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封信就像催眠師打出的一個響指,我眨眨眼,恍惚環視四周,仿佛從催眠中醒來。我看著蘇,看著她的手指,上麵還有我留下的唇印。我看著床上的枕頭,那上麵有兩個凹陷,是我們倆的頭留下的。我看著桌上花瓶裏的花,爐膛裏的火。這房間太暖。房間太暖,可我仍在顫抖,仿佛因為寒冷。她看在眼裏,對我手裏的信箋揚了揚下巴。“是好消息吧,小姐?”她問。仿佛這封信對她也施了某種法術,她的聲音變得尖細——那麽難聽的尖細——她的臉看起來也變尖了。她收好頂針,但一直在旁觀察,我不能與她直視。


    理查德就要來了,她是否和我一樣,也感覺到他的臨近?她不動聲色,行走坐臥如常。她吃午餐,她拿出我母親的撲克牌,耐心地一次次玩著牌戲。我站在鏡子前,從鏡中看著她伸手取牌,翻牌,疊在另一張上,抽出國王,抽出a……我看著自己的臉,尋思究竟什麽使這張臉成為我的臉:是臉頰的輪廓,還是豐滿的唇形?然而它太豐滿,太紅。


    最後,她收起牌,對我說,如果我洗牌後握著牌許願,她便能幫我預測命運。她說出這話,臉上不帶一絲嘲諷。於是我情不自禁地坐了下去,手腳笨拙地和牌。她抽取幾張牌,放在桌麵上。“這張是你的過去,”她說,“這張是你的未來。”她睜大雙眼,忽然間顯得那麽青春,當我們把頭靠在一起,竊竊私語時,我想到那些平常人家的姑娘,在平常世界的客廳裏、學校裏,或者廚房裏,竊竊私語:那邊來了一個年輕人,看,他騎馬而來。這是一趟旅程。這是方塊皇後,代表著財富……


    我有一枚鑲了寶石的胸針,現在我想起它來。我想到——我前些日子也曾在想——蘇。想到她帶著占有的目光,看著這胸針,估算著它的價值。


    畢竟,我們不是平常姑娘,也不是在平常人家的客廳。她感興趣的不過是我的財富,並以為她將據之為己有。她又眯起了眼。她唐突地提高了聲音,不再是耳語。她收起牌時,我從她身邊走開。她翻著牌,皺起了眉頭。她掉了一張牌,卻沒看見,那是一張紅桃二。我用腳踩著它,把其中的一個紅桃想象成我的心。我狠狠地把它踩進地毯。


    我抬起腳之後,她找到了那張牌。她努力撫平那凹陷。然後她又開始玩牌戲,和之前一般認真入迷。


    我再次觀察她的手。手變白了,指甲也長整齊了。她的手小,戴上手套會更顯小,看起來很像我的手。


    這是我必須做的。早就應該做了。理查德就要到來,我有一種未能盡責的緊迫感。我感到恐慌,數個小時,數天——一段段黑暗的時光——就如此悄無聲息地逃逸。有一夜我輾轉難眠。然後,當次日清晨她來為我梳洗,我撥弄她衣袖上的褶邊。


    “你沒有別的裙子嗎?”我說,“你總是穿這條褐色的。”


    她說她沒有。我從衣櫃裏取出一條天鵝絨裙子,命她換上。她不情願地脫下裙子,帶著些羞澀地轉過身去,避開我的視線。裙身較窄,我用力幫她扣上紐扣,把褶子在腰下鋪展開,然後到首飾盒裏取出胸針——那枚鑲了寶石的胸針——仔細地為她別在胸前。


    然後我讓她立於鏡前。


    瑪格麗特進來,誤以為她是我。


    我對她日漸習慣。習慣於她的活力,她的溫暖,她的一顰一笑。她不再是惡毒圈套裏那個無知替身桃小蘇,而是一個有過往,有愛有恨的姑娘。現在我忽然發現,她的相貌身材與我有多接近,我也第一次看清,理查德和我進行的竟是怎樣一種作為。我把臉靠在床柱上,望著她,她看著鏡中的自己,露出滿意之色,忽而左轉,忽而右轉,理好裙子的褶,讓自己在裙子裏更自在一些。“我姨媽能見著這該有多好!”她說,臉上泛著紅暈。那時我便想,會有誰,在倫敦那陰暗的賊窩裏等她?會是她姨媽,母親,還是祖母?我想,她會有多焦慮,日複一日算著日期,盼望著那個遠離家門,身入虎穴的小賊女兒歸來。我幻想著等待的她,拿出蘇平素用過的小物件——或緞帶,或項鏈,或俗豔的手鐲——握在手中,翻來覆去……


    她將永遠這樣翻看下去了,雖然她現在尚不知曉。蘇也不知,她離開時,留在姨媽粗糙臉上的告別之吻,已經是此生最後一吻。


    一念及此,我心中頓時充滿憐憫——當時我認為是憐憫。這令我驚訝的感情來得強烈、痛苦。這感覺讓我害怕。我害怕,不知為了未來,我將付出怎樣的代價,我也懼怕未來本身,懼怕隨之而來的,種種陌生的,難以控製的情感。


    她不知道。理查德也一定不知道。他當天下午到達。他來到之後——如同阿格尼絲在的日子——一如既往地拉起我的手,與我交換眼神,躬身吻我的手背,叫了聲“李小姐”,言語含情。他身著深色套裝,整潔挺括;他舉手投足間散發著大膽自信,也有一股擺脫不了的脂粉氣,如搖曳的色彩和香水味。即使透過手套,我也能感覺到他嘴的熱度。然後,他向蘇轉過身去,她行了一個屈膝禮。但是,有著硬骨襯裏的裙子不適合行屈膝禮,她搖晃了一下,裙擺的鑲邊抖動起來。她紅了臉,他注意到了,麵露微笑。同時我也注意到,他看到了那條裙子,也許還有她白淨的手指。


    “我可以把她當成一位大家閨秀了,”他對我說,然後走了過去。在她身邊,他顯得那麽高大黝黑,仿佛一頭熊,她卻那麽纖弱。他拉起她的手,撫摩著她的手指,他的手也顯得那麽大——他的拇指幾乎覆蓋到她的手腕。他說,“我希望你在你家小姐麵前表現良好,蘇。”


    她望著地麵,“我也這麽希望,先生。”


    我上前一步,“她表現很好,”我說,“的確,是個非常好的姑娘。”


    但此話聽來倉促無力。他和我目光相接,他收回了手。“當然,”他圓滑地把話接了下去,“她必然表現良好,有您作為楷模,李小姐,誰會不變好?”


    “是您太仁慈。”我說。


    “任何紳士都必然仁慈,在您麵前。”


    他盯著我的眼睛。他看出了我心思,發現了我與他的不謀而合處,他意欲把我帶出布萊爾莊園,毫發無傷。我若看著他的眼神,心中沒有湧起某種黑暗可怕的興奮,我何成其為我?何成其為我舅舅的外甥女?然而這興奮太猛烈,我因此頭暈心悸,我試圖微笑,可是笑容僵硬。


    蘇歪著頭。她是否以為我因愛情而微笑?這念頭令我的笑容更僵硬了。我覺得喉嚨發緊。我避開她的眼神,也避開他的。他要離開,卻叫了她過去,他們二人站在門口低語了一陣。他給她一枚金幣——我看見黃色閃光——他把硬幣放進她手心,用他的大手幫她握起。她粉白的手心襯托出他手指的黃。她又行了一個笨拙的屈膝禮。


    那一刻,我的笑容僵在了臉上,像死屍的笑。當她轉過身來,我無法再看她。我回到臥室關上房門,臉朝下倒進床裏,被一陣笑聲攫住,吞沒——那可怕的笑聲,像一股汙濁的水,無聲地流過我全身——我顫抖,再顫抖,直到最後安靜下來。


    “您覺得新來的那個姑娘怎樣,李小姐?”他在晚餐桌上問我,自己垂下眼簾望著盤子,用刀叉仔細地把魚肉和魚骨分開——裹在厚厚的牛油醬汁裏的魚肉白而細膩,幾乎半透明。冬天,食物送上餐桌時已經涼了,而夏天它們又來得太熱。


    “她非常——聽話,裏弗斯先生。”


    “您覺得她合適嗎?”


