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第二天中午到了明星音樂廳,發現它還不及倫敦西區的十分之一時髦——與之前那些我們和布利斯先生一起暢想姬蒂遠大前程的音樂廳相比。不過,這個劇院還算華麗壯觀。那時它由一位淩先生經營,他在台階門口接待了我們,帶我們到他的辦公室,然後大聲朗讀了姬蒂的合約條款,並讓她在上麵簽字。隨後他站起身來,與我們握手,叫來一個催場員,迅速給我們展示了舞台。我在這裏拘謹而笨拙地等著姬蒂和樂隊指揮談話,等她和樂隊排練歌曲。其間有個肩上扛著掃把的男人跑過來,粗魯地問我是誰,在那裏做什麽。


    “我在等巴特勒小姐。”我回答道,聲音小得跟吹口哨似的。


    “那麽,”他說,“親愛的,你得去別處等,因為我要打掃這裏,你擋了我的路。好了,讓一讓。”我紅著臉躲開了,不得不站在一個過道裏。拿著籃子、梯子和一桶桶沙子的男孩從我身邊走過,朝我這邊看,或者罵我擋了他們的路。


    好在晚上再去的時候就從容多了,我們直接去了更衣室,相對而言我更熟悉的地方。盡管如此,當我們走進更衣室時,我卻深感掃興——這裏一點也不像坎特伯雷那個舒適的小房間,姬蒂專用的更衣室,我把它打掃得幹幹淨淨。而這個更衣室光線昏暗,布滿灰塵,有十幾個藝人共用的凳子和衣鉤,還有一個估計是公用的洗手池,油膩膩的;這裏的門如果不用東西抵住,就會晃來晃去,每個藝人或者在樓下走廊裏閑逛的訪客都能往裏瞄上一眼。我們來晚了,發現大部分衣鉤都被占用了,幾個長凳上坐著幾位正在換下演出服的女孩和婦人。我們進去後,她們抬眼看了看我們,大都笑了笑。當姬蒂拿出煙和火柴的時候,有個人叫起來:“感謝上帝,一個抽煙的女人!親愛的,能給我們一根嗎?再不發工資我就要破產了。”


    姬蒂當晚在上半場出場。當我幫她整理好衣領和領帶時,我非常鎮定,但當我們走到舞台一側候場時,我在陰影裏目不轉睛地盯著這個不熟悉的劇場,還有一大堆漫不經心的觀眾,感覺自己開始發抖。我看了眼姬蒂。她隱藏在油彩下的臉色煞白——盡管我無法分辨這是出自恐懼還是狂熱的野心。我發誓,除了安慰她之外我心無雜念——我謹記自己的決定,隻做她的姐妹——我拉住她的手,緊緊握著。


    然而,當舞台經理終於朝我們這邊點頭的時候,我不得不移開視線。這個音樂廳沒有主持人維持秩序,而且姬蒂之前的節目大受歡迎——那個喜劇演員返場四次,最後不得不懇求觀眾讓他退場。台下觀眾很不情願,當樂隊演奏起姬蒂的開場曲時,他們因為失望而無法集中精力。姬蒂走向聚光燈下,向觀眾問好,頂層樓座甚至沒有人歡呼,隻有包廂和前排座位的觀眾稀稀拉拉地鼓掌——我猜是因為她的服裝。當我終於強迫自己往觀眾席上看,我看到他們坐立不安——有的站起來了,跑去買酒或者上廁所,頂層樓座的男孩們背過身去,女孩們開始和三排之外的同伴喊話,或者和鄰座聊天;人們看哪兒的都有,就是不看舞台——而聰明可愛的姬蒂正在那裏賣力地邊走邊唱邊流汗。


    但是,慢慢地,劇場的情緒變了——雖然不是巨變,但也足夠了。當她唱完第一首歌時,有個坐在包廂裏的男人叫起來:“讓尼布斯回來!”他指的是尼布斯富勒,姬蒂前麵那個喜劇演員。姬蒂眼都沒眨,當樂隊演奏起她第二首歌的前奏,她朝那個男人舉起帽子喊道:“為什麽,他欠你錢了嗎?”觀眾大笑起來,更認真地聽她的下一首歌,待她唱完後的掌聲也更歡快。過了一會兒,另一個男人想叫尼布斯回來,但被鄰座噓聲製止。當姬蒂唱起抒情歌曲,並拋出她的玫瑰,整個音樂廳都為她折服,觀眾開始認真地欣賞。


    我站在舞台側翼看她看得入迷。她之後是一位喜劇歌手,她疲憊而滿麵通紅地退回舞台側翼,我把手搭在她肩上,用力拍了一下。布利斯先生和經理淩先生出現了,他們剛才從舞台正麵看了演出,看上去非常滿意。前者雙手握住姬蒂的手,激動地說:“太好了,巴特勒小姐,這真是我看過的最成功的演出!”


    淩先生更內斂些。他朝姬蒂點了點頭說,“很好,親愛的。這是一群很難對付的觀眾,你把握得令人欽佩。一旦樂隊抓住了你的節奏,喔,那就棒極了。”


    姬蒂隻是皺了皺眉頭。我從更衣室裏拿來一條毛巾,她接過去按在臉上。然後她脫掉外套遞給我,又解開了領帶。“沒有我想象的好,”她終於開口了,“跟我想的差不多,沒有我想要的那種激情,沒有火花。”


    布利斯先生哼了一聲,攤手說:“親愛的,這是你在倫敦的首演!比你以往演出過的劇院都大!觀眾會知道你,你的名聲會傳開。你必須有耐心。很快他們就會專門買票來看你!”他說這些的時候,我看到經理眯著眼睛看著他,但姬蒂終於露出了微笑,“我看最好,”布利斯先生說,“現在,如果你們賞光,女士們,我想我們最好去吃點清淡的晚餐。清淡點兒的菜——或許,再來一大杯葡萄酒,巴特勒小姐,起泡酒應該有你想要的那種激情。”


    他帶我們去了一家演員常去的餐廳,離劇院不遠,裏麵坐滿了像他一樣穿著華麗背心的人,還有像姬蒂那樣袖口沾著油彩,眼角殘妝猶在的男孩女孩。似乎每張桌子都有個布利斯先生的朋友,當他走過的時候好多人跟他打招呼。但他沒有停下與他們聊天,隻是朝大家揮了揮帽子。然後他帶我們到了一個雅座,喚來服務員點菜。點完後,他叫來身邊的一個服務員,對他耳語。然後服務員退下,片刻後取來一瓶香檳,布利斯先生動作誇張地拔出木塞。看到這一幕,附近的幾桌發出一陣歡呼,一個女人在笑聲和掌聲中唱起來:“她不想要雪莉酒,不想要啤酒,也不想要香檳,因為她不想喝醉出醜……”


    我在想,到家後我要寄一張明信片:“我在一家劇院餐廳吃了晚餐,姬蒂在明星首演,他們說非常成功……”


    布利斯先生和姬蒂在聊天,當我注意聽他們講話時,發現他們在聊很嚴肅的話題。


    “現在,”布利斯先生說,“我要讓你做一件事,如果我不是劇院經紀人,我大概不好意思說。我想請你在城裏四處走走——你一定得幫她,阿斯特利小姐,”他看到我在看他,便補充說,“你們兩個必須一起在城裏四處走走,觀察一下男人!”


    我看看姬蒂,眨了眨眼,她不確定地笑了笑說:“觀察男人?”


