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以前和托尼一起去過兩次遊藝宮的後台,但隻是在白天,當音樂廳裏昏暗無人的時候。而現在,我和他一起穿過的走廊又明亮又吵鬧。我們穿過了門廊,我知道那是通往舞台的。我瞥見了梯子、繩索還有長長的煤氣管道;男孩們戴著帽子,穿著圍裙,控製著吊籃,操縱著燈光。當時我覺得——在那之後的一年裏,我每次進後台都這麽覺得——我走進了一個巨大的鍾表,踏進了一個華麗的殼子,而這個在灰塵和油汙中一刻不停轉動的機器正藏在普通觀眾背後。


    托尼領著我沿走廊前行,走廊的盡頭是一個金屬階梯。我們停下來讓三位男士先走。他們戴著帽子,穿著外套,拿著包,臉色蠟黃,其貌不揚。我以為他們可能是帶著樣品的推銷員,直到他們走過去,我聽到他們和舞台看門人講了個笑話,才知道他們就是準備下班的雜技演員,包裏裝的是帶亮片的服裝。我突然害怕起來,搞不好姬蒂巴特勒也和他們一樣相貌平凡,毫不起眼,根本看不出來是鎂光燈下那個昂首闊步的俊俏女孩。我差點想叫托尼帶我回去,但我們已經下了樓梯,當我趕上他時,他已經走到門前,轉動了把手。


    這扇門和走廊裏其他的門並沒有什麽區別,除了門上有一個黃銅做的數字7,擰在門板中間視平線處,已經相當破舊了,下麵貼著一張手寫的卡片,寫著“姬蒂巴特勒小姐”。


    我看到她坐在穿衣鏡前的小桌上。她把身子轉過一半,我猜是因為聽到托尼在敲門。但是她看到我就站了起來,主動與我握手。雖然穿著高跟鞋,她還是比我略矮一些,並且比我想象的年輕——或許和我姐姐一樣大,也就二十一二歲。


    “啊哈,”托尼走了以後,她對我說——聲音仍帶著一點舞台腔——“我神秘的崇拜者!我以為你一定是來看格利的,但聽人說你每次沒等到幕間休息就走了。你真是專門來看我的嗎?我以前從來沒有過歌迷呢!”她舒服地斜靠在桌子上說。這時我看到,桌子上很亂,擺滿了瓶瓶罐罐的麵霜和一根根油彩,還有撲克牌、抽了一半的香煙和髒兮兮的茶杯。她的腳踝扣在一起,雙腿岔開,雙臂交疊在胸前。她的臉上仍舊塗著厚厚的粉,嘴唇塗得通紅,睫毛和眼影都塗成了黑色。她穿著演出用的褲子和鞋子,但脫掉了外套、背心,當然,也摘下了帽子。她筆挺的襯衫緊貼著她的蕾絲束胸,但領口從她解開領帶的地方敞開了,因而我看到了乳白蕾絲的一角。


    我把眼睛移開。“我真的很喜歡你的表演。”我說。


    “我想也是,你來得真勤!”


    我笑了。“嗯,托尼讓我來的,你看,免費……”這讓她笑了起來。她的舌頭看起來相當粉嫩,牙齒在紅唇的映襯下不是一般的白。我感覺自己臉紅了,“我的意思是說,”我說,“托尼讓我坐在包廂裏。但是就算需要付錢,我也會坐在頂層樓座上看。因為我真的喜歡你的演出,巴特勒小姐,我太、太喜歡了。”


    這時她不再笑了,而是微微抬起頭。“真的嗎?”她真誠地問。


    “嗯,是的。”


    “跟我說說你喜歡的是哪一點。”


    我猶豫了一下。“我喜歡你的服裝。”最後我終於說出口,“我喜歡你的歌,還有你唱歌的樣子。我喜歡你跟托尼說話的方式。我喜歡你的……頭發。”然後我磕巴起來,現在她似乎臉紅了。我們沉默了幾秒,氣氛有些尷尬。然後,突然,好像是從很近的地方傳來了一陣音樂,一陣號角和鼓點,還有一陣歡呼,像是一陣狂風在一個巨大的海貝殼裏咆哮。我跳起來,環顧四周。她笑著說:“第二場。”過了一會兒,歡呼聲停止了,然而音樂繼續敲敲打打,像一陣劇烈的心跳。


    她從桌子上挪開身子,問我介意她抽煙嗎?我搖了搖頭,當她從髒兮兮的杯子和撲克牌之間拿出一包煙遞給我的時候,我又搖了搖頭。牆上的鐵絲支架上有一盞煤氣燈,她把臉湊過去,在火上點燃了煙。煙蒂靠近她的嘴唇,她在火焰旁眯起眼,看起來又像個男孩了。然而當她把香煙拿開的時候,煙蒂卻沾染上了深紅色。看到這個,她咂了一下嘴,“你看我,還沒卸妝呢!你能陪我坐一會兒,等我洗完臉嗎?我知道這不太禮貌,但是我必須趕緊收拾好,因為等會兒還有一個女孩要用這個房間……”


    我照她說的做了,坐下來看她在臉頰上塗上麵霜,然後用一塊布把妝容擦掉。她的動作迅速而細致,但是有些走神。她一邊擦臉,一邊在鏡中凝視著我。她看了看我的新帽子說:“多麽漂亮的帽子啊!”然後她問我是怎麽認識托尼的——他是我的戀人嗎?我吃驚地答道:“哦,不!他在追求我姐姐。”然後她笑了,又問我住在哪裏,是做什麽的。


    “我在牡蠣餐館工作。”我說。


    “牡蠣餐館!”她似乎覺得很有趣。她仍在擦臉,不過開始哼歌了,然後低聲唱起來。


    我朝主教門大街走過去的時候,偶遇了一個賣牡蠣的女孩……


    然後她擦掉了口紅和黑色的眼影。


    我偷看她的籃子,看看裏麵是不是有牡蠣……


    她繼續唱著,一隻眼睛大大睜開,靠近鏡子,想擦掉一個頑固的黑點——她的嘴大張著,仿佛和大睜的眼皮同步,她的呼吸在鏡麵上留下一層霧氣。有那麽一會兒,她好像忘記了我的存在。我觀察著她麵部的皮膚和她的脖子。它們從脂粉和油彩的麵具中浮現出來——就是她內衣花邊的顏色,但是她的鼻子和臉頰顏色更深——最後,我看到了她嘴唇的邊緣有雀斑,和頭發一樣是棕色的。我沒想到她會有雀斑。我發現這雀斑很美妙,不可思議地動人。


