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了煽情,我希望能告訴你們我父母聽了姬蒂的提議並阻止我,堅決不讓我再提此事。當我堅持己見時,他們大吵大鬧,我母親哭了,我父親打了我,因此我不得不趁著黎明從窗戶爬出去,用棍子挑著破布包裹,滿臉是淚,在枕頭上留下一個字條,說別想把我找回來……但如果我這麽說,就是在撒謊。我父母都很開明理智,不會感情用事。他們愛我,為我擔心,想到要讓小女兒在一個女演員和音樂廳經理的陪同下去往英格蘭最陰冷、最邪惡的城市,就覺得這個主意很瘋狂,正常的家長都不願意多想一秒。但因為他們愛我,所以不想讓我傷心。任何雙目健全的人都能看出我的心已經完全被姬蒂巴特勒占據了,任何人都可以猜到,一旦有了陪在她身邊的機會,我就再也不會回到父親的廚房,像以前那樣快樂地待在那裏。


    因此,當姬蒂離開一小時後,我就不安地把她的計劃告訴了父母,並據理力爭,請求得到他們的祝福。他們聞言錯愕,但也認真對待。第二天,當我去廚房的時候,父親攔住我,把我帶到安靜的客廳,他的表情悲傷而嚴肅,但很和藹。他先問我是否改變主意。我搖了搖頭,他歎了口氣。他說,如果我心意已決,他和母親都不會攔我。我已差不多是個成年人了,也該有自己的主意。他們曾希望我嫁給一個惠特斯特布爾的男孩,就在他們身邊成家,讓他們能夠分享我的喜悅,分擔我的憂愁——但是現在,他說,恐怕我會嫁給一個倫敦的家夥,一個完全不理解他們的人。


    但是,他總結道,孩子不是為了取悅父母而生的,也沒有哪個父親能指望女兒一直留在自己身邊。“長話短說,南南,哪怕你是要去魔鬼那裏,我和你媽媽也寧願看到你快樂地從我們身邊飛走,而不是悲哀地留下,然後也許會憎恨我們,阻礙了你去追隨自己的命運。”我從沒見過他如此悲傷,也沒見過他這麽滔滔不絕。我沒見過他流淚,但是現在他說著話便眼中淚花閃現,眨了好幾次眼想要抑製眼淚,他的聲音也越來越輕。我把頭靠在他的肩上,任淚水流淌。他伸出一隻手,拍了拍我,“你走了我們會很傷心,親愛的,”他說,“你知道的。答應我們,你不會忘了爸爸媽媽,你會給我們寫信,會回來看我們。如果一切沒有你想的那麽順利,你也可以驕傲地回來,回到愛你的人身邊——”然後他說不出話了,顫抖起來,我隻能抱著他點了點頭說:“我會的,我會的,我保證我會的。”


    可是,哦!我真是個狠心的女兒,當他一離開,我的淚就幹了,頭天晚上的快樂就回來了。我快樂地抱住自己,在客廳裏跳了一段吉格舞——我用腳尖跳的,聲音很小,這樣他們就不會聽到我在樓下的起居室跳舞。然後,事不遲疑,我立刻跑到郵局,給遊藝宮的姬蒂寄了一張卡片——一張畫著惠特斯特布爾牡蠣船的卡片,我在風帆上寫著“前往倫敦”,還在甲板上畫了兩個拿著大包小包的女孩,帶著大大的笑臉。我在卡片背麵寫上“我可以去!”。又寫上,我得準備幾天,她這幾晚得習慣一下沒有服裝師的日子了……最後署上“愛你的,南”。


    我那天也就高興了那麽一會兒,因為和父親告別的那一幕還得在母親那裏經曆一次——她抱著我,哭著說放我走真是愚蠢。還有戴維,他荒謬地說,我現在去倫敦還太小了,一到倫敦就會被特拉法加廣場的有軌電車撞倒。還有艾麗斯,聽到這個消息她什麽都沒說,而是哭著跑出了廚房,誰也勸不動,直到午餐時間才出來幹活。隻有我的表兄妹看起來為我高興——他們的嫉妒多過高興,說我是幸運兒,發誓我會在倫敦交好運,然後把他們忘得一幹二淨;不然我就會被徹底毀掉,顏麵無存地悄悄跑回來。


    那一周飛逝而過。我利用晚上的時間拜訪了親戚朋友,和他們一一告別,洗淨了我的衣服並且整理打包,盤算著哪些帶去倫敦,哪些留在家裏。我隻去了一次遊藝宮,是和父母一起去的,他們去是為了確保巴特勒小姐仍是善良的、神誌清晰的;而有關謎一般的沃爾特布利斯,他們也打聽了更多細節。