    “仔細觀察他們!”布利斯先生看著一塊肉排說,“觀察他們的性格,他們的習慣,他們的舉止和走路姿勢。他們有什麽樣的過去?他們有什麽秘密?他們有沒有野心?他們有沒有希望和夢想?有沒有失去愛人?或者他們隻是腳疼,隻是肚子餓了?”他揮了揮手中的叉子,“你必須知道這些,必須模仿他們,讓觀眾看出來。”


    “那,你的意思是,”我不明所以地問,“要改變姬蒂的表演?”


    “我的意思是,阿斯特利小姐,拓寬姬蒂的戲路。她的女扮男裝演得很好了,但是不能一直戴著淡紫色的手套在伯靈頓拱廊商業街散步。”他又看了一眼姬蒂,然後拿餐巾擦了擦嘴,用更為確信的語氣說,“你覺得警察的製服怎麽樣?或者水手服?闊腿褲或者鑲珍珠的外套?”他轉向我,“想象一下,阿斯特利小姐,此刻服裝店裏那些帥氣的男裝還被壓在箱底,就等著姬蒂巴特勒前去光顧,賦予它們生命!隻要想想那些美麗非凡的布料——乳白色的精紡毛線,閃閃發光的絲綢,深紅色的天鵝絨和斜紋內襯;隻要聽聽裁縫的剪刀剪斷布料的聲音,還有女裁縫的穿針引線;隻要想象一下她打扮成水手、小販或者王子,大受好評……”


    他終於停下來。姬蒂笑了,“布利斯先生,”她說,“我真相信你能說服一個隻有一條胳膊的人去玩雜耍。”


    他笑了,用手敲敲桌子,桌上的餐具叮當作響。原來他真的為一個客戶雇傭過一個獨臂的雜技演員,並給他開薪水——那個雜技演員非常成功,簡直就是琴科瓦利[21]第二:殘缺的身體,雙倍的技能!


    一切都像他承諾的那樣進展著。他把我們送去服裝店和裁縫那裏,讓姬蒂穿上十幾種男裝,服裝做好以後,他又帶我們去找攝影師,讓她口含警察的哨子拍照,或者肩扛一杆來複槍,一條水手的纜繩。他找到適合這些服裝的歌曲,親自帶到吉妮芙拉路來,在鄧迪太太那架糟糕的舊鋼琴上演奏出來,讓姬蒂試唱,我們其他人傾聽並且提出意見。最重要的是他拿到了霍克斯頓、波普拉、基爾伯恩和鮑爾等地區的劇院合約。不到兩個星期,姬蒂就在倫敦站穩了腳跟。現在,她在明星劇院演出結束後不會換上普通女孩的衣服,而是由我幫她拿著外套和提籃,當她走下舞台,我們就一起跑到後台入口,坐上已經在那裏等候我們出發的馬車,穿過城市到下一個劇院。現在姬蒂不再一晚上隻穿一套服裝,而是會換三四套。我作為她的服裝師也相當認真盡責,在樂隊間奏時替她解開扣子和拉鏈,而觀眾迫不及待地等著她再次出場。


    當然,我們的作息時間相當不尋常,因為隻要姬蒂一天晚上演兩場,或者三四場,我們就得十二點半到一點才能回到吉妮芙拉路,雖然身上又累又痛,我們依然沉浸在暈眩與狂熱中,因在午夜坐車橫穿城市,因在更衣室或舞台側翼坐立不安的候場。到家後我們會看到西姆斯或者珀西,還有“小心肝”和她的男女朋友們,都和我們一樣快活得滿麵紅光,他們在鄧迪太太的廚房裏泡茶、衝可可粉,做威爾士幹酪或者煎餅。鄧迪太太也會出現,因為她多年來租房子給劇院藝人,早就習慣了劇院式作息——她會提議我們打牌、唱歌或者跳舞。在這棟房子裏,我喜歡唱歌且擁有一把好嗓子的秘密是瞞不住的,因此有時我也會和姬蒂合唱個一兩首。如今我從不在三點以前上床睡覺,也從不在早上九點或十點以前起床。我已迅速而徹底地,忘了牡蠣女孩的生活習慣。


    當然,我並沒有把家和親人拋在腦後。我遵守承諾給他們寄卡片,告訴他們姬蒂的演出以及劇院的小道消息。他們給我回信,寄來小包裹,當然還有一桶桶牡蠣,我拿給房東太太,讓她為我們做成晚餐。然而,我給家裏寫信的頻率越來越低,給他們的卡片和禮物的回複也越來越短,越來越偷懶。“你什麽時候回來看我們?”他們會在信的末尾問,“你什麽時候回惠特斯特布爾?”我會回複:“快了,快了……”或者,“看姬蒂什麽時候有空放我回去……”


    但姬蒂是不會放我回去的。一周又一周過去,季節隨之變化,夜晚越來越長,越來越冷。在我眼中,惠特斯特布爾變得——不能說是黯淡了,但是褪色了。我也並非不想念父母、艾麗斯和戴維,以及我的表兄弟姐妹,隻是更多地記掛著姬蒂和我的新生活……


    因為我要操心的事情太多了。我是姬蒂的服裝師,也是她的朋友、顧問,我陪她做各種事。她學新歌時,我拿著歌詞,在她忘詞的時候提醒她。裁縫給她做衣服時,我在旁邊看著,確認或糾錯。聰明的布利斯先生——現在我應該叫他沃爾特,因為他已經成了我倆的一員,就像他叫我倆“姬蒂”和“南”一樣——領她去商店、市場、廣場和車站觀察男人,經常一去就是好幾個小時,我也會跟著。我們一起觀察了警察的走路姿勢、小販疲憊搖晃的步履,還有結束任務的士兵瀟灑幹練的步子。


    我們在這個過程中了解了整個倫敦城的生活方式和做派。我在倫敦越發從容不迫,如同我和姬蒂在一起一樣——自在,並且經常為之著迷,心馳神往。我們探訪了公園——宏偉而美麗的花園,在城市漫天的塵埃中,它們是如此獨特而蔥鬱,裏麵有一些匆匆路過的行人。我們在倫敦西區漫步,凝視著各種美妙的景象,不僅僅是那些偉大著名的景觀,那些宮殿、紀念碑和畫廊,還有那些微不足道的場景——馬車的翻覆,鰻魚從漁夫的籃子裏溜出來,扒手偷人錢包,路人的錢包被搶……


    我們還去了泰晤士河。站在倫敦橋、巴特西橋,以及這兩座橋之間所有的橋上,我們可以聞到這條大河的臭氣,並驚歎於它的寬闊。我知道,泰晤士河在出海口變得更加寬闊,匯聚成閃亮而清澈的海——那陪伴我長大的、養育了牡蠣的海。看著朗伯斯橋下的小遊船,想到我也是逆流而上來倫敦的——從平靜的惠特斯特布爾來到這個悸動的大都市——我感到一陣奇特的激動。當我看到貨船運來了肯特郡的魚,我隻是笑了笑,而沒有想家。當漁人掉過頭,沿河回家的時候,我也一點都不羨慕他們。


    就在我們四處遊逛,變得親如姐妹時,這一年就要接近尾聲。我們繼續表演,可以說,姬蒂成功了。現在,沃爾特給她帶來的每個合約都比上一個更長期、更慷慨,很快她的日程就排滿了,開始拒絕一些邀請。她有了自己的歌迷,紳士們給她送花,還有晚宴的請柬(還好,她隻是笑笑就置於一邊,讓我暗中鬆了一口氣)。男孩們找她索取簽名照,女孩們聚在後台入口告訴她她有多帥——對這些女孩,我不知該同情她們、保護她們還是害怕她們,她們與我如此相似,也許輕易就會取代我,而我則成了她們。