    她把霧氣從玻璃上擦掉,然後朝我眨了眨眼,問了更多關於我的問題。在某種意義上,對著鏡子裏的她比與她麵對麵交談更容易些,我終於可以和她自如交流。最初,她像個演員一樣和我說話——聽起來很舒服,很俏皮,當我臉紅或者說了什麽蠢話的時候她便哈哈大笑。然而,慢慢地——她的聲音也剝去了一層層的油彩,就像她的臉一樣——她的語調更溫和了,不再那麽有壓迫感。最後,她打了個哈欠,用手指關節揉了揉眼睛——她的聲音最終變得像個女孩:悅耳、有力而清晰,但隻是一個肯特女孩的聲音,就像我的聲音一樣。


    就像雀斑一樣,這讓她變得——並沒有像我害怕的那樣毫不起眼,而是好極了,非常真實。聽到這個聲音,我終於明白了自己在過去七天中的狂熱。這多麽意料之外,又多麽情理之中:我愛上你了。


    她的臉很快就變得光潔,她的煙也抽完了。然後她站起來,用手指捋了捋頭發。“我該換衣服了。”她幾乎有點害羞地說。我明白了她的暗示,說我該走了,然後她走了幾步,送我到門口。


    “謝謝你,阿斯特利小姐,”她說——她已經從托尼那裏知道了我的名字——“謝謝你來看我。”她向我伸出了手,我也抬起手回應——然後想起我戴著手套——那個係著紫色蝴蝶結的手套——於是立刻抽回來,舉起另一隻沒戴手套的手。她立刻又變成了那個鎂光燈下殷勤的男孩。她挺直了後背,向我微微鞠躬,把我的手舉到她的唇邊。


    我高興得臉紅了——直到我看到她的鼻子抽動了一下,才一下子明白過來她聞到了什麽:大海的腥臭,酒、牡蠣肉、蟹肉、海螺,這些浸染在我和我家人手上多年的味道,我們已經察覺不到了,而現在我把它們伸到了巴特勒小姐的鼻子下麵!我簡直羞愧得想死。


    我立刻把手拽了回來,但是她很快捉住了我的手,仍舊親了一下,然後對著我的指關節哈哈大笑。我無法描述她眼中的神情。“你聞起來,”她慢慢地,邊想邊說,“就像……”


    “像一條鯡魚!”我痛苦地說。我的臉頰又熱又紅,眼裏幾乎有淚。我想她看到了我的窘態並心有歉意。


    “一點也不像鯡魚,”她溫柔地說,“但是可能,大概,像一條美人魚……”她正式地親吻了我的手指,這次我沒有躲開,最後我不再臉紅,笑了起來。


    我戴上了手套,隔著一層布,我的手指似乎在隱隱作痛。“你還會來看我嗎,美人魚小姐?”她問我,語調輕鬆,然而,令人難以置信的是,她似乎是認真的。我說,哦,對,我非常想再來。她點了點頭,似乎很滿意,然後又向我微微鞠躬,我們互道晚安,最後她關上門,不見了。


    我直愣愣地站在那裏,麵對著小小的數字“7”,和那張手寫的卡片:姬蒂巴特勒小姐。我發現自己無法挪步——簡直無法動彈,仿佛我真的成了一條沒有腳,隻有尾巴的美人魚。我眨了眨眼。我出汗了,汗味和她的煙味混在一起,讓我睫毛上的蓖麻油流進了眼睛,引起一陣刺痛。我用手揉了揉——這隻她吻過的手,然後把手指放在我的鼻子下麵,透過手套聞了聞剛才她聞到的氣味,然後臉又紅了。


    更衣室裏非常安靜。然後終於傳來了她低沉的聲音。她又唱起了那首關於牡蠣女孩和籃子的歌。但她的聲音變得斷斷續續,我意識到她唱歌的時候是在蹲著解鞋帶,然後又站起來甩掉了束胸,或許還踢掉了褲子……


    這一連串動作,她的身體和我刺痛的雙眼之間,隻隔了一道薄薄的門!


    正是這個想法讓我終於覺得該走了,然後我離開了她。


    在和姬蒂巴特勒小姐說過話、看過她的微笑、被她親吻了手指以後,再看她的表演就有一種奇怪的感覺,我立刻就感覺到多多少少比以往更刺激了。她可愛的聲音,她優雅的舉止,她瀟灑的步伐——我好像與之共享了某種秘密,每次聽到觀眾的歡呼或者叫她返場,都感覺到十分滿足。她不再朝我拋玫瑰,她的玫瑰和以往一樣給了前排最漂亮的女孩。但是我知道她看到了包廂裏的我,因為我感覺到她唱歌的時候有時在看我,並且當她離開舞台之前向四麵的觀眾行禮時,她總會特地向我揮一揮帽,點一點頭,眨一眨眼,或者微微一笑。


    但我也有不滿意的地方。我看到了她洗盡鉛華的樣子,就很難忍受再和普通觀眾坐在一起聽她唱歌,和他們分享她的一舉一動。我很想再去拜訪她,然而又害怕付諸實踐。她曾發出過邀請,但也沒說具體的時間,而且,那時候的我很焦慮,也很害羞。因此,盡管我常去遊藝宮的包廂,聽她唱歌,為她鼓掌,被她秘密地注視,我還是過了一個星期才去後台找她,麵色蒼白,冒著汗,忐忑不安地出現在她的更衣室門前。


    但她十分友好地接待了我,誠懇地抱怨我怎麽那麽久都沒有去找她。於是我們又輕鬆自如地聊起了她的劇院生活,我在惠特斯特布爾牡蠣餐館的生活,我再也不緊張了。終於說服了自己相信她喜歡我,我才又一次去拜訪,然後一次又一次地去。那個月我除了遊藝宮哪兒都沒去,除了她誰都沒見——哪怕弗雷迪,哪怕我的表哥,甚至是艾麗斯。母親開始對此皺眉,但是當我回家後說起我應邀去後台拜訪巴特勒小姐,並且被她當作朋友的時候,她很吃驚。我在廚房幹活幹得比以往都賣力,我切魚片、洗土豆、剁歐芹,把蟹肉和龍蝦肉挖出來放進鍋裏蒸——我的動作如此迅速,幾乎沒有時間唱歌。艾麗斯會沉著臉說我是因為迷上了遊藝宮的某個人而變無趣了,但是我近來也不和艾麗斯說話。每天晚上工作結束後,我都會閃電般地換好衣服,匆匆吃完晚餐,跑去火車站乘坐前往坎特伯雷的火車。每一次的坎特伯雷之旅都在姬蒂巴特勒的更衣室終結。我陪伴她的時間比觀看她演出的時間還多,更多時候看到的是沒有化妝、沒穿演出服,也沒有明星架子的她。


    隨著我們的關係越來越好,她也變得越發鬆弛自在,越發與我推心置腹。


    “你一定要叫我姬蒂,”她早些時候說過,“那麽我叫你什麽呢?不能是南希,因為每個人都這麽叫你。他們在家裏都怎麽叫你?‘南南’,對嗎?或者‘南’?”


