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的最後一日,我們按計劃逃離。理查德的工作已完成。舅舅的圖片已全部裝裱入冊,他向我展示,並將之視作一種犒賞。


    “手工細致,”他說,“你看呢,嗯?莫德?”


    “是的,先生。”


    “你看仔細了嗎?”


    “是的,舅舅。”


    “確實,手工細致。我應該會請霍陲和哈斯來看。我請他們下周過來,你覺得怎樣?我們辦得鄭重其事一點。”


    我沒有回答。我想到那餐廳,客廳——又想到我自己,在某個遙遠的角落。他轉身看著理查德。


    “裏弗斯,”他說,“你願意作為客人,和霍陲一起過來嗎?”


    理查德鞠了一躬,麵露遺憾之色。“先生,我恐怕另有安排了。”


    “可惜。你聽見了吧,莫德,真可惜……”


    他打開了門。魏先生和查爾斯在走廊搬運著理查德的行李。查爾斯以衣袖擦眼。“夠了,趕緊幹活!”魏先生粗聲大氣地說,踢了他一腳。查爾斯抬起頭來,看見我們從舅舅的書房走出——估計他是看見了我舅舅,嚇得渾身發抖,轉身跑了。舅舅也氣得發抖。


    “裏弗斯,你看見了?我受這些孽障的氣。魏先生,我希望你抓到那小子狠狠抽一頓。”


    “一定,先生。”魏先生說。


    理查德看著我微笑。我沒有笑回去。當他站在台階上,拉起我的手,我的手在他掌中毫無反應。“再見。”他說道。我什麽也沒說。他便轉身對舅舅說,“李先生,告辭了!”


    “一表人才。”我舅舅說,見馬車漸行漸遠,“是吧,莫德?怎麽了,你不說話了?我們重拾清靜生活,你不樂意?”


    我們回到宅子裏。魏先生關上木板已變形的大門,客廳裏頓時陰暗下來。我和舅舅並肩走上樓梯,就如我幼時曾與斯泰爾斯太太一起上樓一樣。自那以後,我登過這樓梯多少次了?我的腳跟,曾在這一點上踩過多少次?在那一點上呢?曾經有多少雙軟鞋,多少條緊勒胸部的裙子,多少雙手套,被我穿戴過,然後變小,成為過去?多少個淫蕩的字句被我默默地讀過——又有多少,為紳士們朗讀了出來?


    所有那些台階、軟鞋、手套、字句,以及那些紳士們,在我逃離後,是否將留存?我再次想起舅舅大宅內的那些房間:餐廳、客廳、書房。我想起書房刷了彩漆的窗玻璃上,我用指甲刻出那個小小的彎月,想象在它後麵,再也沒有眼睛向外張望。我想起有一次我從夢中醒來,幻想這宅子變成怪物將我包裹、吞沒,那時我想,我無處可逃!現在我知道,我能夠出逃。但我也相信,布萊爾於我將如影隨形——又或者,我將對它念念不忘,當我終於遠走他方,過著隱姓埋名的生活。


    我想到我將成為的那個鬼魂:一個整潔,單調的鬼魂,腳步輕軟,在頹敗的大宅中,循著舊地毯古老的紋路獨行。


    但也許,我已成死魂靈。因為我去找蘇,她指給我看哪些衣裙需要帶走,哪些首飾她將擦拭幹淨,哪些行李需要打包。她做這些,一直不曾抬頭看我的眼。我看著她,什麽也沒說。我眼裏的,全然不是那些東西,而是她的雙手,她的呼吸,她嘴唇的開合。而她嘴裏說出的那些話,我過耳即忘。最後,她再沒有什麽給我看了。我們隻是等。我們吃了午餐。我們去我母親墳前。我看著墓碑,腦中一片空白。天氣溫暖,潮濕,我們的鞋踩過草色青蔥滿是露水的地麵,裙邊濺上了泥。


    我已放棄自己,接受了理查德的陰謀,正如當年我放棄了自己,臣服於舅舅。時至今日,對這陰謀和逃離的熱情高漲的,是他而不是我。我已喪失了熱情。我坐在晚餐桌前,我吃晚餐,我讀書,我回到蘇身邊,任由她更衣打扮。她遞上酒,我便喝。我站在她身邊,站在窗前。她心煩氣躁地把重心從一隻腳換到另一隻。“你看那月亮,”她小聲說,“多亮!看草地上的影子——現在幾點了?還沒到十一點啊?——想想裏弗斯先生,現在正在河上呢……”


    在我離開之前,我隻有一件事需要完成,做一件事——一件可怕的事。想到此事,我在布萊爾歲月中那些強忍下去的悲憤,輾轉難眠的夜晚,仿佛都因此獲得了鼓勵和慰藉。現在,逃離的時刻即將來臨,大宅夜闌人靜,毫無防備,我將行動。蘇離開我,去看管行李了。我聽見她打開了房門。這正是我等待的一刻。


    我悄無聲息地走出房間。我對這裏了如指掌,不需要點燈,我的深色衣裙也掩護著我。我走到樓梯口,快速跨過月光在地板上投下的如地毯花紋一般的格子。我暫停,傾聽,一片寂靜。然後我繼續前行,走到我房間對麵的那條平行的走廊。我走到頭,在第一個門口停下,再傾聽四周,確認一切安靜如常。


    這是我舅舅的房門。我從未進過這房間。但正如我所預料,門把手和鉸鏈保持著很好的潤滑,悄無聲息地被我推開。地毯很厚,我的腳步幾乎無聲。


    他的客廳甚至比我的還要狹小和陰暗,牆上掛了一些陳設,房間裏還有書櫃。我不去看它們。我來到他的起居室門口,耳朵貼在門板上,手握住把手,輕輕轉動,一英寸,兩英寸,三英寸——我屏住呼吸,手按著前胸。一片寂靜。我把門再推開一點,再次站立傾聽。他若有任何動靜,我就轉身離開。有動靜嗎?在那一秒,毫無動靜。我仍猶疑,再等了一等,聽到他輕微的、均勻的呼吸聲。


    床上的帳幔是合著的,但和我一樣,他也在床頭櫃上留著一盞燈,這令我略感驚奇,我從沒想到他竟然會怕黑。微弱的燈光幫了一個忙,讓我不必入門半步,就看見了那兩件我欲取之物。在他的梳洗架上,水壺旁邊,放著他的懷表鏈,鏈子上是他的書房鑰匙,套在磨光了的天鵝絨套內;旁邊是他的剃刀。


    我快步走去把它們取到手——原本蜷成圈的表鏈被拉起,我感覺它在手套上滑動。千萬別掉了——!它沒有掉。鑰匙像鍾擺一樣晃動。剃刀比想象中沉,並沒完全關上,隻折回了一個角度,刀刃仍裸露在外。我把它拉開了一點,對著燈光看。要完成我要它做的事,刀刃必須鋒利。我認為它足夠鋒利。我抬起頭。在壁爐上的鏡子裏,在四周一片陰影的襯托之下,我看見了自己,看見了自己的手,一手握著鑰匙,一手持刀。看上去幾乎就像一幅寓言畫,名曰《被負的信任》。