    然而,她還是沒有如她想象的那樣,或像沃爾特先生保證的那樣,成為一個明星。她演出的音樂廳還是郊區的那些,以及倫敦東區那些稍好些的劇院(有一兩次還是不那麽好的劇院——佛雷斯特和賽博雷特,那裏的觀眾遇到自己不喜歡的演出就扔靴子或者豬蹄),她的名字並沒有在音樂廳的海報上變得靠前,也沒有變得更大。她的歌曲也沒有在街頭巷尾傳唱。沃爾特說,問題不在姬蒂,而是她演出的性質。她的對手太多了,男裝麗人太多了,這個行當原來和玩雜耍的一樣具有專業性質,現在突然就成了個人滿為患的行當。


    “為什麽現在每個登台表演的年輕姑娘都想穿著褲子來演?”當又一個男裝麗人在倫敦初次巡演的時候,他生氣地問我們,“為什麽那些值得尊重的喜劇女演員都想改變戲路,穿上喇叭褲跳角笛舞?姬蒂,你生來就是要演男孩的,傻子也能看出來。如果你是正統舞台上的女演員,你演的該會是羅瑟琳、薇奧拉或者鮑西婭[22]這樣的角色。可是那些微不足道的男裝麗人——範妮萊斯利、範妮羅比娜,貝茜博恩希爾,還有米莉希爾頓——她們穿背心簡直和我穿裙撐一樣奇怪。這真讓我氣憤。”他坐在我們的小客廳裏,說話時朝椅子的扶手拍了一把,於是椅子上老舊的縫隙中噴出一縷灰塵和填充物,“看到那些天賦不及你十分之一的女孩獲得了那些本該屬於你的合約,還有名聲,這真讓我氣憤。”他站了起來,“你很快就能成名了,”他說著在姬蒂的肩膀上輕推了一下,她得抓住他的胳膊才沒摔倒,“我們必須得做點什麽,好幫你一把——在你的表演裏麵加一點東西,和那些趾高氣揚的女學生區別開來!”


    但是,無論我們多努力,姬蒂至今也沒有出名,她現在還是在那些偏離市中心的檔次不高的劇院演出——伊斯靈頓、馬裏波恩、巴特西、佩卡姆、哈克尼——繞著萊斯特廣場,在夜晚一個接一個的演出中穿越倫敦西區,但是從來沒有像她和沃爾特夢想的那樣,在阿爾罕布拉劇院和帝國劇院演出。


    說句實話,對此我並不在意。姬蒂在倫敦的新事業沒有她期望的那麽卓越,我也為她感到遺憾,但私下裏也鬆了一口氣。我知道她有多聰明、多迷人、多可愛,盡管我一定程度上像沃爾特一樣想和世界共享她,但是更大程度上隻想獨自秘密而安全地占有她。因為我敢肯定,如果她真的出名了,我就會失去她。我不喜歡她的歌迷給她送花,或者擠在後台入口索要照片和親吻。而更大的名氣會帶來更多的花束和親吻,我不相信她還會對紳士們的請柬一笑置之,我也不確定有一天,在那麽多崇拜她的女孩裏麵,她不會遇到一個更喜歡的人……


    如果她出名了,她就會更有錢。她或許會買一棟房子——那麽我們就不得不離開吉妮芙拉路,以及我們所有的新朋友。我們得離開這個小小的起居室,還得離開這張床,住進單獨的臥室。這個想法讓我難以忍受。我好不容易才適應了睡在姬蒂身邊,當她觸碰到我的時候,我不再顫抖、身體僵硬或者覺得難堪,而是學會了依偎在她懷裏,純真而自然地接受她的吻,有時甚至也吻回去。我慢慢習慣了她在我身邊熟睡或者光著身子。當我醒來,第一眼看到她在熹微晨光的陰影下安靜的臉龐時,我也不再驚奇地屏住呼吸。我看到過她脫衣服洗漱和換睡衣的樣子。現在我對她的身體和對我自己的一樣熟悉了——或許更加熟悉,真的,因為她的頭、脖子、手腕、後背、四肢(都和她的臉頰一樣圓潤而有雀斑),還有她的肌膚(有一種獨特的優雅,簡直就像另一件帥氣的套裝,度身定做的,穿起來非常舒服),都讓我覺得比我自己的更可愛,更迷人。


    不,我一點也不想要有任何變化——盡管我了解到一些關於沃爾特的事,十分令人不安。


    我們不可避免地和沃爾特一起度過了很多時光——在鄧迪太太的鋼琴旁唱歌,或在演出後和他共進晚餐——他不再隻是姬蒂的經紀人了,而成了我們的一個朋友。我們不僅工作日和他在一起,周日也與他共度。最後,周日和沃爾特一起出門變成了習慣,我們開始注意聽著他的馬車來到吉妮芙拉路的聲響,他的靴子踏上我們閣樓的樓梯,他輕輕敲響我們客廳的門,還有他那傻裏傻氣的、誇張的問好。他會帶來一些新聞和小道消息,我們會去城裏,或者到城外;我們會一起散步——姬蒂挽著他的巨大的臂彎,我挽著他的另一條胳膊,而沃爾特像一個吵吵嚷嚷的叔叔,說話聲音很大,和善而充滿活力。


    對此我並未多想,隻是覺得愉快,直到某天我和姬蒂、西姆斯、珀西和“小心肝”一起吃早餐時聊起他。那是個周日,我和姬蒂都懶洋洋的,當西姆斯聽說我們是在等誰的時候,他大聲說:“我敢說,姬蒂,沃爾特一定是對你有點意思!我從沒見過他在哪個藝人身上花過這麽多時間。所有人都會以為他是你的情郎呢!”他說得如此坦然,但是我看到“小心肝”在笑,她瞟了珀西一眼——更糟糕的是,我看到姬蒂臉紅了,轉向一邊——我突然明白過來,他們都知道,而我真恨自己沒有早點猜到。過了半小時,當沃爾特出現在客廳的門前,把發亮的臉頰貼近姬蒂並說道,“吻我,凱特!”[23]我沒有笑,而是咬著嘴唇陷入了思索。


    他有點愛上她了,事實上,或許還不隻一點。我現在看出來了——看出他有時注視她的眼神是濕潤的,更詭異的是他會匆忙移開視線。我看到他抓住每個愚蠢的機會親吻她的手,或者把他那沉重、笨拙而充滿欲望的胳膊放在她苗條的肩膀上。我聽到有時他呼喚她的名字時,聲音變得更為甜蜜。現在我才發現這些——因為他的熱情同我一樣,隻是我已對自己的這份感情習以為常。


    我幾乎要同情他了,幾乎要喜愛他了。我不恨他,如果我恨,那隻會是恨自己的鏡像,因為鏡子那麽清晰、嚴厲而可怕地映射出了自己的不完美。我也沒有記恨他在本該我陪伴姬蒂散步的時候出現。在某種程度上,他是我的對手,但奇怪的是,在他的陪伴下愛她變得更容易。有他在場,我就可以和他一樣大膽而感性。我們可以裝作崇拜她,這簡直和可以真的崇拜她一樣美好。


    如果我仍舊渴望擁抱她卻顧慮重重——嗯,像我剛才說的,沃爾特對此也一樣,這便顯得我的謹慎和愛意是正常的,並且是正當的。她是個明星,我專屬的明星,這就夠了,像沃爾特一樣,我會永遠堅定不移地在我那固定而遙遠的軌道上圍繞著她。


    我不知道我們什麽時候會迎麵撞上,以及這一幕會多麽具有戲劇性。


    現在已經是十二月,寒冷的十二月,就像這一年的八月讓人汗流浹背,這個十二月的天氣冷得讓鄧迪太太的小天窗一連幾天都結了冰,冷得我們早上起來時呼吸都起了霧,我們不得不穿著襯裙上床睡覺。