    我隻在姬蒂身邊待了一會兒,演出結束後,父親與托尼及特裏基聊了聊。我這一周都在害怕,怕是自己想象出了她在周日晚上跟我說的話,或者完全誤解了她的意思。幾乎每個晚上,我都會從夢中滿頭大汗地醒來,我夢到自己拿著打包好的行李,戴著帽子出現在她門前,而她吃驚地看著我,皺著眉頭,然後嘲笑我。要不就是我去晚了,隻能沿著鐵軌追著火車,而姬蒂和布利斯先生透過車廂的窗戶看著我,並沒有伸手拉我一把……然而那晚在遊藝宮,她把我拉到一旁,握住我的手,和以前一樣興奮而友好。


    “我收到了布利斯先生的信,”她說,“他替我們在一個叫作布裏克斯頓[12]的地方找到了房子,他說那裏住的都是音樂廳的職員和演員,他們叫它‘油彩大道’。”


    油彩大道!我眼前立刻浮現出一幕美麗的景象:一條像化妝盒一樣的大街,兩側是狹窄的、鍍金的房子,每個屋頂都是不同的顏色,而我們是三號——屋頂上有個煙囪,和姬蒂的紅唇一個顏色!


    “我們要趕周日兩點整的火車,”她說,“布利斯先生會親自坐馬車去車站接我們。第二天我要去博孟塞的明星音樂廳表演。”


    “明星,”我說,“是個幸運的名字啊。”


    她笑了。“希望如此。哦,南,我們就這麽想吧!”


    我猜我在家中的最後一個早上就像每次離開家前的最後一天,是悲傷的一天。我們五個人一起吃了早飯,那時大家還心情明亮。但是屋子裏那種等待的氣氛讓人除了歎氣和毫無頭緒地亂忙以外什麽事都幹不了。到了十一點整,我簡直就像是被困在盒子裏的老鼠,於是讓艾麗斯陪我去海灘,在我最後一次站在水邊時,幫我拿著鞋子和長筒襪。但哪怕這個儀式也令人失望。我把手放在額頭,凝視著閃閃發光的海灣,看著低處鎮上瀝青塗牆的房子,港口船塢的桅杆和起重機。我對這些東西了如指掌,就像在鏡子裏看到自己的臉,奇妙而無聊。我看了又看,想了又想,暗忖以後很長一段時間都看不到它們了,然而它們看起來一如往常。最後我移開目光,悲傷地走回家。


    家裏也還是那個模樣。沒有一樣看得見摸得著的東西如我所想變得特殊,或因我的離開而發生任何改變。沒有,除了家人們的臉。他們的表情不是悲傷,就是因為佯裝高興而變得僵硬,令我無法直視。


    因此,當告別的時刻終於來臨,我幾乎是高興的。父親不讓我坐小火車去坎特伯雷,說我應該坐馬車去,於是從坎伯蘭公爵酒店的馬夫那裏租來了一輛雙輪馬車,親自把我送走。我吻別了母親和艾麗斯,讓哥哥扶我坐在父親身邊,把我的行李放在腳邊。行李真的很少:一個舊皮箱,外麵用皮帶係著,箱子裏裝著我的衣服;一個帽盒裝著帽子,還有一個小小的黑色錫箱裝著別的東西。這是戴維給我的告別禮物,他新買的,並用漂亮的黃色大寫字母把我名字的首字母漆在蓋子上,還在箱子裏放了一張肯特郡地圖,用一個箭頭標出了惠特斯特布爾——他說這是提醒我家在哪裏,以免我忘了。


    在去坎特伯雷的路上,父親與我都沒怎麽說話。到了車站,我們發現火車已經進站冒著蒸汽了,姬蒂把包和籃子放在一旁,皺著眉頭看表。和我焦慮的夢境完全相反,她看到我們便笑著朝我們使勁招手。


    “我害怕,”她說,“你可能在最後一刻改變主意!”我搖了搖頭,驚訝於在我說了那些話以後她還會這麽想。


    父親對姬蒂非常友好,和藹地向她打招呼,與我吻別的時候也吻了她,祝她能交上好運。最後,我從車窗探出身來擁抱父親,他從口袋裏拿出一個小小的羚羊皮包,把它放在我手裏,要我握住。那裏麵放著硬幣——印著女王頭像的[13]——一共六枚。我知道這超出他的承受能力,但是當我打開包,看到裏麵金光閃閃的硬幣時,火車已經開動,來不及還給他了。我隻能喊著謝謝,朝他飛吻,看到他揚起帽子向我告別。然後我把臉貼在玻璃窗上,看著他從我的視野裏消失,想著不知何時才能再次見到他。


    但我得承認自己並沒有想太久,因為和姬蒂在一起太令人興奮了——聽到她再次提起我們要同住的房間,我們要在城裏過上的生活,她要在哪裏賺大錢,這一切很快帶走了我的悲傷。我知道,我的家人一定會覺得我殘忍無情,當他們在家中為失去我而悲傷卻見到我在大笑。但是,哦!那天下午我不得不笑,就像我不得不呼吸,不得不流汗。


    很快我就得以盡情地參觀倫敦、盡情地驚歎了,一個小時後我們就到了查令十字街站。姬蒂找了一個搬運工幫我們扛包和箱子,當他把行李搬上推車的時候,我們焦急地尋找著布利斯先生。最後姬蒂大喊一聲“他來了!”指著從站台大步走來的布利斯先生。他的胡須和外套的下擺上下飛舞,臉上紅撲撲的。