    在我身後,舅舅床上的帳幔沒完全拉好,開著一條縫。那條縫裏有一點微光——其實不能稱作微光,隻是比周圍的黑暗稍微淺淡——顯露出他的臉。我從未見過他睡覺的模樣。他看上去形容瘦小,像一個孩子。他的毯子一直蓋到下巴,毯子拉得平整無皺。他的嘴唇隨呼吸翕動。他在睡夢中——滿是黑色文字的夢,十二號字體,有摩洛哥皮或小牛皮封麵。他在數著書脊吧。他的眼鏡整齊地放在床頭櫃上,眼鏡腿收得好好的。在他一側眼睫毛下的陰影裏,有一小塊潤澤的反光。剃刀在我手心,握得發熱了……


    但我的故事不是那路數。至少現在不是。我站在那裏看著他睡覺,看了有一分鍾,然後離開了。我小心翼翼,靜悄悄照原路走回。我下樓梯,往書房走去。走進書房,我轉身鎖好房門,然後點了一盞燈。這時,我的心開始狂跳,恐懼和期盼讓我眩暈。但現在分秒必爭,我不能等待。我走到舅舅的書櫃前,打開了玻璃門。我首先拿起《掀起帷帳》,他給我讀的第一本書。我拿出那本書,打開,攤放在他書桌上。然後,我拿出剃刀,把刀完全拉開,刀刃有點緊,彈了一下伸直了,它就是為切割而生的。


    然而,我還是難以下手——非常艱難,我幾乎想放棄,我無法在整潔而袒露的書紙上,劃下第一刀。我幾乎害怕書頁會發出慘叫,把我的行動暴露。但是,書沒有慘叫,而隻是歎息,仿佛在盼望著與自身決裂,我聽到這聲音,手上的動作變得迅速而真實。


    當我回到蘇的身邊,她正站在窗邊不停地絞著雙手。子夜的鍾聲已經敲過,她以為我迷路了。見到我她已經太欣慰,無暇批評。“這是你的鬥篷,”她說,“快扣好,拿著你的行李——不是那個,那個太重你拎不動。好了,我們得走了。”她以為我緊張。她把手指放在我嘴上,她說,“鎮定。”然後,她拉起我的手,帶我穿過這大宅。


    她腳步輕柔如盜賊,她指給我方向。她不知道,剛才我也如一道陰影,看著舅舅熟睡。不過,我們走的是傭人通道,宅子的這一部分,那些沒鋪地毯的過道和樓梯,我不熟悉。她一直拉著我的手,直到我們來到地下室門口。在這裏,她放下行李,騰出手來往鎖和門閂裏上了些油。她看著我,像男孩一樣對我眨了一下眼。我的心抽痛。


    門開了,她拉我走入門外的夜。園子變了,宅子看起來有些奇怪——當然,我從未在這個時間看過這宅子,隻是站在窗前向外望。如果此時我正站在窗前,是否能看到自己,被蘇拉著奔跑?我是否也同園子裏草、樹、石、藤蔓一樣,已經蒼白褪色?我猶豫了一瞬,抬頭望向那窗口,心中覺得,如果我等,一定能望見我的臉出現在窗邊。然後我望向其他窗戶,那些窗戶後是否會有人醒來,喚我回去?


    無人醒來,無人喚我。蘇再次拉我的手,我轉身跟她走了。我有院牆門的鑰匙,我們從院門出來以後,我把鑰匙拋在了蘆葦叢裏。夜空清朗,我們站在陰影裏,一言不發。就像兩個等待皮剌摩斯的提斯柏32。月光映照在河上,河水一半泛銀,一半深黑。


    理查德一直在黑暗的那一半中行駛。船吃水很深——那是一條顏色深暗、狹長的船,船頭翹起。無數次出現在我夢中的船。我看著它駛近,感覺蘇的手在我手中轉動。我從她身邊走開,接過他扔過來的繩子,讓他把我扶上了船,順從地坐下。她也上了船,坐在我身邊。她動作蹣跚,失去了平衡,他用一支槳撐著岸,固定著船。當她坐好,我們的船轉了個彎,開始順流而下。


    無人說話,無人動作,除了理查德劃槳。我們無聲地,輕柔地滑行,滑入各自的黑暗地獄。


    在那之後呢?我隻記得河上一路順風順水,我本來還想留在船上,卻被叫上了岸,他們讓我騎馬。若在其他任何時候,我對騎馬是懼怕的,但在當時,我木然地騎上了馬,聽之任之,由它載我前行也好,摔我落地也罷。我還記得那燧石教堂。還有那束銀扇草。我的白色手套——我脫掉手套的手,被牽來遞去,然後被套上戒指,因為用力太大,手指瘀青了。我被人領著,說了一些誓詞,誓詞的內容我已忘記。我記得那牧師,長袍上有幾塊灰色的汙跡。我已記不起他的樣貌。我記得理查德吻了我,我記得一本登記簿,我記得拿起筆,寫下自己的名字。我不記得如何離開教堂的,我記得的,是緊接其後的那一個房間,蘇在為我寬衣。然後是一個粗糙的枕頭和更粗糙的毯子。我流淚哭泣。我的手裸露著,戴上了戒指。蘇的手指從我手中滑脫。


    “你不一樣了。”她說。我轉過臉去。


    當我再次轉過臉來,她已離去。站在眼前的人換成了理查德。他在門口停了一會兒,看著我,籲出一口氣,然後用手背掩著嘴,忍住笑聲。


    “哦,莫德,”他搖著頭,小聲說。他抹了抹嘴唇和胡須,“我們的新婚之夜。”他說,然後又笑了起來。


    我看著他,一言不發。我把毯子拉到胸前蓋好。我現在很清醒,睡意全無。當他安靜下來後,我聽到了房子的聲音:樓梯在他腳步踩踏之後恢複原狀之聲,一隻老鼠,或者是鳥兒,在椽子上跑動之聲。這些聲音讓我不習慣,而這想法,一定在我臉上表露了出來。


    “這裏是有點怪異,”他邊說邊走了過來,“你別介意了,你很快就去倫敦了。那裏的生活豐富多彩,多想想那裏。”我不說話,“你不願開口,莫德?別這樣了,現在這時候,和我,沒必要害羞。這可是我們的新婚之夜,莫德!”他來到我身邊,舉起雙手,抓住了我枕後的床頭板,搖晃起來。他用力地搖晃,搖得床腿在地板上吱嘎作響。


    我閉上了眼睛。他又搖了一會,然後停了下來。但他的手還停留在我上方,我能感覺到他的注視,感覺到他的身軀——似乎透過眼皮,我都能看見他黑色的身影。我感到他在動,老鼠或是鳥兒在椽子上跑,他應該是抬頭向上望去,目光追隨著聲音移動。然後,房子安靜下來,他再次看著我。


    然後,他的急促喘息來到我臉頰邊,他的氣息噴到我臉上。我睜開眼。“哎,”他輕聲說,表情有些奇怪,“別跟我說你害怕,”他吞咽了一口口水,慢慢把手臂從床頭收了回去。我退縮了一下,以為他要打我。但他沒有那麽做。他的目光從我的臉上移到我的脖頸。他看著,似乎一臉訝異,“你的心跳真快,”他小聲說。他伸出手,把手指放在我的頸邊,仿佛想測試我快速跳動的脈搏。


    “敢碰我,”我說,“碰我就死。我身上有毒。”


    他的手在離我脖子一英寸的地方停住了。我目不轉睛地盯著他。他站直身子,撇了撇嘴,一副輕蔑的表情。


    “你以為我想要你?”他說,“是不是?”他幾乎是壓著嗓子嘶聲說出這話——因為,他不能大聲說話,怕蘇聽到。他走開兩步,煩躁地把頭發攏到耳後。地上有隻行李袋礙著了他的腳,他一腳把它踢開。“該死的,”他說。他脫下外套,拉開袖扣,極不耐煩地卷袖子,“你非得這麽盯著我嗎?”他一邊卷起衣袖,一邊對我說,“我難道沒跟你說過嗎,你是安全的。你別以為跟你結婚,我會很高興——”他回到床邊,“但是,我必須表現得高興,”他慍怒地說,“這就是高興地做出的樣子,你都忘了?”