    在惠特斯特布爾的家裏我們討厭嚴寒,因為寒冷讓捕魚人的日子變得異常艱辛。我記得那些一月的夜裏,我的哥哥戴維坐在客廳的火爐旁哭泣,僅僅是因為疼痛,因為生活的艱辛讓他被凍壞的手指皸裂,讓他的腳也生了凍瘡。我記得自己的手指也很痛,我要處理一桶桶冰冷的冬季牡蠣,不停地把魚從冰冷的海水裏放進熱湯中。


    而在鄧迪太太家,人人都喜歡冬天。他們說冬天越冷越好。因為冰霜和冷風能讓劇場坐滿。對許多倫敦人來說,一張音樂廳的票比一桶煤更便宜——就算沒有更便宜,至少更有趣。與其在你可憐的客廳裏跺腳拍手驅寒,為什麽不和鄰居一起在明星劇院或者百麗宮跺腳鼓掌呢,而且還有瑪麗勞埃德[24]陪你!在最冷的冬夜,音樂廳裏都是哭泣的嬰兒,嬰兒的母親把他們帶去看演出,以免把他們留在家裏睡覺——一睡著或許就會死在那陰冷潮濕的搖籃裏。


    不過那個冬天在鄧迪太太的房子裏,我們並不怎麽擔心被凍壞的嬰兒。我們都愉快而無憂無慮,因為演出票賣得很好,我們的工作排得很滿,也比以前更有錢了。十二月初,姬蒂和馬裏波恩的一個音樂廳簽了約,整整一個月每晚演兩場。得知不用在雪花紛飛的倫敦狂亂地穿梭,幕間隻要坐在休息室聊天,我們很高興。其他藝人——一個馬戲團、一個魔術師、兩三個喜劇歌星,還有一對侏儒夫婦組合“小矮人”——都和我們一樣心滿意足,我們相處甚歡。


    演出在聖誕節結束。或許我該回惠特斯特布爾,我知道不回去的話家人會失望的。但是我也知道家裏的聖誕晚宴是什麽樣的。二十個表兄妹擠在一張桌子周圍,七嘴八舌,偷拿別人盤子裏的火雞。鑒於場麵會如此混亂,我想他們大概不會想起我。但我知道如果我拋下姬蒂,她一定會想念我,我也會非常想念她,這一定會讓其他人心情不快。因此我和她一起過了聖誕——當然還有永遠在場的沃爾特。我們在鄧迪太太的餐桌上吃鵝,喝香檳和純麥芽酒,頻頻為新年幹杯。


    當然,還有禮物,有來自家人的禮物,母親附了個措辭乏味的小紙條,我就不念出來給自己丟人了;有來自沃爾特的禮物(給姬蒂的是一枚胸針,給我的是一個帽針)。我給惠特斯特布爾寄了包裹,也給鄧迪太太這邊送了禮物。我給姬蒂的禮物是我能找到的最可愛的東西:一顆珍珠——一顆完美無缺的珍珠,上麵鑲著銀,穿著一根鏈子。這比我以往買的任何禮物都貴十倍,因此我拿著它的時候雙手顫抖。當我把它拿給鄧迪太太看時,她皺了皺眉,說“珍珠代表眼淚”,並搖了搖頭。她相當迷信。然而姬蒂覺得漂亮,立刻就係在脖子上了,然後拿了一麵鏡子看它垂在她可愛的鎖骨溝上。“我不會摘下來的。”她說。她確實沒有摘下,從那以後一直都戴著,哪怕在舞台上也戴在領帶或者領結下。


    當然,她也給我買了禮物,裝在盒子裏,係著緞帶,用薄紙包著,打開一看是一條裙子——這是我見過的最漂亮的裙子,一件深藍色的晚裝長裙,裙型修長,腰間有一條乳白色的綢緞腰帶,胸口和裙裾鑲著層層疊疊的蕾絲。我知道這條裙子對我來說過於精美了。我拆了包裝,對著鏡子比了比,然後搖了搖頭,感覺頗受打擊。“很漂亮,”我對姬蒂說,“可我怎麽能接受呢?太漂亮了,你必須收回,姬蒂。太貴了。”


    但是姬蒂看到我兩眼放光地拿著這件衣服,隻是笑我如此局促不安。“胡說!你也是時候穿點體麵的衣服了,你那些從家裏帶來的舊衣服太破了,都是女學生穿的。我有一櫃子體麵的衣服,你也應該有。咱們買得起。而且,這件也沒法退了,這是專門為你做的,就像灰姑娘的水晶鞋,你的尺寸特殊,別人沒法穿。”


    專門為我做的?那就更糟了!“姬蒂,”我說,“我真的不能要。我穿著不會舒服的……”


    “你必須收下,”她說,“而且,”她用手指擺弄著我剛剛戴在她脖子上的珍珠,然後看著別處說,“我現在幹出點名堂來了,不能讓我的服裝師一直穿著她姐姐的舊衣服跑來跑去。這不太合適,不是嗎?”她說得如此輕鬆,但我突然間明白了她言語中的真相。我現在也有自己的收入了——我花了兩周的薪水給她買珍珠和項鏈,但還是保留著惠特斯特布爾式的節儉,不舍得給自己花錢。不知她有沒有覺得我寒酸,想到這個我的臉紅了。


    因此,我為了姬蒂把裙子留下了,並在幾天後的一個晚上第一次穿上了它。那是個派對,馬裏波恩劇場的季末派對——我們在那裏度過了十分愉快的一個月。那天場麵盛大,姬蒂也為此給自己做了一條新裙子,一條可愛的低領短袖裙子,用中國絲綢做的,像玫瑰花苞一樣粉嫩的顏色。我拿著裙子讓她穿上,幫她係好。我看著她戴上手套,她美得令我充滿渴望,粉紅色的絲綢襯得她的紅唇更紅,脖頸更白皙,眼睛和頭發的棕色更深。除了我給她的珍珠和沃爾特送的胸針,她沒戴別的珠寶。其實這兩樣並不相稱——胸針是琥珀色的。但是姬蒂穿什麽都好看——哪怕是一串瓶蓋掛在她脖子上,我想她看起來仍舊像個女王。


    幫姬蒂係扣子耽擱了我自己更衣,我說她應該先下樓。當她穿戴完畢後,我穿上了她送給我的那件漂亮禮服,走到鏡子前端詳自己,看得眉頭直皺。這件裙子讓我發生了巨變,幾乎是一種偽裝。在半明半暗的燈光下,它和黑夜一樣暗,讓我的眼睛顯得更藍,發色變得更淡了,這條長裙和腰帶讓我顯得比以往更高挑修長。我一點也不像穿著粉色裙子的姬蒂,而是更像一個穿著姐姐的舞會禮服戲耍的男孩。我解下發辮,梳了梳頭——然後,因為沒時間編辮子了,便在腦後挽起,插上一把梳子。我覺得這個發髻使我的下巴和臉頰顯得更棱角分明,我原本就寬的肩膀顯得更寬。我又皺了皺眉,移開了視線。就應該是這樣的,我想,這裙子也有優點,會讓我身邊的姬蒂看起來更精致。


    我下樓去與她會合。當我打開客廳的門時,我發現姬蒂在和其他人聊天,他們都安靜地坐在晚餐桌旁。“小心肝”第一個看到我,然後捅了捅她身邊的珀西,他從盤子裏抬起頭看了我一眼,吹了個口哨。西姆斯轉過身來看著我,就像從來沒有見過我一樣——一勺子的食物停在空中,而他仍大張著嘴。鄧迪太太順著他的目光望去,然後發出一陣劇烈的咳嗽,“喔,南希!”她說,“看看你!你變成了俊俏的淑女了!就在我們的屋簷下!”