    “我認為可以的。”


    “您對我的推薦沒有意見吧?”


    “沒有。”


    “啊,聽您這麽說我就放心了。”


    他喜歡滔滔不絕,故意添油加醋。舅舅在一旁看著。“你們在說什麽?”他問。


    我擦擦嘴。“我的新女仆,舅舅,”我說,“史密斯小姐,她來接替費小姐。您也見過她好多次了。”


    “不如說聽到過她好多次了,她的靴子總是踢到書房門。她怎麽了?”


    “是裏弗斯先生推薦的。他從倫敦把她找來的,正巧她在找事做,裏弗斯先生便想到了我,他真是古道熱腸。”


    舅舅動了動舌頭,“是嗎?”他慢慢說,目光從我臉上轉到理查德臉上,又轉回我臉上。他的下巴微微抬起,仿佛想感知這番對話底下的暗流,“史密斯小姐,對吧?”


    “是的,史密斯小姐。”我語調沉穩地說,“接替費小姐。”我整理好刀叉,“費小姐,那個教皇派。”


    “教皇派!哈!”他一臉激動,繼續切盤中的肉,“裏弗斯,你聽著——”他邊切邊說。


    “什麽事,先生?”


    “我諒你——我肯定你找不到,先生!——這世上再也找不到比羅馬天主教更荒誕無稽,更能誨淫誨盜的團夥……”


    直至晚餐結束,他都沒再看我。然後他吩咐我讀了一個小時古文,《修女們對修士們的起訴》31。


    理查德靜坐著聽完我朗誦,當我讀完後起身離去,他也站了起來。“請允許我送您。”他說。我們並肩走了一小段路,直到門口。舅舅頭都沒抬,隻看著自己染了墨跡的手。他有一把刀柄鑲珍珠的古董小刀,刀鋒已被磨成新月形狀,且十分鋒利,他平時用它削蘋果皮,布萊爾果園裏自產的那些幹澀的,小小的蘋果。


    理查德確認他沒有望著我們這個方向,然後他看著我,目光直接,但還是保持了禮貌的語氣。“我必須征詢您,”他說,“是不是願意繼續上繪畫課,既然現在我回來了。我希望您願意。”他等待著,我沒有回答,“那麽,明天我仍按時來?”他再次等我的回答。他的手已經把門拉開,但開得不夠大,並不足以讓我走出,即使明明看見我想出門,他也沒有把門開得更大,卻隻是顯出疑惑的表情。“您無須太謙遜,”他說。言外之意是,你不要太軟弱,“您不會吧?”


    我搖頭。


    “那就好。我會按時來。到時請您給我看看我不在時,您做的功課。我想,再稍加努力您就——誰說得準呢——也許我們的成果,就能給您舅舅帶來驚喜。您認為呢?我們再學兩個星期?或者,最多,三個星期?”


    我再次感覺他的膽大妄為,也感覺到自己血液沸騰,與之相配。但同時,在這血液湧動之下,我心中一沉,左右難安。那是一種不可名狀的悸動,仿佛是恐慌。他等待著我的回答,使我的不安感更強烈了。我們曾那麽仔細地籌劃,我們已經一環接一環地,拋出了這可怕的連環套。我知道,此事必須完成。我知道,我必須看似愛上他,讓他看似贏得我心,然後將他贏取我芳心之事對蘇坦白。看起來多麽簡單!我對此事是多麽渴望!我曾帶著多大的怨恨看著莊園的圍牆,幻想它能裂開,讓我出逃!但是,出逃之日近在眼前,我卻猶豫了。我不敢說出原因。我再次望著舅舅的手、珍珠的刀柄、刀鋒下與果肉分離的蘋果皮。


    “這樣吧,三星期——或者再長一點,”我終於說,“如果我覺得有需要,就再長一點。”


    不耐與慍怒在他臉上浮現。但當他開口說話,他盡量使語氣柔和。“您還真是謙遜,以您的才氣,應該不需要那麽久。我向您保證,三星期肯定夠了。”


    他終於拉開門,鞠躬讓我出去。我雖然沒有回頭,卻知道他在背後看著我走上樓梯。就像我舅舅那些鄉紳朋友們,心神不定地看我上樓。


    很快,他便會更加心神不定。但是現在,至少日子過得尚有規律。他把上午的時光消磨在整理畫作中,然後來到我的房間,教我繪畫——也就是來接近我,趁我在畫紙上塗塗抹抹時和我做出耳鬢廝磨狀,賣弄他的殷勤體貼、紳士風度。


    日子又過回了原來的模樣——除了一點,之前的日子裏是阿格尼絲,現在,是蘇。


    蘇與阿格尼絲不同。她知道得更多。她知道自己的價值與目標。她知道自己必須眼觀六路,注意不能讓裏弗斯先生與女主人靠得太近,或者言談失了分寸。然而她也知道,當他真的與女主人靠近,她則應轉過頭去,裝聾作啞。她也確實如此做了,我親眼看見。但我也看見,她仍然用眼角餘光,偷瞟我們。在壁爐台上的鏡子裏,窗玻璃的反光裏,她觀察著我們!我住了多年的房間,如同囚徒熟悉自己的牢房般熟知的房間,仿佛也發生了變化,它仿佛處處是鏡麵,而它們,全都化作她的眼。


    當這些眼看到我,它們便像蒙上了麵紗,閉口不言。但是,當它們與理查德目光相接,我看見它們仿佛知曉一切,按捺不住地眉裏來眼裏去。這種時候,我便不忍看她。


    因為,即使她知之甚多,她所知道的也隻是毫無價值的虛假信息。看著她對它們——她以為那是秘密——悉心守護,令我心裏難受。她不知道,她自己才是這個陰謀成敗的關鍵,她還以為我是。她對此毫無疑心,理查德表麵揶揄我時,其實是在揶揄她。他向她轉過身時,和她單獨相處時,也許對她笑,也許對她苦臉,但是,當他回來對我笑,對我苦臉時,才是真情流露。


    當初他對阿格尼絲的折磨,刺激我施展了一些小小的殘酷手段,但現在,我隻感到害怕。我是那麽在意蘇的存在,這使我對自己的言行也格外在意——我一時如理查德一般魯莽,粗劣誇張地表演我們虛假的愛情,一時又小心謹慎,猶豫不決。我會大膽行事一個鍾頭——或靦腆,或膽怯——然而到了和他在一起的最後一分鍾,我又會顫抖。我的舉手投足,我的熱血奔流,我的呼吸,往往出賣自己。我想,她也許看在眼裏,認為那是愛情。


    至少理查德知道,那是我的弱點。日子一天天過去,第一個星期過去了,我們進入第二個星期,我感覺到他的疑惑,感受到他的期盼,感受到這期盼開始變得沉重,酸澀。他看著我的畫,搖起頭來。


    “李小姐,我恐怕,”他不止一次地說,“恐怕您還需要加強一點自律。我以為您的手腕是更有力的。我肯定,一個月前,您出手比這有力。您可別跟我說,我走了這短短的日子,您已把學過的東西忘了。想想我們的辛勤努力!在執行創作時,有一點是藝術家一定要避免的:猶豫。因為它招來的結果就是無力,如果無力,再好的構思也隻會崩塌。您明白嗎?您是明白我意思的吧。”


    我不答話。他離開,我待在原處。蘇來到我身邊。


    “沒關係,小姐,”她溫柔地說,“就算裏弗斯先生批評您的畫。哎喲,您畫的這隻梨,像真的一樣。”


    “你真這麽覺得,蘇?”