    “南南。”我說。


    “那我就叫你‘南’吧。可以嗎?”可以嗎!我像白癡一樣點頭微笑。能這樣被她稱呼,我願意丟了所有的舊名字,或者幹脆不要名字了。


    於是她便叫我“嗯,南……”或者“上帝,南……!”慢慢地,變成了,“親愛的,南,幫我把長筒襪遞過來……”她仍舊不好意思在我麵前換衣服,但是一天晚上,當我來到更衣室,發現她立起了一麵小小的折疊屏風,每次我們交談時,她都站在屏風那邊,把她脫下來的演出服遞給我,讓我把她演出前掛在衣鉤上的女裝一件件遞給她。我喜歡這樣為她服務。我會紅著臉用顫抖的手指疊好她的西服,悄悄把各種各樣的衣料——筆挺的亞麻襯衫,絲綢的背心和長筒襪、羊毛的背心和褲子——貼近我的臉頰。每一件衣服都帶有她的體溫,都有著獨特的氣味。每一件衣服似乎都充滿力量,在我被刺痛的雙手上(或我的想象中)流光溢彩。


    她的裙子和襯裙是涼的,並不會讓我的手指灼痛,但我拿在手中依舊會臉紅,因為我忍不住想象著它們包裹了她身上那些柔軟而隱秘的地方,想到她穿上之後會變得溫暖而潮濕,我的臉更紅了。每次她從屏風後麵出來,變回一個嬌小苗條的女孩,用一條假辮子覆蓋了她美麗迷人、參差不齊的短發,我都有同樣的感覺:一陣失望和後悔迅速變成喜悅和疼痛的愛;我忍不住想要觸摸她,擁抱她,愛撫她,這種感覺如此強烈,我隻好抱起胳膊,生怕它們會飛出去緊緊抱住她。


    到後來,我對她的服裝了如指掌,她建議我在她登台之前去找她,像個真正的服裝師那樣幫她進行表演前的準備。她以故作輕鬆的口吻說了這番話,仿佛有點害怕我不願意似的。我想她不會知道我不得不遠遠等著她出場的時候有多難熬。很快我就不進大廳了,而是每晚奔到後台,在她登台前的半小時幫她穿上頭一天晚上從她手中接過的襯衣、背心和褲子,在她塗粉遮瑕的時候幫她拿粉盒,幫她把梳理頭發的刷子打濕,在她的翻領上別上玫瑰。


    我第一次做完這些的時候,和她一起走到了台上,在幕布後麵等著她演出完畢,好奇地盯著燈光師像雜技演員一樣在舞台上方靈巧地穿梭。在這裏完全看不見音樂廳,也看不到舞台,隻有一塊巨大的板子,板子的另一端站著一個男孩,雙手扶著拉下幕布的把手。她和所有的演員一樣,出場前有些緊張,這種緊張也感染了我。但是終於輪到她的時候,聽到觀眾的陣陣跺腳和歡呼,她的臉紅了,變得愉快而得意。說實話,我並不十分喜歡這時候的她。她抓住了我的胳膊,但是沒有看我。她就像一個沉迷於鎮靜劑的女人,或是第一次因為擁抱而臉紅的女人,而我站在她身邊就像個傻瓜,一動不動,一言不發,嫉妒著她的情人——台下的觀眾。


    在那之後,我每天晚上都在她的更衣室裏獨自度過這二十分鍾,透過天花板和牆聆聽她唱歌的節奏,我更樂意在這裏遠遠地聽著觀眾喝彩。我會為她泡茶——她喜歡喝和煉乳一起在鍋裏煮的茶,顏色像胡桃一樣深,又像糖漿一樣濃稠。我根據她演出的節奏把茶壺放在爐子上,這樣等她回來以後就能喝了。煮茶的時候,我會幫她把小桌子擦幹淨,把煙灰倒掉,擦掉鏡子上的灰塵;我會把她用來裝油彩的破舊褪色的雪茄盒擦幹淨。這些都是愛的舉動,這些謙卑的小動作充滿了快樂,或許是一種隱秘的快樂,因為我做這些的時候覺得渾身發熱,幾乎有些羞恥。當她接受觀眾的歡呼時,我會在她的更衣室來回走動,凝視著她的東西,或者撫摸它們,幾乎是撫摸吧——我的手指和它們保持著一英寸的距離,仿佛它們有一圈光暈,就像可以撫摸的表麵。我愛她留下的一切——她的襯裙、她的香水、她戴在耳垂上的珍珠,還有她留在梳子上的頭發,她粘在睫毛膏上的眼影,甚至她的手指和嘴唇在煙蒂上留下的痕跡。這個世界在有了姬蒂巴特勒以後似乎變得不同了。世界在她到來之前平凡無奇,現在卻充滿了奇怪的帶電空間,響徹音樂,流光溢彩。


    等她回到更衣室時,我已把一切都整理好了。她的茶已經煮好,正如我之前提到的。有時我也會為她把煙點好。她放下了那種熱烈的、心不在焉的表情,變得單純、快樂而友好。“這群人啊,”她會說,“簡直不讓我走!”或者,“今天晚上的觀眾很遲鈍,南,我把《幹杯!男孩們,幹一杯》唱了一半,他們才意識到我是個女的!”


    她會解開領帶,把短外套和帽子掛起來,抿一口茶,吸一口煙——演出讓她變得喋喋不休。她會和我聊天,我會認真傾聽。於是我了解了一些她的過去。


    她說她出生於羅切斯特[10],一家人都是演員。她的母親(她沒有提到父親)在她還是個嬰兒的時候就去世了,她是被祖母帶大的。她沒有兄弟姐妹,也不記得有什麽表親。她第一次登台是在十二歲,藝名叫作“凱特斯特勞,小小歌唱家”,在廉價的娛樂場所、小酒館、小音樂廳和小劇場積攢了些名氣。不過這種生活是痛苦的,她說:“我很快就不再是個孩子了。這種地方的後台門前總有一堆女孩,都和我差不多,有的更漂亮,更狂熱——或者更饑渴,也就是說更願意親吻主持人,求他答應讓自己演一季,一周,甚至一晚。”她的祖母死後,她加入了一個舞蹈團,在肯特郡海邊的城鎮和南海岸線上巡演,一個晚上演三次。她說起這些往事時皺著眉頭,聲音中透著苦澀,或是疲倦。她以手托腮,閉上了眼睛。


    “哦,真是艱辛啊,”她說,“太艱辛了,而且你從來都沒法交朋友,因為你在哪兒都待不了多久。所有的明星都不屑於和你講話,或者怕你學他們的表演方式。觀眾如此殘酷,能讓你哭出來……”一想起姬蒂哭泣的樣子,我都要哭了。她看到我如此感同身受,會笑著眨眨眼,伸個懶腰,用最迷人的聲音說,“不過那些日子都過去了,你知道嗎,我就要成名了,發財了。自從我改了名字,女扮男裝以後,全世界都愛我,特裏基裏夫斯最愛我,因為他付我酬勞像王子一樣慷慨!”我們都笑了,因為我們都知道,如果她真的是個大明星,那麽特裏基給她的工資還不夠買香檳的。但是我笑得有些勉強,因為我知道她的合約到八月底就到期了,然後她就得搬到另一個劇院,她說,去馬蓋特,或者布羅德斯泰斯,如果他們想要她去。我簡直無法想象她走了以後我該怎麽辦。