    聽到這句話,姬蒂也轉過身來看我——那一刻她的目光既驚奇又困惑,像是從來沒有見過我似的,我不知道那會兒我倆誰的臉更紅,我的,還是她的。


    然後她擠出了一個微笑。“很好。”她說,然後移開了目光。因此我痛苦地想,這件衣服肯定是比我想象的更不適合我,我已經準備好參加一個糟糕的派對了。


    但是派對一點也不糟糕,氣氛真誠愉快,現場喧鬧擁擠。經理在舞台的盡頭搭了一個平台,一直延伸到觀眾席,這才裝下了我們所有人,他還請了個交響樂團來演奏舞曲,在舞台側邊擺了桌子,放上餡餅、果凍以及一桶桶啤酒和一杯杯潘趣酒,還有成排的瓶裝葡萄酒。


    很多人誇獎我和姬蒂的新裙子,對我尤為讚美有加,笑容可掬,在擁擠的大廳裏用嘴型對我說:“你今天真漂亮!”有個女人——魔術師的助手——抓住我的手說:“親愛的,你今天晚上真是長大了,我都沒認出你!”和鄧迪太太一個小時前說的一樣。她的話讓我印象深刻。姬蒂一開始和我站在一起,但是過了午夜,她跑去加入了另一群人,聚在香檳桌邊,而我躲在後麵,心事重重。我還沒有習慣把自己當作一個成年女子,但是現在,我穿著藍色和乳白色的漂亮裙子,又是綢緞又是蕾絲,我開始覺得自己是個成年女子了——並且意識到自己確實是:我已經十八歲了,離開了父母家,或許是永遠離開了,開始掙我自己的生活,並且在倫敦自己付房租。我仿佛是在遠處看著自己——看著自己像喝薑汁啤酒一樣喝著葡萄酒,和藝人一起聊天玩耍——我以前根本不敢這樣;看著我自己從交響樂團的一個夥計手裏接過一根煙,點著,心滿意足地吞雲吐霧。我什麽時候開始抽煙的?我都不記得了。我習慣了在姬蒂換衣服的時候幫她拿著煙,慢慢地自己也開始養成吸煙的習慣。我現在抽煙抽得很頻繁,一半手指的指尖也變黃了——四個月前,它們還因為一直浸泡在牡蠣桶裏而長期泛紅並滿是褶皺呢。


    有個樂手——我想他是吹短號的——朝我這邊邁出了殷勤的一小步。“你是經理的朋友嗎,還是?”他說,“我以前沒在音樂廳見過你。”


    我笑了。“不,你見過我。我是南希,姬蒂巴特勒的服裝師。”


    他揚起眉毛,然後側過身去將我從頭到腳打量了一番,“喔!確實是。以前我以為你還是個孩子呢。但是現在,我以為你是個演員,或者跳舞的。”


    我笑笑,搖了搖頭。然後他什麽也沒說,喝了口酒,擦了擦自己的胡子。“我想你應該會跳舞,對吧?”他說,“跳一曲怎麽樣?”他朝那群舞台後麵跳華爾茲的男女點了點頭。


    “哦,不,”我說,“不行,我喝了太多香檳了。”


    他哈哈大笑,“那更好!”他把酒放在一邊,嘴裏叼著香煙,然後把他的手放在我的腰間,把我抱起來。我顫抖了一下,他開始旋轉,簡直跳得像個小醜。我歡笑尖叫得越大聲,他就帶著我轉得越快。很多人看向我們,又是微笑又是拍手。


    最後他轉暈了,差點摔倒,然後猛地把我放下。“現在,”他氣喘籲籲地說,“告訴我,我是不是跳得很好?”


    “哪有!”我說,“你讓我頭暈眼花得像條魚一樣,還有,”我摸了摸裙子的前麵,“你弄壞了我的腰帶!”


    “我會幫你修好的。”他說著又去摸我的腰。我叫了一聲,掙脫了他。


    “不,你修不好!你趕緊走吧,讓我安靜一會兒。”此刻他抓住了我,撓得我咯咯直笑。被人撓癢癢總會讓我笑出聲來,不管是誰撓我。但是這麽玩了一會兒他終於放棄了,回到他的樂隊同伴那裏。


    我又用手拉了拉我的腰帶,怕真的被他扯壞了,但看不清楚。我大口喝完手中的酒——我猜大概是第六七杯了,然後從舞台上溜走。我先去了洗手間,然後直奔樓下的更衣室。更衣室今天開著隻是為了讓女士們放外套,因此裏麵又冷又空又昏暗。但是有一麵鏡子,於是我走過去,瞄著鏡子把我的裙子拉直。


    我在那兒沒多久,就聽到過道裏有腳步聲,然後又安靜下來。我轉過頭去看是誰,發現是姬蒂。她肩膀靠著門框,雙臂交叉。她的站姿不像平常穿晚禮服時那樣,而是像穿著褲子在舞台上時那麽趾高氣揚。她的臉轉向我,我看不到她的頭發和胸部,隻看到她臉色蒼白,裙子上有一塊汙漬,有人把酒潑在上麵了。


    “喔,姬蒂。”我說。但是她沒有回應我的微笑,隻是麵無表情地看著我。我不確定地轉回鏡子,繼續弄我的腰帶。最後她終於開口了,我聽出來她已經喝得爛醉。


    “看到你喜歡的了?”她說。我吃驚地轉過身去,她往屋子裏邁了一步。


    “什麽?”


    “我說,‘看到你喜歡的了嗎,南希?’今晚每個人似乎都看到了。都看到了很吸引他們眼球的東西。”


    我咽了咽唾沫,不知道該怎麽回答她。她朝我走近,在我跟前停下來,用那同樣平靜而傲慢的眼神看著我,“你跟那個吹短號的打得火熱,不是嗎?”她說。


    我眨了眨眼,“我們隻是鬧著玩。”


    “鬧著玩?他的手都把你摸遍了。”


    “哦,姬蒂,沒有這回事!”我的聲音幾乎在顫抖。我無法相信她會這樣說,我和她在一起的這些日子她從來沒有對我不耐煩過,從來沒有對我提高過嗓音的分貝。


    “沒錯,就是摸遍了,”她說,“我看到了,我,還有派對上的一半人都看到了。你知道他們很快就會怎麽叫你嗎?‘調情小姐’!”


    調情小姐!我真是哭笑不得。


    “你怎麽能這麽說呢?”我問她。


    “因為事實就是這樣。”她似乎瞬間變得慍怒,“如果我知道你穿上這件裙子隻會跟人調情,就不會送給你這麽漂亮的衣服。”


    “哦!”我重心不穩地跺了跺腳,我猜自己也醉得和她差不多了,“哦!”我把手指插進晚禮服的領口,想要解開扣子,“你要是想要回去的話,我現在就把這該死的裙子脫下來!”我說,“如果你是這樣想的話!”