    她點頭。我看著她的臉——看著她的眼睛,看著她眼中那一絲深褐,然後,又看著我畫紙上那毫無形狀可言的一團顏料塊。


    “畫得太差了,蘇。”我說。


    她把手放到我手上。“這個,”她說,“您不是正在學嗎?”


    我是在學,但學得不夠快。後來他建議,我們去園子裏走走。


    “我們必須在自然中學習了。”他說。


    “我不太想。”我對他說。園子裏那些小徑,我是要留給我和蘇並肩行走的。跟他一起走會煞了風景,“我不太想。”我又說了一遍。


    他皺起眉頭,然後微笑,“作為您的老師,”他說,“我堅持這建議。”


    我希望下雨。雖然布萊爾的天空整個冬天都是灰色的——在我看來,它幾乎整整七年都是灰的!——可現在似乎為了他晴朗起來。魏先生拉開大門時,一陣陣輕快、柔和的風,從我露出腳踝的裙下掠過。“謝謝你,魏先生。”理查德說,對我奉上臂彎,好讓我挽住。他頭戴黑色禮帽,身穿深色羊毛西裝,戴著紫色的手套。魏先生看著那手套,然後滿意地看看我,眼光裏仿佛帶著一點嘲笑。


    你以為自己是個千金小姐?那次,他挾持著踢腳哭鬧的我去冰房時,曾這樣說過,我們走著瞧。


    今天,我不會和理查德去冰房,而是選了另一條路——一條更長的,無趣的,圍繞著園子的小徑。那是一條斜斜的上坡路,可以俯瞰莊園的後半部分,包括馬房,樹林,禮拜堂。路上的景色我已眼熟得不願多看,眼睛一路盯著地麵。他挽著我的手,蘇跟在我們後麵——起初跟得很近,後來他加快了腳步,她就漸漸落了後。我們沒有說話。但是,一邊走,他一邊把我拉近,我的裙子尷尬地向上卷了起來。


    我試圖拉開距離,但他卻不放手。最後,我開口說道:“你沒必要把我拉得這麽近。”


    他笑了,“我們總得演得像一回事吧。”


    “你沒必要抓得這麽緊吧。你還有什麽話必須悄悄說?你能說的,我都聽過了。”


    他飛快地向後看了一眼。“她會覺得奇怪的,”他說,“要是我放過這些和你膩在一起的機會,誰都會覺得奇怪的。”


    “她知道你不愛我,你沒必要獻殷勤。”


    “春天難道不是紳士們抓緊時機,大獻殷勤的季節嗎?”他仰起頭,“你看這天空,莫德,你看看這天,藍得簡直過了分。太藍了——”他舉起一隻手,“和我手套的顏色太衝撞。這就是自然,不懂時尚。倫敦的天至少懂得收斂:它就像裁縫店裏的牆,永遠是素色。”他又笑了,把我拉得更近,“當然,很快你就會知道了。”


    我試著想象自己來到裁縫店。我隻想起《舞鞭的貨郎》裏的場景。我轉過身,像他一樣,飛快地瞟了蘇一眼。她正看著我那纏繞在理查德腿上的裙角,她皺起的眉頭在我看來,仿佛是某種滿意的神情。我再一次想離他遠些,他再一次把我拉緊。我說:“你放開我不行嗎?”他毫不鬆手,說,“你知道我不喜歡忍氣吞聲,我直說了吧,你這是從折磨我中找樂子。”


    他看著我的眼睛。“和所有男人一樣,”他說,“越得不到的越是朝思暮想。趕快把好事辦了,然後你會發現,我對這事的關注很快就會冷淡下來。”


    我無言以對。我們繼續走著,後來,他放開了我,為了用雙手擋風去點煙。我再次看看蘇,我們走上了斜坡,風大了一些,兩三縷褐色的頭發從她帽子裏垂落,隨風拍打著她的臉。她背著我們的包,提著籃子,騰不出手來整理頭發。鬥篷在她身後被吹起,像鼓滿了風的帆。


    “她還好吧?”理查德吸了一口煙說。


    我轉回頭望向前方,“很好。”


    “她可比阿格尼絲健壯。可憐的阿格尼絲!我真想知道她現在怎樣了。”他又挽起我的手,大笑起來。我不說話,他的笑聲消失了,“好了,莫德,”他語調冷淡下來,“別跟個老小姐似的鬧情緒,你怎麽了?”


    “我沒怎麽。”


    他從側麵盯著我,“那你為什麽一直拖著?現在已經萬事俱備,萬事俱備了。我已經在倫敦為我們租了房子,倫敦的房子可不便宜,莫德……”


    我感覺到他的目光,我隻是沉默地向前走。他再次把我拉近。“我想,你該不會,”他說,“不會改變主意了吧?是嗎?”


    “沒有。”


    “肯定?”


    “十分肯定。”


    “可是,你還在拖。為什麽?”我不回答,他追問,“莫德,我再問你一次。上次我們見麵後一定發生了點事。究竟是什麽事?”


    “什麽都沒發生。”我說。


    “什麽都沒有?”


    “什麽都沒有,除了我們計劃中的事。”


    “那你知道現在該做什麽?”


    “當然。”


    “那就去做,行不行?做出戀人的樣子,微笑,臉紅,發癡。”


    “難道我沒做這些嗎?”


    “你做了——然後又苦著臉,或者退縮,把做好的事弄糟。看看你現在這樣子,你他媽靠我近一點啊!碰碰我的手會死嗎?——對不起。”他的話讓我臉色一僵,“對不起,莫德。”


    “放開我的手。”我說。


    我們並肩,沉默地繼續向前走了一段。蘇努力在後麵跟著——我聽到她的喘息,像是在歎氣。理查德扔掉煙頭,拔起一把草擦著靴子。“這紅土泥真髒!”他說,“不過,查爾斯可有好事兒了……”他自顧自微笑。然後他腳尖踢到了什麽,讓他一個趔趄。他罵了一句。站穩後,他上下打量我一番,“我看你倒是走得很自在。你喜歡散步,嗯?你知道,在倫敦也可以這樣散步的。你可以去公園和野地散步,知道嗎?或者,也可以不再走路了——雇輛馬車,轎椅,想到哪裏去就讓人抬你去——”


    “我自己知道想做什麽。”


    “真的嗎?”他舉起草梗放在嘴邊,若有所思,“我懷疑。你是畏懼,畏懼什麽呢?害怕落單?是不是?莫德,一旦有錢,你就再也不用畏懼什麽孤獨了。”


    “你以為我畏懼孤獨?”我說。此時我們已快走到院牆邊。高高的牆身是灰色的,幹如粉末,“你以為我畏懼的是這事?我無所畏懼,無所畏懼。”


    他扔掉手裏的草,抓起我的手臂。“那為什麽,”他說,“為什麽你讓我們困在這裏,上不沾天下不著地?”


    我不回答。我們放慢了腳步。聽到蘇在我們身後的重重的喘息,我們走快了一些。他再次開口時,語調變了。


    “剛才,你提到了折磨。事實上,我認為,這麽拖延時間,是你喜歡折磨你自己。”


    我仿佛毫不在乎地聳聳肩,雖然其實,我不是不在乎。“我舅舅也曾這樣說過我,”我說,“那時,我還未變得跟他一樣。現在,等待對我來說絲毫不是折磨。我已習慣。”


    “我卻不習慣。”他說,“在這件事上,我也不需要你或者別人的指點。過去,等待已經讓我失去太多,現在我學聰明了。當你學會了耐心,我則學會了為了自己控製事情發展的節奏。你明白嗎,莫德?”