    他掀開毯子,看了看我臀下的床單。“挪開一點,”他說。我照做。他坐下來,別扭地扭過身子從褲袋裏摸出一樣東西,那是一把鉛筆刀。


    一見到刀,我便想起舅舅的剃刀。我在那大宅裏悄然潛行,用刀割書的事,現在想來恍如隔世。我看著理查德用指甲勾住刀背上的小槽,拉出刀刃。他神色厭惡地看了一眼那斑駁的黑色,然後把刀鋒放到手臂上。他動作有些猶豫,刀碰到手時,退縮了一下。然後他把刀放下了。


    “該死的,”他又罵了一聲。他抹了抹胡子和頭發。他看見我的眼神,“你能別這麽袖手旁觀嗎?你有沒有血,能幫幫我不受這痛啊?你有沒有——那事兒,你們女人每個月都遭罪的那個?”我一言不發。他又噘起了嘴,“行,你就這副德行。我是這麽想的,反正都要流血,讓血流得有意義一點不好嗎,可是,你偏不……”


    “你是不是,”我說,“不把我羞辱致死不罷休?”


    “安靜點兒。”他說。我們仍然壓著嗓子說話,“這是為了我們兩人好,我可沒見你伸出援手。”我立刻伸出手臂,他推開了,“不,不用,”他說,“我來就行,等一下。”他吸了一口氣,把刀鋒從手臂上往下移,移到靠近手腕處,沒有毛發的皮膚上。他又停頓了一下,吸了一口氣,快速地割了一刀,“老天爺!”他苦著臉叫了一聲。傷口上滲出了一點血——在燭光中,白色的手掌之下,血色顯得深暗。他把血滴到床上。血不多,他用拇指壓著手腕的傷口,血來得快了一點。他沒有看我。


    但是,過了一會兒,他小聲問:“你覺得這夠嗎?”


    我審視著他,“難道你不知道?”


    “不,我不知道。”


    “可是——”


    “可是什麽?”他眨眨眼睛,“你是說阿格尼絲吧,別把她想得太有魅力了,侮辱一個正經姑娘,可不止那一個法子。你應該知道的。”


    血還在緩慢地流,他咒罵著。我想起阿格尼絲給我看她紅腫的嘴,我惡心得從他身邊轉開了身。“莫德,過來,”他說,“趁我還沒有失血暈倒,告訴我,你一定在書裏讀到過這類事情吧?我肯定你舅舅那本天殺的索引裏有這種條目,是吧,莫德?”


    我勉強再看了一眼床單上洇開的血跡,點了點頭。作為收尾,他把手腕在床單上擦了擦,把血跡抹開。然後他皺起眉頭看著傷口,臉色蒼白,做了個鬼臉。


    “男人都覺得受不了,”他說,“看著自己流血,雖然隻有一點血。你們女人怎麽能每個月忍受一次,真是異類。難怪女人容易得瘋病。你看這傷口,皮肉都分開了。”他給我看他的手,“我覺得我還是割深了點,都怪你剛才刺激我了。你有白蘭地嗎?我覺得一口白蘭地就能治好我。”


    他掏出手帕,壓在傷口上。我說,“我沒有白蘭地。”


    “沒有白蘭地。那你有什麽?總有點藥水吧?行了,看你那表情我就知道你有。”他四下張望,“在哪兒?”


    我猶豫了,既然他已經說出這事,想喝藥的念頭也在我的胸中和四肢裏遊走。“在皮袋子裏。”我說。他把瓶子遞給我,拔出瓶塞,鼻子靠上去聞了一下,眉眼都皺了起來。“給我拿一個杯子。”我說。他找了一個杯子,往裏加了一點混著灰塵的水。


    “我就不用這樣了,”我往裏滴藥的時候,他說,“你這樣喝就行了,我要效果來得更快的。”他從我手裏拿過藥瓶,揭開傷口,直接往裂開的傷口裏滴。藥水刺激,他一臉痛苦。藥水流出來了一點,他舔到嘴裏,歎了一口氣。然後他半睜半閉著眼睛,看著我喝完藥打了一個冷戰,仰倒在枕頭上,還把杯子抱在胸前。


    過了好一會兒,他笑了。他大笑著說,“‘時髦夫妻的新婚之夜’,在倫敦的報紙上,他們會這麽寫一筆的。”


    我又開始打冷戰,便把毯子拉高一些。被單落下來,蓋住了血跡。我伸手去拿藥瓶,他的手比我快,把瓶子推到了我伸手不可及的地方。


    “不,不行,”他說,“你現在這麽和我作對的情況下,不行。今晚這藥我保管。”他把藥瓶放進衣袋。我已疲憊得沒有氣力去爭搶。他站在那裏,摸著臉,打了一個哈欠,使勁揉著眼睛。“我真累!”他說,“已經過了三點了,你知道嗎?”我不說話,他聳了聳肩。他站在床尾,垂眼看著我身邊的位置,猶豫不定。然後他看見了我的眼神,假裝嚇得打了一個激靈。


    “要是早上醒來,我得把你的手指從我脖子上掰開,”他說,“我也不會吃驚。算了,我就不冒這個險了。”


    他走到壁爐旁,用舌頭舔濕手指,捏熄了蠟燭。然後他坐進扶手椅,縮成一團,把大衣當毯子蓋在身上。他咒罵這天氣的寒冷,咒罵這種睡法,這椅子的扶手。罵了大約一分鍾,然後睡去。他比我先睡。


    當他睡了過去,我便起身,快步走到窗邊,拉起窗簾。月光依然明亮,我不想睡在黑暗裏。但是,每一個反射著銀色月光的表麵,在我眼中都顯得有些異樣。而每當我伸出手,觸碰到牆上的某個斑點,那牆身和斑點似乎都變得更奇怪。我的鬥篷、外套和內衣都放進了衣櫃。我的行李都合上了。我尋找,再尋找,想找一點自己的物件。最後終於在盥洗架下的陰影裏,看到了我的鞋。我走過去,蹲下身,把手放在鞋上。然後我收回了手,幾乎要站起身來,又伸手去摸了一遍。


    然後,我睡在床上,竭力想聽到熟悉的聲音——鍾聲,鍾內零件的刺耳的吱嘎聲。然而此處隻有些毫無意義的雜音——木板的響聲,鳥兒或老鼠的細微腳步聲。我仰起頭,看著腦後的牆。這堵牆後麵睡著的人,是蘇。她若是翻身,她若是說出我的名字,我想我會聽到。她若是發出聲響,任何一點聲響,我都會聽到——我一定會的。