    至於我的家人對我去後台拜訪,以及成了巴特勒小姐的新夥伴和非正式服裝師抱有怎樣的想法,我並不清楚。正如我前麵說的,他們對此表示驚訝,但也深感困惑。我寬慰他們這是真正的友誼,我這麽頻繁地去遊藝宮,花掉所有的積蓄買火車票,並不是小女孩的胡鬧。而且,我聽到他們問自己,一個聰明漂亮的音樂廳藝人和一個崇拜她的觀眾女孩之間會存在什麽友誼?當我說起姬蒂還沒有男朋友時(因為我在此之前已經從她斷斷續續的回憶中發現了),戴維說我應該把她帶回家,介紹給我帥氣的哥哥——盡管他隻是趁羅達在身邊時說著逗她玩的。當我說起幫她煮茶和整理桌子時,母親瞥了我一眼,“聽起來她沒了你也一樣好好的。你倒不如在家幫我們煮茶擦桌子呢……”


    確實,我因為去遊藝宮而忽略了家庭職責。好多事情都是姐姐代勞了,盡管她很少抱怨。我相信父母認為她慷慨無私,為了我的自由犧牲了自己。然而事實是,我想,她討厭提起姬蒂——僅憑這點,我就知道她比家裏任何人對此都介懷。我再也沒有對她說起我的這股熱情。我沒有把我新近的這種奇怪而熱烈的渴望告訴任何人。但是她看到了,當然,是當我躺在床上的時候。那些暗暗陷入情網的人都知道,人們是會在床上做夢的——在床上,在黑暗中,你看不到自己發紅的臉頰,而白天你用理智罩住了激情,到了晚上才允許它閃爍微光。


    如果姬蒂知道她在我的夢中扮演了多麽激情的角色,不知會臉紅成什麽樣——如果她知道我如何厚顏無恥地利用了對她的記憶,編織了我不體麵的幻想!每天晚上她在遊藝宮和我吻別,在夢中,她的唇停留在我的臉頰——那麽滾燙,那麽柔軟——又轉移到我的眉毛,我的耳朵,我的脖子,我的嘴……我經常站在她身邊,幫她解開領口的暗扣或者整理她的翻領;此刻,在我的幻想中,我做了自己向往的事情——我靠近她,親吻她的發梢,我的手滑進她的外套,伸進了她僵硬的男式襯衫,撫摸著她溫暖的乳房。


    而這一切——這讓我充滿迷惑與快感的一切——都發生在我姐姐身旁!這一切都是當艾麗斯在我身邊呼吸時發生的,有時她溫熱的胳膊挨著我,有時她的雙目冷漠而呆滯,瞳孔中映著星光,還有她的懷疑。


    但是她什麽都沒說,什麽都沒問我。對於家裏其他人,我和姬蒂持續的友誼不再令人驚訝,而變成了令人驕傲的事情。“你去過坎特伯雷遊藝宮嗎?”我聽到父親在收盤子的時候對顧客說,“我們的小女兒和在那裏演出的明星姬蒂巴特勒很熟呢……”到了八月底,當吃牡蠣的季節又來臨時,我們整日整日地在店裏工作,他們便開始催促我把姬蒂帶回家,這樣他們就可以親眼見到她了。


    “你總說她是你的朋友,”某天吃早餐的時候父親說,“另外——她來到離惠特斯特布爾這麽近的地方,卻沒有享用過正宗的牡蠣茶,這簡直是罪過啊。她走之前,你請她來家裏做客。”把姬蒂請來和我家人一起吃晚飯似乎是個可怕的想法,而且因為父親滿不在乎地說了她即將離開這裏去別的音樂廳,我便話中帶刺地回答了他。過了一會兒,母親把我叫到旁邊,問我:爸爸的房子對巴特勒小姐來說不夠好,所以我不能請她來家裏?是不是對父母,還有他們的行當感到羞愧?她的話讓我心情低落。那天晚上我在姬蒂旁邊,安靜而憂傷。演出結束後她問我原因,我咬了咬嘴唇。


    “我父母想請你去做客,”我說,“明天,去喝茶。你不必去的,我會說你很忙或者病了。但是我答應他們會邀請你,好了,”我痛苦地說,“我說完了。”


    她抓住了我的手。“可是南,”她高興地說,“我想去!你不知道我在坎特伯雷有多無聊,除了皮尤太太和桑迪,都找不到可以聊天的人!”皮尤太太是姬蒂的房東,桑迪是與她合租的男孩,在遊藝宮的樂隊演奏,但是他酗酒,有時又傻又無趣。“哦,”她說,“能和一個體麵的家庭一起坐在一個體麵的客廳裏該多好啊!不是一個隻有一張床和一塊破地毯,隻有幾張報紙當桌布的房間!我真想看看你生活和工作的地方,坐上你乘坐的火車,去見那些愛你的,每天和你在一起的人……”


    聽到姬蒂這麽自然而然地說了她有多喜歡我,我坐立不安,無言以對;然而,我甚至沒來得及臉紅——她說話的時候有個人在敲門——一陣響亮、振奮而充滿權威的敲門聲讓她眨了眨眼,僵立在那裏,驚訝地抬起頭。


    我也嚇了一跳。在那些我和她一起度過的夜晚,除了跑堂的男孩過來告訴她該上場了以外,並沒有別的訪客,托尼有時會露個臉,來向我們道晚安。就像我說的,她沒有戀人,沒有其他的歌迷,似乎也沒有除我之外的朋友。我一直對此十分滿意。此刻我看到她走到門前,便咬起嘴唇。也許該說我感覺到了一種不祥之兆,但是我沒有。我隻是生氣——我們在一起的時間本就短暫,現在更短暫了。


    來的是一位紳士,很顯然,姬蒂並不認識他。她迎接他時雖然禮貌,卻很謹慎。他戴著一頂絲質禮帽,看到她,還有躲在她身後的我,他脫下了帽子,放在胸前:“我想您就是巴特勒小姐,”她點了點頭,於是他鞠了一躬,“沃爾特布利斯,女士,樂意為您效勞。”他的聲音低沉、動聽而清晰,就像特裏基的聲音一樣。他說著從口袋裏拿出一張卡片遞過來。就那麽大約一秒鍾的光景,姬蒂看了一眼,驚訝地輕聲說:“哦!”我仔細端詳著他。他脫帽後依然高挑,穿著時尚——方格褲子、華麗的背心。他腹部掛著一條金色表鏈,大約有老鼠的尾巴那麽粗。我看到他手指上也戴著好多戒指,金光閃閃。他的頭很大,頭發是暗淡的薑黃色,或許可以稱之為薑灰色?某種意義上,他是一個叫人看一眼便印象深刻的人,同時又很滑稽。他的絡腮胡從上唇一直蔓延到耳朵,幾乎和眉毛、鼻毛連成一片。他的皮膚像小男孩一樣幹淨而光滑,他的眼睛是藍色的。


