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素氣得不願理他,拂袖而去。


    李景度關上門,衝著祠內用波斯語大吼:“繼續!”


    醉生夢死般的飲宴重新開始。李景度則獨自一人穿過襖祠中央的圓頂祀火堂,沿著拱頂走廊來到一間外牆鑲滿琉璃的小屋。燭光由內而外,在窗上映出光怪陸離的影子。


    屋中兩人正在對弈。從蠟燭長度來看,他們已經在此待了好一陣子。剛才外麵的動靜似乎沒有對他們的棋興造成影響,碾玉棋枰之上,紅綠兩色琉璃棋子的布局正成激烈纏鬥的局麵。


    李景度並不過去,坐在門邊笑道:“今天我那老爹沒沉住氣,損失一顆好珠子。”


    對弈二人中麵朝門者隨口接了一句:“每次金吾衛上門,你不是都靠錢解決問題?”


    “誰說不是呢?本來我都準備好了,等戲做足了就會給。偏偏老頭子讓下午的事情嚇得慌了手腳,居然掏了顆南海夜明珠出去。哼,這回把郎將的胃口養大了,看他今後怎麽辦。”


    麵朝門口的人抬起頭來,“行刑後的情形到底怎樣?”即使光線黯淡,他下巴上的疤痕仍然看得很清楚。


    李景度說:“現場雖亂,京兆尹總算及時把張晏等人的腦袋砍下來了。那些引起混亂的聲音也查明了,是有人在大柳樹旁邊各個方位點放爆竹,故意使人群發生衝撞。等人群散去之後,在現場發現數張字紙,上書:‘吾乃凶犯,汝敢追吾,吾必殺汝。’有不少已經被百姓取走了。”


    “竟有這等事?”疤臉人驚道,“我原先還以為有人要劫法場,救張晏等人,所以趕緊離開現場,怕晚了逃不掉。聽你這麽一講,是另有目的了。”


    “目的有二。第一,澄清張晏等人是替罪羊;第二,向朝廷示威。皇帝費了那麽大勁,想通過斬殺張晏一箭雙雕,既安定人心又嫁禍成德。這下全白忙活了。現在全天下人都知道張晏等人是冤枉的,皇帝濫殺無辜,而且用心險惡。皇帝再向成德藩鎮用兵的話,明擺著是憑空捏造的理由。再者說,刺殺宰相的凶犯根本沒有落網,安定人心又從何談起呢?所以今日之事雖不是劫法場,造成的影響卻更糟糕。要不金吾衛怎麽又搞起全城大搜捕了呢?”


    背對門口的另一個弈棋者突然問:“你爹緊張什麽?”他雖然在向李景度提問,卻根本沒有轉過身來。


    李景度道:“自從那夜他看到‘長星入太微,尾至軒轅’的天象後,皇帝就倒黴到現在啊。”


    “這不正說明他天象觀得準嗎?”


    “唉呀,當今聖上的脾氣兩位也略知一二,本就剛烈非常,極易暴怒。這一連串的打擊下來,還不知他會怎樣暴跳如雷呢。


    我爹嚇得把遺敕都寫好了,每天入宮都準備去赴死。”


    “何至於此。”背朝門口之人冷笑,“波斯人在大唐向來活得滋潤,根本不必唯朝廷的馬首是瞻。當年安史之亂時,波斯胡商也沒少和叛軍勾結。今日景度兄一樣長袖善舞,在藩鎮中多方經營,你們怎麽可能擔心皇帝的心情?”


    李景度臉色大變,待要發作,又忍住了,隻重重地“哼”了一聲,走了。


    疤臉人埋怨對弈者,“你這樣一味逞口舌之快,有什麽好處?現在外麵風聲那麽緊,若無襖祠收留,我還不知會怎樣呢。”


    對弈者毫不客氣地反駁:“此地雖能躲過搜查,但也無法出城。原先我找的賈昌院子多好,比鎮國寺和此地都安全,而且在長安城外能進能退,可是結果呢?”


    “還不是因為……你放進了裴……”


    “和她有什麽關係!”崔淼舉手將棋枰上的琉璃棋子統統掃倒。這時的他,哪裏還有半點郎中的細致與溫柔。


    “你!”疤臉人氣得語塞。


    兩人各自生悶氣。小屋中一片沉悶,波斯人歌舞升平的喧鬧聲愈發迅猛地衝進來,看勢頭打算鬧通宵。如此大張旗鼓地擾民,金吾衛卻從不幹涉,可見平常李景度打點得多麽到位。


    波斯帝國的薩珊王朝亡於大食國之後,波斯王子卑路斯向東逃入大唐,請求高宗皇帝發兵助其複國,但最終功虧一簣。卑路斯此後一直流亡在大唐,獲封右威衛大將軍,卒於長安。當初跟隨王子而來的一大幫波斯貴族也在長安城安家落戶。這些波斯人入唐時隨身攜帶了大量奇珍異寶,他們又善於經營,逐漸壟斷了長安乃至大唐的珠寶交易。波斯胡商個個腰纏萬貫,流亡的皇室貴族更是富可敵國,被唐人稱為“富波斯”。


