似的,說,“噢,你當然是知道的!因為在鄉下那家瘋人院裏,有兩位醫生——我想,他們應該記得你。就在昨天,你不是還對他們行屈膝禮來著?你在大白天,用蘇的名義在他們麵前站著,回答他們的提問,說了大概二十幾分鍾呢,是不是?”


    他讓我自己去想。然後說道,“我們要你做的,就是到時候在律師麵前再演一次。你有什麽損失?親愛的莫德,你在倫敦一無所有,沒有朋友,一文不名。真是的,名字算得了什麽啊!”


    我舉起手,放在嘴上。“假如,”我說,“我不肯呢?假如,我對律師說出來呢——”


    “說出什麽?說你怎麽設計坑害了一個無辜的姑娘嗎?說你怎麽看著醫生把她架走卻無動於衷嗎?嗯?你覺得他會怎麽想?”


    我坐在原地,看著他說話。最後,我小聲說,“你們真的都這麽惡毒嗎?”他聳聳肩。我轉身看著薩克斯比太太,“還有你,”我說,“你也這麽惡毒嗎?想想蘇,你們真的這麽卑劣嗎?”


    她的手在麵前晃了一下,沒有說話。理查德用鼻子冷笑了一聲。“惡毒,”他說,“卑劣。什麽詞兒!這都是小說裏的詞兒。你以為,女人們交換嬰兒,都跟輕歌劇裏唱的一樣,是交換來玩的嗎?莫德,你睜眼看看周圍。到窗邊去,看看街上,這是生活,不是小說。生活艱辛,惡劣。這本來是你的生活,多虧薩克斯比大娘的好心,把你救了出來——老天!”他從門邊走開,雙臂高舉過頭頂,“我真累!今兒這一整天的奔波,我幹了多少事啊!把一個姑娘塞進了瘋人院;另一個——哎。”他打量著我,用腳碰碰我的腳,“不吵了?”他說,“沒起水泡?遲些會起的。起不起又有什麽關係呢。蘇的生日在八月初。我們還有三個月時間,會說服你配合我們的計劃的。我覺得隻要三天——三天的波鎮生活——就夠了。”


    我看著他,口不能言。我仍在想著蘇。他歪頭看著我,“可不要說你這麽快就被我們嚇傻了,莫德?如果這樣的話,我多難受啊。”他頓了一頓,又加了一句,“你媽媽也會難受的。”


    “我媽媽。”我開口——想到眼中帶著瘋狂的瑪麗安——我吸了口氣,閉上了嘴。剛才,從頭聽到尾,我都沒想到她。理查德看著我,眼光狡詐。他用手扯了扯喉嚨處的領口,刻意用女人的那種聲氣,輕聲咳嗽起來。


    “好了,紳士。”薩克斯比太太見狀,焦躁地說,“別逗她了。”


    “逗她?”他說。他還在用手扯著領口,“我就是喉嚨幹,剛才說了這麽多話。”


    “因為你說得太多了。”她說,“李小姐——我這麽叫你行吧,親愛的?這樣叫自然點兒,好不?——李小姐,你別理他。我們還有很多時間討論這事兒。”


    “你是說,討論我媽媽,”我說,“我真正的媽媽,你把她變成了蘇的媽媽。窒息而死的那個——你看,我還是知道一些的!——吞了一支別針窒息死的。”


    “一支別針!”理查德大笑,“蘇跟你說的?”薩克斯比太太咬住嘴唇。我的目光從他們一人臉上轉到另一人臉上。


    “她究竟是什麽人?”我疲憊地問,“看在上帝的分上,告訴我吧。你們覺得我現在還會吃驚嗎?你們以為我還會在乎嗎?她是什麽人?一個賊,跟你們一樣?好吧,我失去了一個瘋女人,賊也將就吧……”


    理查德又咳嗽起來。薩克斯比太太的目光從我這裏移開,也咳嗽起來。她握著自己的雙手。當她再次開口,聲音低沉,語調嚴肅。“紳士,”她說,“你現在沒什麽可以跟李小姐說的了。但是,我有些話要說,是成年女士跟姑娘間的私房話。”


    他點頭。“我知道,”他說,“可我就想聽呢。”


    她等待,他卻不走。然後,她再次靠近,坐在我身邊,我再次閃身躲開。


    “乖孩子,”她說,“確實,這事沒法兒說得好聽,我最清楚——因為我說過一次了,對蘇。你媽媽——”她舔舔嘴唇,看著理查德。


    “跟她說啊,”他說,“不然我說。”


    於是她便繼續,語速也快了一些。“你媽媽,”她說,“她被帶上法庭審判,不光因為她做賊,還因為她殺了人,然後——噢,親愛的,他們把她吊死了。”


    “吊死了?”


    “她是殺人犯,莫德。”理查德饒有興致地說,“從我房間的窗口,你還能看見她被吊的地方。”


    “紳士!我不是說著玩的!”


    他住了口。我再次重複,“吊死的!”