    我轉過頭去,半閉上眼睛。“我不想明白你,”我疲憊地說,“我隻希望你能閉嘴。”


    “你沒聽進我的話,我不會閉嘴。”


    “聽進什麽話?”


    “這話。”他的嘴靠近我的臉。他的胡須上、嘴唇上、呼吸裏,全是煙味,仿佛惡魔,“記住我們的約定。記住我們如何結成的同盟。記住,你我初見時,我並沒以紳士自居,我沒有什麽可失去——而你不同,李小姐,你在夜深人靜時私下見我,與我孤男寡女,共處一室……”他頓了頓,“我覺得,就算在這鄉下,你也不是把名聲當兒戲的吧。女士們都很重視的——當然了,你見我的時候,也早就知道的。”


    他的話裏話外有了一種新棱角,這是我以前沒聽到過的。但現在我們互換了位置。我看著他時,他的臉逆著光,我無法看清他臉上的表情。


    我小心地回答,“你稱我為大家閨秀,而我根本不是。”


    “可是,我認為你舅舅一定當你是大家閨秀。他樂見你受玷汙嗎?”


    “他自己已經玷汙我了!”


    “那麽,他能樂見此事居然被另一個男人接手嗎?——當然了,我隻是說,如果他當此事是真。”


    我離開他幾步,“你徹底地誤解了他。他隻是把我當作一種機器,朗誦和抄寫文字的機器。”


    “那更糟糕。他不會樂見這機器鬧故障。如果他喜新厭舊拋棄了這台機器呢,你怎麽看?”


    當時,我感覺到額頭的血管跳動。我把手舉到眼前。“別這樣煩人了行嗎,理查德。他怎麽拋棄這機器?”


    “哦,把它送回去啊……”


    血管掙紮了一下,然後跳得更快了。我放下了手,他腦後的陽光依然強烈,我看不清他的臉。我非常小聲地說,“如果回了瘋人院,我將對你毫無價值。”


    “你現在對我就毫無價值了,像你這樣拖延!你要小心,別讓我對整個計劃失去耐心。到時候我就不會對你仁慈了。”


    “現在這樣算是仁慈?”


    我們終於走到一個陰涼處,我看清了他的臉:那上麵是坦誠、驚奇,還有被逗樂的表情。他說:“這本來就是惡劣欺詐,莫德。我有說過它不是嗎?”


    我們站在那裏,像戀人一樣緊緊依偎。他的語調又變得輕鬆,但是目光強硬——十分強硬。我第一次感覺到,害怕他,是怎樣的滋味。


    他轉身呼喚蘇。“不會太遠了,小蘇!我覺得我們就快到了。”然後他對我低聲說,“我需要單獨與她處幾分鍾。”


    “堅定她的心意,”我說,“就像你剛才對我所做。”


    “那個早已做好了,”他誌得意滿地說,“至少,她是一心一意的——怎麽了?”我顫抖了一下,或者是臉色有變,“你不是擔心她會猶豫吧?莫德?你不是擔心她會軟弱,或者會對我們耍花招吧?你是因為這個而拖延不決?”我搖頭,“好吧,”他接著說,“那我更應該去見見她了,搞清楚她對我們怎麽想。你讓她來找我,今天或者明天。找個由頭,行嗎?巧妙點。”


    他把被煙熏黃的手指舉到嘴前。那時蘇走了過來,在我身邊停下來休息。背包的重量使她漲紅了臉。她的鬥篷依然被風吹起,她的頭發依然在飛舞。我渴望把她拉到身邊,摸摸她,為她整理衣裳,這念頭強得不能再強。我想,我已傾身前去,手已伸出了一半;然後我意識到理查德就在身邊,意識到他狡猾的、審視的目光。我於是把雙手抱在胸前,轉過身去。


    第二天早晨,我讓她從火爐裏取一塊炭給他送去,讓他點煙。我站在起居室的窗前,前額頂著玻璃,看他們交頭接耳。她的臉一直背著我,但當她走開,他仰起頭,與我對視,就像之前,他在黑暗中與我的那次對視一樣。記住我們的約定,他仿佛在重複。他扔掉煙頭,重重地踩上去。然後搖著腳尖,把沾在鞋上的紅土甩掉。


    從那以後,我便感覺到這陰謀的沉重壓力與日俱增。正如卡住的機器、被困的野獸、不斷聚集力量的熱帶風暴給人們帶來的壓力。我每天醒來便想:今天我就動手!今天我就拔出發條讓機器狂轉,把野獸放出牢籠,擊破那集聚低空的雲!今天,我就讓他占有我——


    但是,我沒有行動。我看著蘇,然後,心底總是升起一片陰影,一團黑暗——我覺得,是驚慌,是單純的恐懼——是動搖,是退讓——是陷落,仿佛墜入散發著苦澀氣味的瘋癲之口——


    瘋癲,我母親的遺傳,也許從此開始緩慢降臨到我身上了!這想法使我更加恐慌。有那麽一兩天,我加大了安眠藥的藥量:它使我安靜下來,也改變了我。我舅舅注意到了。


    “你手腳笨拙了。”他說。有一天早晨,我弄皺了一本書,“你覺得我每天叫你來我書房,是弄壞我的書的?”


    “不是的,舅舅。”


    “你嘀咕什麽?”


    “不是的,先生。”


    他舔了一下嘴唇,噘起嘴,盯著我看。當他再次開口,語氣變得詭異起來。


    “你多大年紀了?”他說。這問題令我驚訝,猶豫了一下。他發現了,“別跟我裝模作樣,小姐!你多大年紀?十六歲?十七歲?——你就做出一副吃驚的樣子吧,你以為我是學者就察覺不到歲月的流逝,嗯?”


    “我十七歲,舅舅。”


    “十七歲了。如果我們相信書裏寫的那些玩意兒,十七歲就是麻煩的年紀。”


    “是的,先生。”


    “是的,莫德。你好好記住:你的工作不是去相信,隻是去研究。還要記住一點:你並非什麽好姑娘——我也並非老學究——我隨時可以叫斯泰爾斯太太把你按住,讓我拿皮鞭抽,知道嗎?這些你都記好了,嗯?”


    “記住了,先生。”我說。


    如今回想起來,我記住的東西太多了。我的臉,我全身的關節,都已被書中各種驚世駭俗的場麵和姿勢害得隱隱作痛。我再也無法確定我的哪些行為——甚至情感——是真的,哪些是偽裝的。理查德仍寸步不離地觀察我。我不願意看他。他態度輕率魯莽,嘲笑我,威脅我。我假裝糊塗。也許,我真是軟弱。也許,正如他和我舅舅相信的,我從折磨中得到某種快感。如今,在他身邊度過一堂繪畫課,在晚餐桌上與他對坐,晚上為他朗誦我舅舅的藏書,對於我無疑都是折磨。和蘇共度的時光,現在也開始變成了折磨。我們的習慣被打亂了。她在等我,我對此變得非常敏感和在意,我覺得她總是在觀察我,判斷我,期待我的下一步行動。更糟的是,她竟然開始替他說話——毫不修飾地告訴我,他是多聰明,多善良,多有趣。


    “你真這樣覺得嗎,蘇?”我直視著她的臉,問她。她會有點尷尬地避開我的眼神,但回答一如既往:“是的,小姐。是的啊,小姐。誰都會這麽說,不是嗎?”


    然後她就會把我打扮整潔——總是那麽整潔,美麗而整潔——她會解開我的頭發,把它梳好。拉齊我的衣襟,挑走粘在我衣服上的棉絨線頭。我覺得她做這些,是為了讓她自己平靜。“好了,”她做完時會說,“你現在這樣多好。”——其實她的意思是,她現在這樣多好,“現在你的眉頭多舒展,剛才皺起來多不好啊!別皺眉頭——”


    為了裏弗斯先生,別皺眉頭。我聽出那話外之音,血液又沸騰起來。我拉過她的手臂,掐了一下。


    “噢!”


