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玄靜說:“有些像極細的沙子,我想過用水泡,但又怕給一泡就沒了。”


    崔淼把手指伸到嘴裏舔了舔,露出神秘兮兮的笑容,“虧得你沒泡。是鹽。”


    “鹽?”


    “對,並且不是均勻覆蓋在布上的,而是有些地方有,有些地方無……我覺得,很可能是用鹽做了一幅畫,或者寫了些字在布上麵。”


    裴玄靜驚喜道:“沒錯,肯定是這樣!可是……有什麽法子讓字或者畫顯出來呢?”


    “我想想。”崔淼凝神思考。


    裴玄靜卻在想別的——武元衡為了設置這個謎局,耗費了多大的心血啊。究竟是什麽值得他如此投入?至少有一點可以斷定,宰相收下金縷瓶絕不是單純的受賄行為。就算金縷瓶再價值連城,也犯不著讓武元衡如此殫精竭慮、絞盡腦汁。


    所以肯定不是錢財的問題。


    得出這個結論後,裴玄靜自收到金縷瓶後的沉重心情豁然開朗,她再也不必為保管了受賄的贓物而內疚。但是隨即,她的心又被更大的惶恐所占據。


    此事絕對非同小可,她實在不知道自己能否承擔如此重任。


    這邊裴玄靜猶在忐忑,那邊崔淼卻忙開了。


    他取來一個曬藥的小架子,先在上麵鋪一層包藥用的白紙,再將黑布平整地蓋在上麵。然後,他提來一個小爐子放在架子下麵,爐子上又置一個銅桃,注滿了水,最後點著爐子。銅桃裏的水“突突”燒起來,水汽嫋嫋浮升。


    裴玄靜都快看傻了,“你在幹什麽?”


    “蒸黑布。”


    他雖然在賣關子,她還是看出端倪來,不禁為崔淼的巧思叫好。水汽上升,溶解黑布上的鹽,鹽漬浸透白紙,於其上顯影。這樣,便能看出究竟來了。


    也虧得在這藥鋪的後院,一下子就能把稱手的器具備齊了。


    接下去兩人都不再說話,隻專心地盯著火和水汽。周遭變得無限寧靜,仿佛回到了萬物誕生之前,連上蒼也得耐心地等待奇跡發生。


    終於,崔淼低聲道:“應該好了。”


    他滅掉火,移走銅桃和爐子。


    裴玄靜屏住呼吸,輕輕掀開黑布,白紙上的字隱然若現。


    4


    在長安西市的東北方位,最貼近的一座坊名為布政。布政坊的右側緊靠皇城,所以很多藩鎮均在此坊中設立駐長安的進奏院,以便和各級官署衙門打交道。管理刑案的大理寺和管理京城的京兆府也都離得不遠,與布政坊最多隔開一個坊。


    朝廷許可藩鎮在布政坊中設立進奏院,應是看到其地理位置在中央軍隊和警衛的重重包圍之下,自然不敢輕舉妄動。成德進奏院的張晏等人那麽快就被抓捕,也是這個原因。


    但假如因此認定布政坊是個氣氛肅殺、人人謹言慎行的地方,就大錯特錯了。


    布政坊,也是長安城中西域人士的聚居地。來自大食、波斯、高昌、回鶻、龜茲等地的胡人胡商許多居住於此。他們白天去西市上做生意,在鴻臚寺等官署裏任職上班,晚上則回到布政坊中生活。所以布政坊中的胡風尤其興盛,一入夜便處處胡樂飄揚。


    布政坊中有一座長安城裏最大的襖祠。信奉拜火教的胡人日常在此祭拜祈福,也將其作為節慶飲宴的場所。胡人們在襖祠中飲酒作樂、烹豬殺羊、酣歌醉舞,大唐的風雲變幻、政局動蕩好像從來與他們沒有任何關係。


    今夜,襖祠中便在舉行一場大型宴會。自傍晚起琵琶鼓笛聲不斷,兩三個時辰鬧下來,祠中到處是橫七豎八醉倒的胡人,酒氣撲鼻、殘羹遍地,隻有幾個半醉不醉的家夥還抱著胡姬跌跌撞撞地跳著舞。


    突然,襖祠的大門上響起一陣猛烈的敲門聲,還有人在外麵高聲喊話:“金吾衛搜捕逃犯,速速開門!”


    喊了好幾聲,才有人從一片狼藉中爬起來,東倒西歪地摸到門口,打開了門。


    金吾衛一擁而入,見到祠中情景,反倒愣住了。


    應門者金發碧眼,滿臉虯髯,一看便是個胡人,開口卻是純正的唐語:“諸、諸位有……何、何貴幹?”


    金吾衛中帶頭的郎將側過臉,回避著直衝入鼻的酒氣,沒好氣地道:“今日正午在西市斬殺行刺宰相的凶犯,有賊人乘機作亂。目下正在全城搜捕,公侯王府均可入,任何人不得阻擋!”


    “沒問題!”胡人一把扯住他的箭袖,“將軍先、先來一起……喝、喝一杯……”


    郎將剛將他的手打落,幾名胡姬又嬌笑著撲了過來,直膩到金吾衛的身上。


    “成何體統!”郎將怒道,“都滾一邊去,我們要開始搜了!”


    醉酒的胡人們給吵醒了,紛紛對金吾衛們怒目而視。這幫家夥個個人高馬大,摩拳擦掌起來還挺嚇人的。


    講唐語的胡人酒醒了一大半,口齒越發伶俐地道:“搜查可以,不過、過要先、先清潔,再拜神、神誦……經,否則不得入內!”


    “放屁,我們又不信拜火教,拜什麽神誦什麽經!”


    “那……就不許進!”


    才一眨眼的工夫,兩撥人就在襖祠門前形成對峙之勢。


    “住手!快住手!”從門外又衝進來一位老者,邊跑邊叫,急得滿頭銀發都快豎起來了,不過其中夾雜的竟然是黃絲。再看那雙深埋在皺紋裏的眼睛,瞳仁也是綠色的。


    他顧不上喘口氣,便對著金吾衛郎將拱手道:“將軍辛苦了,是小兒不懂事,還請將軍莫怪。”


    郎將打量著波斯老人的緋色衣冠,譏諷道:“李台監辛苦,今日沒有天象要看嗎?”


    “是,本官馬上就要進宮值夜,聽見這邊喧鬧,就過來看看,嗬,看看……”司天台監波斯人李素一邊苦笑,一邊期身向前,從腰帶裏摸出一樣東西,塞進郎將手中。那郎將在掌心裏一捏,原來是顆雞蛋大小冰潤滑膩的珠子。略微攤開手指,頓時幽光迸現——夜明珠!尺寸之大連宮中都不曾見過。


    郎將心中竊喜,麵上仍保持黑沉,拉長聲音道:“你也知道今天下午出的事……”


    “知道,知道。隻是這襖祠非拜火教徒不得入內,教徒入內前也須潔淨參拜,這個規矩從太宗皇帝起就定下了,從來沒有人違背過。所以……將軍你看?”


    郎將手裏握著超大號的夜明珠,早就無心戀戰了,便道:“也罷。襖祠有你司天台監作保,我們也就不費這個事了。撤!”


    “呼啦”一聲,襖祠前的金吾衛們撤了個一幹二淨。


    直到一個金吾衛都看不見了,李素才回頭注視自己的小兒子——現任薩寶府正兼太廟齋郎的波斯人李景度,恨聲道:“你呀,總有一天給我家招來天大的禍事!”


    李景度吊兒郎當地對父親說:“您夜觀天象,最近除了天子有難,難道又看出別的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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