    “巴特勒小姐!”他朝我們走來,說道,“太令人高興了!真是太好了!我害怕我來晚了,好在你按計劃來了,比以前更迷人了。”他轉向我,摘下帽子——又是絲綢的——朝我深深鞠躬,像在劇院裏一樣,“向牡蠣姑娘脫帽!”他大聲說,“阿斯特利小姐——剛從惠特斯特布爾過來,對吧?”他迅速握了握我的手,然後朝搬運工打了個響指,架起兩條胳膊讓我們分別挽住。


    他叫了一輛馬車在河岸街等我們,當我們到了以後,馬車夫用馬鞭碰了碰帽子,從座位上跳下來,把我們的行李放在車頂。我環顧四周,那天是星期天,河岸街很安靜,但我當時並沒有意識到這是星期天的緣故。河岸街對於我就像德比的賽馬場——隻是把跑馬換成了道路交通——令我震耳欲聾、頭暈目眩。我在馬車裏感覺安全些,唯一奇怪的就是我正坐在一位自己並不了解的男士旁邊,被帶去一個陌生的地方,在一個比我想象中大得多的,更煙霧繚繞、更令人警惕的城市。


    當然,倫敦城也有很多可看之處。布利斯先生建議我們在趕往布裏克斯頓之前先稍微觀光一下,於是我們就朝特拉法加廣場駛去——路過了尼爾鬆的雕塑、噴泉、國家美術館漂亮的乳白色大門,還有從白廳[14]通往國會大廈的風景。


    “我哥哥說,”我把臉貼在玻璃窗上,“如果我來倫敦,就會被特拉法加廣場的有軌電車撞倒。”


    布利斯先生神情嚴肅。“你哥哥真是想得周到,阿斯特利小姐——不過可惜,他說得不對。特拉法加廣場沒有有軌電車,隻有公共馬車和雙座馬車,還有我們坐的這種帶篷的馬車。有軌電車是普通人坐的,恐怕你得去基爾伯恩,或者肯頓市集,才可能被有軌電車撞。”


    我不置可否地笑了笑。我不知該怎麽看待布利斯先生,我的未來和幸福都如此意外而迅速地托付給他了。當他與姬蒂交談,並時不時把街上的景物介紹給我們的時候,我仔細端詳了他。他比我第一次見他時所以為的要年輕。那晚在姬蒂的更衣室裏,我以為他是個中年人,現在我猜他最多三十一二歲。與其說他是個英俊的男人,倒不如說他令人印象深刻,因為除了光鮮的衣著和談吐,他其實相貌平平。我以為他一定有個深愛自己的嬌妻和一個孩子,如果他沒有——事實上他確實沒有——也應該有一個。我完全不了解他的過去,不過後來聽說他出身於一個古老而有名望的戲劇之家(他真實的姓氏並不是布利斯,當然,就像姬蒂也不姓巴特勒),他年少時就離開了正統的戲劇舞台,去音樂廳當了喜劇歌星,現在他經營著一打藝人,但是出於對這個行當的熱愛,他偶爾還會親自登台表演,名號“沃爾特沃特斯,有個性的男中音”。那天在馬車裏我對這一切還一無所知,但漸漸猜到了些。我們到了帕爾默街,又轉向幹草市場[15],劇院和音樂廳在我們眼前拉開帷幕。隨著我們的馬車緩緩駛過,他抬手微傾帽緣,仿佛在向它們致意。我曾經見過愛爾蘭老太太經過教堂時做類似的動作。


    “這是女王劇院,”他對左邊一棟氣派非凡的建築點頭致意,“我父親在這裏看過珍妮林德[16]——瑞典夜鶯的首場演出。這是幹草劇院,比爾博姆特裏先生經營的。這是克裏提昂劇院,或者叫克裏劇院——劇院中的奇跡,全部建於地下。”一個接一個的劇院,一個接一個的音樂廳,他都了如指掌,“我們麵前是倫敦亭閣[17],那邊——”我們沿著大磨坊街看去——“特卡德羅宮。我們的右邊是王子劇院。”我們經過了萊斯特廣場,他吸了一口氣,“最後,”他說——把帽子摘下來,置於膝上——“最後,是帝國劇院與阿爾罕布拉劇院,英格蘭最好的音樂廳,每個藝人都是明星,觀眾也尊貴得很,哪怕是頂層樓座的妓女——請原諒我的用詞,巴特勒小姐,阿斯特利小姐——都穿得珠光寶氣。”


    他敲了敲馬車的頂蓋,車夫把車停在廣場中央小花園的一角。布利斯先生打開車門,帶我們走到花園中央。我們三個背對著大理石基座上的威廉莎士比亞雕像,凝視著帝國劇院與阿爾罕布拉劇院金碧輝煌的大門——帝國劇院的大門前有大理石梁柱與閃爍的標燈,有彩色玻璃和柔和的電子燈光;阿爾罕布拉劇院是圓頂的,有尖塔和噴泉。我以前不知道世界上還有這樣的劇院。我根本就不知道還有這樣的地方——這麽髒亂又這麽燦爛,如此醜陋又如此莊嚴,千姿百態的人們站著,走著,閑逛著,一個挨著一個。