    她沒有一點聲響。理查德在椅子裏動了一下。月光在地板上悄然寸行。後來,我就睡著了。我睡著了,夢回布萊爾,但是那裏的走廊已不是我記憶中的樣子,我要去舅舅那裏,遲到了。我迷路了。


    在那以後,蘇每天早晨都來,為我梳洗穿衣,鋪排飯菜。我粒米不進,她又把它們端走。可是,就如我們在布萊爾最後的那段日子,她再也不與我眼神相接。房間狹小,她坐得離我很近,卻不和我說話。她做針線,我玩牌——那張紅桃二還帶著我腳跟踩過的凹陷,我裸露的手指摸上去,感覺粗糙。理查德整天整天不在屋裏。晚上回來,他就罵罵咧咧。他罵鄉間小路的肮髒,泥土濺髒了他的靴子;他罵我的沉默,我的怪異。他罵這等待。他罵的最多的,是這帶著棱角的椅子扶手。


    “你看看,”他說,“看我的肩膀,看見了嗎?被頂出來了——都要脫臼了。再過一個禮拜,我就成畸形的了。還有這些皺褶——”他怒氣衝衝地拉直他的褲子,“我真該把查爾斯帶出來。這樣下去,我到了倫敦會被笑死的!”


    倫敦,我想,這個詞現在對我已經毫無意義了。


    他隔天就騎馬出去一趟,去打聽關於我舅舅的消息。他抽了那麽多煙,被煙熏黃的食指把黃色傳染給了旁邊的手指。他有時讓我喝一點安眠藥,但總是把藥瓶收在自己手裏。


    “很好,”他一邊看我喝藥一邊說,“不會太久了。哎,你越來越瘦,越來越蒼白了!——蘇倒是一天天油光水滑起來,像克林姆大娘養的黑臉豬。明天你讓她把你最好的裙子穿上,行不行?”


    我照辦。事到如今,我任何事都照辦,隻要能快些結束這等待。我會假扮驚惶、緊張,當他躬身撫慰我,我會假裝流淚。我這樣做時,不會看蘇——或者會看,卻是絕望的窺視,看她是否臉紅,是否麵有愧色。她從無愧色。她的手,記憶中曾經滑過我身體,曾經進入、搖動、開啟了我的手——現在,這白皙的手再觸碰我時,已經毫無生氣。她麵無表情。和我們一樣,她也隻是在等待醫生的到來。


    我也不知道,我們等了多久,也許兩個禮拜,也許三個。最後,在某個晚上,理查德說,“他們明天來。”第二天早晨,他又說,“今天他們就來了,你記得嗎?”


    我從噩夢中醒來。


    “我不能見他們,”我說,“你必須叫他們回去。他們必須換一個日子來。”


    “別添亂了,莫德。”


    他站在那裏穿衣,扣好領口,打好領結,外套整齊地放在床上。


    “我不會見他們!”我說。


    “你會的,”他說,“見了他們,你才能把這事了結。你既然討厭這裏,那現在就是我們離開的機會。”


    “我太緊張。”


    他沒說話。他轉過身,拿起梳子梳頭。我抓起他的外套——找到衣袋,摸出藥水瓶——但他看見了,衝了過來,從我手裏奪過藥瓶。


    “不行,”他說,“我可不能讓你半夢半醒,或者吃錯了劑量,壞了我們的好事!不行。你必須保持頭腦清醒。”


    他把藥瓶放回衣袋。我再次去抓,他躲開了我。


    “給我藥,”我說,“理查德,給我藥吧。隻要一滴,我發誓。”說這話時,我嘴唇發抖。他搖頭,伸手抹平衣服絨麵上因我抓扯留下的印記。


    “現在還不行,”他說,“聽話。努力做事。”


    “我做不到!沒有藥,我平靜不下來。”


    “你要盡力去做,為了我,為了我們,莫德。”


    “你去死!”


    “行啊行啊,我們都去死,都去死。”他歎了歎氣,然後又回去梳頭。過了一會兒,我坐了下去,他看著我的眼睛。


    “為什麽鬧脾氣啊,嗯?”他幾乎是憐惜地說,“現在平靜下來了吧?很好,他們見你的時候,你知道該怎麽做吧。讓蘇把你收拾得整齊一點,整齊就行了。注意適可而止,如果需要,稍微哭一下。你確定知道該說什麽吧?”


    雖然我恨自己,我也確定知道,因為我們已對此計劃過無數次。我遲疑了一下,然後點了點頭。“這是當然。”他拍了拍裝了藥瓶的那個衣袋,“想想倫敦,”他說,“在倫敦,每個街角都有藥店。”


    我的嘴唇在輕蔑中發抖。“你以為,”我說,“到了倫敦我還需要藥嗎?”


    這話我自己聽來都虛弱無力。他轉過頭去,什麽也沒說,也許是強忍住笑。他拿起鉛筆刀,站在壁爐前,講究地清理指甲,不時地甩一下刀,把刮下的泥垢扔進爐火中。


    他先帶他們去找蘇談話。當然了,他們以為她是他瘋掉的妻子,自稱貼身女仆,用貼身女仆的口吻說話,住在貼身女仆的房間。我聽到樓梯和地板在他們腳下響動的聲音,我聽到他們的說話聲——聲音低沉,單調,但聽不到說話內容。我完全聽不到蘇的聲音。我坐在床上,直到他們到來,然後起身行了一個屈膝禮。


    “這是蘇珊,”理查德輕聲說,“我太太的貼身女仆。”


    他們點點頭。我尚未開口。但我一定是神色有點古怪,我見他們仔細打量我。理查德也在看。然後他走了過來。


    “很忠誠的姑娘,”他對醫生們說,“可憐的是,過去這兩禮拜,她真是被累壞了。”他帶我從床邊走到扶手椅邊,窗外的光線照到我身上。“坐這兒,”他溫柔地說,“就坐你家女主人的椅子吧。你放心,這兩位先生隻是要問你幾個小問題。你必須如實回答。”


    他用力握了握我的手。我以為他這是在安慰或是警告我,然後他的手握住了我的一根手指。我還戴著結婚戒指,他把戒指拉了下來,不動聲色地握進自己掌心。


    “很好。”一位醫生帶著滿意的表情說。另一位拿著筆記本在記錄。我見他翻頁,突然非常想要一張紙,“很好,我們已經見過你家小姐。你為她的健康和安好擔心,做得對,因為——我很遺憾這麽說——她恐怕病了,病得很嚴重。你知道,她以為自己的名字是你的名字,她的過去是你的過去。你知道嗎?”


    理查德看著我。


    “知道,先生。”我小聲說。


    “你名叫蘇珊史密斯?”


    “是的,先生。”


    “你是裏弗斯太太——也就是李小姐——的貼身女仆,在她未出嫁前,在她舅舅的布萊爾莊園裏,對嗎?”


    我點頭。


    “在那之前,你在哪裏做事?不是在梅菲爾的威克街上,一戶叫作鄧拉文的人家吧?”