    聽到我這麽說,她又向前一步,抓住了我的胳膊。“別犯傻。”她的語氣有些緩和了。我掙脫了她,繼續脫衣服,但是白費力氣,因為喝了酒,加上又驚又氣,我的動作十分笨拙,怎麽都解不開裙子的紐扣。姬蒂又抓住我,很快我們就幾乎要打起來了。


    “我不允許你說我賣弄風情!”她抓住我的時候,我說,“你怎麽能這麽說我?你怎麽能這樣?如果你知道——”我把手伸進領子,她的手蓋住了我,她的臉向我靠近。看到這一幕,我立刻感到一陣暈眩。我以為我已經成了她的姐妹,正如她期望的那樣。我以為我那壓抑著的詭異欲望已經冷卻消失了。現在我隻知道她的胳膊環繞著我,她的手握著我的手,她的呼吸在我臉上發熱。我抓住了她,不是把她推開,而是把她拉得更近。我們漸漸不再扭打,而是變得安靜,我們的呼吸亂了,心也怦怦跳。她的眼睛睜得很大,像墨一樣黑,我感覺到她的手指離開了我的手,移向我的脖子。


    突然,走廊裏傳來一陣響動和腳步聲。我懷裏的姬蒂像是聽到槍響一樣嚇了一跳,趕緊迅速往後退了幾步。一個女人——魔術師的助手埃絲特出現在門廊的另一邊。她臉色蒼白,神情嚴肅。她說:“姬蒂,南,你們相信嗎?”她拿出了一塊手絹,用嘴咬著,“剛才來了個男孩,從查令十字街醫院來的。他們說格利薩瑟蘭在那裏”——就是那個和姬蒂一起在坎特伯雷遊藝宮表演的喜劇歌手——“他們說格利在那裏——他喝醉了,開槍自殺了!”


    這是真的——第二天我們都聽說了這個可怕的真相。我不用去懷疑,因為來倫敦以後就曾聽聞格利是圈裏公認的酒鬼。他每演完一場都要在回家路上去酒吧喝一杯。我們舉行派對的那天他在富勒姆[25]喝酒,坐在一個角落的凳子上,聽到坐在吧台的一個人說格利薩瑟蘭已經過了全盛時期,應該給更有趣的藝術家讓路了。他說他看了格利最近的演出,覺得那些梗都不好笑。吧台服務員說格利聽到這些話就跑去和那個男人握手,給他買了一杯啤酒,然後給所有人買了啤酒。跟著他回到家就拿出一把手槍,朝自己的心髒開了一槍。


    我們在馬裏波恩那天晚上並不知道這些,隻知道格利一陣痙攣,然後就離開了人世。但是這個消息結束了我們的派對,大家都像埃絲特一樣緊張而悲痛。聽到這個消息,我和姬蒂跑回舞台上,上樓梯的時候她抓住了我的手,但我想這是因為悲痛,而非出自溫暖。經理讓大家把所有的燈都點亮了,樂隊也把樂器放在一旁。有些人哭了,那個剛才撓我的短號手抱住了一個發抖的女孩。埃絲特哭著說:“哦,太可怕了不是嗎,太可怕了!”我想大概是因為喝了酒,大家感受到的衝擊更大了。


    然而,我不知該作何感想。我完全無法思考格利的事情,我的思緒還在姬蒂那裏,在更衣室的那一刻,當我感覺到她的手在撫摸我時,我感覺到我們之間進了一步。那之後她就沒再看我,現在她跑去和那個帶來格利自殺消息的男孩交談。然而,過了一會兒,我看到她搖著頭走開,似乎是在找我,當她看到我在舞台側邊的陰影裏等她的時候,走過來歎了口氣說:“可憐的格利。聽說他射穿了自己的心髒……”


    “我想起來,”我說,“正是因為去看格利,我才第一次去了坎特伯雷,然後見到了你……”


    她看著我,顫抖起來,一隻手托著腮幫,滿麵愁容。但是我不敢上前安慰她,隻是痛苦而惶惑地站在那裏。


    當我說我們該走了的時候——因為其他人都在陸續離開——她點了點頭。我們回到更衣室拿外套,漆黑的屋子現在亮起來了,臉色蒼白的女士們都拿著手絹擦眼睛。然後我們到後台入口,等著看門人叫的馬車過來。好像等了一個世紀那麽久。淩晨兩點我們才坐上回家的馬車,在各自的座位上沉默不語,姬蒂隻是時不時重複著:“可憐的格利!為什麽會這樣!”我依然酩酊,依然暈眩,依然被絕望的激情驅使著,但也依然遲疑不前。


    這是一個寒冷而美麗的晚上,我們離開了派對的人群,街上十分安靜。路上霧氣深重,還結了冰,我時不時感受到馬車輪子的傾斜,聽到馬步的打滑聲和馬夫的咒罵聲。街上的冰霜反射出光亮,霧中的街燈散發著黃色的光暈。走了很久,我們都是街上唯一的一輛馬車。這匹馬、車夫、姬蒂和我可能是這座沉睡的石與冰的城市中唯一醒著的生物。


    最後我們上了朗伯斯橋,姬蒂和我幾周前還在這裏看橋下的遊船。現在我們的臉貼在車窗上,看著一切都變換了和白天不同的模樣——那堤壩上的燈像一串琥珀珠子一樣消融在夜色裏,議會大廈投下鋸齒狀的巨大陰影,在河麵上若隱若現。泰晤士河上的船隻安靜地停泊在那裏,灰色的河水渾濁而黏滯,看起來十分詭異。


    這一幕讓姬蒂拉下窗戶,用興奮的高音呼喊著,讓車夫停下來。然後她推開了馬車的門,把我拉到了大橋的鐵欄杆前,抓住了我的手。


    “看。”她說。她似乎完全忘記了悲傷。在我們腳下的水中,有一塊塊六英尺長的冰塊在水流中漂著,就像曬太陽的海豹。


    泰晤士河正在結冰。


    我的目光從河水轉向姬蒂,又從姬蒂轉向我們站著的大橋。我們身邊除了車夫沒有別人,他豎起了鬥篷,遮住耳朵,往煙鬥裏裝上了煙草袋。我又朝河麵看去,看著那偉大而平凡的變化,如此輕易就屈從了自然的法則,卻又稀奇而令人不安。


    這就像是一個隻為我和姬蒂出現的小小奇跡。


    “一定很冷吧!”我輕聲說,“想象一下如果這一整條河都結冰了,從這裏一直到裏士滿。你會從河上走過去嗎?”


    姬蒂顫抖著,搖了搖頭,“冰會裂開的,”她說,“我們會沉入河裏淹死,不然就是擱淺,凍死!”


    我以為她會笑,而不是給出一個認真的答案。我仿佛看到我們兩個在一片比煎餅大不了多少的冰上,隨著泰晤士河流向大海,也許還經過了惠特斯特布爾。


    這匹馬向前邁了一步,韁繩發出了叮當聲響,馬夫咳嗽了一聲。我們仍盯著河麵,不說話,也不動,最後我倆都感到悲傷。


    姬蒂終於對我耳語:“是不是很奇妙。”


    我沒有回答,隻是盯著渾濁的河水,它們打著漩兒,不情願地從我們腳下的橋柱上流過。但是當她再次顫抖時我向她跨出一步,感覺到她也向我依偎過來。橋上寒冷刺骨,我們可以回到鐵欄杆那裏,躲進馬車,但是我們都不想離開這結冰的河,或許,我們終於發現不想離開的,是彼此的體溫。


    我抓住了她的手,她的手在手套裏僵硬冰冷。我把她的手放在我的臉頰上,也沒有把它暖熱。我的眼睛一直盯著橋下的流水,然後解開了她手腕的扣子,脫下了她的手套,把她的手指放在我的唇邊,用我的呼吸讓它暖和起來。


    我輕輕朝她的指關節歎了一口氣,然後把它翻轉過來,朝她的手掌吹氣。除了河上的波浪,再沒有什麽別的聲響。然後,她用低沉的嗓音說:“南。”


    我看著她,她的手還舉在我的嘴邊,我的呼吸仍溫暖著她的手指。她的臉朝向我,目光深邃而奇特,就像我們腳下的流水。


    我把手放了下來,她的手指還在我的嘴上,然後她慢慢地把手指滑向我的臉頰、我的耳朵、喉嚨和脖子。她的麵容顫抖了一下,對我耳語:“你不會告訴任何人的,對吧,南?”