    當姬蒂把卡片還給他的時候,他問能否與她交談片刻,她立刻轉過身子讓他進來。有他在,這個小房間更顯得又擠又熱。我不情願地站起身,戴上手套和帽子,說我得走了。然後姬蒂介紹了我:“我的朋友,阿斯特利小姐。”她的話讓我高興了些。布利斯先生和我握了握手。


    “告訴你母親,”姬蒂給我開門的時候說,“我明天會去的,她方便的時候都可以。”


    “四點鍾來吧。”我說。


    “那就四點!”她很快再次握住了我的手,親了親我的臉頰。


    越過她的肩膀,我看到這個衣著光鮮的紳士用手指摸了摸胡子,禮貌地把目光從我們身上移開。


    我幾乎無法描述周日下午姬蒂來惠特斯特布爾拜訪我們家時,我心中複雜的感受。她對我而言比整個世界還重要,她能來我家裏,和我的家人一起吃晚飯,實在讓人高興得難以承受,但又是一個可怕的負擔。我愛她,很想讓她來;我愛她,但不能讓別人知道這份愛,哪怕是她本人。這簡直就是折磨,我不得不坐在父親的餐桌旁,把這份愛藏在心裏,這感受,就像一隻蟲子在默默地啃食自己。當母親問我姬蒂為什麽沒有男朋友,我不得不假裝微笑,當戴維握著羅達的手,或者托尼在桌子下麵蹭著我姐姐的膝蓋——在這一切麵前,我愛的人就坐在我身邊,我卻不能輕舉妄動。


    還有,我們家又陰暗又狹窄,那揮之不去的魚腥味也會讓人直皺眉頭。姬蒂會覺得我們家破舊簡陋嗎?她會不會看見起球的毛毯、髒兮兮的牆壁、凹陷的座椅、褪色的地毯,還有母親鋪在壁爐上的披肩,被煙囪的煤灰吹得又髒又破,邊緣都綻線了。我和這些東西一起長大,十八年間我都沒怎麽注意過它們,但是現在,我仿佛是透過姬蒂的眼睛看到了它們究竟是什麽樣子。


    我也開始重新審視我的家人。我看到我父親——他是個溫和的男人,但有些無趣。姬蒂會覺得他無聊嗎?還有戴維,他可能看起來傲慢無禮;還有羅達,可怕的羅達,無疑太直率了。姬蒂會怎麽看待他們呢?她會怎麽看艾麗斯?一個月前,艾麗斯還是我最好的朋友。姬蒂會不會覺得她冷漠,會不會因此感到困惑?她會不會——這個想法就更可怕了——會不會覺得艾麗斯很漂亮,因而喜歡她多過我?她會不會希望坐在包廂裏接過那朵玫瑰的是艾麗斯,然後請她到後台,叫她美人魚……?


    那天下午等姬蒂的時候,我從焦慮變得愉快,然後又鬱鬱寡歡起來。我一會兒抱怨茶幾上的擺設,一會兒挑戴維和羅達的毛病,直到所有人都皺著眉頭抗議,原本應該高高興興的一天,我卻搞得大家都不高興了。我洗了頭,吹幹後發型變得奇怪。我在最漂亮的衣服上加了一圈褶邊,但是縫歪了,邊緣翹起,沒法抻平。我坐在凳子上,用扣針焦躁地擺弄著,急得都快哭了,因為姬蒂的火車就要到了,我得去接她。托尼從我們的小廚房裏出來,拿著一瓶準備放在茶幾上的巴斯啤酒。他站在那兒看著我手忙腳亂。我說“走開”,但他看起來得意揚揚。


    “看來你是不想聽我的新聞了啊。”


    “什麽新聞?”裙邊終於抻平了。我伸手去拿掛在牆上的帽子。托尼笑了笑,什麽都沒說。我踮起腳,“托尼,是什麽事啊?我都要遲到了,你別讓我更遲。”


    “嗯,沒啥。我敢說巴特勒小姐會親口告訴你……”


    “告訴我是什麽?”我一手拿著帽子,一手拿著帽針,“是什麽事啊,托尼?”


    他的目光越過我的肩膀,低聲說:“好了,你別說出去,因為這事兒還沒最後定下來。不過你的朋友,姬蒂,不是原本一兩周後就要離開遊藝宮了嗎?”我點了點頭,“嗯,她不會走了,至少有陣子不會走了。叔叔給了她一份嶄新的合約,一直簽到明年——他說不想放她去布羅德斯泰斯。”


    到明年!還有好幾個月呢,好多個月,好多個星期;我看到好多日子在我麵前鋪開,那些在姬蒂更衣室裏的日子,那些晚安的親吻以及美夢。


    我想我叫出聲了。托尼滿意地喝了一大口巴斯啤酒。然後艾麗斯來了,質問托尼有什麽事情非得在樓梯上竊竊私語。我沒等托尼回答就邁著重重的步子跑到門口,跑到大街上,像個頑皮的小女孩一樣跑去車站。我的帽子在耳邊翻飛,因為我忘了用別針固定。


    我並沒打算看到姬蒂穿著西裝,戴著禮帽和淡紫色的手套昂首闊步地來到惠特斯特布爾,但是當她走下火車時,我看到她穿著女孩的衣服,像個女孩似的走路,發辮束在腦後,撐著陽傘,又覺得有些失望。然而這種感覺很快就轉變成渴望,像以往一樣,然後變成驕傲,因為她在髒兮兮的惠特斯特布爾車站顯得那麽聰明漂亮。我向她走去,她吻了我的臉頰,挽著我的胳膊,讓我穿過海岸,從車站把她領回家。她說:“哦,你就是在這裏出生長大的?”