    “不是的,先生。我聽都沒聽過這家人。這都是裏弗斯太太自己亂想出來的。”


    我像個傭人一般說話,我遲疑地說了幾戶人家的名字,那些人是理查德認識的,如有必要,醫生們可以找他們為我過往的經曆做證。不過,我們覺得醫生們不會去找。


    醫生又點了點頭。“裏弗斯太太她,”他說,“你說她‘亂想’,她是什麽時候開始這樣亂想的?”


    我吞了一下口水。“裏弗斯太太經常奇奇怪怪的,”我小聲說,“布萊爾的傭人說起她,都覺得她是個腦子有點毛病的女人。我知道她媽媽是個瘋子,先生。”


    “好了,好了,”理查德順勢插嘴進來,“醫生們沒時間聽傭人們的小道八卦。你就說你看到的就行。”


    “是,先生。”我看著地麵,地板被磨損得很粗糙,有些木刺翹了起來,像針一樣豎著。


    “結婚對裏弗斯太太,”醫生說道,“產生了什麽影響?”


    “就是這事,先生,”我說,“讓她變了。在結婚之前,她好像是愛著裏弗斯先生的,我們在布萊爾的大夥兒都覺得,他對她的關心——”我看見理查德的眼色——“是那麽關心,先生!我們大夥兒都覺得這能把她變好。然後呢,一過了新婚之夜,她就突然變得這麽古怪……”


    醫生看著他的同事。“你聽見了,”他說,“這描述和裏弗斯太太自己說的多麽吻合啊。真是很特別!——就像,她想卸下生活的重擔,把這副擔子交給別人,她認為別人能更好地負擔。她無中生有地創造了一個自己!”他回頭看著我,“真的是,無中生有。”他若有所思地說,“請告訴我,史密斯小姐,你家小姐喜歡書嗎?喜歡讀書嗎?”


    我看著他,我感到喉嚨發緊,仿佛裏麵有一根刺,就像地板上的刺。我無法回答。理查德代替我說了。“我妻子出生在一個文學氣息濃厚的環境,”他說,“一手撫養她長大的舅舅,將一生奉獻給了學術,他把她當作一個兒子來教育培養。裏弗斯太太的第一愛好就是書籍。”


    “這就是了!”醫生說,“她舅舅是一位令人尊敬的學者,這一點我毫不懷疑。但是,讓一位姑娘陷身書海過了度——建立女子學院等等——”汗使他的額頭顯得滑溜,“我們將培養出一大批用腦過度的女性。您太太的病症,我鬥膽直說,就是這種不健康趨勢的後果之一。我擔心我們的子孫後代,裏弗斯先生,我現在已經開始擔心。她的新婚之夜,你說,是她最近這反常行為的爆發點?能不能——”他刻意放低聲音,跟在旁記錄的醫生交換了一個眼神,“說得更明白一點?”他輕輕敲著嘴唇,“我剛才摸她手腕脈搏時,我注意到她躲開我的觸碰,我還注意到,她沒戴結婚戒指。”


    一聞此言,理查德立即來了精神。他裝模作樣地在衣袋裏尋找。人們說,命運總是青睞壞人。


    “在這兒,”他神色凝重地說,手裏舉著那枚金黃色的戒指,“她自己取了下來,還罵人——因為現在她活像一個傭人,滿不在乎地說著髒話。天知道她從哪兒學來的!”他咬著嘴唇,“先生,您可以想象這給我的心情帶來怎樣的衝擊。”他用手遮住眼睛,重重跌坐到床上,然後又站了起來,仿佛滿臉恐慌,“這張床!”他用嘶啞的聲音說,“我以為,這是我們的婚床。可是一想到我太太寧願跑到隔壁的傭人房去,睡在草墊上——!”他打了個冷戰。夠了,我想,別再演了。但他總愛陶醉於自己的伎倆中。


    “很嚴重的病例,”醫生說,“但是您放心,我們會治療您太太的,讓她拋開那些不正常的幻想——”


    “不正常?”理查德說,又打了個冷戰。他的表情奇怪起來,“哦,先生,您還不知道全部呢,還有一件事,我本想瞞著您的。現在我覺得,瞞不住了。”


    “真的嗎?”醫生說。另一個醫生也停了下來,鉛筆握在半空中。


    理查德舔了舔嘴唇;我立刻猜到了他想說什麽,馬上轉過臉看著他。他也看見了。他搶在我之前開口。


    “蘇珊,”他說,“你有理由對你女主人的行為感到羞恥。但是,你完全不需要為自己感到羞恥。你沒有任何過錯。我太太因為她的瘋病,強加於你的種種猥褻的迷戀,不是你招惹來的——”


    他咬著自己的手。醫生們瞪大了眼睛,然後把目光轉向我。


    “史密斯小姐,”其中一個開口說道,他向我傾了傾身子,“這是真的嗎?”


    我想起了蘇。我想起的她,並非她現在在隔壁的模樣——因出賣了我而心滿意足,也許在計劃衣錦還鄉的日子,回到她在倫敦的賊窩。我想起的,是那個伏在我身上,頭發垂落下來的她,我的珍珠……


    “史密斯小姐?”


    我開始哭泣。


    “肯定的。”理查德說。他走到我身邊,手重重地放在我肩上,“這些淚水,已能自證,不是嗎?我們非得點明那不幸的感情嗎?我們非得讓史密斯小姐複述我那思維錯亂的太太強加於她的那些言語,那些故作的姿態——那些愛撫嗎?我們還是紳士嗎?”


    “當然,”醫生很快地回答,從我身邊退開,“當然能夠。史密斯小姐,你的悲傷已說明了一切。現在你不必擔心自己的人身安全了。你也不需要擔心你家小姐的安全。對她的照顧即將成為我們的任務,不再是你的了。我們將照管她,治好她所有的病。裏弗斯先生,您懂的,這樣的病例,療程將很長……”


    他們站了起來。他們帶來了文件,想找個地方鋪開。理查德把梳妝台上的梳子發卡清理幹淨,他們就在梳妝台上,一人一份簽了字。我沒有看他們簽署,隻聽見筆尖的沙沙聲。我聽到他們的走動,一一握手。他們下樓時,樓梯雷鳴似的響動。我一直坐在窗邊。理查德站在屋前的路口,看著他們上車離去。


    然後他回到房間。他關上門。他走過來,把戒指扔到我懷裏。他搓著雙手,簡直要歡呼雀躍了。


    “你這個魔鬼。”我說。我心情麻木,擦著臉上的眼淚。


    他冷笑了一聲,站到我椅子後麵,雙手捧住我的臉,令我的頭向後仰,直到我們目光相接。“看著我,”他說,“然後真心實意地說,你不仰慕我。”


    “我恨你。”


    “恨你自己吧。你和我,我們多麽相似!比你所以為的,相似得多。你以為,因為我們心裏那一點特殊,這世界就會愛我們?這世界隻會蔑視我們。謝天謝地!從愛裏從來撈不到什麽好處,可是從蔑視裏,卻可以榨出財富,就像洗衣時從布裏擰出髒水。你知道這是真的。你與我相同。我再說一遍:恨我,就是恨你自己。”


    至少,他捧著我臉的手是溫暖的。我閉上了眼睛。


    我說,“我恨自己。”


    然後,蘇從她的房間過來敲門。他沒有動,隻是揚聲叫她進來。


    “你看,”她進門時他說,他的聲調改變了,“看看你家小姐。你看她的眼神是不是明亮些了?”