    我想我歎了口氣,歎氣是因為知道,終於,有需要保守的秘密了!然後我把臉貼近她,閉上了眼睛。


    一開始她的嘴唇很涼,然後變得溫熱——那對我來說,似乎是這整座城市裏唯一溫暖的東西了。過了一會兒,她迅速看了一眼我們那個縮成一團的車夫,當她把嘴唇移開的時候,我的嘴唇又濕潤又酸痛,赤裸地迎著一月的寒風,好像被她的吻帶走了溫度。


    她把我拉進馬車的陰影裏,這樣我們就不會被人看見了。我們又靠在一起親吻,我的雙臂環繞著她的肩膀,我感覺到她的手在我背後顫抖。從嘴唇到腳踝,透過外套和禮服的層層累贅,我感覺到她僵硬的身體貼著我的,我胸口貼近她的地方怦怦直跳,還有我們臀部貼近之處的脈搏、體溫和縫隙。


    我們就這樣站了一分鍾,或許更久,然後車夫調整了座椅,馬車發出了一個聲響。姬蒂迅速站開了。我的手還沒有從她身上拿開,她握著我的手腕,親吻著我的手指,發出了有些緊張的笑聲,對我耳語:“你把我吻得丟了魂!”


    她坐進了馬車,我也跟著她爬進去,渾身顫抖,頭暈目眩,我想這是因為激動和渴望。馬車的門關上了,馬夫喚了小馬,馬車顛簸了一下,開始蜿蜒前行。冰凍的河流留在我們身後,和剛剛發生的奇跡相比,它顯得如此暗淡!


    我們並肩坐著。她再次把手放在我的臉上,我顫抖了一下,下巴在她的手指上跳動。但是她沒再親吻我,而是把臉靠在我的脖子上,因而我觸碰不到她的嘴,但我耳朵下麵的肌膚感覺到了她嘴唇的熱度。她那脫下手套的手潔白而冰涼,滑向我外套前麵的空隙。她的膝蓋緊靠著我的,當馬車搖晃起來的時候,我感覺到了她的嘴唇,她的手指和大腿變得更沉重,更燙人,和我貼得更緊,讓我真想在她的親近下扭動並叫出聲來。但是她沒有對我說話,也沒再吻我或者撫摸我。我隻是無辜而畏縮地靜靜坐在那裏,而她似乎也希望如此。因此,從泰晤士河到布裏克斯頓的這一路是我經曆過的最美妙也最糟糕的旅程。


    最後,馬車轉了個彎,慢慢停下,我們聽到車夫用馬鞭的尾部敲了一下車頂,告訴我們到家了。因為我們太安靜,他可能以為我們睡著了。


    我依稀記得我們是怎麽進入鄧迪太太的屋子的——摸到了門鑰匙,爬上昏暗的樓梯,進入了這所安詳熟睡的房子。我記得我們停在天窗下,看見一片渺小而閃亮的繁星,姬蒂俯身開門的時候,我靜靜地把嘴唇貼近姬蒂的耳朵。我記得她怎樣關上了我們身後的門,歎了口氣,然後再次靠近我,將我拉近。我記得她不讓我站起來點燃煤油燈,而是拉著我在黑暗中跌跌撞撞地摸進臥室。


    我異常清晰地記得在那裏發生的一切。


    屋子裏冷得很,脫光衣服簡直是折磨,然而在強烈的本能衝動下,還穿著衣服更是折磨。我在劇院的更衣室裏很笨拙,但是現在不笨拙了。我很快就脫得隻剩內衣和內褲,聽見姬蒂咒罵她的晚禮服扣子,於是過去幫她。有那麽一刻,我為她解開衣服上的掛鉤和絲帶,她解開被鉤在別針上的頭發——我們就像站在舞台邊上,在出場前以閃電般的速度換裝。


    最後她全身赤裸,隻剩下脖子上的珍珠項鏈,她的身體落入我的手中,僵硬而冰涼,我感覺到她乳頭的觸碰和大腿之間的毛發。然後她走開了,床上的彈簧發出聲響,我等不及脫下身上剩餘的衣服,便跟著她來到床上,看到她在床單下發抖。我們的吻變得更從容,但也更激烈,最後,這陣寒意消退了,盡管我們還在顫抖。


    然而當她赤裸的手腳貼近我的時候,我又突然害羞,突然畏懼了。我從她身邊挪開,小聲說:“我可以——碰你嗎?”她又緊張地一笑,把頭靠在她的枕頭上。


    “哦,南,”她說,“你不碰我的話我會死的!”


    然後我殷勤地抬起手,用手指撫摸她的頭發。我撫摸了她的臉,她彎曲的眉毛,她臉上的雀斑,她的嘴唇,她的下巴、喉嚨、鎖骨和肩膀……然後我的手因為羞澀而遲疑,直到她側著臉,閉上眼,握住我的手腕,輕輕把我的手指拉向她的胸前。當我觸碰她的胸部時,她歎了口氣,轉過身去,過了一兩分鍾,她又抓住了我的手腕,向身下移去。


    她那裏已經濕了,像天鵝絨一樣光滑。當然,我以前從來沒有這樣摸過別人——除了有時候會這樣觸摸我自己。但撫摸她就像撫摸我自己,當我的手撫過她時,我感覺到自己的內褲也變得潮濕而溫暖,我自己的臀部也在和她一樣蠕動。很快我就停止了輕柔的撫摸,開始用力地摩擦她。“哦!”她輕聲叫著,然後我摩擦得更快,她又“哦”了一聲。然後是一連串的呻吟,伴隨著低沉而急促的喘息。她晃動著,床也隨之咯吱作響。她的手也開始不經意地摩擦著我的肩膀。仿佛整個世界都悄無聲息,隻剩下我那濕潤的指尖在她兩腿中央的動靜。


    最後,她喘著氣,身體變得僵硬,把我的手甩開,沉重而慵懶地躺了下來。我緊緊抱著她,一起靜靜地躺了一會兒。我感受到她劇烈的心跳,等心跳稍微平複後,她動了動,歎了口氣,然後用一隻手捂住臉。


    “你讓我哭了。”她低聲說。


    我坐起來,“不會吧,姬蒂?”


    “嗯,真的。”她又哭又笑地抽泣了一下,揉了揉眼睛。我握住她的手指,看到上麵有淚痕。我握緊她的手,突然惶惑起來:“我弄疼你了嗎?我是不是做得不對?我弄疼你了嗎,姬蒂?”


    她搖搖頭,吸了吸鼻子,然後笑得自在些了。“弄疼我?不,沒有。隻是——感覺太棒了。”她微笑著說,“而且你——真棒。我——”她又吸了吸鼻子,把臉埋在我的胸前,躲開我的眼睛,“我——哦,南,我真的好愛你,太愛你了!”