    “嗯,對!看那裏,那個教堂旁邊的建築就是我們過去上學的地方。那裏——看到那個門口有自行車的房子了嗎?我表兄弟就住在那裏。這兒,你看,這個台階,我有一次在這裏摔倒了,磕破了下巴,我姐姐一路用手絹裹著我的傷口送我回家……”我一邊說一邊指給她看,姬蒂點了點頭,咬著嘴唇。最後她說:“你真幸運啊!”說著似乎歎了口氣。


    我還擔心那個下午會沮喪難熬,實際上卻很愉快。姬蒂和每個人握手,並和他們一一交談,比如,“你一定是在漁船上工作的戴維”,或者“你一定是艾麗斯,南希總是跟我提起你,可驕傲了。我現在知道是為什麽了”。艾麗斯聽後臉紅了,局促地看著地板。


    她對我父親也很友善。“喔,喔,巴特勒小姐,”父親和她握手的時候對她的短裙點了點頭說,“跟你平常穿的不一樣,真是感覺有點怪呢,不是嗎?”她笑著說是的。當他眨了眨眼睛說“更好看了——如果你不介意一位男士這麽說的話”時,她笑了,因為男人們通常都這麽覺得,她早就習慣了,一點也不介意。


    總之她是如此隨和,聰明又討喜地回答了大家關於她的所有問題,沒有一個人不喜歡她,甚至是艾麗斯和不懷好意的羅達。而我,看著她凝視著窗外的惠特斯特布爾海灣,或者歪著頭聽我父親講故事,或者讚美我母親的裝飾和畫(她喜歡壁爐上的方巾!),又一次愛上她了。我對她的愛愈發熱烈,當然,也因為我已私下知道特裏基又和她續簽了四個月。


    她和我們一起喝茶,看到我們所有人圍坐在一張桌子旁,覺得新鮮。這是一頓正宗的牡蠣晚餐,我們鋪上了亞麻桌布,點上了一盞酒精燈,上麵放了一塊等待融化的黃油。桌子的另一邊放著幾盤麵包和檸檬瓣,還有醋瓶和胡椒瓶——每種都有兩三份。每個盤子的旁邊擺著一副刀叉、一把勺子、一塊餐巾,還有最重要的牡蠣刀;桌子中間放著牡蠣桶,最上麵的一圈鐵環上綁著一層白布,隻留出一指寬的縫隙——“這樣就夠了。”父親說這是為了“讓牡蠣透個氣”,但是又不足以張開殼而壞掉。我們擠坐在一起,因為一共有八個人,還不得不從餐廳裏另外搬來了幾把椅子。姬蒂和我挨著,我們的胳膊肘幾乎碰在一起,我們的鞋子也在桌下挨著。母親說:“挪開一點,南希,給巴特勒小姐留點地方!”姬蒂說:“我坐得挺舒服的,真的,阿斯特利太太。”我往右挪了一寸,但我的腳仍然挨著她,感覺到她的腿緊貼著我,很燙。


    父親拿出了牡蠣,母親給大家倒啤酒和檸檬水。姬蒂一隻手拿起牡蠣殼,另一隻手拿著牡蠣刀,但是不太會用。父親看見了,大聲說道:


    “謔,看,巴特勒小姐,我們是這麽吃的!戴維,你拿著牡蠣刀,給這位小姐看看是怎麽用的——不然她可能會弄傷手。”


    “我來。”我立刻說道,奪過她手中的牡蠣和牡蠣刀,不讓我哥哥有機會碰。


    “這樣,”我對她說,“你必須用手掌抓住牡蠣,讓殼子朝上——像這樣。”我拿著牡蠣殼給她看,她認真地注視著,“然後你拿起刀,放在——不是放在中間,而是邊上,這樣。然後你得抓住它,撬開——”我用刀輕輕一剜,牡蠣殼就輕而易舉地打開了,“你得拿穩了,”我繼續說,“因為牡蠣殼裏麵都是汁,一滴都不能灑出來,這才是最好吃的部分。”小小的牡蠣肉在我的手掌上,沐浴在汁水裏,光滑白嫩,“這個,”我用刀指著它說,“叫作胡須,你必須剃掉它。”我用刀輕輕一彈,胡須就掉了,“然後你把牡蠣肉剜出來……現在可以吃了。”我小心翼翼地把牡蠣遞給她,在她接過的時候,我感覺到她的手指溫暖而柔軟。她把牡蠣舉到唇邊,停頓片刻,眼都不眨地看著我。


    我沒有察覺到的是,因為我說話聲音很輕,其他人都靜下來聽我說話。此刻桌上非常安靜。當我的目光從姬蒂身上移開,我發現一排人都在朝我這邊看,於是臉紅了。


    終於有人開口了。是父親。“不要像饕餮一樣一口吞下,巴特勒小姐,”他善意地說,很大聲,“我們不這麽吃。你得好好嚼一嚼。”巴特勒小姐笑了。她看了看手中的殼,說道:“還真是活的啊。”


    “活的,活的,哦,”戴維說,“如果你仔細聽,會聽到它被你吞下時還在尖叫呢。”


    羅達和艾麗斯抗議起來。“你會讓人家覺得惡心的,”母親說,“你別理他,巴特勒小姐。好好享用你的牡蠣吧。”


    於是姬蒂不再看我,把牡蠣肉送入口中,認真而迅速地嚼了嚼,然後咽了下去。然後她用餐巾擦了擦嘴,對父親笑了笑。


    “好了,”他自信地說,“告訴我,你以前這麽吃過牡蠣嗎?”


    姬蒂說她沒有,戴維歡呼一聲,有那麽一陣,桌上隻有吃牡蠣的聲音,精巧而細微:撬開牡蠣殼的聲音,扔掉須毛的聲音,吞咽牡蠣汁、黃油和啤酒的聲音。


    我不再給姬蒂開殼了,因為她已經學會了怎麽吃。“看這個!”她吃了大約半打時說道,“還在動呢!”然後她仔細察看,“這是個公的嗎?應該都是公的吧,因為都有胡須?”


    父親一邊咀嚼一邊搖頭,“完全不是,巴特勒小姐,不是這樣的。不要被胡須誤導。你看,牡蠣,可以說是一種奇怪的魚。不是公的,也不是母的,很有意思吧。它們就是雌雄同體,真的!”


    “真的啊?”


    托尼敲了敲盤子,“你就有些像牡蠣,姬蒂。”他得意地笑著說。


    她看起來不太明白是什麽意思,不過笑了。“為什麽呢,哦,我想是的,”她說,“有意思!我以前還從來沒有被比作過魚呢。”


    “嗯,別誤會,巴特勒小姐,”母親說,“在我們家裏這麽說,是用來誇人的。”


    托尼笑了,父親說:“哦,對,對!”