    我不知道是誰叫了出來,是我還是她。我心虛地倒退了一步。但是,在我的手指觸摸到她肌膚的一瞬間,我的身體仿佛得到慰藉般地一震。在那之後的一小時,我一直發抖。


    “天啊!”我說,用手蒙住臉,“我害怕我自己的想法!你覺得我是瘋子嗎?你覺得我是壞人嗎,蘇?”


    “壞人?”她說,絞著雙手。我知道她在想什麽:就憑你這麽個單純女孩?


    她服侍我上了床,自己睡在我身邊,手臂緊挨著我的手臂,但她很快就睡著了,手也移了開去。我想著身處的這幢大宅。我想著床榻之外的這個房間——想著它的邊角,它的平麵。我覺得,自己若不伸手觸摸一遍,便無法入睡。我起身,房間很冷,我悄悄地一件件摸過去——壁爐架、梳妝台、地毯、衣櫃。然後我來到蘇的身邊。我想觸摸她,以確認她的存在。我不敢,卻又離不開。我於是伸出手,就在離她身體一英寸遠的地方,隻有一英寸——她的臀,她的胸,她彎起的手腕,她在枕頭上散開的頭發,她的臉,在她熟睡時,我就這麽隔空摸過。


    我這樣做,大概連續做了三晚。然後,這件事發生了。


    理查德開始要求我們去河邊。他叫蘇背靠著那條反扣的木船坐下,離我很遠,他自己如往常一樣,守在我身邊,假裝看著我畫畫。我在同一個地方畫了又畫,直到那張硬卡畫紙都拱了起來,在筆下裂開。我仍固執地繼續塗抹。他不時低下頭對我耳語,看似漫不經心,其實怒氣衝天:


    “天殺的莫德!你怎麽還能坐得這麽優哉遊哉?啊?你聽到鍾聲了嗎?”布萊爾的鍾聲傳到水邊,格外清晰,“又一個鍾頭沒了,我們本來可以早自由一個鍾頭的。可是,你卻把我們困在這裏——”


    “你讓開行嗎?”我說,“你擋住我的光線了。”


    “你擋住我了,莫德!你看,去掉那個陰影多容易?隻要動一小步。你看見了嗎?你看看行嗎?好吧,這人不看。這人寧願畫自己的畫。畫的這張——算了,給我一根火柴,我把它燒了!”


    我看著蘇,“安靜點,理查德。”


    天氣漸漸熱了。後來有一天,空氣悶熱得讓他也受不了了。他把大衣鋪在地上,躺了上去,把帽子拉下來,斜遮著眼。於是有了片刻寧靜,周圍隻有蘆葦中的蛙聲,水流輕拍河岸聲,鳥鳴聲,船隻偶爾經過的水聲,讓人覺得真是個美好的午後。我的畫筆輕輕劃過紙麵,越來越輕,越來越慢,我幾乎也要瞌睡過去了。


    這時理查德笑了一聲,我的手一抖。我轉身看他,他把手指舉在嘴唇上。“你看。”他輕聲說,往蘇那邊指指。


    她仍坐在反扣的木船邊,頭向後仰,枕在木船上,四肢鬆弛地伸展開來。一縷頭發飄到她的嘴角,發尾的顏色深一些,可能因為她常常咬。她閉著雙眼,呼吸均勻。她完全睡著了。陽光斜著照在她臉上,勾勒出她尖細的下巴,睫毛,還有雀斑。在她的手套和衣袖之間,有兩道窄窄的空隙,露出了粉紅色的手腕。


    我又看看理查德——看著他的眼——然後目光回到畫紙上。我輕聲說,“她的臉會曬傷的,你叫醒她行嗎?”


    “叫醒她?”他輕蔑地哼了一聲,“他們這種出身的人,不太習慣陽光。”他的語調幾乎是輕鬆愉快的,自己也笑了。然後又小聲加了一句,“我覺得,她要去的那地方也不習慣陽光。可憐的小雜種——睡就睡吧。自打我找到她把她帶到這兒,她就沒睡醒過,還什麽都不知道。”


    他這樣說著,並不是愛惜,而隻是覺得有趣。然後他伸了個懶腰,站起身來,打了個噴嚏。他好像不太適應這晴朗的天氣,用手背捂著鼻子,用力地吸著。“不好意思。”他說,摸出手帕。


    蘇沒有醒。但她皺了皺眉,轉過頭去。她的下唇微微張著。那一縷頭發在她頰上飄動,發尾仍然卷曲。我提起畫筆,在畫紙上掃了一下,然後就握著筆呆住了,筆尖離畫紙大約有一英寸距離。我看著她睡覺,隻顧著看。理查德又吸了吸鼻子,小聲咒罵著天氣和季節。然後,和往常一樣,我想,他站定了,他在盯著我看。我想,顏料從我手裏的畫筆上滴了下來——因為後來我發現,我藍色的裙子上有一滴黑色的印記。我沒有察覺顏料滴落。然而,也許正是我的毫無察覺出賣了我。又或者,是我的表情。蘇再次皺了皺眉頭。我又看了一會兒,然後我轉頭,和理查德的目光碰個正著。


    “哦,莫德。”他說。


    他隻說了這三個字。但是終於,我從他的臉上,讀到了我對她的渴望。


    一時間,我們沒有任何動作。然後他走了過來,抓住我的手腕。畫筆掉到地上。


    “快走,”他說,“趁她還沒醒,快走。”


    他拉著我一路跌跌撞撞沿著蘆葦的邊緣順水向前走。我們跟著轉彎的水岸,來到莊園牆邊停下。他雙手放在我肩上,把我緊緊按住。


    “哦,莫德。”他又一次說道,“我還以為是你良心發現,或者是什麽類似的弱點,但是,這事——”


    我扭頭不看他。但還是感覺到他在笑,“不要笑,”我發抖地說,“不要笑。”


    “笑?我沒幹別的事就算你走運!你明白的——你最應該明白的!這種事,通常就是用來激起紳士們的‘性’趣的。你趕緊謝天謝地,我是個流氓,不是什麽紳士:我有我的江湖規矩。你想去愛死愛活都不關我事——別動,莫德!”我在他手裏扭動掙紮,他把我抓得更緊,然後他稍稍放鬆了一點,握住了我的腰,“你想去愛,愛死愛活隨便,”他重複道,“但是,要是礙著了我發財——讓我們困在這裏,讓我們的計劃、我們的希望,還有你的光明前途受阻,你就休想。休想!好了,現在我們去弄醒她——說實話,我跟你一樣煩這事。你別再動了行不行!——讓她起來找我們。讓她看見我們這狀況。你還不跟我來?好,我就在這兒抱你,讓她發現我們終於發生關係了,就算完事。你給我站穩。”


    他身子後仰,發出一聲叫喊。濕悶的空氣給這叫聲加上了一點嗡嗡的低鳴,然後歸於平靜。


    “她聽到會過來的。”他說。


    我扭動著手臂,“你弄痛我了。”


    “你站得像個戀人一點,我自然就會對你溫柔嗬護。”他又笑了,“把我當成她——啊!”我伸手打他,“你是想逼我捏傷你嗎?”