    我們第二天就離開,去了瘋人院。


    她最後一次來為我梳洗更衣。


    每當她為我扣上扣子或綁好係帶,我都用從前那種溫柔的語調對她說,“謝謝你,蘇。”我依然穿著離開布萊爾的那套衣服,上麵濺滿了河水和泥點。她則穿著我的絲質裙——藍色的真絲把她白皙的手腕和脖子襯托了出來,使它們顯出奶油般的顏色,她褐色的頭發與眼珠也顯得色澤飽滿。她變得俊俏了。她在房間內走動,拿起我的衣物,我的鞋,我的梳子和發卡,仔仔細細地放進行李。有兩隻行李袋,一隻去倫敦,另一隻去瘋人院——她認為第一隻是給她自己的,第二隻給我。她做著選擇,我不忍目睹——看她對著一件內衣、一雙襪子或鞋子皺眉,知道她在想,這幾件東西一定適合瘋子和醫生;這件給我自己留著,萬一夜裏太涼;好了,這個和這雙(我的藥瓶、手套)一定要給她留下——她走開之後,我把它們取了出來,深深地埋進另一隻行李袋中。


    我還放進了另一樣東西,她不知道:從布萊爾的針線盒裏帶出來的,她曾經用來為我磨牙的,那隻銀頂針。


    馬車來得比我預想的早。“謝天謝地,”理查德說道,拿著他的帽子。這歪歪斜斜的房子太矮,他太高。我們走出室外,他終於舒展身體。而我,在室內待了太久,外麵的天地太遼闊,我一時竟接受不來。我挽著蘇的胳膊走出來,在馬車門口,當我需要放開她的手——放開就是永遠!——我猶豫了。


    “好啦,好啦,”理查德說,把我的手從她手臂上拉開,“別多愁善感了。”


    然後我們啟程了。我感受到的,不隻是馬的跑動和車輪的滾動,我感到這是我第一次旅程的翻轉,那一次,我與斯泰爾斯太太從瘋人院來到布萊爾。當馬車行駛變慢,我把臉貼在車窗上,幾乎盼望能看見那些媽媽們,當年的我,被人從她們懷裏拉走,我仍記得她們。但是,當年那家更大一些,這座瘋人院比較小巧,也明亮一些。這裏隻有女瘋子病房。那座瘋人院建在光禿禿的地上,而這座瘋人院,門口還有花槽——高高的花,花瓣尖尖的仿佛是刺。


    我仰倒在座位上。理查德看見了我的眼。


    “不要害怕。”他說。


    然後,他們把她拉走了。他把她送進他們手裏,然後擋在我前麵站在車門口,望著外麵。


    “等等,”我聽到她說,“你這是幹嗎啊?”然後她喊,“紳士!紳士!”一個奇怪的正式稱呼。


    醫生們以安撫的語調對她說話,直到她開始大罵,他們也變得厲聲起來。理查德退回車裏。車廂地板傾斜,於是門洞變高了,我看見了她——兩個男人捉住她的手臂,一個護士抱著她的腰。鬥篷從她的肩上滑了下來,她的帽子也歪了,頭發散亂,發卡也鬆了。她的臉上白一塊紅一塊。她已經是失控的模樣。


    她目不轉睛地看著我的眼。我如石頭一般呆坐在那裏,直到理查德拉我的手臂,重重地捏我的手腕。


    “說話呀,”他對我耳語道,“他媽的說話,”於是我機械地,清晰地說出:“啊,我可憐的小姐!”她褐色的眼睛圓睜,我看得見瞳孔上那道深色,“啊!啊!我的心都碎了!”


    甚至在理查德用力關上車門,車夫催馬離開後,她的叫聲似乎還在車廂中回蕩。我們沒有說話。理查德的頭靠著一個菱形窗,裝了半透明的玻璃,我再次瞥見了她一眼,她還在掙紮著,試圖舉起手臂抓住什麽,或指向誰。然後路麵一沉,兩邊就是樹木。我脫下結婚戒指,擲到地板上。我從包裏翻出一雙手套,戴上。理查德看著我發抖的雙手。


    “好吧——”他說。


    “不要跟我說話,”我說,幾乎一字一句啐到他臉上,“你敢開口,我就殺了你。”


    他眨了眨眼,想擠出一個微笑,但他的嘴動得有些別扭,他胡須下的臉顯得蒼白。他抱胸而坐,不時地變換坐姿,把腿蹺起又放下。最後,他從衣袋裏掏出煙和火柴。他想把車窗玻璃拉下來,但是拉不動。他的手本來就有些汗濕,現在更濕了,最後從玻璃上滑了下來。“他娘的!”他罵道。他站起身,搖晃了一下,敲敲車廂頂讓車夫停車。他摸索著掏出鑰匙。我們才走了不到一兩英裏。他跳出車廂,走動著,咳嗽著。他好幾次用手撩起垂到額頭的幾縷卷發,我看著他。


    “你真像個奸人啊,現在。”當他再次回到座位上,我說。


    “你真像個千金小姐啊!”他冷笑了一聲答道。


    然後他轉過頭去,不再看我,把頭枕在有些顛簸的靠墊上,佯裝睡覺,眼皮卻不時顫動。


    我一直睜著雙眼,從菱形的車窗望向外麵,望著我們走過的路——那是一條塵土飛揚的紅土路,蜿蜒曲折,就像一道從我心裏流出的血痕。


    我們路程的前一部分便是這樣,後來我們需要放棄馬車,改乘火車。我從未乘過火車。我們去一個鄉村小站等車,在一家小旅館內等,因為理查德仍有些擔心我舅舅會派人四處搜查我們。他讓旅館主人給我們單獨安排了一個房間,並送來茶和黃油麵包。我對食物托盤看都不看一眼。茶變色變冷,麵包卷起了邊。他站在壁爐前,手揣在褲袋裏玩著硬幣,弄出嘩嘩的聲響,然後他爆發了,“他媽的!你以為這些吃的不要錢嗎?”他自己拿起麵包吃著,“我真想快點拿到錢,”他說,“天曉得我多需要錢,跟你和你那舅舅待了三個月,幹著他所謂的紳士的工作,拿的報酬根本不夠一個真正的紳士的花銷。那該死的行李員到哪裏去了?弄兩張火車票,他們到底想從我身上騙多少錢?”


