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玄靜又驚又喜,從永貞之後被貶謫了整整十年的柳宗元和劉禹錫,真的要迎來雲開霧散的那一天了嗎?


    “太好了,但願皇帝把他們留在京中,河東先生能把身體養好。不過別讓他們再當官了,永遠別再當了才好。”


    崔淼歎道:“多虧我沒早告訴你,要不你對柳子厚當麵說出這番話來,能把他氣得吐血。”


    裴玄靜不想反駁他。這些天她從武元衡、裴度、吐突承璀乃至皇帝的身上看到了太多的壓力和無奈,她是真心覺得當官不是件好差事。嗯,還有她時刻惦記魂牽夢縈的長吉,不是也退出官場了嗎?


    崔淼說:“皇帝怎麽打算,咱們也管不著。但是至少,咱們可以先行欣賞一下柳先生的筆墨。”說著,在桌上把柳宗元方才交給他的紙攤開。


    “這樣好嗎?先生可是讓你轉交宋掌櫃的。”


    “柳郎的筆墨當為天下人所共有,”崔淼振振有辭地道,“亦將為當世與後代所共有。你我在此先睹為快,有何不妥?”


    裴玄靜認為,他說得還挺有道理的。


    於是,她懷著虔誠的心情開始閱讀,見文章開頭便寫著:“宋清,長安西部藥市人也,居善藥。有自山澤來,必歸宋清氏,清優主之……”結尾處則寫:“清居市不為市之道,然而居朝廷、居官府、居庠塾鄉黨以士大夫自名者,反爭為之不已,悲夫!然則清非獨異於市人也。”


    “好家夥。”崔淼說,“宋清掌櫃這回要流芳百世了。”


    “流芳百世?”


    “是啊,柳先生之文墨定將世代流傳的,那宋清掌櫃被他記入文中,當然也會跟著一代一代傳誦下去。掌櫃的這筆買賣賺大了。”


    裴玄靜抿嘴笑道:“我明白了。你對柳郎那麽好,就是巴望著他哪天寫上一篇《崔郎中傳》,便也能流芳百世了。”


    崔淼捶胸頓足,“娘子把崔某看成什麽人了!”


    話雖如此說,當崔淼看著裴玄靜的甜美笑容,看著她那難得的如同孩子般興奮的表情——僅僅為了讀到一篇好文章,為了看見一個仕途淪落的大才子,她就拋開了所有防範和審慎的成熟模樣,展露出一顆純粹的赤子之心——他也禁不住目眩神迷了。


    天曉得他是花了多大的克製力,才沒有衝動地去握她的柔荑。


    為了掩飾窘態,崔淼扯開話題:“對了,娘子方才要跟我說什麽?你看見了誰?”


    裴玄靜一下子清醒過來。那張下巴上有疤痕的臉又無比猙獰地出現在眼前。


    她緩緩地說:“是的,我剛才在酒樓裏看見了一個人。”


    “誰?”


    “一個死人。”


    “死人?”


    “就是那個雨夜在賈昌的院子中,有一位留宿者染上瘟疫死了。他的下巴上有一道疤,今天我在酒樓裏又見到了他。”


    “怎麽可能?”崔淼的驚訝正如她所預料。裴玄靜沒有從他的表情中看出任何反常。他還皺起眉頭思索了一下,“不可能啊,當時那人確實死了,我不會判斷錯的。你肯定是同一個人?”


    裴玄靜遲疑著回答:“其實他的相貌我記得並不清楚,不過那道疤痕非常像。”


    “疤痕麽?你記得那道疤有多長有多深?是向左還是向右歪?上麵是不是挨著嘴唇?下麵有沒有延伸到脖子?”


    “……我不知道。”


    “那你怎麽能得出結論,這就是同一道疤痕、同一個人呢?”


    裴玄靜注視著崔淼的眼睛,她從裏麵看到的全都是坦誠。


    為什麽還要懷疑呢?她想,這個人蔑視權威,卻對可憐的苦命人充滿同情。其實這一點兒都不奇怪,他是一個郎中,他的使命就是濟世救人。


    要相信他並不難。


    裴玄靜做出了決定,“你說得對。我弄錯了,那不可能是同一個人。”


    崔淼微笑。


    “可是禾娘!我還看見了禾娘,絕對不會錯。”裴玄靜又著急起來,“崔郎,要不我們現在出去找找她?我很擔心她呢。”


    “現在出去?你還沒找到禾娘,自己就先讓神策軍逮住了。”


    裴玄靜泄氣了。


    崔淼安慰道:“你就別擔心禾娘了。那日我看隱娘麵子上雖對她嚴厲,其實還挺維護她的。況且聶隱娘這種人無視世俗規範,最看重的恰恰是一個‘義’字。既然她已經替王義出手了,就會保護禾娘到底的。靜娘無須多慮。”


    裴玄靜又被他說服了。


    “可是靜娘,你自己怎麽會讓神策軍盯上的呢?”


    她衝口而出:“是皇帝。”


    “皇帝?”崔淼把眼睛瞪大了。


    “說來話長。”因皇帝吩咐過,裴玄靜無權向任何人透露內情,便一語帶過,她倒是想起了另一樁要事。


    裴玄靜從懷中取出疊得方方正正的黑布,放在麵前的桌上。


    “這是什麽?”


    “先別問來曆,要是能解開這布上的蹊蹺,我就全告訴你。”


    崔淼說:“和娘子在一塊兒真是半點偷不得懶,時刻都要動腦子。”


    裴玄靜嗔道:“我現在是出不去,否則也不找你幫忙。”


    “不找我,娘子還打算找誰幫忙?”這家夥還來勁了。


    “我這就去綢緞莊!”裴玄靜作勢起身,崔淼卻一把將黑布扯到麵前,笑道,“西市上的綢緞莊經營的不是蜀錦便是粵繡,娘子拿這麽塊粗布過去,會讓人笑話的,還是讓在下試試吧。”


    他先翻來覆去看了幾遍,又用手掌細細撫摸,“這布上浮著一層什麽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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