    他手上的力道加重了。他握著我的雙手,手臂緊壓著我的手臂,讓我動彈不得。他體格高大健壯,一雙手掌合起來,就能圍抱我的腰——據我所知,年輕男人的手就是用來這麽握住戀人的腰的。我掙了一會兒,我們站在那兒,像兩個摔跤手似的扭動,出汗。但我想,從遠處看來,我們也許像戀人一般輕推慢搖。


    但我心中鬱悶,很快就覺得乏力了。陽光仍然灼熱,蛙聲依舊,河水依然輕拍著蘆葦岸。然而,我覺得這天空仿佛被刺穿或撕破,我感覺它開始塌陷,漸漸下沉,包裹在我身上,讓我窒息。


    “抱歉。”我虛弱地說。


    “你現在不需要抱歉了。”


    “隻是——”


    “你必須堅強起來。我曾見識過你的堅強。”


    “隻是——”


    隻是,什麽?我能怎麽說?隻是,她在我慌亂迷茫時,把我的頭輕輕抱在她胸前?還是她曾經有一次在我寒冷時嗬暖我的腳?還是她曾戴著一隻銀頂針,為我磨平一顆出頭牙?還是她給我端上了清湯——而不是雞蛋——微笑著看我喝下?還是她的瞳仁上有一點深褐色的斑?還是,她以為我純良……


    理查德看著我的臉。“聽我說,莫德,”他說道,抱得更緊了。我在他懷裏軟弱無力,“聽著!任何姑娘都行,隻要不是她。阿格尼絲也行!明白嗎?但是,這個姑娘必須被我們下套,必須失去自由,隻有這樣我們才能得到自由。這就是將來某天,我們將眼睜睜看著被醫生帶走的姑娘。你還記得我們的計劃嗎?”


    我點點頭,“可是——”


    “什麽?”


    “我開始害怕了,我終究,還是下不了決心……”


    “就因為你對一個小扒手上了心?哦,莫德。”他的聲音粗了起來,並且帶著不屑,“你是不是忘了她來你這兒的理由?你以為她也忘了?你是不是覺得對她來說,除了那個,你還有別的意義?你在你舅舅的書堆裏埋得太久了!書裏的姑娘們輕言愛戀。書得寫成那樣才有人看。要是在現實生活中她們真這麽做,這些書都不用寫了。”


    他上下打量我一眼。“她要是知道了,肯定當麵笑死你。”他語氣輕浮起來,“她肯定也會當麵笑我,要是我告訴她……”


    “你不能告訴她!”我說,緊張地抬起頭來。對我來說,這太可怕,“你若是跟她說一句,我就永遠不離開布萊爾。我舅舅會知道你如何利用了我——我也不管他怎麽懲罰我了。”


    “我不會告訴她的,”他緩緩地回答,“隻要你把該做的事做了,不要再拖延。我不會告訴她,隻要你讓她相信你愛上了我,願意做我的太太。然後,按照約定,讓我們好好地遠走高飛。”


    “她過來了!”他小聲說,“她沿著院牆悄悄走過來了,她是想偷看我們,不是來打擾的。現在,讓她知道我已經得手了……”


    他吻了我的頭。他高大的身軀、身體的熱量和壓力、四周空氣的悶熱、我頭腦的混亂,夾纏在一起,使我站在原處,無力地接受了。他從我腰上鬆開一隻手,舉起我的手,隔著衣袖吻我的手臂。當我感覺到他的嘴唇觸碰我的手腕,我退縮了一下。“好了,”他說,“聽話,隻要一小會兒。別介意我的胡須,把我的嘴當成她的就好了。”這話濕漉漉地從他嘴裏說出,噴到我手腕上。他把我的手套往下推,張開嘴,用他的舌尖舔了我的手心。我一陣顫抖,感到虛弱,恐懼,還有惡心——想到蘇正站在遠處看著,可能滿意地以為我是他的了,我隻覺意冷心灰。


    因為,是他讓我看清了自己。他帶我向她走去,我們走回宅子,她幫我除下鬥篷,脫掉鞋子,她臉上的紅暈依然在。她站在鏡子前,皺著眉頭,抬起手,摸過自己的臉……她隻做了這麽個動作,我看在眼裏,就感覺心裏猛然一沉——那種塌陷,那種墜落,夾雜著多少驚惶和黑暗,我以為那是恐懼,或者瘋癲。我看著她轉身,伸懶腰,在房間裏隨意走動——她自然率性,一舉一動毫無矯飾,我貪婪地、長久地注視。這就是欲望?而為何最應該知道的我,卻不知道!我原以為欲望會小一點,規整一點;我原以為欲望隻束縛在某些器官上,就像味覺束縛在口裏,視覺束縛在眼中。這感覺卻縈繞纏綿,占據了我的全身,像某種病。它又像一層皮膚,完全覆蓋了我。


    我想,她一定看出來了。現在,既然他已點破其名,我覺得我身上一定顯出了標記,或者顏色——那一定是緋紅,就像我舅舅那些藏畫中,用緋紅描繪的各種人體突起,唇,裂口,被鞭打過的裸露的肢體。那天晚上,我害怕在她麵前脫衣。我害怕睡在她身旁。我害怕睡著。我怕我會夢見她,我害怕,在夢中,我會翻身去撫摩她……


    但畢竟,就算她感覺到我的變化,她也以為這變化是因為裏弗斯。假如她感覺到我的顫抖,感覺到我心跳加快,她也以為這都是因他而起。她在等待,仍然在等待。第二天,我帶她去我母親墓前。我坐在那裏,看著我多年來令之保持幹淨整潔的墓碑,心裏卻想揮起榔頭把它砸碎。我企盼——我曾無數次企盼——我母親還活著,那樣我便可以再一次殺死她。我對蘇說:“你知道她是怎麽死的嗎?是我的出生害死了我媽媽。”——我花了極大的力氣,才掩蓋住語氣中的驕傲。


    她卻沒有察覺。她看著我,我開始流淚。有那麽多的話可以安慰我——說什麽都比這好!——她卻偏偏說出這一句:“裏弗斯先生。”


    於是,我輕蔑地從她臉上移開了視線。她走過來,帶我走到禮拜堂門前——也許,想把話題往結婚上引。門鎖著,我們進不去。她等我開口。終於,我盡責地說了:“裏弗斯先生向我求婚了,蘇。”


    她說她感到高興。然後,當我再次落淚——這次是虛假的眼淚,它衝走了真心的淚——當我絞動著雙手喊出“噢,我該怎麽辦”時,她伸手扶住我,看著我的眼睛對我說:“他愛你。”


    “你覺得他愛我嗎?”


    她說她知道。她說得不帶一絲遲疑。她說,“您得聽從自己的心意。”


    “我不知道,”我說,“我要是知道就好了!”


    “但是,”她說,“愛他,然後又失去他?”


    她近距離的凝視,讓我覺得緊張。我望著別處。她跟我說起血流的加速,激動人心的話語,還有夢。我想起他吻我的感覺,就像手心被燙到。她一下子就看出來,我並不是愛他,而是怕他,恨他。


    她白了臉。“你想怎麽做?”她悄聲問道。


    “我能怎麽做?”我說,“我還有什麽選擇?”


    她沒有回答。她轉過身去,盯著禮拜堂斑駁的門看了一會兒。我看著她蒼白的臉,她的下巴,她耳垂上用針穿過的洞。她轉回來時,臉色已經變了。


    “嫁給他,”她對我說,“他愛你。嫁給他吧,按他說的做。”


    她來布萊爾,是為了毀滅我。她是來欺騙我、傷害我的。看看她,我對自己說,看看她多瘦弱,多黑,多不值一提!一個賊,一個小扒手!我想,我會強壓下自己的欲望,就像我曾經強壓下悲傷和憤怒。就為了她,我會讓自己被阻礙,被限製——被過去束縛,被未來拒絕嗎?我想。我不會的。出逃的日子即將來臨。我不會的。季節漸暖,夜晚變得悶熱。我不會的,我不會——


    “你真是鐵石心腸,”理查德說,“我覺得你不夠愛我。我覺得——”他狡猾地把眼光瞟向了蘇——“我覺得你愛的另有其人。”


    有時我見他看著她,覺得他已經告訴了她。有時她用奇怪的眼光看著我——或者,在觸碰到我時,她的手變笨了,顯得緊張而動作生疏——我覺得她也知道了。我必須偶爾給他們留出一些單獨相處的機會,自己回到房中。這時,他也可能告訴了她。


    你猜怎麽著,小蘇?她愛你!