    終於有一個少年出現了,他來幫我們拿行李,送我們上車。我們站在站台上,看著仿佛上過油似的閃閃發光的鐵軌。過了一會兒它開始顫動,然後,不太好聽地——就像一顆痛牙裏的神經——嗡嗡作響起來。嗡嗡聲變成嘶叫聲,火車搖晃著,頭上裹著一團煙霧,沿鐵軌駛入車站,車廂門紛紛打開。我仍戴著麵紗。理查德往列車員手裏塞了一枚錢幣,語氣輕鬆地說,“你會讓我和我太太有個單間吧,我們一直坐到倫敦。”列車員說他會的。當進了車廂,理查德在我對麵坐下,一臉的煩躁不堪。


    “我得賄賂別人,讓人以為我是個好色鬼,和我的小處女新婚太太同處一室,其實是乖乖地傻坐!現在我告訴你,我給這次旅行單獨記賬了,到時候從你那裏扣。”


    我什麽也沒說。車像被錘擊似的震了一下,開始在軌道上行進起來。我感覺到它的加速,伸手抓住了皮吊環,直到我戴著手套的手握得酸痛,磨起了水泡。


    旅程繼續著。我認為我們已行走了很遠的距離,跨越了很大的空間——因為,我的距離感和空間感比較奇怪。我們在一個紅磚屋組成的村子停了站,接下來的一個站也極其相似,第三個站的村子大一些。我見每個站都擠滿了要上車的人,車廂門摔開又關上,使車身搖晃。我暗自擔心這麽多人會否把車壓垮——或者弄翻車。


    我想,我若被翻倒的車壓死,也是罪有應得。我幾乎期盼著翻車。


    車沒有翻。引擎帶著我們加速前行,然後減慢速度,鐵路旁出現了——我從來沒見過那麽多街道、教堂的塔尖、房屋,車水馬龍穿行其中。倫敦!我以為,心猛地跳了一下。但當我向外望時,理查德盯著我的臉,不懷好意地笑了。“你生來就屬於這裏。”他說。我們停站了,我看看站牌,這裏名叫“梅登黑德”。33


    雖然我們走得也算快,其實不過走了不到二十英裏,還有三十英裏的路要走。我坐著,手仍拉著吊環,看著窗外。火車站裏滿是男人和女人——女人們三五成群地聚著,男人們散漫地四處走動。看著他們我有些膽怯。很快,火車發出嘶叫,收拾起軀殼,重新回到運行中。我們離開了梅登黑德。我們在樹叢中穿行,樹叢外,是開闊空曠的園地和屋宅——有些像舅舅的莊園,有些更壯觀。有一些農舍散落其間,旁邊有豬圈,還有用簡陋的木條圍起來的菜園,木條上攀緣著豆莢藤,園子裏拉著繩子,晾著衣服。晾衣繩掛滿之後,衣服便晾到窗戶上、樹枝上、灌木叢上、椅子上,破了的手推車架子上——滿眼皆是泛黃的衣物。


    我坐著觀察,一動不動。看吧,莫德,我想道,這就是你的未來,你所有的自由,在你麵前,像一卷布匹一樣展開……


    我想知道,蘇是不是受傷很重。我想知道,他們把她關在一個怎樣的地方。


    理查德想看清我麵紗後麵的臉。“你不是在哭吧?行了,別再為這事費神了。”


    我說:“你不要看我。”


    “你是不是寧願留在布萊爾,和那些書做伴?你知道你不願意那樣的。你知道你是想這麽幹的。很快,你就會忘記你是用什麽法子跑出來的了。相信我,這種事我很了解。你隻需要一點耐心。我們現在必須有耐心。我們還要一起挨過很多個禮拜,財富才能到手。抱歉我剛才說話重了些。振作點,莫德,我們就快到倫敦了。到了那兒一切都會不一樣的,我保證……”


    我不答話。最後,他罵了一句,也不吭聲了。天漸漸黑了——我們靠近城市,天色就暗了下來。玻璃上出現了灰土的斑點,窗外的景色也逐漸變醜。農舍被木板房替代,有些窗戶已破爛。花園讓位於草地,雜草叢生。很快,草地也沒了,變成了溝渠,溝渠變成了陰暗的水道,還有肮髒的道路廢棄物,土石,垃圾堆。即便如此,即便垃圾,我想,也是你的自由的一部分——我仍然情不自禁地感到興奮,如心中初燃的火苗。但是,這種興奮也令我感到不安。我曾一直以為倫敦像一個莊園,是一個有圍牆的所在。我想象中的倫敦,界限分明,整潔堅固。我沒想到它就這樣支離破碎地向村落和郊區延伸出來。我以為它是完整的,但是現在,眼見一塊塊潮濕的紅土,挖開的坑道,半完工的房屋和教堂,窗戶沒有玻璃,屋頂沒有瓦,木頭的龍骨就這麽裸露在外。


    現在窗玻璃上泥灰斑密布,就像我麵紗上的纖維都打了結。火車開始向上爬行,我不喜歡這種感覺。我們穿過街道——灰的街,黑的街——那麽多顏色單調的街道,我完全分辨不出它們的不同。擁擠雜亂的無數屋頂和煙囪、門和窗、馬和馬車、男人和女人!各種俗豔的廣告牌令人眼花繚亂:“西班牙窗簾”——“鉛製靈柩”——“油脂和棉花廢料”,字,滿眼是字,六英尺高的字,它們嘶吼喧囂,“皮革作坊”——“店鋪出租”——“各種四輪馬車,款式雅致”——“染紙”——“全程負責”——“出租!”——“出租!”——“自願訂購”——


    這個城市的表麵,幾乎被文字覆蓋。麵對它們,我舉手遮住雙眼。當我放下手再看時,發現我們已下行,車廂兩邊是積著厚厚灰塵的磚牆,火車在牆的陰影中行駛。然後,出現了一個寬闊巨大的拱形屋頂,鑲著的玻璃已失去光澤,上麵冒出一道道煙霧和蒸汽,還有鳥兒在撲騰。火車重重地一震,停了下來。我聽到其他引擎的尖叫聲,摔車門的聲音,以及成百上千人——我聽來像有這麽多——喧囂而過的吵鬧聲。


    “帕丁頓火車站,”理查德說,“來,到了。”


    到這裏之後,他的言談舉止都快了起來。他變了。他不再看我——現在我希望他看我了。他找了個人為我們搬行李。我們站在一行人後麵——排隊,我知道這個詞——等著馬車——那叫出租馬車,我也知道,都是從我舅舅的書裏學到的。在出租馬車裏,可以親吻,可以與戀人隨心所欲,可以叫車夫駕車沿攝政公園兜圈。我了解倫敦。倫敦是一個充滿機遇,實現抱負的城市。但眼前這個擁擠嘈雜的地方,我不了解。這裏充斥著我不能理解的企圖,我看不懂的文字。這裏無數的磚瓦、房屋、街道、人——它們千篇一律的外表,穿著和表情,讓我迷惑,讓我疲憊。我站在理查德身邊,挽著他的手臂。要是他離開了我!——我聽到一聲口哨吹響,見一些穿著深色套裝的男人們,紳士們,從我們身邊奔跑而過。


    我們終於在出租馬車上坐好,一個顛簸,馬車駛入空氣悶濁的街道。理查德看出我的緊張。“這些街道嚇著你了?”他說,“我恐怕,等一下我們會經過更糟糕的地段。你以為倫敦是怎樣的?這城市就是如此,魚龍混雜。你不要太在意,真的不要在意。我們要去你的新家了。”


    “去我們的家。”我說。我想,在新家裏關上門窗,我就會靜下來。我會浸浴,休息,睡眠。


    “去我們的家。”他說。然後他打量了我一會兒,伸手橫過我麵前,把窗簾拉上了,“這樣,眼不見心不煩——”


    於是我們再一次在幽暗中坐在一起,隨馬車行進搖晃著。隻是這一次,倫敦的喧囂從四麵八方逼人而來。我們經過公園時,我沒有看見,我也完全不知馬車經過的路徑。也許就算我看見了也不知道,雖然我已研究過倫敦地圖,知道泰晤士河的位置。馬車停下來時,我不能確定走了多久——因為我內心種種痛苦糾結,已無暇顧及。勇敢一點,我暗想,該死的莫德,你期盼這一天,期盼了多久?你為它放棄了蘇,放棄了一切。勇敢一點啊!