    姬蒂一直笑著,然後她起身去拿胡椒瓶。當她又坐下來時,她的腳從凳子下麵抽出來,我感覺到她的大腿變涼了。


    牡蠣桶幾乎空了,檸檬水和啤酒都喝完了,姬蒂說她這輩子從來沒有吃過這麽棒的晚餐。我們把凳子從桌前移開,男人們抽起雪茄,艾麗斯和羅達把茶杯擺好。他們問了更多關於姬蒂的問題。她是否見過內莉鮑爾,是否認識貝茜貝爾伍德、珍妮希爾或者喬利約翰納什。[11]然後又換了個問題:她真的沒有男朋友嗎?她說她沒時間想這個。又問她在肯特郡有家嗎,什麽時候回去看家人?她說自從祖母死後她就沒有家人了。母親歎了口氣,說真是遺憾啊。戴維說如果她願意,可以隨意挑我們家親戚,因為我們家親戚太多了,都用不過來了。


    “哦,真的嗎?”姬蒂說。


    “對,”戴維說,“你一定聽過這首歌——”


    這是她叔叔,這是她哥哥,這是她姐姐,這是她媽媽,這是她姨媽,還有那個,她媽媽的表哥……


    他還沒唱完,就聽見我們家的大門開了,有人在樓梯上大喊一聲,然後出現了喬叔叔、羅西娜嬸嬸,後麵跟著我們的三個表兄妹——全都穿著周日穿的最漂亮的衣服,不期而至,說是來“看一眼”巴特勒小姐,如果她不反對的話。


    於是又加了好幾個凳子、好幾個杯子,又來了一輪自我介紹,小小的房間裏充滿了汗味、煙味和笑聲。有人說我們家沒有鋼琴真是遺憾,不能讓巴特勒小姐來唱首歌,然後喬治——我最小的表弟說:“口琴行不?”於是從口袋裏掏出了一把。姬蒂臉紅了,說她唱不了,但每個人都起哄:“哦,唱吧,巴特勒小姐,唱啊!”


    “你說呢,南?”她問我,“我應該丟人現眼嗎?”


    “怎麽可能是丟人現眼呢。”我很高興她最後轉向我了,還在大家麵前那麽親昵地叫我。


    “那麽,好吧。”她說。然後大家為她騰出了一小塊地方,羅達跑回家,把她的姐妹們也帶來了。


    她唱了《我愛的男孩在頂層樓座》和《咖啡店裏的女孩》,等羅達的姐妹們來了以後,又唱了一遍《我愛的男孩》。然後她低聲對我和喬治耳語,我給她拿來了父親的帽子和拐杖,她給我們唱了幾首男裝麗人的歌,然後以一首她在遊藝宮唱的情歌結束,那首關於情人和玫瑰的。


    我們為她歡呼,和她握手,她鞠了十多次躬。最後她的臉看起來又紅又燙,似乎非常疲憊。戴維說:“要不你來一首怎麽樣,南?”我瞪了他一眼。


    “不唱。”我說。無論如何,有姬蒂在這裏,我才不要給他們唱歌。


    姬蒂好奇地看著我,“你也唱歌啊?”她說。


    “南希的聲音最好聽了,巴特勒小姐,”我的一個表弟說道,“肯定是你聽過的最好聽的。”


    “對,唱啊,南希!唱給我們聽聽!”另一個表弟說。


    “不,不,不!”我又叫起來,聲音大得讓母親皺起眉頭,其他人哈哈大笑。


    喬叔叔說:“啊,那真是太可惜了。你應該聽她在廚房唱的歌,巴特勒小姐。她真是會唱歌,比百靈鳥唱得還好聽。你聽她唱歌,心都要融化了。”整個屋子裏的人都低聲表示讚同,我看到姬蒂在向我眨眼睛。然後喬治大聲說,我一定是留著嗓子要給弗雷迪唱小夜曲。屋子又裏爆發出一陣笑聲,讓我臉紅不已,隻能盯著自己的膝蓋。姬蒂看起來很迷惑。


    她問:“弗雷迪是誰?”


    “弗雷迪是南希的小情人,”戴維說,“一個很帥的小夥子。她一定跟你吹噓過吧?”


    “沒,”姬蒂說,“她沒說過。”她的聲音很輕,但當我抬起眼睛,卻看到她眼神古怪,幾乎有些憂傷。我確實從來沒有跟她提過弗雷德。事實上,這些日子以來我都不再把他當作戀人了,因為自從姬蒂來到坎特伯雷,我沒一個晚上有空和他在一起。他最近給我寫了一封信,問我是否還在乎他。我把信放進了抽屜,連回信都忘了。


    大家拿弗雷德打趣了一會兒,幸好羅達的妹妹引起了騷動,她把口琴從喬治手裏搶過來,吹了幾個極其難聽的音符,男孩子們都朝她大呼小叫,抓她的頭發叫她停下來。


    趁他們吵鬧時,姬蒂朝我靠過來,輕聲說:“南,你能帶我到你的房間嗎,或者安靜點兒的地方——隻有你和我?”她神情嚴肅,我突然怕她可能會昏倒。我站起來,在擁擠的房間裏給她騰出一條通道,告訴母親我要把她帶到樓上,母親正看著羅達的妹妹,不知道該笑還是該責備她,隻是朝我們心不在焉地點點頭,於是我們便逃離了現場。


    臥室比客廳更涼快,也更暗,盡管我們還能聽到樓下的吵鬧聲和口琴聲,但這裏安靜多了。窗戶開著,姬蒂靠過去,胳膊倚在窗台上。她在海灣吹來的微風中閉上眼睛,深深吸了幾口氣。


    “你不舒服嗎?”我說。她朝我轉過來搖了搖頭,笑了。但她的笑似乎是悲傷的。


    “隻是累了。”


    我的水壺和盆放在旁邊,倒出一點水遞給她,讓她洗了洗手和臉。有幾滴水灑在她的裙子上,把她的劉海也打濕了。


    她腰上別著一個錢包,她把手伸進去,掏出了一根煙和一盒火柴。她說:“我敢肯定你媽不會同意,不過我得抽一根。”她點燃了煙,狠狠吸了一口。


    我們一言不發地凝視著彼此。然後,因為我們都累了,屋裏也沒有地方坐,就並肩坐在床上,靠得很近。和她一起在這個房間裏真是奇妙——在這個地方!——我曾經那麽長時間地,放肆地夢到她。我說:“很奇怪——”恰好她也開口說話了。我們都笑了。“你先說。”她說著,又吸了一口煙。


    “我隻是想說,你像這樣在我的房間裏,真是挺有意思的。”


    “我也是,”她說,“正想說在這裏真是有趣!這裏真的是你的房間,你和艾麗斯的房間嗎?這是你的床?”我點了點頭。她做夢般地看了看床,仿佛我把她帶到了陌生人的臥室裏,謊稱那是我的臥室。


    她又沉默了,然後我也沉默了。我感覺到她還有話想說,隻是在醞釀措辭。我略帶激動地想,我知道她要說什麽。但她開口說的卻不是合約的事,而是關於我的家人——說他們有多善良,有多愛我,我擁有他們是多麽幸運。我想起她在某種意義上是個孤兒,便沒反駁她,讓她說下去。但我的沉默似乎隻是讓她的情緒更低落了。


    姬蒂抽完煙,扔掉煙蒂後,長出了一口氣,說出了我盼望已久的話。“南,我有件事要告訴你——一個好消息,你答應我,要為我高興。”


    我情難自禁。整個下午我想起這件事便歡喜,此刻便大笑著說:“哦,姬蒂,我已經知道你的好消息了!”她似乎很困惑,於是我飛快地接著說道,“你千萬別生托尼的氣,他已經告訴我了,就在今天。”


    “告訴你什麽了?”


    “說特裏基想讓你留在遊藝宮,說你至少會一直演到聖誕節!”