    我躺在她身邊,用胳膊環抱著她。我忘了自己的欲望,而她也沒有提醒我。我也忘了格利薩瑟蘭——三個小時前用槍射穿了自己的胸膛,因為有個人看他的表演沒笑。我隻是躺在那裏,而姬蒂很快就睡著了。我端詳著她的臉,她的臉在黑暗中十分白皙。我想著她愛我,她愛我——就像一個傻子手擎一朵菊花,扯著花瓣玩占卜,不停地讚美那最後一片被扯下的花瓣。


    第二天一早,我們一開始都很羞澀,我想姬蒂是最害羞的。


    “昨天晚上我們真是喝多了!”她說話的時候沒有看我。有那麽可怕的一秒,我以為隻是因為喝多了香檳才讓她依偎著我,說她愛我,那麽愛我……但是她說著就臉紅了。我不自覺地說出:“如果你說你昨晚說的話都不算數,哦,姬蒂,我會死的!”這讓她抬起眼來看著我,我看出她隻是在擔心我可能還沒醒酒……然後我們凝視著彼此,雖然我以前已經把她看過千遍萬遍,但此刻卻覺得自己仿佛第一次看她。我們已經在彼此身旁生活了半年,共眠了半年,但是我們之間始終隔著一層紗,而我們昨夜的呼喊和低語已經把這層紗扯掉了。她似乎臉紅了,如同獲得新生,因此我不敢按壓她的肌膚,幾乎害怕親吻她的嘴唇會留下痕跡。


    但我確實吻了她,然後悠閑地躺在那裏,看她洗了臉和胳膊,穿上內衣和裙子,然後係上鞋帶。她梳頭發的時候我點燃了一根煙,劃亮了一根火柴,盯著它被火苗吞噬,幾乎燒著了我的手指。我說:“我剛認識你時常想,我一看見你就被點亮了,像一盞燈。我怕別人會看出來……”她微微一笑。我晃了晃火柴,“你不知道嗎,”我又說,“你以前不知道我愛你?”


    “我不確定,”她答道,然後歎了口氣,“我不願意想。”


    “為什麽不呢?”


    她聳了聳肩:“和你做朋友似乎更輕鬆一些。”


    “哦,姬蒂,我以前也是這樣想的!哦!但那真是太難了。但是我想,如果你知道我像情人一樣愛你——嗯,我以前從來沒有聽說過這種事,你呢?”


    她又走到鏡子前麵擺弄發辮上的發夾,背對著我說:“我從來沒有像在乎你一樣在乎別的女孩……”她說這句話時,我看到她的脖子和耳朵都紅了,於是我自己也變得溫暖無力而愚蠢,但我還是注意到她這句話的話外之音。


    “那麽,你以前也有過……”我平靜地說。她的臉更紅了,但是沒有回答我。我也沉默了。但事實是,我太愛她了,不願因為她在我之前可能吻過別的女孩而煩惱,“是什麽時候,”我繼續問,“你開始把我當作……什麽時候你覺得你可能會——愛我?”


    現在她轉過身來笑了。“我記得有一百次,”她說,“我記得你把我小小的更衣室打掃得幹淨整潔,我記得我跟你吻別說晚安的時候你會臉紅,我記得你在你父親的餐桌上為我打開了一個牡蠣——我想那時我已經愛上你了,真的。我不好意思說,一定是在坎特伯雷遊藝宮,我第一次聞到你手指尖的牡蠣味時,我就開始把你想成——我不該想的。”


    “哦!”


    “我更羞於啟齒的是,”她用與剛才略有不同的語氣說,“直到昨天晚上,我看到你和那個男孩嬉鬧,我是如此嫉妒,這才意識到我有多麽,多麽的……”


    “哦,姬蒂……”我遲疑了一下,“我真高興你終於意識到了。”她的目光挪向一旁,然後過來拿走了我的煙,迅速親了我一下。


    “我也是。”


    姬蒂彎下腰用一塊布擦她的皮靴,我打了個哈欠。昨晚喝了那麽多香檳,又如此興奮,我也累了。我說:“我們一定得起床嗎?”


    “必須起來,因為已經快十一點了,沃爾特很快就要來了。你忘了?”


    那天是周日,沃爾特要和以往一樣帶我們去兜風。我沒有忘記——但是我沒有時間和意願去想這些日常瑣事。這會兒聽到沃爾特的名字,我變得思慮重重。現在發生的事情他應該很難接受。


    姬蒂似乎明白了我在想什麽,她說:“你和沃爾特在一起會不自在了,對嗎,南?”然後她又重複了一遍昨晚在橋上對我說的話,“你不會說出去的,對吧,不會告訴任何人。你會小心的,對吧?”


    我暗罵她的謹慎,卻握住她的手親吻了一下。“我第一次見你的時候就很小心。隻要你需要,我會永遠都很小心。隻要我和你單獨相處的時候,能偶爾魯莽一下。”


    她笑了,但有點心不在焉。“畢竟,”她說,“事情並沒有發生太大的改變。”但是我知道一切都變了——一切。


    最後我也起床了,稍事梳洗,穿上衣服,姬蒂下樓拿來了茶和切片麵包——“我簡直無法直視鄧迪太太了!”她說著臉又紅了——我們在自己客廳的火爐前吃了早餐,親吻著彼此嘴唇上的麵包渣和黃油。


    我們屋子裏有一籃衣服,是服裝商剛送過來的,還沒有好好檢查,等沃爾特到來的這段時間裏,姬蒂漫不經心地整理著。她拿出一件非常精致的黑色燕尾服。“看這個!”她說道,把它套在裙子上,擺出幾個舞蹈動作,然後輕輕地唱起來:“在房子裏,在廣場上,在院子裏,”她唱著,“在大街,在小巷,在路上;向左轉,右手邊——你會看到我的真愛就在那裏。”


    我笑了。這是喬治利伯恩[26]的一首老歌,七十年代每個人都會唱,我曾在坎特伯雷遊藝宮聽利伯恩本人唱過。這首歌寫得有點傻氣,有點荒謬,但很有感染力,姬蒂這樣漫不經心地輕聲唱起來真是甜蜜極了。


    我咕咕叫著向她求愛,


    像一隻鴿子。


    我單膝跪地宣誓,


    如果我不再愛了,


    就讓山羊的頭長在蘋果樹上,


    如果我不再愛了!


    我聽了一會兒,然後加入了和聲:


    如果我不再愛了,


    如果我不再愛了,


    就讓月亮變成綠色的芝士,


    如果我不再愛了。


    我們哈哈大笑,然後唱得更大聲。我在籃子裏找到了一頂帽子,扔給姬蒂,然後給自己翻出一件短外套和一頂帽子,還有一根手杖。我和她手挽手,模仿著她的舞步。這首歌變得越發荒唐可笑。


    哪怕為了銀行裏所有的錢,


    為了貴族和公爵的頭銜,


    我也不會拿心愛的姑娘去換,


    我每看她一眼都欣喜若狂。


    看見她跳波爾卡,


    我會因為狂熱的愛而昏倒,


    就讓紀念碑跳起角笛舞吧,


    如果我不再愛了!


    願我們不再繳所得稅吧,


    如果我不再愛了!


    我們在誇張的動作中唱完了這首歌,我轉了個圈,然後愣在那裏。姬蒂沒有關門,沃爾特站在那裏看我們,眼睛瞪得很大,好像受到了驚嚇。姬蒂看看我,剛才抓著我的手立刻放下了。我拚命回想他剛才看到了什麽。這首歌的歌詞很愚蠢,但我們顯然是唱給彼此的,而且是認真的。我們是不是還接吻了?我有沒有碰姬蒂不該碰的地方?


    當我站在那裏胡思亂想的時候,沃爾特說話了。“天啊!”他說。我咬了咬嘴唇,但是他既沒有如我想象那般皺眉頭,也沒有咒罵。相反,他給出一個燦爛的微笑,拍了拍手,然後走進屋裏興奮地摟住我倆的肩膀。


    “天啊——就是這個!就是這個!哦,我以前怎麽沒有想到呢!這就是我們一直想要的。這個,姬蒂——”他指著我們的短外套、帽子還有男人一樣的姿勢說,“我們這樣演就出名了!”


    因此,我成為姬蒂情人的那一天,也加入了她的表演,開始了我的事業——我那短暫的、意想不到的,卻非常美妙的事業——踏上了音樂廳的舞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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