    這裏有從馬車上下來的紳士和淑女。


    有端著鮮花和水果的女孩,有賣咖啡、冰凍果子露和湯的小販。


    這裏有穿著紅色外套的士兵;有下了班的學徒男孩,戴著禮帽或者草帽,穿著格子衫;有披著披肩的女人、係著領帶的女人,還有穿著短裙,露出腳踝的女人。


    這裏有黑人、中國人、意大利人和希臘人。有初來城裏的人,和我一樣困惑地打量周遭;有蜷縮在台階和長椅上的人,他們的衣服不是皺皺巴巴就是髒兮兮的,看起來整天整夜都待在這兒。


    我看著姬蒂,也許露出了驚奇的表情,因為她笑了,摸了摸我的臉頰,然後握住我的手。


    “我們正位於倫敦的心髒,”此時布利斯先生說,“倫敦的正中心。看那兒,”他朝阿爾罕布拉劇院點了點頭,“還有我們周圍的一切,”他的手劃過廣場,“你看,這就是讓這個偉大心髒跳動的東西:遊藝表演[18]!遊藝表演,阿斯特利小姐,歲月不能讓它凋謝,習俗也無法使其陳舊。”他轉向姬蒂,“我們站在,”他說,“塵世間最偉大的表演殿堂麵前。明天,巴特勒小姐——明天,或者下星期,下個月,也許很快,很快,我向你保證——你會站在這裏,在這個舞台上。你會讓倫敦的心髒為你瘋狂!你會讓整個倫敦的人為你喝彩!”


    他說著便舉起了帽子,在空氣中使勁揚了揚,有一兩個路人扭過頭來看了看我們,然後毫不在意地移開了視線。我覺得他說得好極了——我知道姬蒂也是這麽想的,因為她聽到這些話便緊緊抓住我的手,歡喜地輕輕顫抖了一下。她的臉紅了,和我一樣,她的眼睛也睜得大大的,閃著光。


    我們沒在萊斯特廣場逗留太久。布利斯先生叫來了一個男孩,給了他一先令,讓他去賣冰凍果子露的小販那裏給我們買了三杯起泡酒。我們在莎士比亞雕像的影子裏坐了一會兒,一邊品酒一邊盯著來來往往的人群,看著帝國劇院的公告。我們知道,姬蒂的名字很快就會變成三英尺高的字母掛在那裏。但是當我們喝完酒以後,他拍了拍手,說我們得去布裏克斯頓了,到我們的房東鄧迪太太那裏。他把我們領回馬車,扶我們坐下。我發現自己剛才大睜著的眼睛在昏暗的馬車裏又變小了,我的內心不再激動,而是緊張萬分。我在想,他給我們找了什麽樣的住所,鄧迪太太又是什麽樣的人。我希望二者都不要太高不可攀了。


    我的擔心是多餘的。我們剛離開西區,過了河,街道就變得灰暗而呆板。這裏的房子和人都挺精神的,但是千篇一律,像是同一雙沒有想象力的手雕刻出來的。這裏毫無萊斯特廣場那種陌生的魅力以及迷人而怪異的多樣性。很快,街道也不再精神了,開始變得有些破舊,我們經過的每一個街角,每一棟公共建築,每一排商鋪和房子,都顯得比方才的更暗淡。身邊的姬蒂和布利斯先生開始交談,談的都是劇院、合約、服裝和歌曲的事情。我的臉一直貼在玻璃窗上,想著我們什麽時候才能離開這些無趣的街區,到達油彩大道,我們的家。


    最後,我們來到一條街,街上都是高高的平頂房子,每棟房子前都有一排生鏽的鐵欄杆,窗戶上都掛著被煤煙熏黑的百葉窗和窗簾。布利斯先生不再說話,看了看窗外,說我們馬上就到了。我不得不把視線從他友好微笑的臉上移開,以掩飾內心的失望。我知道我一開始對布裏克斯頓興奮的幻想——那一排金色的油彩,玫瑰紅的屋頂——是愚蠢的,但是這條街看起來也太灰暗、太寒酸了。我想這街道和我離開的惠特斯特布爾那些普通的道路並無兩樣,隻是陌生,因而顯得有些險惡。


    當我們走下馬車的時候,我看了看姬蒂,想知道她是不是也有些失望。但是她的興致依舊高昂,眼睛仍和剛才一樣又濕潤又明亮。她隻是看了一眼布利斯先生領我們去的那所房子,然後滿意地微微一笑。我突然就明白了之前可能隻猜到一半的事情——她這輩子都在這種不起眼的房子裏麵住著,沒有住過比這更好的。這個想法給了我些許勇氣,也讓我和以往一樣因為同情和愛而感到疼痛。