    她神情古怪地看著我,然後略顯尷尬地笑了笑,“我要說的不是這個,”她說,“除了我還沒人知道。特裏基確實想讓我留下,但是我拒絕了他。”


    “拒絕了他?”我盯著她,但她沒有直視我的眼睛,而是看著自己的腳,雙手交叉放在腰間。


    “你記得昨晚來找我的那個紳士嗎?”她說,“布利斯先生。”我點了點頭。她今天沒有提到他,而我忙著準備迎接她的到來,在那之後也沒有問起他。這時她繼續說,“布利斯先生是個經理,不是特裏基那樣的劇院經理,而是藝人的經理——他是個經紀人。他看了我的演出,並且——哦,南!”她無法掩飾激動的心情,“他看了我的演出,非常喜歡,請我跟他簽約,是倫敦的音樂廳!”


    “倫敦!”我不敢相信,隻能重複她的話。這句話比什麽都可怕。如果她是去馬蓋特或者布羅德斯泰斯,我還可以偶爾去看她。如果她去倫敦,我就再也見不到她了,就像她去了非洲,或者去了月球一樣。


    她繼續說,布利斯先生在倫敦的音樂廳有朋友,承諾讓她在這些音樂廳各演一季;他說她在這種鄉下舞台是大材小用,她應該在城裏出人投地,大人物們都在城裏,財富也都在城裏……我幾乎沒聽進去,隻是變得越來越難過。最後我用一隻手捂住了眼睛,她便沉默了。


    “你並沒有為我高興。”她安靜地說。


    “我為你高興。”我說道,聲音沉重,“但是我為自己悲哀。”


    又是一陣沉默,隻聽見樓下傳來的笑聲和拉動椅子的聲音,以及窗外海鷗的尖叫。房間裏似乎比我們進來的時候更暗了,我突然覺得今天很冷,比往日都冷。


    我聽到她走了一步,緊接著就坐在了我身旁,把我的手從額前拿下握住。“聽我說,”她說,“我有件事想請求你。”我看著她,她臉色蒼白,除了幾點深色的雀斑。她的眼睛看起來很大,“你覺得我今天看起來漂亮嗎?”她說,“你覺得我表現得友好嗎?讓人舒服嗎?你覺得你父母喜歡我嗎?”她語氣急切。我沒有說話,而是一邊思索一邊點頭,“我今天來,”她說,“就是想給他們留個好印象。我穿了最漂亮的女裝,讓他們覺得我比實際上的我更好。我原想,他們可能會是整個肯特郡最差勁最糟糕的家庭,所以我得努力表現好,讓他們像信任自己的女兒一樣信任我。


    “但是,哦,南,他們並不差勁,我完全不用裝模作樣!他們是我見過的最好的家人,他們把你當寶。我沒法讓你舍棄他們……”


    我的心跳似乎都要停了,然後又像活塞一樣跳動起來。


    “你的意思是?”我說。她移開了目光。


    “我想請你跟我一起走。去倫敦。”


    我眨了眨眼。“和你一起走?怎麽去?”


    “作為我的服裝師。”她說,“如果你願意。作為我的——什麽都可以。我也不知道。我和布利斯先生說了,他說一開始可能不會給你太多薪水——不過如果你和我住在一起,那些錢足夠了。”


    “為什麽?”我問。她抬起眼來看我。


    “因為我——喜歡你。因為你待我很好,給我帶來了好運。也因為,倫敦對我而言是陌生的地方,布利斯先生也不一定有看上去那麽好,我到了那裏就孤身一人了……”


    “你真的覺得,”我慢慢地說,“我會說不嗎?”


    “對,今天下午我是這麽想的。昨天晚上,還有今天早晨,我還以為——哦,這裏和在更衣室的時候太不一樣了,那兒隻有我們兩個!那時我不知道你在家的生活是什麽樣的。我不知道你還有個——男朋友。”


    她的話讓我鼓起勇氣。我抽出手,站了起來。我走到床前,那裏有個帶抽屜的小櫃子。我把它打開,拿出一樣東西給她看。“你認得這個吧?”我說。她笑了。


    “是我給你的花。”她從我手中接過花,握在手裏。花已經幹癟了,花瓣的邊緣變成了棕色,即將脫落,而且,在很多個夜裏我把它放在枕頭下麵睡覺,它已經被壓得扁平。


    “當你把它拋給我的時候,”我對她說,“我的人生改變了。我想我一定是——在那之前都是沉睡著的,或者是死的——直到那一刻,自從我遇見了你,我才蘇醒,才複活!你覺得我現在會那麽容易就放棄嗎?”


    我的話嚇到她了。這也正常,畢竟我在此之前從來沒有對她或其他人說過這樣的話。她移開目光,環顧屋內,然後舔了舔嘴唇:“那麽樓下的所有人呢?”她對著門點了點頭,“你的父母,你的哥哥,艾麗斯,弗雷迪?”她說著,樓下傳來一陣喊叫,然後是一通友好的爭論。


    他們對我來說一點意義都沒有,我想說,如果與你相比……但是我聳了聳肩,笑了笑。


    於是她也笑了。“你真的會來嗎?我們周日就得走,也就是說,距離今天還有一周。沒有留給你太多時間。”


    足夠了,我說。她把褪色的玫瑰放回床上,抓住我的手,緊緊握著。


    “哦,南!我親愛的南!我們會有很多時間在一起,我保證!”她說著,把我的手放開,緊緊擁抱著我,高興地大笑起來,我感覺到她的身體在我懷裏顫抖。


    然後,她飛快地移開了身子,我懷裏隻剩下空氣。


    樓下更喧鬧了,然後傳來了開門聲,接著是砰砰的腳步聲,有人叫喊,“南希!”是艾麗斯。她停在臥室門口,但因禮貌——或出於害怕——沒有轉動把手,“大家要走了,”她說,“母親問能不能請巴特勒小姐先下來一下,讓大家跟她道個別。”


    我看著姬蒂。“你先去吧,”我說,“我等一會兒再下去。還有,不要,”我低聲說,“不要告訴他們,我們的計劃。這件事我之後再跟他們說。”


    她點了點頭,又握了握我的手。然後她打開門,隨艾麗斯而去,我聽見她倆走在一起的腳步聲。


    我站在她們交疊的影子後,用顫抖的手捂住了臉。自從認識姬蒂巴特勒以後,我總是仔細地洗手。如果手指縫裏有沒洗幹淨的東西,那對我就像珍珠粉上的石墨或醋一樣明顯。盡管如此,我手上依然留有牡蠣的味道,依然殘留著一絲細線——不是龍蝦的須,就是小蝦的須——在我的某個指甲蓋裏。我想,我要怎麽放棄我的家人,我的家,還有牡蠣女孩的一切?


    而生活在姬蒂身邊,沉浸於這份強烈而隱秘的、令我顫抖的愛裏,會是一種怎樣的感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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