    愛我?說的是小姐愛上貼身女仆?


    說的是某種小姐,也許,愛上她的貼身女仆。她有沒有經常找點小理由,把你留在身邊?——我那麽做過嗎?——她有沒有假裝做了噩夢?——這就是我的作為?——她有沒有讓你吻她?小心啊,小蘇,她不會回吻你的……


    她會像他說的那樣,笑話我嗎?她會發抖嗎?我覺得,在我身邊,她最近似乎睡得小心謹慎了,手和腳都收攏了起來。在我看來,她最近似乎總是小心翼翼,察言觀色。然而我越是顧慮,就越是想要她。欲望在心中升起、膨脹。我的生活變得異樣可怕——或者說,周遭的一切都變得有了生命,它們有了鮮豔奪目的色彩,有了咄咄逼人的表麵形狀。搖晃的陰影也能嚇到我,我仿佛看見,從蒙塵的地毯和帳幔褪色的花紋中,長出一些無名的形狀,沿著因潮氣生出的白色黴花,慢慢地爬上牆壁和天花板。


    甚至我舅舅的那些書也變了,這是最心亂,最最讓我心亂的事。我曾以為它們不過是死書,而現在,那些字句——就像牆上那些形狀——開始動了起來,具有了意義。我開始咬字不清,甚至結巴。我忘了我讀到了哪裏。舅舅尖聲怒罵,從書桌上抓起一塊黃銅鎮紙向我擲來。這讓我鎮定了一會兒。但是,有天晚上,他叫我讀一段作品……理查德一手掩嘴旁觀著,臉上顯出看笑話的表情。因為,這作品描述的是,當身邊沒有男人時,一個女人能用來取悅另一個女人的各種招式。


    “她把唇和舌壓了上去,然後,伸了進去——”


    “你喜歡這個嗎,裏弗斯?”舅舅問道。


    “我坦白,先生,我喜歡。”


    “是啊,很多男人都喜歡,不過這絲毫不合我口味。雖如此,我也樂意了解一下你的興趣。當然了,在索引裏,我會全麵列入這個主題的內容。繼續讀,莫德,繼續讀。”


    我繼續讀。甚至在理查德那陰暗的、折磨人的注視下,我無法自控地被那些句子撩撥了。我的臉紅了。我感到羞恥。想到那些被我藏入心中的秘密,到頭來也不過被打上下流可悲的烙印,收入我舅舅的書架,我便感到羞恥。每天夜裏,我離開客廳,走上樓梯——我用穿著軟鞋的腳尖著地,慢慢地踏上每一級階梯,如果我步伐均勻,便覺得安全。然後我就站在黑暗中。當蘇來為我更衣,我用盡全力克製自己,冷靜地接受她的觸摸,就像蠟製的模特,接受裁縫靈巧的、不帶情感的雙手的觸摸。


    然而,即使是蠟做的軀體,在溫暖的手指的撫摩下,也會融化。終於,在那一個夜晚,我在她手中融化了。


    我開始做一些難以啟齒的綺夢,每次從夢中醒來,心裏都混雜著欲望和恐懼。她有時會驚醒,有時不會。她若是醒了,會對我說一句,“快睡吧,”我有時能睡去,有時不能。有時我會起身,在房內四處走動,或吃一點安眠藥。那天夜裏,我吃了安眠藥,回到她身邊躺下。但我沒有墜入昏睡,而是更混亂了。我想起最近為舅舅和理查德讀的那些書,現在它們借著語句和片段,重回我眼前——她的唇和舌壓了上去——拉住我的手——臀、唇和舌——用力插入——握住了我的乳房——陰唇大開,我那小巧的——她那小巧的陰戶——


    我無法讓它們消音,我幾乎能看見它們,黑暗地集結,從蒼白的書頁上飛起。它們交織,匯流,聚成一團。我以手掩麵,不知道這樣待了多長時間。我一定是發出了什麽聲響,或是動作,因為當我把手放下,她已經醒了,正看著我。雖然床上一片漆黑,我知道,她在看著我。


    “快睡吧。”她說,聲音低啞。


    我感覺睡袍裏的雙腿赤裸裸的。我感覺到兩腿相接的那處地方。我感覺到那些字句,仍在眼前聚合起伏。而她軀體的熱度,正沿著床單織布的紋路,一寸一寸,向我靠近。


    我說,“我怕……”


    她的呼吸變了。她的聲音變得清澈、友善了。她打了個哈欠。“怎麽了?”她說。她揉揉眼睛。她把額前的頭發撥到後麵。她要是任何別的姑娘而不是蘇就好了!她要是阿格尼絲就好了!她要是一個書裏的姑娘——!


    姑娘們輕言愛戀,書就得寫成那樣。


    臀、唇和舌——


    “你覺得我好嗎?”我說。


    “好,小姐?”


    她就是如此認為。這曾為我帶來安全感,現在卻變成了陷阱。我說,“我希望——我希望你能告訴我——”


    “告訴你什麽,小姐?”


    告訴我一個拯救你的方法,拯救我的方法。房間黑暗如墨。臀、唇——


    書中,姑娘們輕言愛戀。


    “我希望,”我說,“我希望你能告訴我,在新婚之夜,妻子應做什麽……”


    開始時,這很容易。歸根到底,舅舅的書裏就是這樣的路數:兩個姑娘,一個聰明練達,一個未諳世事……“他會想要,”她說,“吻你,擁抱你。”這很容易。我說出我的台詞,她——隻要稍加引導——就說出了她的。那些在空中起伏的字句,沉回書中。這很容易,這很容易……


    她支起身子,吻下來,她吻了我的嘴。


    我曾感受過男士們的吻,他們幹燥的嘴唇,呆板地吻在我戴了手套的手背上,臉頰上。我也強忍過理查德那濕漉漉的邪惡的吻,在我掌心。而她的嘴唇是清涼、光滑、濕潤的。她的嘴與我的並未吻得嚴絲合縫,但它漸漸變得溫暖濕潤了。她的頭發跌落到我臉上。我看不到她,我能感到她,嚐到她。她的味道是帶著睡意的,微酸的味道。太酸。我張開嘴——我想呼吸,或吞咽,或移開。但是這呼吸、吞咽或移動,卻仿佛令我把她吸進了嘴裏。她也張開了嘴,她的舌伸入我口中,觸到了我的舌。


    這令我震動,使我顫抖。這感覺,仿佛是終於找到了痛處,一個發炎的傷口,一條敏感的神經。她感覺到我的震動,退了開去——但是退得慢慢的,慢慢的,極不情願。我們濕潤的嘴似乎已粘在了一起,現在又被撕開,分離。她在我的上方,我感覺到心的急速跳動,以為那是我的,但其實是她的。她的呼吸急促起來,她也開始微微地顫抖。


    我察覺到她的激動,她的驚喜。


    “你感覺到了嗎?”她問。她的聲音在一片絕對黑暗中顯得奇怪,“你感覺到了嗎?”


    我感覺到了。我感覺到那種墜落,那種塌陷,那種細細的流動,如玻璃瓶中的沙。然後我動了一下,我卻並非沙一樣幹燥。我濕了。我在流淌,如水,如墨。


    我也開始像她一樣顫抖。


    “別害怕。”她說,聲音中有一點異樣。我挪動了一下,她也動了一下。感覺到她的靠近,我的軀體急不可待。她顫抖得更厲害了。她是因為靠近我而顫抖!她說,“想想裏弗斯先生。”——我想到理查德冷眼旁觀。她又說,“別害怕”——其實害怕的人是她吧。她的聲音仍舊有些異樣。她再次吻我。然後她舉起手,我感覺她的指尖顫抖著拂過我的臉。


    “知道了吧?”她說,“很簡單的。多想想他。他會想要——想要撫摩你。”


    “撫摩我?”