    屋子裏麵的氣氛卻很歡快。鄧迪太太是一位白頭發的胖女人,她親自在門口迎接我們,像歡迎朋友一樣迎接了布利斯先生,叫他“瓦爾”,讓他親了臉頰,然後把我們領進客廳。她讓我們坐下,摘下帽子,請我們不要見外,就像在自己家一樣。然後一個女仆被喚進房間,靈巧地拿來了茶杯,為我們煮了些茶。


    門關上後,鄧迪太太笑著對我們說:“歡迎,親愛的姑娘們。”她的聲音就像聖誕節的蛋糕一樣,透著甜蜜濕潤的果味,“歡迎來到吉妮芙拉路。我希望你們在這裏過得愉快,收獲幸運。”然後她對姬蒂點了點頭,“布利斯先生告訴我,我的屋簷下要有一顆閃亮的小星星了,巴特勒小姐。”


    姬蒂謙虛地說,她還不知道有這回事。鄧迪太太笑了笑,笑得突然劇烈地咳嗽起來,沒辦法停下來。姬蒂和我坐直身子,交換了警覺而沮喪的眼神。然而這陣猛咳過後,這位女士又和剛才一樣平靜而快活起來。她從袖子裏拿出一塊手帕,擦了擦嘴角和眼睛。然後從手肘旁的桌子上拿出一盒香煙,給我們一人一支煙,自己也拿了一支。我看到她的手指被煙草熏黃的痕跡。


    過了一會兒茶端來了,姬蒂和鄧迪太太忙著倒茶的時候,我環顧四周。鄧迪太太的客廳確實不同尋常,有很多值得一看的。床墊和家具都很普通,然而四壁卻妙不可言,每一麵牆上都掛滿了照片,相框與相框間的空隙已經不足以讓人分辨出牆紙本來的顏色。


    “我看你很喜歡我的小收藏。”鄧迪太太把茶杯遞給我,我發現所有的眼睛都朝我這邊看過來,於是臉紅了。她朝我一笑,用被煙熏黃的手指擺弄著她的水晶耳墜,那是用黃銅耳線綴在她耳洞上的,“親愛的,這些都是我的老房客。”她說,“其中有一些,你看,很有名。”


    我又看了看這些圖片。現在我看清楚了,都是人像——大多數是簽名照——劇院和音樂廳的藝人。正如鄧迪太太所說,這裏麵有一些我認得的人——譬如歌王萬斯[19]的照片掛在壁爐上方,旁邊是喬利約翰納什,沙發上方框著一個歌單,上麵歪歪斜斜地寫著“獻給親愛的鄧迪女士,祝您好運。貝茜貝爾伍德”。但更多照片上是我不認識的人,那些男男女女笑著擺出各種快活而專業的姿勢,他們的名字和服裝有些平凡無奇、有些充滿異國情調,有些晦澀難懂——珍妮韋斯特,拉爾格上校,新卡波李——我完全猜不出他們都是什麽人。我驚訝於他們都曾在這裏住過,在吉妮芙拉路,這位長相標致的房東鄧迪太太家裏。


    我們聊到茶都喝完了,房東太太又吸了兩三根煙,然後拍了拍膝蓋,慢慢站起來。


    “我敢說你們想看看房間,然後洗洗臉。”她和藹地說。布利斯先生聽到她的話,也跟著她禮貌地站了起來。鄧迪太太說:“好了,麻煩你抬起尊貴的胳膊,為女士們提一下行李,瓦爾……”然後她帶我們從客廳上樓。我們爬了三層,越往上樓梯越昏暗,最後又變得明亮:最後幾個台階很窄,沒有鋪地毯,頭頂上有一個小天窗,窗柵上落滿了灰塵和鴿子糞。透過這扇窗,九月的藍天不經意之間展現出來,清晰而明朗,仿佛天空是一麵天花板,而我們爬著爬著就接近了。


    台階的盡頭有一扇門,門後是一個很小的房間,不是我想象的那種臥室兼起居室,而是一個小客廳,爐邊擺著一對古老而破舊的扶手椅,還有一個老式的小梳妝台。梳妝台旁邊是另一扇門,通向第二個房間,因為這個房間的屋頂是傾斜的,所以比第一個房間更小。我和姬蒂肩並肩踏進門檻,看著屋內的擺設:一個洗手池,一把椅背是古希臘豎琴樣式的椅子。還有一個帶著簾子的壁龕,以及一張擺上了高聳厚實的床墊的床——比我和姐姐在家睡的那張床窄多了,床架是鐵的,床下有一個便壺。


    “你們兩個一定不介意擠一張床吧,”鄧迪太太跟我們一起來到臥室,說道,“我怕你們得睡在彼此身上了,不過我的兒子們睡在樓下更擠,他們隻有一個房間。布利斯先生堅持要給你們兩位體麵的空間。”她朝我笑笑,我看向別處。然而姬蒂心情愉悅地說,“好極了,鄧迪太太。阿斯特利小姐和我會像娃娃屋裏的娃娃一樣舒服的,對吧,南?”