    理查德付了車費,回車上來取行李。“從這裏開始我們要步行了。”他說。我無須他扶,自己走下車。車外的天光讓我眨了眨眼,雖然天色已暗下來,太陽已隱沒,天上堆積著厚厚的雲——褐色的雲,像髒了的羊毛。我原以為我會來到他的宅子門前,但眼前沒有大宅。我們來到一條極其肮髒破舊的街上,街的一邊是牆,另一邊是布滿石灰斑跡的橋拱。理查德開始邁步,我抓住他的手臂。


    “是這裏嗎?”我說。


    “肯定是的,”他答道,“走吧,不要那麽緊張。現在我們還不能奢華,我們必須從低調開始。”


    “你還在擔心我舅舅派人追查我們?”


    他再次邁開步,“走吧,我們進屋再談這事,很快到了,別在這裏談。來,這邊,你把裙子提一提。”


    我從沒見過他走得這麽快,我有些跟不上了。他見我落下,便將行李都轉移到一隻手上,騰出另一隻手來拉住我的手腕。“不遠了。”盡管他言語溫和,手上的力道卻重。我們轉入另一條街,這裏我能望見汙跡斑斑的牆,我原以為是一座獨立大宅的前門,看清才知,是一排狹窄的聯排屋的後牆。空氣裏彌漫著河水的腥味。人們好奇地觀望,這令我加快了腳步。很快我們又轉彎了,這次轉入一條滿是煤渣的小巷。一群小孩站在那裏,看著一隻東倒西歪蹦來蹦去的鳥兒,他們用細繩把它的翅膀綁住了。看見我們,他們圍了上來要錢。他們扯我的衣袖,我的鬥篷,我的麵紗。理查德把他們趕走了。他們罵了幾句,又回去看鳥。我們走上了另一條更髒的小道——理查德一路緊緊抓住我,胸有成竹,越走越快。“我們已經很近了,”他說,“不要在意這點髒,這根本不算什麽,整個倫敦都這麽髒。再走一點點,我保證,然後你就可以休息了。”


    最後,他終於慢了下來。我們來到一個院子裏,地上是厚厚的泥,院子裏種著蕁麻。高高的院牆潮濕得掛著水。這裏沒有通向外麵的路,隻有兩三條狹窄的封了頂的通道,裏麵漆黑一片。他想把我拉進其中一條,但是,眼見通道如此肮髒陰暗,我猶豫地把手往回拉。


    “走啊。”他回過頭對我說,臉上沒有笑容。


    “走去哪兒?”我問他。


    “你的新生活,它已經在這裏等你太久了。去我們的家。管家在等我們。走啦,快——不然我把你扔這裏啦?”


    他的聲音顯得疲憊、嚴厲。我向身後望去,隻見其他通道,卻不見來的那條泥路,仿佛那道水珠閃爍的牆曾裂開,讓我們進來,然後在我身後合上,使我陷入了牢籠。


    我能怎麽做?我無法回去了,我不能獨自一人經過那群孩子,穿過迷宮般的小徑、街道、城市。我無法回到蘇身邊。我也不應該那樣做。一切都把我推到了這裏,這個黑暗路口。我隻能前行,或從世上消失。我再次想到那等待著我的房間:它的門,門上即將轉動的鑰匙,房間裏的床,我將置身其上,沉睡,再沉睡——


    我猶豫了一秒,然後,就跟他走進了那通道。通道很短,緊接著是幾級矮矮的向下的台階,然後是一道門,理查德敲了敲這門。門後立刻傳來幾聲狗吠,然後是輕輕的快速的腳步聲,門閂的拉動聲。狗安靜了下來。門開了,是一個金發男孩,我認為那是管家的兒子。他對理查德點點頭。


    “你好嗎?”他說。


    “一切都好。”理查德說,“大娘在嗎?這位小姐,你看,是來這裏住的。”


    這男孩上下打量著我,他眯起眼睛,想看清麵紗後我的五官。然後他笑著點點頭,把門拉開,讓我們進去,在我們身後緊緊地鎖上門。


    門後的房間看上去像是一個廚房——我估計是傭人的廚房,因為房間不大,沒有窗戶,陰暗簡陋。房間十分悶熱,屋裏生著火,燒得很旺。桌子上放著一兩盞冒著煙的燈,還有——也許,這就是馬夫和小廝們的房間——還有一個架在籠子裏的鐵匠爐,旁邊擺放著工具。爐子旁邊是一個麵色蒼白的穿著圍裙的男人,他見我們進來,便放下手裏不知是鉗子還是銼子的工具,在圍裙上擦擦手,目光赤裸裸地盯著我看。壁爐旁坐著一個年輕女人和一個男孩:那女人胖胖的臉,紅發,也直勾勾地盯著我看。那男孩臉色暗黃,一臉不滿,用一口壞牙嚼著一條牛肉幹,即使在混亂中我也注意到,他穿著一件奇異的外套,像是用各種不同的皮毛拚接成的。他用兩個膝蓋夾著一條扭動的狗,他的手握住狗嘴,不讓它叫出來。他先看看理查德,再看我。他打量了我的大衣、手套和軟帽,然後吹了一聲口哨。


    “這褂子多少錢?”他說。


    他退縮了一下,因為這時旁邊一個白發婦人揮手打了他。那婦人坐在他身邊的搖椅上——椅子搖動起來發出吱呀呀的響聲。我估計她就是管家了。她一直滿臉渴望地看著我,比其他人都看得專心。她懷裏抱著一個包袱,現在,她把包袱放下,費力地從椅子裏站了起來。那包袱抖動了一下,這比那鐵匠爐和雜皮拚湊的外套更令我吃驚——毯子裏包著一個睡著了的,肥頭大臉的嬰兒。


    我看看理查德,以為他會說話,或帶我走。但是,他已放開我的手,雙手抱胸,好整以暇地旁觀。他臉上掛著微笑,笑容卻有幾分詭異。所有人都沉默了。沒有人動作,除了那位白發婦人。她離開了椅子,來到桌邊。她穿著窸窣作響的塔夫綢裙子,她臉上帶著紅暈,發著光。她來到我身邊,站在我麵前,輕輕晃動著頭,想仔細看清我的五官。她張開嘴,舔舔嘴唇。她的目光專注,熱情簡直難以抑製。她舉起發紅的粗大的手想摸我的臉——我退縮了一步——“理查德。”我說。但他仍一動不動。而那婦人臉上的表情,那麽可怕那麽奇怪的表情,卻使我臣服了。我站在原地,任由她摸索著掀起我的麵紗,當她看清我的臉,她的眼神變了,變得更加奇怪。她摸摸我的臉,帶著些猶豫,仿佛生怕我的臉會在她的指尖下消失。


    她看著我的眼睛,卻對著理查德說話。她聲音粗啞哽咽,也許是因為歲月滄桑,也許是因為激動。


    “好孩子。”她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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