    “死得很勇敢,”薩克斯比太太說——好像這句話,不管它是什麽含義,能使我好受一些。她仔細看著我的臉,“乖孩子,別想這事了,”她說,“現在它還有什麽意義呢?你是個小姐了啊,對不對,誰還會追究你的出身?來,你看看這周圍。”


    她站起身來,點了一盞燈。於是一連串俗豔之物,從黑暗中顯露出來:絲質睡衣,起了一團團斑點的黃銅床架,壁爐台上的瓷擺件。她再次走到盥洗架旁,再一次說,“這兒是香皂,多好的香皂啊!好多年前在西區一個店裏買的——當時我看見他們進了這貨,就想,‘李小姐會喜歡這個的!’我一直沒拆包裝紙呢。這兒是毛巾,你看,毛茸茸的,跟桃子一樣。還有這香水!你不喜歡薰衣草,我給你換個玫瑰味的!你在看嗎,寶貝兒?”她走到一個五鬥櫥旁,拉開最深的那個抽屜,“來,看看這裏麵有啥!”理查德也傾身張望,我帶著一種驚懼的好奇,也在看,“襯裙,襪子,胸衣!哎喲,還有夫人小姐們用的發卡,腮紅。這兒還有水晶珠子——一對藍,一對紅,我都不知道呢。親愛的,它們得配眼睛的顏色!這對藍色的給丹蒂……”


    她拎起那串俗氣的珠子,我看見水晶珠子轉動,顏色模糊了,那是我絕望的淚水。


    仿佛哭泣就能拯救我。


    薩克斯比太太看見,嘖嘖歎息。“好了,”她說,“真差勁!哭?有這麽多好東西還哭?紳士,你看見了嗎?哭,為哪樁啊!”


    “我哭,”我用怨恨而不太平穩的聲音說,“因為我居然到了這裏,落得這步田地!我為我曾經的美夢而哭,我以為我的母親隻是瘋傻。你們的狎近和齷齪簡直令我恐懼,我因這恐懼而哭!”


    她後退了一步。“乖孩子,”她很快地望了一眼理查德,降低了聲音說,“因為我讓他們把你帶走,你就這麽鄙視我?”


    “我鄙視你,”我說,“因為把我帶回來。”


    她瞪著我,然後幾乎笑了。她指了指這房間。“你不會以為,”她帶著驚愕說,“我會把你留在蘭特街吧!乖孩子,乖孩子,我把你送走,是為了他們把你養成個千金大小姐啊。他們果然把你培養成千金大小姐了——一件寶貝!我才不會把你藏在這個破地方,埋沒你的光彩。我不是說了嗎?等我有錢了,我要你在我身邊。貴婦人們不都有伴兒嗎?你隻消等等,等我拿到了你的財產,看我不搬進全倫敦最豪華的宅子!看我到時候用什麽樣的馬車和腳夫!——還有漂亮珍珠!漂亮衣裳!”


    她再次把手放在我身上。她想吻我,吞噬我。我站起身,甩開了她。“你不會以為,”我說,“你那邪惡的計謀得逞後,我會留在你身邊吧?”


    “不然怎樣?”她說,“除了我,誰會收留你?命運把你帶走,我把你帶了回來,這件事花了我十七年啊。從我把你交到那位小姐手裏的那一分鍾起,我就想方設法,絞盡腦汁。我看著蘇——”


    她吞了一口口水。我哭得更厲害了。“蘇,”我說,“噢,蘇……”


    “哎呀,你哭什麽啊?難道我不是完全按著她媽媽的希望,來照顧她的嗎?我讓她安安全全,把她弄得幹幹淨淨,讓她長成一個普通姑娘。我隻不過把你幫她過的生活還給她,這又怎麽了?”


    “你把她害死了!”我說。


    “害死她?在那兒,一堆醫生圍著她,當她是大小姐——那費用可不便宜,我跟你說。”


    “絕對不便宜,”理查德說,“別忘了,這錢是你付的。要是我,就把她送到一個縣裏的瘋人院算了。”


    “你知道了吧,乖孩子?害死她?哎喲,就算她天天都有被害死的危險,說誰害她也輪不到我!她病的時候,是誰在照顧她?是誰幫她擋開那些男孩的?為了保護她,我斷手斷腳兩肋插刀都敢啊。但你以為,我做所有這些事兒是為了她嗎?等我發了財,一個普通姑娘對我有啥用?我做這些都是為了你!別再想她了。跟如今的你相比,她就是水、煤、塵土。”


    我瞪著她。“上帝啊!”我說,“你怎麽能夠?你怎麽能夠?!”


    她再次顯出驚訝的表情,“我為什麽不能?”


    “可是,這樣欺騙她!把她扔進那種地方——!”


    她伸手拍拍我的手臂。“你讓他們把她帶走的。”她說。她的臉色忽然又變了,幾乎對我擠了一下眼,“這麽說,乖孩子,你不覺得你有媽媽的遺傳嗎?”


    從樓下的房間,再次傳來尖叫,碰撞和笑聲。理查德雙手抱胸站在那裏看著我們。窗上的蒼蠅還在嗡嗡作響,撞著玻璃。然後那嗡嗡聲突然停了。這仿佛是一個信號,我轉身,從薩克斯比太太手中滑脫。我跪跌在床邊的地板上,把臉埋進被子裏。我曾經勇敢,曾經毅然決然。為了自由,我曾強壓下憤怒、癲狂、欲望、愛。事到如今,那自由已被徹底剝奪,我認輸又何妨?


    我將自己放逐於黑暗。我隻願自己從此不必抬頭,不再看見光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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