    我看到她的臉微微漲紅,也許是一路從客廳爬上來的緣故。我說:“是的。”然後視線下移,從布利斯先生手中接過箱子。


    盡管房租是布利斯先生付的,但他沒待太久,似乎覺得逗留在女士們的房間裏不太合適。他和姬蒂說了第二天的安排——她早上要去博孟塞的明星音樂廳見經理,和樂團排練,準備當晚的首次亮相——然後他和她握手,也和我握手,向我們道晚安。想到他就要留下我們兩個了,我突然覺得焦慮,就像幾個小時前等著他來一樣。


    他走後,鄧迪太太也關上了門,氣喘籲籲地咳嗽著,跟著他下了樓梯。我坐進一張扶手椅,閉上眼睛。我終於要和一個熟悉的人在一起了,這喜悅和安心幾乎令我疼痛。我聽到姬蒂走向行李,當我睜開眼,她已在我身邊,用一隻手捋了捋我那從辮子上散落,遮住眉毛的頭發。她的觸碰又讓我全身僵硬:我仍然不習慣我們友誼中的這種自然的愛撫、牽手和撫摸臉頰,每一次觸摸都讓我有些瑟縮,我的臉也因為欲望和窘迫而微微泛紅。


    她笑了,彎腰去收拾腳下的籃子。我在椅子上懶洋洋地坐了一會兒,看她忙著收拾衣服、書籍和帽子,然後站起來幫她。


    我們花了一個小時來拆包整理。我自己那幾件寒酸的裙子和幾雙鞋隻占了一小塊地方,很快就收拾好了。當然,姬蒂的行頭裏不僅僅有要熨燙和刷洗的日常穿的裙子和靴子,還有演出服和禮帽。當她開始收拾時,我過去把衣服從她手中接過來,說道:“現在你必須讓我來管理你的服裝。看看這些領子!都得漂白了。看看這些長筒襪!我們得用一個抽屜來裝洗過的,另一個來裝需要縫補的。我們得把鏈扣之類的東西放進一個盒子裏,別弄丟了哪個……”


    她站在一旁,讓我擺弄著她的袖扣、手套和襯衫,我靜靜地整理著,十分入迷。過了片刻,我抬頭一看,發現她正注視著我,當我與她目光相接,她眨了眨眼,立刻臉紅了。“你不知道,”她說,“我有多飄飄然。每個還沒成名的演員都想有個服裝師,南。每個野心勃勃又疲憊不堪的小女演員,登上鄉村舞台時就渴望在倫敦的音樂廳裏表演——能夠擁有兩間體麵的房間,而不是一間淒慘的小屋——能有一輛馬車晚上送她去表演,演出後載她回家,而別的窮藝人隻能坐有軌電車。”她站在屋頂傾斜的一側,臉隱沒在陰影中,眼睛又黑又大,“現在,我突然就擁有了這些我長久以來夢寐以求的東西!你知道這是什麽感覺嗎,南,我向往的一切都得到了!”


    我知道。這感覺絕妙無比,但也令人恐懼。因為你一直覺得,自己並不值得擁有這份好運,你錯誤地占了別人的所有——一旦你分神,它就會被奪走。而你一旦得到這份內心的渴望,你會不惜做任何事情,不惜犧牲任何東西來守護它。我知道姬蒂和我的感覺是一樣的,當然,我們所指的是不同的東西。


    往後我就會記住這些。


    如我前麵所說,我們用了一個小時來收拾東西,其間聽到屋子裏傳來各種各樣的話聲和響動。這會兒大約是傍晚六點,樓下傳來了腳步聲,有人在召喚我們:“巴特勒小姐,阿斯特利小姐!”是鄧迪太太喊我們到樓下的客廳吃晚餐。她還說,“有好多人想見你們。”


    我雖然餓了,但深感疲憊,並厭倦了和陌生人握手微笑。但是姬蒂輕聲說我們最好下去,不然其他房客會覺得我們太過傲慢。於是我們請鄧迪太太稍等,姬蒂換了件衣服,我梳了頭,重新編了辮子,朝壁爐抖了抖裙邊的灰塵,洗了手,然後我們朝樓下走去。


    此時的客廳和我們剛到時坐下來喝茶的光景大不一樣。那張桌子被拉開了,擺在房間中央當餐桌。更重要的是,桌旁坐滿了人,每個人見到我們都擠出一個微笑——一個迅速而老練的微笑,就像牆上那些照片裏的一樣。仿佛半打肖像畫都活了,從布滿灰塵的相框裏跑出來加入鄧迪太太的晚餐。


    一共八個座位——其中兩個空的顯然是留給姬蒂和我的,其他的都有人就座了。鄧迪太太自己坐在桌子一頭,正把冷盤肉切成薄片,看到我們她微微起身,讓我們不要拘束,然後用叉子指著其他人,首先是一位坐在她對麵,身穿天鵝絨背心的老紳士。


    “埃默裏教授,”她毫不扭捏地說,“傑出的讀心術師。”