    有些波斯貴族還在大唐朝廷裏當了官。像司天台監李素就是波斯王的後裔,其祖父在玄宗朝時做到了銀青光祿大夫兼右武衛將軍,還獲賜了“李”姓。李素的幾個兒子都以祖蔭封官。小兒子李景度曾任順宗豐陵挽郎,現在除了太廟齋郎的散銜外,還兼著薩寶府的府正,專門負責管理長安城中的襖祠。


    這些波斯人雖在大唐過得如魚得水,內心深處卻始終擺脫不了亡國的淒惶。他們知道,失去了故國的庇護,再多的財富也會在頃刻間灰飛煙滅,哪怕披上黃金甲,喪家犬仍舊是喪家犬。


    所以波斯人從來沒有放棄過複國的夢想。由於從太宗、高宗到玄宗皇帝,都未能真正兌現幫助波斯複國的諾言,波斯人對大唐朝廷深感失望,並且心懷怨恨。自安史之亂起,他們就開始設法與新興勢力結盟。反正手裏有的是錢,從安史叛軍到割據的藩鎮,波斯人一直在積極地運籌著,隨時準備倒向新靠山。


    要不然,身為朝廷命官的李景度怎麽敢窩藏刺殺宰相的嫌犯呢?


    還是崔淼先打破沉默,嘲諷地問:“尹將軍,你的絡腮胡到哪裏去了?”


    成德牙將尹少卿摸了摸下巴上的疤痕,尷尬地說:“胡子容易被人認出身份,今後自然就不能留了。之前不是你在賈昌那裏說的,要我剃須易容嗎?怎麽你倒問起我來了?”


    “可你下巴上這道疤比胡子還顯眼,怎麽辦?”


    “這個……應該沒關係吧,見過這條疤的沒幾個人,真正了解內情的也就是你了。”


    崔淼死死地盯著尹少卿,良久方道:“張晏等人都掉腦袋了,你還活著。你打算怎麽去向你的主子王承宗交代?”


    “……”


    “他肯定認為是你告的密!”


    尹少卿咬牙不語。


    “本來讓你去給武元衡行賄,是為了遊說朝廷收兵淮西的。現在倒好,不僅淮西要繼續打下去,連成德都被卷進去,隻怕吳元濟也饒不了你。”崔淼冷笑著說,“對了,還有皇帝的追殺。我看你就做好準備,這輩子在襖祠裏終老了。哦,要不幹脆入了拜火教,轉當波斯人算了。”


    尹少卿氣得臉色煞白,怒道:“我尹少卿絕非貪生怕死之徒,否則也不敢獨闖中書省去向武元衡行賄。我必須活著……是有件極重要的事要辦!”


    “什麽事?”崔淼挑起眉毛,露出特有的狡黠而鄙夷的笑容。


    尹少卿深感屈辱,但又不得不忍耐。要不是崔淼在賈昌死後,及時將他轉移到襖祠躲藏,今日他肯定和張晏等人一起在大柳樹下被砍了頭。況且他現在急於離開襖祠,還得靠崔淼幫忙。這些天來,尹少卿越來越覺得崔淼的背景深不可測,更猜不透他到底打算幹什麽。但就目前來看,崔郎中的神通的確了得。


    於是他忍氣吞聲地解釋說:“是為了那隻金縷瓶。我必須把它拿回來。”


    “金縷瓶?就是你向武元衡行賄的那個金縷瓶?”崔淼追問,“他真的收下了?我還以為是你誣陷他呢。”


    尹少卿歎道:“隻怕全天下的人都這麽想,可事實恰恰相反。武元衡的確收受了這件賄賂,卻不肯辦事。所以我想,假如能把金縷瓶弄回來,也算能給藩帥一個交代。”


    “到底是什麽金縷瓶?有那麽貴重嗎?”


    “我想自然是貴重的……”尹少卿遲疑地說,“藩帥認為武元衡附庸風雅,用別的東西行賄他未必奏效,所以才忍痛割愛,想用金縷瓶引誘他上鉤。”


    崔淼哈哈一樂,“魚倒是咬鉤了,卻把魚餌一塊帶走了。”


    “所以才可恨嘛。”


    “你打算怎樣把金縷瓶弄回來?”


    尹少卿愁眉苦臉地道:“坦白說,我這些天絞盡腦汁,也沒想出個妥當辦法來。今天去看張晏等人行刑,一則是同袍一場去送個行,二則也是為了找找線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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