    “隻想撫摩你,”她說,顫抖的手指向下移動,“隻想撫摩你,這樣,這樣。”


    當她撩起我的睡袍,摸到我的兩腿間,我們倆都怔了一下。當她的手再次動作,已經不再顫抖。她的手指已濕,在我身體上滑動。正如她吻我的唇,她手指的動作,觸發了我的激情,使我隨她而去,身心一念,衝破了這黑暗,衝破了皮囊的束縛。我知道我渴望過她。而現在,這欲望變本加厲,如此強烈,我害怕它永遠難以得到滿足。我覺得它將不斷膨脹,令我瘋狂,甚至要了我的性命。但她手上的動作慢了下來。她對我耳語。“你好軟!好溫暖!我想要——”她的手動得更慢了。她開始用力。我倒吸一口氣,這使她猶豫了一下,然後更用力地推進。最後,我感覺到肉身的淪陷,我感覺到她在我體內了。我叫喊了出來。她不再猶豫,而是把身體壓了上來,以胯抵住我的大腿,手上繼續用力。她人那麽輕——髖骨卻有棱角。她手上的動作魯莽起來,她傾斜,她進入,她的胯和手似乎找到了同一節奏,一起動作,一起加快。她拚盡全力。她終於抵達,她俘獲了我的生命,還有我那顆戰栗的心。很快,我已不知身為何物,天地間隻剩被她緊緊掌握的那一處存在。然後,“哦,是了!”她說,“是了!哦!這就是了——”在她手中我已破裂,崩塌,粉身碎骨。她開始流淚。她的淚滴到我臉上。她用嘴吻去。我的珍珠,她一邊吻,一邊說。她的聲音哽咽了。我的珍珠。


    後來,我也不知我們那樣躺了多久。她倒在我身邊,臉還壓著我的頭發。她慢慢地把手指退了出來,我大腿上,被她按壓和摩擦的地方,仍是濕的。我們身下床墊裏的羽毛,被擠到了兩邊。高高的床裏顯得悶熱,她把毯子掀到了一邊。此時夜深人靜,房內漆黑。我們的呼吸仍急促,我們的心跳仍在耳——在越來越濃的黑暗中,顯得更急,更響。這床上——這房間——整幢宅子,似乎處處回蕩著我們的耳語和喊叫。


    我看不見她。但是過了一會兒,她摸到我的手,緊緊握了一下,然後拉到嘴邊,吻我的手指,然後把臉枕在我手上。我感覺到她顴骨的形狀和臉的重量。我感覺到她眨眼。她沒有說話。她閉上了眼睛。她的臉漸漸變得沉重。她抖了一下。熱量像香味一樣從她身上散發出來。我拉起毯子,輕輕地蓋回她身上。


    一切,我對自己說,都變了。我以為自己已死,而現在,她觸發了我的生命,我的熱切。她讓我的肉身覺醒,讓我敞開了心扉。一切都變了。我仍感覺到她在我體內。我仍感覺到她在我大腿上的移動。我想象她醒來,看著我的眼睛。我想,“我要告訴她。我會對她說,‘我原本是要騙你的。但現在我不能了。這是理查德的陰謀。我們可以把它變成我們的——’”我們可以把它變成我們的,當時我想,或者可以完全放棄。我隻需要逃離布萊爾,她可以幫我——她是一個小偷,而且很聰明。我們可以想法子自己偷偷跑去倫敦,自謀生路……


    我就這樣籌劃著,當她把臉枕在我的手上熟睡。我的心又加速跳動,我心中如同充滿了光和色彩一般,充滿了對我和她共同生活的期盼。然後我也睡了。睡夢中我一定是離開了她——或者她離開了我——她一定是破曉即起。因為當我睜開眼睛,她已經不見了,床已經變冷。我聽見她在自己房間裏倒水的聲音。我從枕上抬起身,發現睡袍一直敞到胸口,是她在黑暗中解開了係帶。我動了動腿,濕的,仍然是濕的,因為她昨晚進入的手。


    我的珍珠,她說。


    然後她過來了,看著我的眼。我的心狂跳。


    她卻望向別處。


    開始我以為她隻是有點尷尬。我以為她害羞了。她沉默地在房間裏走動,取出我的胸衣和裙子。我站好,等她為我梳洗。現在她該開口了。我想。但是她沒有。當她看見她留在我乳房上的吻痕,看見我兩腿間的濕潤,她仿佛打了個冷戰。直到那時,我才開始害怕了。她把我叫到鏡前。我看著她的臉,在鏡中,那臉顯得有些扭曲,有些奇怪。她幫我別好所有的發卡,眼睛卻一直盯著自己動作不太穩當的手。我想,她覺得羞恥了。


    於是我開口。


    “昨晚我睡得好沉。”我說得非常輕柔,“是吧?”


    她的眼皮顫抖。“是的,”她說,“沒有做夢。”


    “沒有別的夢,除了一個,”我說,“但那是一個——一個美夢。我覺得你在那夢裏,蘇……”


    她的臉紅了。我看著她漸漸漲紅的臉,再一次想起了她的手和唇壓上我身體的感覺,我們熱烈卻稍顯笨拙的吻,唇間的吸吮,她手指的進入。我原本是要騙她的。但現在我不能了。“我並非你想的那樣,”我要對她說,“你以為我良善,其實我不是的。我並不良善。但,若是和你一起,我可以努力變得良善。這是他的陰謀。我們可以把它變成我們的——”


    “在您夢裏?”她終於回答,從我身邊退開,“我想不會吧,小姐。不會是我。是裏弗斯先生才對。看!他在那兒,煙就快抽完了。您就快見不著他了——”她遲疑了一下,然後接了下去,“您再不過來,就見不著他了。”


    我坐在那裏呆住了,仿佛被她打了一記耳光。然後我站了起來,木然走到窗邊,望著理查德走動,吸煙,撩起額頭上的頭發。在他離開草坪去我舅舅書房之後,我依然久久站在窗前。如果天色陰暗,我可以看見自己的臉;就算不夠暗我也能看見,我消瘦下去的臉頰,我的嘴唇,太豐滿,太紅——尤其現在,被蘇的嘴唇按壓之後,更紅,更豐滿了。我想起舅舅說過的話,“我已在你唇上塗了毒藥,莫德”,也想起嚇得從我身邊跳開的芭芭拉。我想起用薰衣草皂擦洗我舌頭的斯泰爾斯太太,然後把雙手在自己的圍裙上擦了又擦。


    一切都變了。其實,一切都沒變。她讓我的肉身覺醒,但肉身亦可關閉,封上,結痂變硬。我聽到她在起居室內走動,看到她坐下,以手掩麵。我等待,但她沒有看我——我想,她從此再也無法以坦誠的目光看我。我本想救她。而現在,我已一清二楚,若是我這樣做——若是我退出理查德的計劃——將會有怎樣的後果。他將帶她離開布萊爾。她有什麽理由留下?她將離開,我將留下——留在我舅舅身邊,與這些書,與斯泰爾斯太太,與一個新來的軟弱可欺的小姑娘為伴……我想到我的生命,我生命中過去的每一個小時,每一分鍾,每一天;想到未來,綿長不見盡頭的每一分鍾,每一小時,每一天。它們將如何被消磨?再也沒有理查德,沒有錢財,沒有倫敦,沒有自由。再也沒有蘇。


    因此你應明白,是愛——不是輕蔑,不是惡意,而是愛——讓我最終傷害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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