    教授也站起身,朝我們微微鞠躬。


    “傑出的讀心術師,啊,曾經的,”他看著我們的房東說,“鄧迪太太人真好。我有好多年不曾站在人群中猜一位小姐錢包裏都有什麽東西了。”他笑了笑,然後重重地坐下。姬蒂說她很高興認識他。鄧迪太太指著教授右邊那個瘦削的紅發男孩。


    “西姆斯威利斯,”她說,“喜劇演員——”


    “傑出的喜劇演員,毋庸置疑,”他很快側過身來和我們握手,“現役的。這位,”他朝桌子對麵的男孩點了點頭,“是我哥哥珀西,他打骨響板,也很優秀。”他說話的時候珀西眨了眨眼,仿佛為了證明自己弟弟的話,從盤子邊拿起一對勺子,在桌布上敲了一段美妙的旋律。


    鄧迪太太清了清嗓子,然後指向坐在西姆斯旁邊那位粉紅色嘴唇的美麗女孩,“不要忘了弗萊特小姐,芭蕾舞演員。”


    這個女孩矯揉造作地笑著說:“請務必叫我莉迪婭,”說著伸出一隻手,“他們在亭閣這麽叫我——你夠了沒有,珀西?——或者莫妮卡,如果你們想這麽叫我的話,這是我的真名。”


    “或者‘小心肝’,”西姆斯說,“她的朋友都這麽叫她——如果你讀過“阿利斯洛珀”係列的漫畫[20],我就不用解釋為啥了。請允許我多嘴一句,巴特勒小姐,當沃爾特告訴我們他要讓你們搬進來的時候,她簡直有點驚慌,生怕他要帶來什麽腰圍隻有十英尺的光鮮歌舞女郎呢。當她聽說你是女扮男裝的演員,才鬆了一口氣。”


    “小心肝”推了他一把。“別聽他的,”她對我們說,“他總是捉弄人。我很高興這裏又來了個女孩——我應該說是兩個女孩——無論光鮮與否。”她說話時迅速朝我看了一眼,表情滿意,顯然流露了對我的看法。然後姬蒂在她身邊坐下,讓我在珀西身邊坐下。她繼續說,“沃爾特先生說你會大紅大紫的,巴特勒小姐。我聽說你明晚就要在明星演出了。我記得那是個很好的音樂廳。”


    “我聽說也是。叫我姬蒂吧。”


    “那麽你呢,阿斯特利小姐?”珀西問,“你做服裝師很久了嗎?你看起來很年輕呢。”


    “其實,我還不算是個服裝師。姬蒂還在給我培訓——”


    “培訓?”“小心肝”又開口了,“聽我一句,別把她培訓得太好了,不然別的藝人就把她從你這裏搶走了。我見過這種事。”


    “從我這裏搶走?”姬蒂笑了笑說,“哦,我不會讓這種事發生的。南給我帶來了好運……”


    我看著盤子,感覺自己臉紅了,直到鄧迪太太給我分了一塊剛出鍋的還在顫動的肉:“吃塊牛舌吧,阿斯特利小姐?”


    晚餐的話題當然都是和劇院相關的事,對我來說十分密集而陌生。似乎這個房子裏沒有一個人不是和這個行當有點關係的。哪怕是不起眼的小明妮——我們中的第八個人,那個在我們剛來時給我們倒茶,現在又幫鄧迪太太端盤子收碗碟的女孩——也屬於一個芭蕾舞團,和朗伯斯的一家音樂廳簽了合約。甚至連那條狗,布蘭斯比——它很快就聞到了晚餐的味道,跑到廚房裏討吃的,把下巴擱在埃默裏教授的膝蓋上——也是個老演員,曾經在南海岸的小狗舞蹈團巡演,還有個藝名叫“阿奇”。


    這是個周日的夜晚,大家吃完飯都不用趕著去劇院,除了坐著抽煙和聊些八卦,似乎也都沒什麽事可做。七點時有人敲門,一個女孩穿著薄紗、綢緞,戴著鍍金的頭飾,興高采烈地跑了進來:她是“小心肝”在亭閣的一位朋友,來問鄧迪太太覺得她的服裝怎麽樣。當裙子在客廳的地毯上鋪開的時候,晚餐的杯盞收走了,桌子收拾幹淨了。教授坐在那裏,攤開了一副牌,珀西加入了他,吹起了口哨,西姆斯跟上了他的旋律,打開了鄧迪太太舊鋼琴的蓋子,彈出了這段旋律。這架鋼琴真是糟透了——“這個該死的舊鋼琴!”西姆斯邊彈邊罵道,“你彈的是瓦格納,聽起來卻像是船歌或是吉格舞曲!”但是曲調很歡快,姬蒂笑了。


    “我知道這首歌。”她對我說。既然她知道,就忍不住唱了出來,姬蒂跨過那件在地板上閃閃發亮的裙子,加大嗓門加入了西姆斯的合唱。


    我坐在沙發上,挨著布蘭斯比,開始給我的家人寫明信片。“我在你們所見過的樣子最奇特的客廳裏,”我寫道,“每個人都非常友善。還有一條有藝名的狗!房東太太說謝謝你們的牡蠣……”


    沙發很舒服,周圍的每個人都那麽高興,但是大約十點半左右姬蒂打了個哈欠——於是我從沙發上跳了起來,說我該睡覺了。我匆匆去了趟後院的廁所,然後跑上樓迅速換上睡衣——你可能以為我這一周都沒有睡好,累得要死。但是我一點也不困,隻是想在姬蒂出現之前安安穩穩地躺在床上——平靜地等待即將到來的一刻,等她與我一起躺在黑暗中,隻有棉質的睡衣把她溫熱的四肢與我隔開。


    她大約半小時後來了。我沒有看她或者叫她的名字,她也沒有和我打招呼,隻是很快進了房間,我想她以為我已經睡著了,因為我直挺挺地躺在我那一側,眼睛也緊緊閉上。房子的其他地方傳來些嘈雜聲——一陣笑聲,關門的聲音,遠處水管的流水聲。但是很快就安靜下來,隻有她輕輕脫衣的聲音。我聽到她輕手輕腳地解開緊身上衣的一排紐扣,聽到她短裙以及襯裙的窸窣聲,還有內衣蕾絲的摩擦聲。最後我聽到了她光腳踩在地板上的聲音,我猜她應該已是全裸了。


    我把煤氣燈關了,給她留了一支蠟燭。我知道如果現在睜開眼,側過臉,就能看到陰影和琥珀色的燭光同時投射在她一絲不掛的身上。


    但是我沒有轉身,很快又是一陣摩擦聲,這意味著她穿上了睡衣。燭光很快就熄滅了,床嘎吱作響一陣起伏,她躺在我身邊,異常溫暖,真實得可怕。


    她歎了口氣。我感覺到她的氣息噴在我的脖子上,便知道她在看著我。她的呼吸又一次撲麵而來,然後是第三次,接著她輕聲問我:“你睡著了嗎?”


    “沒有。”我說。我偽裝不下去了。我側過身來。這個動作讓我倆挨得更近——這真是一張狹窄的床——於是我連忙往左側挪了挪,直到再挪就要掉下床。現在她的氣息又吐在我的臉頰上,比剛才更溫熱了。


    她問:“你想家嗎,還有艾麗斯?”我搖了搖頭。


    “一點都不想?”


    “嗯……”


    我感覺到她笑了,聲音很輕,但確實笑了。她的手移向我的手腕,提起我的胳膊把它放到床單上,讓自己的頭埋進我的臂彎,她的太陽穴挨著我的鎖骨,我的胳膊環繞著她的脖子。她抓住我搭在她喉部的手,握住它。她的臉頰緊貼著我並不豐滿的胸部,熱得像一個熨鬥。


    “你心跳得好快!”她說——聽到這話,我的心跳得更快了。她又歎了口氣,這次她的嘴貼近我睡衣的領口,我感覺到她的氣息傾吐在我赤裸的肌膚上——她歎了口氣說:“有多少次,我在皮尤太太那個沉悶的房間裏想起你和艾麗斯在海邊的小床上。和她在一起就是這樣嗎?”


    我沒有回答。我也在想那張小床。那時多不容易啊,躺在熟睡的艾麗斯身邊,卻一刻不停地想著姬蒂。而現在姬蒂真的在我身邊了,如此親近又如此陌生!這越發不容易了,簡直是折磨。我心想,我明天要打包回家。我要早早起來,趕第一班火車。


    姬蒂沒有理會我的沉默,“你和艾麗斯,”她又說,“南,你知道我有多嫉妒你們嗎?”


    我愣了一下,“嫉妒?”這個詞在黑暗中聽起來糟透了。


    “對,我——”她似乎猶豫了一下,“你看,”她接著說,“我從來不像別的女孩那樣有個姐妹……”她放開我的手,把胳膊環繞在我的腰間,手指在我的腰窩周圍打轉,“但我們現在就像姐妹一樣,是不是,南?你做我的妹妹好嗎?”


    我僵硬地拍了拍她的肩膀,別過臉,表情十分茫然,心中既輕鬆又失望。我說:“哦,好,姬蒂。”然後她把我抓得更緊了。


    她睡著了,頭和胳膊放鬆下來,變得沉重。


    而我依然醒著,就像睡在艾麗斯身邊一樣。但現在不是夢,我堅決地對自己說。


    我知道我不可能第二天早上就收拾行李離開姬蒂。我知道我已走了這麽遠,不可能就此離開。但是如果我和她在一起,就得按她所言行事。我必須學會壓抑自己怪異且無法實現的渴望,叫她“姐姐”。因為當姬蒂的姐妹總比什麽都不是要強。如果我的頭腦、我的心、我那滾燙的靈魂因此發出恥辱的叫喊,我必須遏製它們。我必須學著像姬蒂愛我一樣愛她,否則我就再也無法愛她了。


    那樣,我想,就太可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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